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清醒過來,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迷濛的陰影。
時間應該剛過午夜,我也說不好我們走到哪了。但我坐的這輛小巴應該是壓到了路上的什麼突起,顛簸才會讓我精神起來。
我的座位在車廂中部,從這裡看不到太多東西,司機俯身在方向盤上。車燈的光線在綿密的濃霧中消耗殆盡。兩側奔過朦朧的剪影,但我看不清到底都是什麼。
這車裡臭氣熏天——到處瀰漫著恐懼和冷汗的怪味。我到處看了看,瑟縮在座位裡的人比我睡著之前還多。這車肯定是停了幾次接上了這些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車廂已經滿員——嚴格講已經超員了,有些人不得不坐在了過道上。但不管是誰,一旦目光相對都會馬上移開視線。沒人想要聊天。人人帶著大包小裹,無一例外,畢竟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
我能聽到後面傳來啜泣聲和安撫的輕語。也許這次情況會好些?
無所謂了,但我表示懷疑。
是什麼能讓人們拋棄自己的人生?把所有了解和熟識的東西拋在身後,放棄了一切只為在一輛一頭衝進黑暗的巴士上搞到一個座位?沒人會選擇這樣的人生,除非剩下的路線比這還要糟糕得多。
留下死路一條,逃命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通過後視鏡,我能看到司機的樣子,面貌醜陋滿身大汗,明顯已經到了開始走下坡路的年紀了。稀疏的頭髮在頭頂七零八落地分散著。其間還雜居著沒有癒合的瘡口。突出的眼泡有時會在抬頭時對上我的視線。他的呼吸之間還哼哼著什麼東西。我沒聽出來是什麼調子,不過反正我也不是什麼音樂家。我上車的時候他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充分展示了一口爛牙,然後告訴我可以叫他喬爾。
我點了下頭,但沒應聲。
有條帶著溼氣的大腿壓在了我腿上。是坐在靠窗座位的男人,身體倒向遠離我的一邊。頭靠在水汽密佈的車窗上,面朝窗外的一片黑暗。隨著微微鼾聲響起,他的呼吸一下下噴在潮溼的玻璃上。他的襯衫領子已經豎起,但我還是能看到他脖子上的瘡疤。
我們都有類似的記號,我們都是死裡逃生的人。
那也是為什麼他們想要我們。
“我們得停一下,拜託了。”
我的視線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坐在後面的那個女人,之前一直在安撫她的孩子。她已經站了起來,拖沓著穿過過道上睡著的人們,想要引起司機的注意。
“他病了,我們得停車休息一下換換氣,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有一兩個聲音喃喃表示贊同。
“不能停車!”喬爾的朝著肩膀後面吼道。“晚上不能停車!太危險了!”
“他得上廁所!”
“憋著,要不憋不住也行,但是要停車我們都得死!”
男孩開始哭鬧,場面開始變得愈發亂套。我知道人們在想什麼。我也在想一樣的事。稍微停一下換換氣能有多大問題?危險沒什麼實感,但是這個腐臭的監牢可是真實的無以復加。
坐在對面座位上的男人站起身來,頂著一張疤痕密佈,線條扭曲的臉。“喬爾,聽著。我們可以不用停車,好嗎?你稍微開慢些,我們打開側門,拉著這孩子把他放出去,等他忙完他的事情,我們再關門大吉,這樣可以嗎?”
喬爾沒應聲,但是車子隨即開始減速。那男人把這理解成了同意的信號,於是給那母親打手勢讓她把孩子遞過去。還在啜泣的孩子從人們頭頂上接力遞過,我偏過身子讓出通路,撞到了我那位靠窗熟睡的鄰居。他咕噥一聲,醒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
“沒,無所謂,不用在意。”男人挺起脖子,一邊呲牙咧嘴一邊說道。隨即用手搓了搓臉。“我還是等死了再睡吧。”他說著笑了起來,目光轉向了我。“我睡了多長時間?”
“幾個小時吧,我猜,我也睡著了。”
“好吧,起碼打發了時間。”他揩了揩窗戶,向外張望。“我們這是到哪了?”
“沃倫南邊什麼地方吧,我感覺。”
“車上變擠了。”
“是啊。”
側門滑開,一陣冰涼的微風溜進了車廂。新鮮空氣的感覺著實美好。我不由得微笑了起來,旁邊的男人也笑了起來。
“我是丹尼爾。”他說道。
“傑絲。”我伸出手去。他接受了這個禮節,輕輕握住搖了搖。“你是在松崖城外上的車?那邊情況怎麼樣了?”
