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氈推銷員在小鎮間旅行。在北雪平[78],他沿一條冰封大河的河岸推銷油氈。教堂是木製結構的,街道擁擠狹窄。油氈推銷員憧憬過木結構建築和北方冰封的靜謐。晚上9點,街上空蕩無人,風在城市中穿行。狂風大作,大衣下襬啪嗒作響,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房屋的屋頂。大雪落進了油氈推銷員的心裡。橘黃色的路燈排列成行。那天下午,他腦海裡閃過了什麼畫面?在他的出租屋的毯子底下。多麼戲劇性,多麼有耐心。在隔壁的花園裡,是油氈推銷員敬佩的兩兄弟:引擎零件一樣的臉,嘴巴抿起,脖頸因為寒冷而凍得通紅。而在阿爾達,群山的開始的地方,峽灣切入高峰間的山谷中。雪巨人的腳下容納了一片陶土紅色。而在夜晚,窗格如小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時,群山發黑的牙齒裸露在天空之下。但它們的笑容根本無法與與油氈推銷員的微笑相提並論。
他練習過。像毛毛蟲一樣放低下巴,抬起上嘴唇。酒店房間鏡子前的男人變得狡猾。如果他就這樣進來呢?進入天花板低沉的混凝土牆壁地下室。看到這樣的東西是什麼感覺?現在好好看著,美人,看著我。
後來,在油氈工廠關停後,境況愈發艱難。但油氈推銷員用雙腳重新站了起來。他培養了新的聯繫人,結識了進口商。一個全新的油氈工廠開張了。而不論他去哪,不論看到什麼,他總想要看到更多。他銷售油氈,但以日常攝影師自居。對他來說,世界保存了其他人看不到的隱秘風景和美的熔爐。
像一個拿著萬花筒的孩子,他拆解形狀。在格拉德,冬季軌道上,油氈推銷員曾銷售過油氈。磁懸浮列車在北部高原肆虐。那時窗外皆是黑暗,極光凝固在平原上空。他在餐車的衛生間裡,漆黑的山脈隧道吞噬了火車。隨後,當油氈推銷員從隧道里出來時,手裡抓滿了碎玻璃。迷人的曼陀羅[79]花去哪了?它在呼喚,躲藏,一開始很有趣,但隨即對其醜陋的結構感到失望,逞工炫巧。油氈銷售員失去了耐心。他貪婪的神經在熊熊燃燒。傑林卡。在玻拉蘇爾[80],一個男人把雪塗抹在臉上,但雪只是被他熾熱的神經融化。
現在他休息了,嘗試照顧好自己。他工作,把油氈賣給建材商店,室內設計工作室和零售商。棕色的油氈。花朵圖案的油氈。他從北方南下到瓦薩。在普里奧焦爾斯克,在洛韋薩精英階層的花園郊區推銷油氈時,他看到了一些新的東西。一些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看到的東西。他看見了其他的油氈推銷員。只不過他們不是真的油氈推銷員。在同性戀公園的一張床墊上,他跟檢票員聊瓦薩的事,安全的感受,學校,開明的教育。白楊樹沙沙作響。其他人也是。他們有新的想法和學識。他們給對方講自己的故事。園藝設備租賃人,足部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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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點。”特雷斯看著失蹤人口處的同事在他十週年紀念日時送給他的銀表。“五分鐘。”他和汗,傑斯帕一起大步穿過療養院的公園,大衣的褶皺噼啪作響。
“好,好,‘簡短’”。汗落在了後面,“我很難受,我需要休息。”
傑斯帕催促道:“聽著,你有很嚴重的心臟問題。我想我們都贊同——你應該去看醫生。”
“我贊成。”特雷斯附議。柵欄後,房屋白色的窗框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光。傑斯帕麂皮鞋下的樹葉沙沙作響。他看著泥土飛濺到鞋尖上,聳聳肩。腐敗的甜味。等待讓他倍感焦急。
“你們當地的機構應該更包容些。”特雷斯繼續道,“缺乏合作精神和國際情懷。”
汗嘗試繼續推進話題:“你去調查了嗎?”
“我去了,去了。”
“昨天?”
“不,今天早上,他們把他拖了出去。沒什麼我能做的了。昨天一整天我都在打電話,我不知道,就像個雜技演員。打了一百個電話。對不起。”特雷斯是個技藝精湛的撒謊大師。傑斯帕一秒也沒有懷疑:“隨便了,嘿,赫德說了什麼?”
