什麼?他說什麼?
運小羊?給豚妖吃?
十年前第一次運小羊……十年前?
十年前?!
過量的信息霎時間湧入了良的腦海之中,一時間讓他有些迷糊了,過往的記憶和眼前的話語在他的思緒裡擰成了一團,實在是讓良無法想出什麼然而然來。
雖然自己也曾做過此事,倒不至於因為給豚妖運小羊而世界觀崩塌什麼的——但這個時間點,未免有些過巧了。
“權爺……吃小羊,是什麼意思?”就在一場風暴醞釀於良的內心深處之時,滿穗好奇但顫顫巍巍的詢問聲卻是將他拽回了現實,“權爺之前說過小羊是我這樣的人……那吃……”
她的話語還是保留了先前展現出的那份好奇,但其中音調卻特地表現得像是猜出了什麼似得有些害怕,演技真是高超非常,神乎其神。
權反身見她如此發問,先是即刻將目光轉向了她,直視幾秒搞得滿穗渾身寒毛聳立之後,卻像是嚥了咽口水似得抖動了一下。
這反應實在是有些奇怪,良剛想關切關切,他卻是忽然搖了搖頭,看著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得再度把目光投向滿穗,語氣從方才的稍帶沉重一轉而成了玩笑似得輕佻。
“對,吃小羊,就是吃像你這樣的小羊。”權一開口,良便知道,這盜匪又在他面前明知故犯,如先前嚇她時般邪笑著將臉向她湊近過去,聲音越發可怖起來,“權爺我啊,可是聽說那王爺,會先玩弄像你這樣的小羊,壓著你,貼在你的耳邊,親耳去聽你的哭泣聲,嗚咽聲……”
滿穗被他嚇得縮成了一團抱在了良的身後,發出了些顫顫巍巍的哭泣聲——儘管良知道她是裝的,但內心卻還是惱火不已。
“夠了!”儘管早先已在舌頭那邊聽過一次類似的說辭,但當這些話從權的口中對準滿穗說出之時,良還是感到了十足的噁心感,“你……”
良剛想脫口而出些類似於“再說就砍了你舌頭”之類的威脅之話,卻是感覺滿穗捏了捏他的手,頓時把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粗口嚥了回去。
她的考慮是對的……不能因為這種事在這種時候和權反身鬧掰,他的背後還有太多秘密沒有揭曉。
雖然滿穗沒有說話,但良已能夠輕易將她的意思心領神會。
“咳咳……權兄若是把她嚇壞了,又不負責哄,那可還得要兄弟好哄啊。”良將方才的那股子惱火嚥了回去,勉強賠出笑臉,卻還是在內心深處確定了權反身是個無惡不作的盜匪這個事實,“就當是為了兄弟婚姻幸福考慮……還請權兄不要嚇她了。”
“切……嚇什麼,現在那王爺早就死了,弟妹又不會真被吃了。”權反身被他這話說的一愣,隨即做出想要大笑的模樣,咧了嘴,卻發不出聲,眼睛還不住地瞟向縮在良身後的滿穗,隨即閉了眼睛,擺了擺手,“罷了罷了,這次算我的,作為賠罪……回頭等到了蕭縣,就由兄弟請你們吃番薯吧!”