我聳了下肩。“我猜跟別的地方也沒什麼區別。一開始是電視上的恐慌,緊隨而來的就是街道上的恐慌。然後是瘟疫,再來是隔離,最後徹底崩潰一團亂麻。怪物從水裡跑出來,軍隊上去作戰,打到彈盡糧絕只好撤退,等到他們離開,活到最後的傢伙們也得跑路了。喬爾讓我上車的時候我正在徒步離開。”
丹尼爾點了下頭。“相當不好過了,是吧。”
“誰都不好過。”
三名乘客拉住那孩子,把他懸出了車外。他還在哭,但也開始辦正事了。我看到了他腿上的傷疤,無疑是感染後又康復的證明。感染潘多拉病毒後還能活下來的孩子相當罕見。新加入的一股味道讓我的胃扭成了一團,我咬緊牙關免得讓肚子裡剩下的那點早飯也出來湊熱鬧。那孩子忙完之後,他們又把他接力傳回了車廂裡,送回到他母親身邊。一開始發聲的那個人抓住拉門,用力關緊。車子隨之開始加速。
“我們還得走多久才能到地方?”丹尼爾喊道。
“一天一夜。”喬爾回頭對著肩膀咕噥了一聲。“要是你們還要多停幾次就還得更長!”
*
我又一次醒來的時候,朝霞正透過車窗流淌在我臉上。丹尼爾的頭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了一下決定最好還是別動,讓他睡吧。
現在這個姿勢讓我終於能好好打量他一下了。他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比我要年長不少。穿著一件夾克,裡面穿著襯衫,領口釦子沒系,看樣子是之前習慣於系領帶了。順著襯衫領口能看到起皺的傷疤一直向胸膛蔓延。和我手臂上的,還有在那男孩腿上看到的沒什麼兩樣。這種傷口從來不會好好癒合,傷疤也不會消失,就好像我們誰都需要點什麼紀念才能記得自己曾經的經歷一樣。
一個生意人,靠在一個穿著連帽衫和破洞牛仔褲的年輕女孩肩上睡覺。隨便換個時候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逼近的末日總會打造出出人意料的夥伴組合。
我掃了一圈車廂,一片寂靜,沒看到任何醒著的傢伙。司機已經開了一整晚,我正好能看到他仍然像之前一樣抓著方向盤,全神貫注於他的任務:把我們送到已經化作廢墟的世界之中那一片應許的樂土。
丹尼爾晃了晃身子,從我肩頭離開了。他眨眨眼睛,衝我露出一個微笑。“早上好。”他說道。
“你也一樣。”我回答道。
車子猛地一震,剎住了車。“我們在這裡停一個小時。”喬爾宣佈。“所有人下車!”
四面八方頓時傳來了人們掙扎著醒來,步履蹣跚地下車時發出的呻吟。側門又一次滑開,我被人流推擠著帶到了外面的世界。晨間的空氣新鮮清冽。簡直沒法相信這車裡到底塞了多少人,至少有三十個,可能更多,我——
“你還好嗎?”
丹尼爾看著我。我才意識到我正站在門口擋著路發呆。我讓出了門前的路,開始掃視環境。我們應該是正在高速公路邊上,到處是燒燬的汽車和垃圾。隨著之前埋在地下的植物開始自由生長,柏油路面也隨之碎裂。病毒來襲的時候,很多別的東西也發生了變化,連之前被控制住的植被也加入了對我們的戰爭。實在沒法想象喬爾居然有辦法深夜開車穿過這麼一大堆爛攤子。
霧氣籠罩著道路兩側荒棄的土地。就是那種從海中湧出,汙染了海風的黑霧,我們都習慣了。等一下太陽會把它們蒸乾,但是就目前而言,它就在那裡,作為一個令人相當不快的標誌,時刻提醒著我們在我們周圍伏行著的那些危險因素。
“你對喬爾知道多少?”丹尼爾問道。
“不多,我上車的時候他沒怎麼和我說話。”我回答道。
“他和那些修道士是一起的。”丹尼爾解釋說。“也是他要把我們帶去的地方,一個叫亞納恩納奇的地方,他們的大本營就在那裡。你身上有印記,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會允許你加入。”
“我多多少少也猜到了。”
“我們都一樣,都是感染後得以倖存的人。”
“要讓我說的話,我覺得看這架勢喬爾就是病的最嚴重的那個。”
“可能。”丹尼爾坐在了路邊的隔離墩上,在他身後,我們的旅伴們正在泥地上四處閒逛。“亞納恩納奇是個封閉社區,整個城鎮從世界上隔離出來。政府崩潰之前,安努的門徒們就把那個地方買了下來,然後經營起他們的自己的視野。他們儲備了足以堅持數年的物資,要是你喜歡接下來的人生都想坐牢一樣的話。”
“你怎麼會知道?”