“他沒看到她們。”
傑斯帕留意到汗長舒一口氣,懷疑地皺著眉。說實話他感到有些失望。這些所有的準備。什麼也沒得到。啊,讓葬禮派對開始吧。
“等等,等等,這不是全部。”特雷斯豎起一根手指。他戴著一雙黑色皮革手套,微笑著比著手勢。“赫德很貼心,給了我一個名字。迪雷克·特倫特莫勒,這就是他故事的來源。”
汗猛然停下腳步,憤怒地看著特雷斯,“他這麼輕易就*給*了你一個名字,並且如實招供了一切?他*開口*了?”
傑斯帕不理解汗為什麼要質疑他朋友的調查能力:“呃,畢竟你用問題擊潰他了,對嗎?以格拉德的方式。”他讚許地看著特雷斯,然後繼續向前走。“所以迪雷克?誰來著?特倫特莫勒?”
“正是,我核實過了。都匹配得上。他們十八年前共用一間牢房。在迪雷克服刑的最後一年。他被提前釋放了。這還有個轉折點,待會記得提醒我。話說回來。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各自的故事激怒了對方,之後,有一天,赫德講了個*非常*誘人的故事。迪雷克感覺自己支配了他。總之,他開始喋喋不休。他認出了一個人…等等別急!來自普里奧焦爾斯克圈。”
“得了吧!一派胡言!”汗不為所動。特雷斯不以為意。“這個男人來自那個圈——讓我們先暫時假設有這樣一個圈,好吧——而他算是…一個領導。真正的惡人。而且很危險。在女孩們消失的幾年後,這個領導找到迪雷克,開始講述他和朋友們是如何劫持女孩們的。順便說一句,他們是情人,領導和迪雷克。”
“很好。”
“迪雷克不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事,不然他們就會殺了他。所以。現在迪雷克告訴了赫德,而你們無法想象這件事是多麼,以赫德和迪雷克的交流方式,多麼…呃…可笑的。我甚至有點高估迪雷克。以我能在喀琅施塔得的文件中找到的內容來說。一個戀童癖。調戲他姐姐的孩子,主要是在家庭內部。沒什麼嚴重的。那個女人最終把他送了進去。迪雷克是個懦夫。他告訴牧師他是多麼後悔,以及某樣東西是如何誘導他的。”
特雷斯講這些的時候懷疑地甩著手,他繼續道:“…而其它一切的惡魔行徑都因它而起。”
樹下就是養老院的後方。遊廊木製邊緣塗了白漆,一條石階通向後門。年代合適的紅色牆體,以及脆弱的木結構建築,正如瓦薩過去的房屋一樣,使這裡的居民們回憶起青春年華。栗子樹上,最後幾片葉子飄落在“黃昏”的屋頂。
“現在,當然了,迪雷克已經70歲了。或者75歲,你自己可以算算。而且你們知道他為什麼被提前放走了嗎?”
汗和傑斯帕並不知道為什麼迪雷克·特倫特莫勒,普里奧焦爾斯克戀童癖圓環的領導者的同性情人,會從監獄裡提前釋放。
“他變成老糊塗了。”
“什麼?就是說,在他六十歲之類的年齡?”傑斯帕瞭解可能罹患的併發症。
“差不多就是那樣,是的。”
“完全痴呆了?”
“我不知道。那上面沒寫他怎麼痴呆的。總之,情況惡化了。走快點,我們會看到的。”
汗跟在其他人後面,拖著腳步登上養老院的樓梯。三人站在木製拱門前。特雷斯按響了門鈴。
“畫…”汗手扶在膝蓋上,喘著氣,“赫德從哪弄到的畫?”