他此刻的語氣又變得豪爽坦率,和舌頭不一樣的是,他並不會為嚇小羊這件事找藉口,而是大方直接的承認就是自己的錯。
但是……他的反應,實在是割裂的太過嚴重,完全想不出他是怎麼想的。
“既然權兄如此真誠……”良見對方讓步,也只得對著他點了點頭,而牽著馱馬和滿穗隨著他繼續向前走去,“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縱然他的內心對權反身十年前的那次運送千般萬般好奇……此刻也不是問詢的時候。
等到晚上的時候……再伺機問上一問吧。
……
日光西斜,夕陽西下,酉時將過,日暮西山。
蟲鳴鳥叫,蟬鳴陣陣,卻是有氣無力,似乎是蟬兒也知道此地將要入秋一般失去了鳴叫的動力。
自良穗二人從永城城門脫險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有餘。
秋天是個豐收的季節,但周遭的農田並無村人務農,畢竟作物還未成熟,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時節都是處於農閒時分。
離開官道後,他們便轉向了東北方向前進,不久便被一條不比雙洎河窄的河流攔住了去路——權反身說他認識當地的船伕,果不其然,不多時,他們便見一葉扁舟自上游緩緩划來。
他們坐著擺渡過了這河,船伕似乎和權反身很熟,也就沒有過問良穗二人的身份。在他們的攀談之中,良也得知了這條河便是沱河,一路往下游走,便可途徑洪澤湖和高郵湖,直達揚州。
這讓良不禁有些感嘆——自洛陽絕處逢生以來三月有餘,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同生共死,才由得到了這垂手可及江南之地,其中艱難險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到了對岸後,他們便繼續向東北徐州方向前進,一個時辰,堪堪也只走了八九里路。
雖然太陽已然向西邊遠去,但沒有人提議紮營休息,他們只是沉默著向前走去。
良的腦中一團漿糊,權反身帶來的過量信息遠遠超出了他的信息處理能力。
他至今無法在腦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權反身形象:仗義,無賴,奸詐,豪爽,要面子,真性情……這些特徵到底是怎麼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
雖然對豚妖吃人這件事用盡唾棄……但卻會故意用這件事去嚇滿穗。
回想先前,他也會去故意用各種事情嚇她……哪怕是在他已經被良警告過之後還會去嚇,就好像全然沒有吸取到教訓似得……
這定然不是出於趣味的恐嚇……而是一種刻意的重複,以至於刻意用這種過分的玩笑去掩蓋自己內心的某種強烈情感。他的身上一直都有一種十足的割裂感,甚至,就像是故意展現於人的撕裂。
再仔細想想……他每次去故意恐嚇滿穗,都是提到了“小羊”相關的事情之後。
權反身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但此刻,相比權反身的人品,良更關心另一件事。
十年前……他記得,自己曾在另一個地方,聽過另一件發生在十年前的事情。
少林寺,人牙子,武僧,寶刀……
他一邊想著,一邊瞥了瞥權反身腰側那被隱藏在披風內的佩刀。
巧合,似乎有些太多了……
他們又走了一里地,太陽也隨著他們的腳步向西落去,豔紅色的晚霞逐漸去了明豔,變得若將凝的鮮血般紅褐。
雖然還未入夜,但周遭原本還清晰可見的荒郊野景也失了色彩,又有陰風陣陣,發出聲聲哀嚎。
良常年行走野外,也常連夜奔走,對於這種夜色習以為常;權也是一樣,除了削了根樹枝纏上布條當做火把舉在手上為整個隊伍照明外,前進的步伐全然沒有任何動搖。
若是這樣下去,他們便會自然而然地熬夜行路。
但是,忽然,卻是有了些變數。
“夫……夫君……”滿穗抖抖霍霍的聲音再度出現,打破了周遭寂靜的同時,也讓良回到了現實,而再度看向了那縮在他身側發出些被嚇壞的小女孩似聲音的滿穗,“天……天要黑了……我……我們讓權爺……”
嗯……站在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視角上來看,是這周遭確實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但是良還是更傾向於她這話是說給權反身聽的——畢竟滿穗可不會被這些東西真正嚇倒。
“哎,權兄。”既然她都發了話,良便也只能配合滿穗的演技,對似乎已經注意到她聲音而微微回頭的權反身說道,“現在天色也晚了,我們要不要就此紮營,休息一晚……”
“嗯?紮營?”權先是一愣,隨即語氣似乎有些驚訝,就像沒聽過這個詞一樣,“現在?為什麼要紮營?”
“因為……已經晚了。”權反身那自信的語氣讓良都有些遲疑了,也不知是該懷疑權反身的反應,還是應該懷疑自己紮營的建議,“難道權兄以前沒有扎過營嗎?”
“紮營肯定是扎過的……但是現在沒必要吧。”權反身挑了挑眉頭,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走去,“芒碭山離這裡還有五十里遠,尚且也就一天的路程,如果紮營,那還得耽擱一天,我們連夜趕過去不好嗎?到時候等到了芒碭山,可以在我朋友開在山裡的客棧好好休息休息,不比在這野地裡搭營舒服?”
盜匪的朋友開在山中的客棧……這一聽就是黑客棧,而且還是黑客棧中的黑客棧,一時間甚至讓良想起了《水滸傳》中孫二孃夫婦開的那人肉館子,不由得有些緊張。
但考慮到權反身對豚妖吃小羊所抱有的嫌惡態度……應該也不至於。
“嗯……若是就我們二人,那按權兄所言,連夜行路五十里遠,的確效率更高。”良稍稍權衡了下權對方的方案,在撇了一眼身側的滿穗後,果斷搖了搖頭,“但是她畢竟年齡還小,腿力不如你我,還是需要每晚休息……”
這次他沒有問及滿穗便做了決定——但當良看到她眼中閃過的感激神情之時,他便知道這次選對了。
“唉,小孩子就是麻煩。”權反身也回首撇了眼滿穗,撇了撇嘴,又轉身看了看他們帶著的馱馬,語氣有些不耐煩,“就算走不動,為什麼不讓她‘騎馬’……”
他的話說到一半,說到‘騎馬’一詞,卻是猛地止住了,眼睛直溜溜地轉向滿穗,卻是抿了抿嘴。
這種反應讓良感到越發奇怪——自從他提到運小羊的事情後,權的反應都怪的離譜,特別是當涉及滿穗的之時……
等等,滿穗和小羊……她不也曾是小羊嗎?
