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排名第二的堂兄,我们都叫他“老二哥”。他是70后,比我大十几岁。九十年代末从美院毕业后,他回到小镇,在家附近租了一间工作室开始了自己的生意。我只去过那一次,记得毛胚房里摆满了他的画,角落摆着一台电视和小霸王,凌乱的沙发床上令我羡慕地叠着一大摞漫画。他得意地让我看他临摹北条司《城市猎人》的草稿,那些时尚性感的大姐姐让小学生根本把持不住。
但因为年纪相差太大,一直到我成为PC玩家,他才终于对带我玩产生了兴趣。他问我喜欢玩什么游戏,我说红警2。他说:
“打什么红警?土死了,走,我带你去网吧打帝国!”
他说得这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但那时家长严禁我进入任何游戏场所,所以没敢接受他的邀请。过年的时候,我在饭桌上如痴如醉地听他介绍《帝国时代2》里面的各民族特色和特种兵,不列颠举世闻名的长弓手,波斯战象和横扫欧洲重骑兵的马穆鲁克……聊得正欢,我们突然被碗底敲在桌子上的声响打断,董卓板着脸说,饭都不吃就一直聊,我今晚要不就到他工作室那过夜了——倒也未尝不可,但这话从他口里出带着不容置辩的威胁语气,就像是我们犯了大忌。也许是因为聊电子海洛因,也许只是因为私聊频道太过热烈,没有给闲话家常的长辈面子。
他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像董卓,在很多意义上都是。他性情暴虐,开着一家“羊狗兔”主题的餐馆,家暴、出轨、酗酒、屠宰动物一件不少。训斥老婆儿子起来连房间里都会有回音,让我心惊胆战,还会用色眯眯的眼神看街上的年轻女子。风暴中成长的老二哥性情却出奇地温和爱笑,深受家人喜欢。
九十年代,小镇文化宫门前的那条街一到晚上就非常热闹,录像厅、廉价酒吧、舞厅、烧烤小吃、螺蛳粉和大量闲散青年。我有个亲戚因为在路边看古惑仔打架,被自制的砂枪溅射误伤而住院了一个星期。到了新千年,治安有所改善,但我妈妈还是叮嘱我晚上回家尽量避开某条街道。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尚在鲁莽和爱玩的年纪,不是很把她的劝告当一回事。结果悲剧就在那条街上发生了。
据说那晚老二哥和朋友在外吃烧烤,路上被一个小偷抢了手机。他看到对方是个小姑娘,血气上头便追了上去,结果被躲在一旁的盗窃同伙直接刺中了心脏,几乎没发出声就走了。两个姑娘不久后投案自首。抢他手机的那个人是我初中的隔壁班同学,跟行凶的古惑女一样,因贫困而误入歧途,他们家庭甚至连足额的赔偿金都无力赔付。
董卓失去了往日的神气,生意也不做了,整个餐馆的装修都拆掉了——唯有二楼最豪华的一间包厢原封不动,因为那里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老二哥画的明代仕女图,嵌在比人还高的木画框里,像壁画一般优雅地俯视着整个房间。据说他把老二哥毕业时穿着学士服与他合影的彩色照片装裱起来挂在房间里,在家里用词也不能直说他不在了,而是要说他“出国”了,就好像真的一样。
对于我来说,因为父母离异后,本来就不再跑那边的亲戚,只有一种他彷佛还在的虚幻感。只是遗憾到最后,我都没能和他去网吧打成一局《帝国》。我去买了一张《帝国2》的盗版盘,却发现游戏画面简陋,科技树复杂难懂,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口中《帝国》的战争是如此波澜壮阔,不列颠长弓手也只是不过比别人射程+1而已。我还是回头玩我的《红警2》去了。
但这是一款神奇和生命力顽强的游戏。上大学后,我从《勇敢的心》里懂得了威廉· 华莱士和长矛枪阵为何能克制重骑兵,从《全球通史》里了解到了蒙古骑兵对欧洲的战绩和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我开始懂得了他的激情。游戏让我对世界历史产生了更多兴趣,学习历史又反过来增强了我的游戏乐趣。我了解得越多,也就越发能欣赏制作者对于历史的考究(魔改)和游戏性设计的精妙之处。决定版出来后,我一个单机玩家在历代《帝国》中投入了上千个小时,依旧玩得不亦乐乎,它早已成为我最喜欢的RTS系列,没有之一。
最近2代DLC《罗马归来》推出,我又回到了中世纪民族“关公战秦琼”的战场。在玩2代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老二哥和命运令人唏嘘的安排。我想只要我记得他的故事,就算是纪念他的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