“有點像那邊的聖物。手手相傳,如果咱們能找到擁有原版的男人,就能舉辦我們的葬禮派對了。我向你保證。我們終於可以開始生活了。”特雷斯再次按下門鈴,這次帶著點怒氣。“只有赫德把它公開了。普里奧焦爾斯克的領導者…”在汗的注視下,特雷斯糾正了自己,“假定存在的普里奧焦爾斯克圈的領導者把它傳給了迪雷克,迪雷克向赫德展示它。在我看來赫德只是有點好奇。你知道的,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特雷斯露出邪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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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薩在50年代和平的幸福中酣睡。冬季結束了。屋簷上的冰柱落到人行道上,在冰層上留下一個洞。白天變得越來越長,而在遙遠的某處,中央學校的院子裡,斯文·馮·菲爾遜在刁難一個超重的移民。是什麼讓他覺得,瑪琳會喜歡這樣傷人的談話?哈?真的是這樣嗎?特雷斯站在遠處院子的盡頭,不敢幹預。他希望傑斯帕會從看到的景象中感受到過多的痛苦。有所反應。
油氈推銷員走在郊區的人行道上,他的靴子沾上了融化積雪中的鹽。他一整晚都沒睡,明亮的陽光和冰面上的太陽倒影刺痛著他的眼睛。他的手因咖啡而顫抖,大腦突突地跳動。緊繃的,脈動的紅色神經元中繼器。他們在夜間交談的上千幅圖像,如漩渦般湧入油氈推銷員的腦海。他把手放進底部被剪刀裁開了一個孔的口袋。他乘坐有軌馬車兜圈,每次都在法魯下車,溜到橋下,看著柳樹叢,之後在路的對面回到電車上。油氈推銷員把頭靠在車窗上休息。有時他會睡著,但即便那時他的想象力仍在工作,他擺出越來越奇怪的姿勢,在他面前張開腿。即便在他睡著時,他也想要。但油氈推銷員訓練過他的神經。窗外車站的時鐘敲響兩次,學校放學了。油氈推銷員的下巴抖動著,他甦醒了。孩子們從電車車廂湧出,在他家的車庫裡,排列著一卷又一卷的油氈。他現在住在這裡。住在瓦薩,普里奧焦爾斯克。他走過洛韋薩郊區的街道。油氈推銷員吊在扶手上。他想要蠕動。一個老婦人奇怪地看著他。和之前是同一位老婦人。前天她也在電車上。還有昨天。他再也無法承受,他得做出選擇。法魯站到了,油氈推銷員下了車。他溜到橋下,憧憬地看著他的柳樹叢。他再也不能忍受。水滴從柳枝上的小冰墩上滴下,油氈銷售員的呼吸加熱了它們。滴,滴。太陽在水坑中閃耀著,視野在柳樹叢的另一端消失了。四個一排。最小的那個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噠,噠,噠。這是油氈推銷員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刻,他想要她們。在那之後,就結束了。他會殺死自己,把世界從油氈推銷員的身下解放出來。但首先,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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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病藥的氣味令人噁心。傑斯帕擦了擦脖子,焦慮地調整著毛衣領上的領帶。似乎這些關節軟膏以某種方式沾到了他的皮膚上。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如此拼命地延續生命。白色蕾絲窗簾系在窗戶兩側,某些東西從迪雷克·特倫特莫勒房間的牆壁上爬過,把它變成一個臨時病房。樹枝的陰影投射在花卉牆紙上。偶爾,當機動汽車伴著嘶鳴聲經過時,影子從車前燈中復生,在昏暗的燈光裡滑行。桌燈是黃色的。層層疊疊的花朵和樹枝彼此交錯劃過。死亡——極少出現在男孩談話裡的詞彙,似乎根本不存在。一切只是消失和消散了。
當時機來臨,傑斯帕走出門外,進入十一月的空氣裡。立方體房屋的燈光被留在身後,滑雪道通往城郊。積雪下,是一望無際的荒蕪平原,傑斯帕越過原野,去往樹牆聳立的陰暗之地。*Zigzag dröm*[81],雲杉樹的枝條拂過他的白色大衣。陰暗的森林,黑暗的綠色眼睛。在寒冷的空氣中,女孩們的聲音如銀鈴般響起,她們在等待…在永恆的冰川下,在百萬年未有涉足的原始環境裡;深入格拉德的肺部,人類禁止前往的地方。傑斯帕沒把這些告訴過任何人。
迪雷克的房間,或者說,病房,雜亂地堆放著許多管子。在一個小書架上,相框裡是家庭照片。發光的草坪。傑斯帕不敢去看那些照片。孩子們,侄女嗎?看護人某天也會清掃這些東西嗎?床的上方擺著德洛麗絲·黛的銀製聖像,而迪雷克·特倫特莫勒就坐在她的下面。他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肩上披著一條格子床單。脖子上的小巧銀鏈閃耀著。掛輸液袋的架子高豎在床頭上。
“孩子們,我的記憶力已經衰退了…明天我就認不出你們了。這是我身上發生的最好的事。它就像一個祝福,讓一些人能喜歡我。有些早上我醒來後,甚至忘了我自己的名字。我記不起我是誰了。更不用說那些事…”
特雷斯站在那裡,手放到窗簾後,檢查著窗框。“你看起來狀態很好。”他轉過身。“你從誰那得到的*畫*?安妮艾琳·倫德背部的那張。誰?”