難道說……
“權……權爺……”滿穗此時卻是開了口,語氣比前一次被他恐嚇時更加畏懼,“我……我不會騎馬……”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權反身直勾勾的目光實在是令人發憷嚇斷了滿穗的自白,害的她躲到了良的背後。
即便知道她是裝的,良的內心還是有些不忍。
“對啊,權兄,何況這馬還是個運貨的馱馬,又沒馬鐙,可不好騎。”良也接著滿穗的話,一邊把她往自己身後摟,一邊趁熱打鐵道,“你看你三番五次地嚇她,都把她嚇壞了。兄弟我以後要和她過日子的,如果再這樣還趕夜路,給嚇破了膽可不行。”
雖然良知道他這次並沒打算嚇她……但還是如此說了。
從先前和他打的交道來看,權反身其人還是比較在乎名頭的,若是把這件事的責任拋回給他,那大概率權也很難拒絕這樣合理的請求。
“切……”似是終於反應了過來,權咬了咬牙,閉了眼,猛地回了頭,良總感覺他的面色有些古怪,那眼中時刻溢出的殺氣此刻也被不經意間流露的感傷所取代,“讓我考慮考慮……”
這反應也太大了……
結合先前的一切異常,良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猜想。
他和那些小羊之間,或許發生了些什麼……
嗯……但還是得先著手於眼前,以免遭到懷疑。
“謝謝權兄……”良向著對方抱了個拳,雖然對方還未同意,但答應考慮一下本身已經是一個讓步,本著做戲做全套的想法,他還拍了拍滿穗示意她快些道謝,“還愣著幹什麼,快謝謝權爺!”
“啊!謝謝權爺,謝謝權爺!”滿穗那被猛地一驚而快速道謝的語調全然不像是裝出來的,往後更是連連欠身,“若不是小女子的身子已給了夫君,定要以身相許……”
額……這話是不是說的有些過頭了?即便是為了進一步勸服權,良也不願聽到這樣的話。
而且……他何曾拿過她的身子?
但是,隨即,未曾想到的突發情況卻是忽的發生了。
聽了她這話後,權的身軀猛地一震,即刻回頭看向滿穗。
“你……”良看到了他的唇口微張,手上的動作也猛地停頓,目光轉向滿穗的同時雙眼通紅——卻不是那種殺紅了眼似的感覺,倒像是要哭出來一般,“你說……以身相許……”
他轉了身,伸出手,腳下一步一頓地挪動著,彷彿滿穗是什麼珍貴到了極致的寶物一般。
這是什麼反應?!
“住手!”良的心中滿是詫異,但更多的卻是滿穗被惦記上的憤怒,於是便猛地上前一步,伸手護住了滿穗,但考慮到對方的動作沒有惡意,話語倒也沒有太過沖人,“別碰她!”
“呀!”滿穗似是被權反身嚇住了,先是連連後退,而又在良上前後抱住了她的腰,“夫……夫君救我……”
良感覺到她的聲音在發抖……這次看上去真被嚇到了。
“額……我……唉,算了,算了,都是小事。”權被良攔住後先是楞在了原地,隨即眼睛偏向一側,良能從中看到些低落和絕望,“紮營……就紮營吧,我們……找個合適的地方。”
說罷,他轉了身,沿著小路繼續前行,留良穗二人立於原地。
他就好像想起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般,失魂落魄,全然失了先前的氣魄,而合乎了他比易升先生還要大上一歲的年齡。
儘管不明所以,但考慮到權已經讓步,良也沒太糾纏。不多時,他們便在附近找了一處空曠且臨近小河的地帶,趁著天還沒完全黑透,準備紮營。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緩衝,權也恢復了原先的模樣,打著哈哈主動承擔了收集乾草的任務,也就頂著尚未完全落山的夕陽走離了二人,趁這功夫,良與滿穗也以收集木柴的名義得以暫時獨處。
“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給他激成這樣。”良瞅了一眼遠方的權反身,有些不滿地質問著滿穗,“什麼以身相許的……你是我的,不能許給別人,聽到了嗎?”