“哦親愛的…”特倫特莫勒先生長著肝斑的臉顫抖著,看起來疲憊不堪。“我不再記得這些事了。我想要記住的那些事,我記不住。我記不得我的兒子,所以,那些事…”
“別耍我,迪雷克。”特雷斯在老人面前蹲下,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馬切耶克探員刺穿了迪雷克渾濁的雙眼,汗在一旁恐懼地看著。“現在聽好了,你跟你的獄友聊過,*維德孔·赫德*——你怎麼不說你記不得赫德?誰又能忘掉呢?你講了…”特雷斯把手放在老人的下巴下,重新把他的臉轉向自己,“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我知道你在監獄裡告訴維-德-孔-赫-德你認識的某個人,二十年前從夏洛茨扎爾海灘綁架了倫德家的四個女孩。而你畫了其中一個女孩的胎記草圖當作證據。迪雷克,草圖是吻合的!”
淚水順著特倫特莫勒鬆弛的臉頰流下。
“迪雷克!嘿!草圖是吻合的!”
“我畫了…我去了同性戀公園。我記不清了,我不想…”德里克發出他老人的嗚咽聲,而特雷斯變得越來越憤怒。他的上嘴唇蜷縮在他被菸草染色的牙齒旁。迪雷克像看到鬼一樣向後靠著,但特雷斯的手就放在緊急按鈕上。“如果你因為記憶疾病不願意配合,那就聽好了!如今我們有一種機器。它就像冰淇淋勺,迪雷克。我會把所有我需要的從你腦子裡舀出來,然後…”
“特雷斯!”汗從椅子上起身,抓住他的肩膀。
“…然後祝福就會降臨!”
“特雷斯,別提那個!”傑斯帕不明白。他疑惑地看著探員威脅迪雷克,他的手放在警報按鈕上。汗憤怒地推著他的肩膀。“你知道這會如何摧毀你,特雷斯,你知道的。我們需要你留在聯警裡,你不能被開除。我也有個想法,我們不用…”
特雷斯冷靜下來。“好的,傑斯帕,關上門。”傑斯帕向外看著空蕩蕩的走廊,下午的養老院如此安靜,就像被廢棄了一樣。他把門拉上。心臟在胸腔裡激烈跳動,男人背靠門把手平復著,緊張地揉捏他的金髮。房間裡的空氣沉重,傑斯帕看見床上的老人在瑟瑟發抖。他用手捂住臉,躲避著特雷斯。
“油氈推銷員。”聯合警探蹦出一個詞。
男人抬起眉毛,佈滿皺紋的悲傷眼睛睜大了:“誰?”
“油氈推銷員,你的男朋友。他畫的畫。是他告訴你男孩的事。他是誰?誰,迪雷克!?”
“他只是…他那時只是。”迪雷克不再哭泣了。淚水在他的臉頰上風乾,老人如同被閃電擊中般癱倒在陽光下“只是個油氈推銷員。他們都是。那是他們對自己的稱呼,很專業。”一聲疲憊的嘆息從他的嘴裡飄出,“哦主啊,幫幫我…”
房間裡很安靜。孤獨的摩托車轟鳴聲從窗外傳來,樹影掠過傑斯帕,落在門對面。汗悄悄把特雷斯推到一旁。“做的很棒,迪雷克。現在這樣多好。”他用杏仁眼眸看著毯子下的老人,“你會幫我們找到這些女孩,不是嗎。”
“兩個地方。”特雷斯對汗耳語。
“兩個地方。迪雷克。告訴我們這個男人去過的兩個地方。他住在哪兒,哪個地區,你知道嗎?”
“普里奧焦爾斯克。他們都住在普里奧焦爾斯克。”
“很好,棒極了。現在說另一個。想想,迪雷克,想想油氈推銷員刻下的其他地方。幫我們找到女孩們。他還去過哪兒?”