他從未對她說的如此直接過,也不知是滿穗方才的話語讓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亦或者是一直以來的相處使得他對她的佔有慾達到了巔峰。”
“啊呀……這不是想盡快讓他同意紮營嗎,良爺總不至於懷疑我吧?”滿穗吐了吐舌頭,語調有些調皮,“而且……良爺若是這麼堅定,為什麼不拿了穗兒的身子呢?”
“我……”良一時語塞,他現階段的確還接受不了那種事情,滿穗一說,他便啞了火,“可這也不意味著……”
“哈哈……良爺不要擔心啦,穗兒當然只愛良爺一人哦。”滿穗笑了笑,踮起腳,示意他彎腰下來,隨即親了親他的臉頰。打罵情稍之後,她的聲音驟然變得嚴肅,隨即回首瞥著遠處彎腰撿拾著乾草的權反身,夕陽之下,他的身軀被照耀得越發血紅,“他剛剛說……十年前……他曾也為那豚妖運送過小女孩。”
“嗯。”良因為她的一吻稍稍安心,點了點頭,一邊拾著木柴一邊說著,語氣有些悲涼,但不知為何心中竟然帶了些猶豫,“他也沒說他送到了……萬一是中途……”
雖然良自己也知道這種猜測相當荒誕——但不知為何,他會為那些女孩的命運留有一絲僥倖。
“……不太可能。”滿穗搖了搖頭,語氣之中也有些悲傷,“良爺,還記得少林寺的時候,喜珀跟你說的那件事嗎……當時還是你告訴我的,便是喜珀爺爺那般消息靈通的人都說那些女娃被充了菜人,大概……”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偏開了目光,話語中也帶了些躊躇。
喜珀在比武堂向他坦白之時,滿穗並不在場,但後來在藥王殿,他們也是對過了信息。
當然,當時二人的重點是放在了喜羅的釋然和喜珀的城府之上,並沒有過多關注那四個只存在於背景中的女娃。
現在想起在他們之前還有那麼多女娃,那麼多活生生的,像滿穗一樣的女娃被豚妖活吃……良的內心便不由得有些絞痛。
但一想到自己早已斬殺豚妖,成功為那些女娃復了仇,以後也不會有更多女娃為那豚妖所害……他的內心便也會放鬆下來些。
“現在先不說這個……”滿穗看了看稍稍走近但仍舊在撿拾乾草的權反身,壓低了聲音,逼得良不得不彎腰將臉湊近才能聽清,“良爺,你還記不記得,喜羅爺爺在十年前被來自徐州的人牙子擊敗的事情?”
看來,她和他有著一樣的猜測。
“嗯。”良維持俯身接近滿穗的姿勢回首觀察了權反身的位置,那柄被隱藏在披風下的佩刀反射著殘陽的光芒,儘管離得不近,卻還是閃耀照人,“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的目光轉回了滿穗,思索之中,混亂的線索逐漸整合,慢慢地有了些眉目。
舌頭曾說過,那豚妖有三個供貨商,尹三,李貴,還有一個不知道是誰。
結合舌頭在陝地那極為寬泛的人脈,若是連他都不知道在哪,最後一個供貨商大抵也不在陝地。考慮到豚妖只在中原相鄰的地方尋小羊來吃……徐州,的確是很有可能的地點。
喜珀曾說過,十年前喜羅攔截的那支人牙子隊伍,正是從徐州出發的。那隊伍中有四隻小羊,還有一個武功極為高強,甚至能擊敗喜羅的人牙子……
而權反身方才說,十年前那豚妖首次購買小羊來活吃……便是由他來送的。
至此,一切都對上了,權反身……就是十年前為豚妖運送小羊,而擊敗前來解救的喜羅,奪走了上一把少林寶刀的人牙子。
儘管證據已經相當確鑿……但良的內心還是有些躊躇。
萬一只是巧合呢?萬一他沒有送到呢?萬一他……
當良把目光投向滿穗的時候,卻發覺她的眼睛已睜大著對著他,其中蘊含著些同情和溫柔。
她是猜到了他會在內心裡為那幾個女娃尋些活路嗎?
還是說她已發覺了些事情——過去的他,和權反身似乎經歷過一樣的事情……
“沒事的,良爺……那都是這麼多年前的事情了。”滿穗並沒點破,而是繼續說著她的想法,“如果要證明……那就得去看他的佩刀,他把刀一直藏在披風裡,真是狡猾呢。”
“我知道了。”良點了點頭,他的腦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著權反身腰側的那把佩刀,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或許就是最後需要的物證,“而且……自從他說了那件事之後,整個人就都變得很奇怪……你察覺到了嗎?”
“嗯。”近在咫尺的滿穗也點了點頭,“我也感覺到了……良爺,我有個猜測,或許答案,還是得從十年前去找。”
“我同意。”良轉了轉眼,看向了側方的草地,“四個女娃……那可是四個活生生的人……她們完全可能對權反身造成貫穿至今的影響。”
他聯想起了四隻小羊對自己的影響——其中之一甚至至今還在他的面前。
“……一會問問他吧。”她挪開了目光,沉默了片刻,隨即微微地笑了出,而回首再度看向似乎已經收集了許多幹草的權反身,“良爺,一會晚上,該由你來發問了,我現在還處於被他‘嚇破膽’的階段,不適合繼續試探。”
一邊說著,她一邊輕輕地抬了手,輕撫在良的後腦,不知是在安撫,還是單純的在觸摸。
“行。”良一邊答應著,一邊在心中盤算著過會該如何發問,“我一會就……”
突然,她卻猛地奮力下拽,便是將他的頭往下按了下去!
良有些反應不及,話語被打斷,心中疑惑剛想發問,但霎時間,他的口便被某個溫暖的東西堵了住!
那東西還是若先前的多次接觸般溼潤柔和,但相比於先前的軟嫩,此刻卻是不知為何而繃緊了些——那是滿穗的唇,她那熟悉的溫柔。
儘管良並不牴觸接吻,但為何要選在現在這種時候?
他的疑惑並未持續太久,因為幾乎是下一刻,一個熟悉的,帶著些酸溜溜氣息且被拖長了些的聲音便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我說貴兄弟怎麼拾柴拾了這麼久,原來是在和弟妹悄悄幽會啊。”
權反身?!他什麼時候到了他們身後了?
這聲音把良嚇了一大跳,要不是滿穗還抱著他的後腦,恐怕此刻將會被良反射性地推開。
“我……噗,不……”因為這次接吻事發突然,滿穗並未將舌頭吐入良的口中,所以二人自然而然地便分了開,她大紅著臉偏開頭躲到他的身後,變回了那個害羞拘謹的小女孩,留良一人同權反身解釋,“我們只是太久沒有親密過了……”
他一邊結結巴巴地做著無力的解釋,一邊在心中佩服滿穗的計謀。
在發現權接近的一瞬間把二人拉進假裝親熱,把偷偷在權反身背後說不利於他的事轉化成夫妻之間自然而然的偷偷親熱,不但符合二人在權反身面前的身份,還能順理成章地把權反身的行為轉化成不佔理的偷窺……
而且……
他摸了摸嘴唇,回味著方才的觸感,臉上微微有些燙了。
之後等把權的問題處理完,一定要好好同她親熱親熱。
“不打緊,不打緊,是我擾了你小夫妻之間的好事。”權反身揮了揮手,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良穗二人,“怪不得如此要求兄弟紮營,原來是小兄弟憋不住,要今晚釋放了!”
說罷,他便哈哈大笑,惹得良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但方才被撞見接吻,此刻也不好反駁,也就只能沉默著賠笑。
但慢慢的,良卻發現,權的笑容有些不對頭了。
為什麼他的眼睛旁邊,突然有了些反射火把光亮的星星點點?
是笑出淚來了嗎?還是說……
“小羊……小羊……”權反身笑的上氣不接下氣,腔調仍是有些陰陽怪氣的諷刺,但不知是笑的嘶啞了,還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過往的事情,後半句話的腔調便有些奇怪了,聽著有些像是……哭腔,“小羊……小羊啊……”
他語氣中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面色也有些沉了下來,接下來,聲音便戛然而止了。
小羊……
是想到他曾運送的那四隻小羊了嗎?
“那個,權兄……”良剛想故作關心地發問,卻只見權反身揮了揮手,便陰沉著臉轉身離去,“怎麼了?”