“他那時在看著她們…在沙灘上,從一個酒店裡。”
“海天使?”特雷斯焦急地在窗下踱著步。
“我記不清了,求求你…”
“有了。”特雷斯點點頭,向門口踏出兩步,“海天使,我們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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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維德孔·赫德坐在隔間角落的自制書桌前,老派背頭上的一縷頭髮貼在前額上——現在你仍可稱之為“經典”。維德孔這時還年輕。相對的。前額還沒佈滿皺紋,臉頰塌陷為北陸鬥牛犬樣子的進程才剛開始。桌子上放著成堆的手稿。未來主義哲學,歷史學家,優生學家的通用理論。它解釋了世間的一切,這是他留給人類的遺產。
“維德孔·赫德:‘維德孔·赫德’”的粗體字寫在紙板封面上,兩張改裝床靠在牆邊,日光從小窗戶裡滲進天花板。
迪雷克·特倫特莫勒躺在床上。老態龍鍾。不知為何心煩意亂。他拿起脖子上的銀色項鍊,看了一會兒,隨後爆發出大笑。“哦,你會喜歡它的!我認為它其中甚至有確鑿的超人性。有時是冒險和科學,而那些的所有,毫無疑問,超越了善惡。”
多麼美好的靈魂蜜月!迪雷克講述而維德孔記錄。會意地點著頭。請求暫停一會兒,然後更換墨池。窗口的光束爬過地板,蔓延至鐵門。天色漸晚,維德孔打開了檯燈。他把一張紙舉到空中對著它吹氣。
美好的時光,美好的時光。
迪雷克在房間裡伸了個懶腰,俯身靠近維德孔:“你知道他接下來說了什麼嗎?油氈推銷員。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為她們做了‘出色的手術’。他‘把她們拼接在一起’。最小的那個死了,其他的存活了下來。你明白嗎,差不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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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氈推銷員。油氈推銷員。油氈推銷員伸手去拿廁紙。海邊鹹溼的空氣從海天使的陽臺滲進房間裡。蘆葦蓆上擺放著一個望遠鏡。一個特殊的相機連接著望遠鏡。之後,他在外面四處遊蕩。
他在候車亭閱讀時刻表,但最後一班列車已經啟程前往市區。女孩們在車上。夏天的傍晚氣溫宜人,男人的心也因此變得柔軟。他脫下涼鞋。他光著腳走在溫暖的瀝青路上。瀝青路輕薄易碎,列車軌道冰涼。夏洛茨扎爾沉在傍晚中。他深愛著它。他深愛著女孩們。他深愛著海灘,那個抹除所有意義的地方。他戀愛了。“它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極光在極地冰蓋上扭曲時,他這樣想。綠色房簷下有一對情侶。窗外下著雪。它從沒發生在油氈推銷員的身上。但他愛著沙灘。還有女孩們。尤其是那一個。特別是那一個。其他的也愛。
赤腳下是沙子,腳趾間也是。白天很溫暖。之後則變得潮溼。花園裡傳來音樂聲,房屋的燈光在遠方的松樹間閃耀。更遠處,岩石懸崖下,在沒人能看見的地方。他赤腳下的冰涼岩石因為水流變得溼滑。他的鞋去哪了?他記不清了。他走在巖崖下,石頭間,海浪拍打在他的褲子上。輕柔的黑暗。他跪在地上大笑起來。松樹沙沙作響。游泳!他走進岩石間的海水裡,沒有人看到他是多麼得快樂。褲子打溼了,他滑倒撞傷了膝蓋。那又如何!海水漆黑而溫暖,天空中星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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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德律風根!”傑斯帕打了個響指。“我認識那兒的人。離這兒不遠。在那兒你想打多少個電話都行,特雷斯。盡情施展你的魔法。”他舉起手,三人想要在洛韋薩郊區唯一的主幹道上叫出租車。汽車呼嘯而過。馬路的另一端升起一堵樹牆,傍晚的車流稀疏。“現在是九點半,我們還來得及。”
汗跟在後面。“我不知道…火急火燎有什麼意義。我們來談談吧。”
“沒什麼好談的,我們要打幾個電話,今晚我們就要自由飛翔了。”傑斯帕身旁,特雷斯同樣焦急,即使在未亮起黃燈的出租車經過時,他也高舉著手。“我們還在等什麼?你還沒厭倦等待嗎?”
“沒錯,而且我不在乎。”傑斯帕單腳跳著說。經過的車輛濺髒他的衣服。“如果你認為我拼命地想知道那是多麼糟糕,多麼*毀滅性*——太情緒化了,汗——機器,你,特雷斯,用的,我其實不感興趣。你去完成你的工作,而且沒時間了。三天內是找到某人的好時機,尤其是孩子,活的,機率每天都會減半。百分百,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五,汗。你會怎麼做?”
“那不重要!去他的!”頭頂的雨慢慢轉為晚秋的雨夾雪。車輪下的水花掃過汗。“你和你的出租車,停止就在眼前!你不明白,傑斯帕,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它會給我們造成什麼影響!該死的麥斯卡林…麥角酸…”
“來了!停車!”傑斯帕向停靠在路邊的出租車跑去,回頭喊道:“所以你會用好警察策略的,對吧?”
“說實話,已經夠了…”特雷斯在出租車裡靠窗的位置抱怨。
汗側身滑進客廂,喘著氣。“你看,傑斯帕…你不明白這個東西其實是…*違法*的。在所有簽署了聲明的國家都是…順便提醒一句,這裡就是屬於聯合刑警的國家[82]…呃…”
“管轄權。”前排的特雷斯終結了汗的語句,對司機說:“去德律風根。”
一段時間裡,車裡很安靜。引擎發動了。冰雨在輪胎下唰唰作響。傑斯帕想尋找一個論點,但特雷斯擊敗了他。“是的,我在赫德身上用了那個機器。我的決定。他永遠—*永遠*—不會告訴我們任何事。他只會坐在那裡,得意地大笑。他會跟我講兩個小時混血吉卜賽人和黑人。這就是原因。”
“但是特雷斯。”汗的語氣帶著哭腔,“他們會炒了你!”
“在我的掌控中。你猜怎麼著?我不想再談論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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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油氈推銷員的長遠的目光在夏季溫暖的大雨中閃耀。在他調試三腳架時畫面隨之抖動,然後靜止——銳利,乾淨。油氈推銷員耳邊的雨沙沙作響。雲層被太陽照亮,雨水落在酒店陽臺上。潮溼的海灘邊緣一半以上被蘆葦覆蓋,延申至遠方。下方的沙灘也雨聲大作,但在他腦海裡,他聽到的是雨滴落在陽傘上的輕快鼓點。望遠鏡的眼睛裡,是一個小小的紅色花朵圖案的遮陽傘。它立在懸崖上,幾乎在千米之外,但油氈推銷員的手伸到雨中,觸碰著它。“走開,小胖子。”他說道。油氈推銷員從城裡買了一本女性雜誌。封面上是穿著時髦的安-瑪格麗特·倫德,一個從政的女人。雜誌裡還有一些照片。在她的漂亮公寓裡的安-瑪格麗特。她與她的四個女兒坐在咖啡色沙發上。照片下方是一排名字和年齡。
安妮-艾琳…
他第一次見到她們的那天想出了怎樣的故事。恐怖的東西。他將如何安置她們。油氈推銷員是一名醫生,他是醫生。油氈推銷員醫生。他會像這樣將她們啟動。她們向他走來。而他對此仍不滿足。他的神經是如何低哼著,無比飢餓,那些神經想把她們生吞下去。隨後一切又是如何消退的。當他來到這裡時。多好的地方!她們在兩個面對面的列車座椅上聊天。他在她們後面。油氈推銷員聞到了她們純潔,純潔的頭髮的味道。馬匹小跑著,列車駛下山坡。是沙灘來找他,而不是相反的方式。而她們四個帶領他去往那裡。瀝青路面上揚起塵土,蘆葦搖曳,藍天上,太陽放射出蒼白的光。它不像那些其他的沙灘,阿爾達或是瓦薩周邊,奧斯特姆的,它們讓油氈銷售員大汗淋漓。他在令人作嘔的鬆弛身體間蜿蜒前行,目光追隨著一隻皺巴巴的小狗。這裡不是耶林卡游泳池,那裡的氯讓油氈推銷員的眼睛發紅,他不得不等待兩個小時才能離開泳池。
清風撩起著他的頭髮。浩瀚廣袤的存在!世界都能容納在其中。微風吹拂;他訂下了最高的旅館房間,這樣風才能吹進,讓油氈推銷員冷靜下來。他不敢走下沙灘,只是溫柔地注視著她們。在她們身邊。僅僅是觸碰她們,他也會化為灰燼。他拍攝照片。光子躍遷,曬傷女孩後背的那束光從她細小的胎記上彈跳開,蝕刻在漆黑的負片上。白色的光點如同夜晚的明星。記憶的快門速度。他做了一根亞麻繩,一個繩套,然後自慰。這是最後一次。他的呼吸顫動床單,油氈推銷員隨著精液一起,從他身體裡出來了。不見了。
油氈推銷員的記憶和他看見的一切,都在一天天消退。雨滴在雨傘上敲打出鼓點,安妮艾琳把小手伸到雨中叮噹作響的鋼琴上。今天,當他醒來時,他忘記了油氈推銷員。照相館裡,在她們拍攝家庭照片的時候,只有一絲的油氈推銷員來到了他的腦海裡。安妮在雨中搖晃著她白色的頭,小辮子垂在背上。只有他透過望遠鏡溫柔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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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零兩個月之前,幾千公里之外,在冬季軌道的另一邊,“羅季奧諾夫”號氣象調查船被困在了浮冰裡。現在是極夜的十二點半。聚光燈在北海海峽上分散開,船員面前是一幅冰冷的景象。穿著皮大衣的人們聚集在甲板上,毛皮帽子旁是豎起的銀灰色衣領。船員處於恐慌中。在黑暗似乎略微變厚,距離無限延伸到遠方,卻毫無地平線的跡象之處,就是灰域開始的地方。船員們感知到且恐懼著,儘管沒人能在夜晚看到百米之外的地方。調查船的天線單元發射著絕望的求救信號和科研讀數。這個無線電信號傳輸到卡特拉大陸,格拉德州的中繼站,就像在曲面鏡裡一樣,被詭異地扭曲了:“*區域-軌道-區域,區域-軌道-區域*…”