“沒事……是我多嘴了。”權反身的話語雖然平靜,但是聲音卻低沉到了一種讓人感覺是在威脅的地步,“你們也別耽擱太長時間,沒篝火的話,晚上會冷。”
說罷,他便坐回了營地,遠方的殘陽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了暗紅色的輪廓,若整個人都沐浴在陳年血跡中般黯然。
良看著那獨身一人坐在無光營地的權反身,忽然覺得,他的身影有些落寞了。
……
日落西山,月上東牆。
夜幕低垂,中原邊界之上的漫漫荒野之中也悄然陷入了黑暗,唯有一堆低暗飄蕩的篝火浮沉於世間。
篝火旁側,良穗二人靠坐在一側,面對著對面的權反身。
三人沉默著,吃過乾糧後,他們便無一人說話。
良盤著腿,危襟正坐,滿穗則向前伸著腿,輕輕晃動著,讓篝火烘烤著她那穿著青鳥鞋的腳。
她看著兩眼有點迷離,似乎是犯了困,大概腳上被篝火烤得暖洋洋的的確會令人犯困吧。
一直如此坐著,還真讓良感受到了些無聊。
他轉了眼,看向靠在他身上的滿穗,微微地笑了笑,遂抬起一隻手來,將她摟到了懷中,緩慢而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她接受著他的輕撫,喉嚨中的呼吸聲不由自主地加重——真就若一隻小貓般舒服。
雖然現在尚且不是親熱的時候,但趁此機會,也可打些小差。
不多時,良抬起頭,想看看權在做什麼,卻是抬眼便見權反身盤著的兩腿上攤著什麼東西,而手上還拿著個黑黢黢的東西正加水在一塊石頭上研磨著。
這是……墨塊?筆墨紙硯?
權反身這是要寫些什麼嗎?
“權兄。”雖然良並不知道權具體是要做什麼,但事已至此,他必須刨根問底, “你這是……”
“這個嗎?”權好像並不驚詫於良的多管閒事,而且也並不在意良的發覺,只是在繼續研磨墨塊的同時稍稍將那空白的書本往內收了一收,“日記。”
“什麼?”良重複了一遍,語氣之中稍稍參雜了些驚訝,畢竟他本以為日記之類只有文人墨客會寫,盜匪寫日記,的確還是聞所未聞,“日記?”
“日記……就是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寫下來,保存著,若是哪天忘了,便可拿出來看看。”權似乎理解成了良不知道日記的含義,一邊說著,一邊撿起身邊一支類似於筆的東西,沾了沾墨水,便是懸在了那書本之上,“唔……讓我想想……崇禎五年七月十五,晴……”
他一邊唸叨著,一邊在那紙上寫著,似乎並不在意所寫的內容都被良聽了去——當然大多都是些無甚營養的廢話。他不在意被聽,良還不想聽哩。
“權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日記的?”良聽著他複述中午喝酒的過程,只覺無聊至極,便發了問,意圖暫時打斷他的絮絮叨叨,“兄弟行走江湖,只聽說文人墨客有些會有此閒情雅緻,未曾知曉,還有盜匪會為此事。”
“……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權並沒規避他的提問,而是繼續在那紙上寫著什麼,“我爹是萬曆朝的舉人,在豐縣那邊當了個小官,我從小就被教育要考取功名,吟詩作對,撰文操墨,皆不在話下。寫日記的習慣便是那時養成的,這麼多年來,也寫了許多本了。”
哦……還有這事?
“原來如此,那後來為何做了這行?”良見他對自己的過去不甚忌嘴,便鬥了膽,追問了起來,“當官不比當盜匪自在?”
“呵……”權忽然發出了一聲嗤笑,伴隨著最後一筆,他驟地合上了那日記本,“官……那些當官的,還不只是表面光鮮,背地裡,又比你我清高到哪去?下至吏卒,上至王公……不都是強取豪奪,魚肉百姓?我劫道殺人,撐破了天,也就害個成百上千之人,那些狗官走卒,一害便是一城,一縣,一府,乃至整個大明朝都要被他們害了!”
他的情緒驟然地有些激動,使得良不得不住了口,傾聽著他的發言。
“我爹他不願同縣裡的那些人夥同魚肉百姓,就被豐縣的老爺們合夥暗算,以莫須有的罪名拿下,削官為民,嚴刑拷打。”權反身說著說著,便又迴歸了原本的主題,一邊收拾著眼前的日記本,一邊低聲道,“我全家被抄,爹被斬首棄市,娘上吊了,我本也要被髮配,但有爹原來的朋友幫忙,得以逃出城去。現在想來我當時也才十二吧,便已家破人亡,無處可去了。”
他沉默了,像是想起了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般偏了目光,隨後解了腰間的葫蘆,又喝了口酒。
“這世道……真是不讓人活下去。”良聽的入了迷,頓了一頓,也是在內心稍稍有些同情起了對方,話語中的情感也不自覺地真摯了起來,“我原本也只是跟著我爹走商,六年前……卻是發生了一場災難,奪走了我爹,奪走了許多人的性命,也奪走了我的一切……官府本來說會有補償,但我等了許久,等來的卻是官兵驅逐的刀槍……若非世道所逼,又怎能做這些盜匪的活?”