冰面的邊緣彎折到灰域下的天空,咔嚓聲傳來。抹除一切的狂風像倒放且慢放十倍的音樂。灰域迫近著——一場世界記憶的崩潰——以魯莽的速度埋葬著物質。浩瀚無垠的星空中,星星一個接一個被它的滾刷抹除。
在軌道上,通訊衛星“聖像”見證了灰域是如何一揮手,就消除了整個卡特拉洲北海海峽的。它還吞沒了覆蓋在薩馬拉南部的巖漠薩馬斯特,以及蒙迪大陸蘇帕穆迪斯的二分之一。灰域在循環,彎曲,聚集,對抗著物質。黑洞吞噬了循環的眼睛。“方位角”在平流層邊緣校準了測量工具。現在熵災直接影響的區域包括列敏凱寧[83],薩馬拉針葉林東北部的奈德-烏麥生態區,格拉德的葉科卡塔[84],北地群島[85]的高原灌溉網絡區。遙遠的,拋棄了生命的物質世界角落。現在是70年代初,9月29日,兩天前的晚上是同學聚會。現在則是世界末日。
兩小時前,在德律風根的全景餐廳裡,馬切耶克把電話放在餐桌上,指示海天使酒店的秘書朗讀52年6月到7月間*全部*的客人名單。桌子上擺滿了食物。半個美味的蟹鉗靠在電話上。汗喜歡美味的螃蟹,傑斯帕在向他說明如何從蟹腿中吸出蟹肉和湯汁。
“吸,吸。”傑斯帕說,指了指侍者示意收走盤子。今晚,晚餐是傑斯帕的風格。傑斯帕請客。而傑斯帕熱愛美食。米飯和通心粉可滿足不了他。
汗吮吸著。“呃,我不知道,它當然更好,但如果你把*餃子*放進米飯和通心粉裡…”
傑斯帕啜飲著冰水。“特雷斯,聽我說,我可以自己去普里奧焦爾斯克。我在那兒為一個兒科醫生設計過住宅,認識了一個開發商。我覺得他應該有渠道聯繫他曾經…”
“人口登記簿。”特雷斯說。他的肩膀因為痛苦而顫抖。但這裡的南格拉德紅酒極好,他很想來一口。隨後他必須把電話放回肩膀上。酒店秘書已經掛了一次電話。但隨後特雷斯打給了行政部門,要求告知對方:“四個小女孩的生命由你的良知決定。”這句話起作用了。
汗從酒杯旁端起一個筆記本,打開,紙上寫著超過兩千個人名。
“已經一半了,夫人。就剩兩千多個了。”他的頭晃動著,拉爾、伯格、阿克在他眼中如列車燈般閃過。
“那好吧。”傑斯帕驕傲地展開餐巾,擦了擦嘴。“已經十一點半了。再過一個半小時,餐廳就該關門了。我可以協商一下再延兩個半小時。所以,我們開始吧,我來負責人口登記簿。”
侍者將另一個電話放在桌子上。其他客人帶著剋制的興趣看著三人組的飯菜。一個瘦削的克吉克已經持續兩個小時單調地朗讀人名,還把它們寫在筆記本里。一個黃棕混血,穿著珀修斯·布萊克雙層折領襯衫的人舉著眼鏡,敲碎蟹鉗,然後向對桌的一個阿姨揮手致意。特雷斯的筆記被此舉搞得亂七八糟。“汗,嗯,你的任務可不是最難的。所以請把它做好!”
“特雷斯,聽著,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們用這個記事本。”
“不行,它必須記在筆記本里。”
“為什麼非要用筆記本?”
“迪雷克·特倫特莫勒。”特雷斯以一貫的機械嗓音朗讀道,隨後睜大眼睛看向汗,“迪雷克·特倫特莫勒?哈嘍!你確定嗎?他那欄備註什麼了嗎?”
“度假。”
“還有呢?”