雖然已經過去了許久,但每當他回想起這些日子,內心還是會有些苦澀。
“後來,我又四處流浪,過了兩年,有一日實在是要餓死了,偶然見一過路之人,本想乞食,未曾想那人抬手就打……我在還手的途中誤殺了他,卻意外奪得了好幾兩的銀子,夠讓我吃飽幾個月。”權點了點頭,雖然並未直接回應良的敘述,但也是遞過酒葫蘆示意他也飲上一口。考慮到飲酒可能會誤事,良還是拒絕了對方的好意,“嚐到甜頭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殺人劫道,也只是為了活命罷了。”
他慢慢地閉了嘴,收拾起了方才拿出的筆墨紙硯,便挪了目光,看向沉悶燃燒著的篝火,暗淡的眼中只餘深邃的回想,反射著沉悶睏倦的篝火。
良見對方不再說話,也只得垂下眼簾,思考著權反身的話語。
如果對方說的話是真的……那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權也是挺可憐的一個人。
當然,這並不是他做惡事的理由,但這也讓良慢慢有了一種猜測——或許,權和他一樣,也曾有過得到救贖的機會。
只是,他抓住了這機會,而權,並沒有。
一切的問題,或許還得從十年前的那場運送說起……
“……貴兄弟。”就在他看著那因為木柴潮溼而暗淡冒煙的篝火時,一直陰沉著臉的權反身確實忽然開了口,打斷了他的思考,聲音有些沉悶地好奇,“話說……你和弟妹是怎麼認識的?”
嗯?認識?
良對他的發問並不奇怪——但此刻如何回答便成了一個問題。
若是如實告知,那他們的這段過於複雜的孽緣不但難以說清,還容易招惹是非,惹得大家都不開心。
可如果不說實話,又該怎麼說呢?
嗯……
“我早先在陝地活動的時候,認識一個專門拐小羊的人牙子,叫做尹三。”良想了想,決定說些半真半假的話來,“她是被尹三拐賣的小羊之一,後來尹三惹了官兵,得去避一陣子,手上的貨急需處理,便就把她交給我保管一陣。結果後來……唉,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小羊也還不回去了,只好和她一起跑到江南了。”
良搖了搖頭,看著對面權反身的目光從陰沉的殺氣慢慢變成了種嗤笑。
“所以說啊,我們男人還是要管好自己,你看看你,被小羊拿下的人牙子我還是第一次見。”權把目光投向倚在良身上看起來半夢半醒的滿穗,先是嘲諷了一番,隨即卻回憶似得輕輕慢慢道,“小羊啊小羊……和小羊在一起什麼的……”
他臉上的嗤笑消失了,雖然仍笑著,但那種表情已經變成了完全的苦笑,反而看著有些懊悔,手不由自主地就摸向自己的臉頰,在虛弱的篝火映射下,顯出了些疲憊之感。
或許,這便是試探的最佳時機。
“說到小羊……權兄。”良趁著此刻空閒的時機,也是以一種循循善誘的聲音問向了權反身,“十年前……你應該也認識過幾只小羊吧?”
“……嗯。”權的眼睛猛地向良轉了過來,其中猛地一震,沉默了許久,才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渾濁的聲音,“四隻。”
他看著良的身後黑暗的遠方,眼中情感逐漸混雜,讓良看不出其中具體。
“你喜歡那些小羊嗎?”良忽然間沒了詞,稍稍思索一陣後,決定還是從權同小羊的情感入手,“從今天起……只要一提到小羊,你就……”
“沒有。”未等良說完,權反身便粗暴地打斷了他的問話,猛烈地搖了搖頭,不同於他聲音的急迫的緊縮感,良從權的眼睛中卻是讀出了越發的悵然若失,“我只是個人牙子,她們只是我的貨物……我……”
他話說了一半,嘴張開著,卻是面色慘白,慢慢地說不下去了。
雖然再繼續下去很有可能會激怒對方——但良已想不出比此刻更適合刺探的時機。
“你剛剛說……十年前,那王爺第一次吃小羊的時候,便是你負責的。”良見對方露了破綻,便是乘勝追擊,故做出一副驚訝的神情,“難道說……權兄把那些小羊,親手……”
他期待著對方的回答,同時在心中留存了權反身做出了與他同樣選擇的僥倖。
“……和你沒有關係。”可是,權的反應卻是超脫了良的預料,他甚至沒能把最為關鍵的幾個詞語說出口去,便被權反身低沉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他雖然仍舊維持著坐姿,但那目光已經重新直視向了良,其中傳出陣陣殺氣,“她們是我的貨物,我把貨物送到收貨地址……僅此而已。”
他的聲音中充斥著警告的意味,彷彿若是良再追究,他便要暴起一般。
在良的眼中,權反身就像是一條齜牙咧嘴的毒蛇,危險性極高,但身上卻有著明確而名為小羊的七寸,一旦被拿捏住,將會不攻自破。
故此,他決定繼續試探。
“現在真是亂世……但我記得,十年前,這天下也姑且還算是盛世。”他先是假裝轉移了話題,一邊輕撫著滿穗的頭髮,一邊看著對方的眼神慢慢緩和,隨即話鋒一轉,又回到了小羊的身上,“她是農家出身,父親被盜匪殺死,間接害死了全家,所以才落到了人牙子的手上……盛世的時候拐的小羊……都是個什麼出身呢?權爺應該瞭解過吧。”
他並沒規避自己曾經的所為,而是正視了這一切。
權反身的嘴唇緊緊地抿住,眼睛慢慢地瞟了瞟滿穗,良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許的沉痛和悲傷。
“……都十年了,早就記不清了。”沉默了半響,他才緩緩說道,聲音有些呆滯,就好像在腦中回想著什麼似的,“早就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他並沒像先前一般直接的否認,而是直接拒絕著這個話題,與先前良將自己的過去直接提起形成了鮮明的差別,即刻便讓良想起了遇到滿穗前,不斷自我欺騙,逃避過往的自己。
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了嗎?
過去了?真的過去了嗎?
此刻,良曾經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逃避,他一直在逃避著什麼。
權反身一直以來的種種刻意與撕裂……皆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四隻小羊,皆是因為他不斷的逃避,或許終而把自己也騙過了……可卻騙不過他。
“權兄……真的,放下了嗎?”良雖然仍舊坐著,但他那直視著權反身兩眼的目光卻是若錐子般銳利,“還是說……只是,逃避呢?”
“咕……”權反身被良的這句話猛地噎住了,嘴唇緊抿,渾身上下都顫抖起來,瞪大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良並沒有接話——他已被潮水般的殺氣淹過,整個現場即刻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尷尬。
權反身雖然仍維持著坐姿,但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可怖的氣息,讓良感到一種好像馬上就要被拔刀砍頭的壓力,不由得把肌肉繃緊了幾分。
雖然他原本並不想把權激成這樣——但失了滿穗的輔助,他好像一不留神,就過了頭。
看著散發出殺氣的權反身,良也不禁嚥了嚥唾沫,伸出手,做出握刀的姿勢……
現場一片寂靜,兩個男人便在這攤慘淡的篝火旁展開了對峙,這篝火本就暗淡,夜晚陰風陣陣,那搖曳的小火苗更是顫顫巍巍,彷彿行將寂滅。
良很確信,一旦篝火熄滅,他們兩人中先出手者便會奮力拔刀,猛地斬下對方的頭顱……
月黑風高,黑雲蔽空。
或許,下一刻,便會出手……
……
“唔……夫君……”就在這時,一語嬌聲卻是打破了現場的寂靜,也終止了那緊張的對峙,“還沒睡嗎?”
良身側的滿穗此刻揉了揉眼睛,起身伸了個懶腰,便是用惺忪的雙眼看了看四周的黑暗。
她的甦醒讓良徹底斷了動武的念頭,無論何時,他都必須以保護滿穗的安全為優先事項,何況還曾出現過她為他擋刀的情況,若是再來一次,恐怕他將永遠原諒不了自己。
權反身見滿穗醒來,嘴抿了抿,也是及時收了危險的殺氣,身軀抖了抖,便低頭繼續看向篝火。
是怕又一次傷到“小羊”嗎?還是尚且不想在此刻和他撕破臉?
無論如何,良知道,自己此刻都離真相更近了些。
“啊,弟妹醒了……那你們好好親熱親熱,我不打擾。”良還未開口,權反身倒是及時抓住了這個轉移話題的機會,可卻未多說什麼,話語之中還是些玩笑般的內容,聲音仍舊顫抖,只是扭過頭,整了整披風,隨即取了塊木材丟入了篝火之中,“就這樣,我正好也困了……先睡了。”
說罷,他便在良的眼前躲在騰起的篝火之後側過了臉,躺下了身子,背對著良的目光,就此睡了下。
與此同時,因為他側躺的姿勢,那件時刻遮擋著權半身的披風也及時散了開,漏出了那先前一直被隱藏在黑暗中的佩刀。
那是一把長刀,刀鞘微彎,通體銀白,在旺起的篝火之下,反射著激昂的光——可刀上四個大字,卻是在此刻格外的刺眼。
“少林寶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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