“油氈推銷員。”線路的另一端,酒店秘書用疲憊的嗓音說道。“迪雷克他媽的特倫特莫勒,6月17日-24日,油氈推銷員。”
傑斯帕的重拳砸在他五年前設計的餐桌上。
汗把蟹鉗放到盤子裡。“現在輪到ZA/UM出場了。”
迪雷克·特倫特莫勒夢到了一個油氈推銷員。油氈推銷員所見的一切在他眼前旋轉,像一團均勻的血肉和黑暗。有時他會醒來。他無法入睡。之後旋轉的血肉和黑暗回去了,迪雷克睡著了。在他的夢裡,他和油氈推銷員是情人。他是另一個人。一聲咔嚓,從上升著的無形記憶中穿過。木窗裂開了。玻璃在窗框裡嘎嘎作響。然後是一聲悶響,迪雷克醒了。
死神。這一定是死神。華麗的牆紙上裝點著深棕色的花朵。樹影搖曳,窗簾在風中飄蕩。沒錯,這和迪雷克一直設想的場景一模一樣。一個穿著魚尾大衣,高大瘦削的身形,在敞開的窗戶前出現。他們還有更多!肥胖的死神砰地一聲從窗臺上落下,低聲道:“好,進來了。保持警戒。”
高個死神來到床邊切斷了警報按鈕的連接。胖死神打開臺燈走到特雷斯身旁,溫柔地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他大大的深棕色眼睛看起來似曾相識。“迪雷克,別反抗。我們現在需要你身上的一些東西。我們需要你去回憶,因此我們要給你稍微注射一下。不會痛苦的,它就像一場夢。”
迪雷克聽到手提箱的咔噠聲,隨後高個死神帶著手套的手捂在了他的嘴上。奇怪的味道,一切都消退了,溫柔的深棕色眼睛注視著他。
“但萬一他真的記不起來了呢?那時它怎麼工作?”
“我們拭目以待。”
迪雷克·特倫特莫勒在特雷斯面前敞開。現在水邊的人變成了特雷斯。涉水而過的老虎。他一直在那裡,潛伏著。無論迪雷克停在哪裡,老虎都會在附近徘徊,嗅聞並搜尋油氈推銷員。在北雪平,在阿爾達峽灣鎮,在磁懸浮列車上,在耶林卡極地定居點,他緊隨其後,在油氈推銷員所到之處的黑暗角落裡,他的眼睛閃爍著磷光。他在一個天花板低矮的混凝土牆地下室裡, 油氈推銷員正對著他的侄女做鬼臉。當他終於到達瓦薩後,老虎就在車站等待,坐在月臺的盡頭舔舐著它的爪子;就在燈籠的光芒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在公園的榿木林中窸窣作響,讓油氈銷售員大吃一驚。在春天的早晨,他走在洛韋薩的街上,口袋裡有個剪刀剪的洞,人們可以短暫地一窺老虎的內心。學校的操場進入視線,而一場爭鬥,正發生在兩個男孩之間。
Hotel Havsänglar- Aleksander Rostov
當油氈推銷員來到夏洛茨扎爾,特雷斯在那裡御風而行,他是一隻猛禽,持續監視著。他擁有鷹的眼睛,一切盡收眼底。直到一天下午,他發現油氈推銷員消失在海天使酒店的頂層。一半的人離開了。一天又一天,油氈推銷員的存在早已被忘卻。直到最後,那裡只剩下衰老腐朽的迪雷克·特倫特莫勒。
“油氈,油氈,油氈…”他喃喃低語,“真的存在‘油氈’這個詞嗎?”一種奇怪的,詭異的失去感。但他思念的並不是油氈。油氈推銷員哀悼著自己,有時會想起自己,設想他從未消失的生活。他嘴裡吐出噁心的語句,閱讀維德孔·赫德的回憶錄。他獨自幻想。而迪雷克·特倫特莫勒思念著截然不同的事物。
這是二十年前,8月29日,他感覺很糟糕。出事了,他整晚睡不著。晨報躺在浴室地板上。教育部長的四個女兒失蹤了。迪雷克·特倫特莫勒感到無法呼吸,世界每況愈下,時間在失控脫節。在紅色燈泡的紅光下,業餘攝影師在陽臺上展覽他的照片。他雙手顫抖著,他確信她們就在那兒。確信。但在晾衣繩上,晾衣夾下的照片排成一行,它們全都充斥著*真空恐懼*。虛無。
漂浮在顯影盤中的光面紙上出現岩石峭壁的輪廓。蒼白的夏日天空。但不是她們。
汗和傑斯帕攙著幾乎無意識的特雷斯坐進出租車裡。他的鞋拖在地板上,不停顫抖著。傑斯帕的聲音從凸面鏡中傳來。傑斯帕…傑斯帕還是個酷哥們。
“特雷斯,特雷斯!保持清醒。我們該拿你怎麼辦?”
“不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
“好,但是我們現在該拿你怎麼辦?帶你去醫院?特雷斯!”
特雷斯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們現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我們應該把你送到醫院還是讓你睡過去?”
特雷斯嘗試撐起身。“不,你不明白。死局。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麼。”
他們把他塞進出租車裡,汗按低特雷斯的頭。“先等等,老虎。你要先睡過去。之後就是我的回合。我有個計劃。”
特雷斯暈了過去。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