“他們之前就想帶我去,那時候有個人給我講了這些。但那時候我不想去。現在,我想我沒得選了。”
有人在看著我們。我回了下頭,看到喬爾靠在車廂側面,看起來筋疲力盡,光是站穩就竭盡全力的樣子。雙手則以笨拙的姿勢抓著一個老式金屬打火機和一根捲菸。“修道士也沒那麼糟。”他咕噥道。“這麼個世界,想活得長是挺難的,作為一日三餐正經飯和一張暖和床鋪的代價,每天黎明日落做禮拜也不算是多大的犧牲。”
“你相信他們的神,那個安努?”我問道。
喬爾聳了一下肩膀。“有人讓我做的時候,我就唸誦禱詞,跪地行禮。我做好交代給我的任務,就像這次把我們組織起來送到地方。也沒那麼糟。”
“你還挺開心的?”
“就像我說的,我念誦禱詞。我不是門徒。”
丹尼爾笑出了聲,但是聲音裡沒有一絲幽默。“聽起來還真是詩情畫意啊,放棄自由,接受鎖鏈,停止思考,然後我們會把你的麻煩和憂愁都摘掉。”
喬爾咕噥了一聲,用顫抖的手指把煙舉到嘴邊,打了幾下火機將其點燃。“要是讓我說,這世界沒救了,我們還能做的就是挑個好地方把剩下的日子過完而已。”
“以前這世界上到處都是教堂、清真寺、修會,哪個都有人崇拜。”丹尼爾說道。“有哪個信徒搞清楚怎麼阻止病毒了嗎?要不想辦法幹掉了海里冒出來的螃蟹人也行?”
“門徒和他們不一樣。”喬爾回答。
“怎麼不一樣法?”
“我說不清。”
我瞪起了眼睛。“你是要把我們帶到他們那去。那我們到底應該期待能看到什麼?”
喬爾嘬了口煙,看起來放鬆了下來。“主要就是我說的那些,一天三頓正經飯,一張床,早晚禮拜,花時間學習。你們也要做工作,我們每個人不接受治療的時候都得做。”
“治療?”
“沒錯,治療。你們被選中是因為你們活了下來,他們得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顯然是因為我們被安努選中,不然還能是什麼原因?”丹尼爾提出答案。
這次喬爾也笑了起來。他把菸頭扔掉,用腳後跟碾了幾下。他動起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了腰帶上的突起。他帶了把手槍,看著像是把老式左輪,就像我父親以前喜歡放在櫥櫃裡那把一樣。“要是你應該從那些門徒身上學會什麼,那就是宗教不是說你得自戳雙目或者自廢腦子。他們可能出門帶著面具,說話活像住在書裡。但他們不是傻瓜。安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明。在互聯網完蛋之前我讀了點東西,你們也會有機會讀到那些資料。在營地裡會有個終端檔案館,你們可以在那瞭解到關於‘天父’你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即使是至高天上的牧人,也希望大夥向他問些有意思的問題。”
“一個教派,在思考?”我說道。“聽起來有點危險。”
“是有點。”喬爾接上話茬。“也可能就得這樣才能拯救世界。”
*
一小時後,我們回到座位上,又踏上了旅途。我還很小的時候去過一陣子主日學校。那時候我們就住在巴爾的摩城外,當然那是大海把那地方吞沒之前的事了。我的父母會把我帶到一個浸信會教堂,然後讓我在木頭長椅上乖乖坐好,之後他們這一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一個穿著奇怪裙子的灰髮女士會讓我們給圖畫上色,然後跟著她復頌一些她從一本大書裡念出來的句子。
我記不起那些句子到底都是怎麼說的了,不過圖畫的部分倒是猶在眼前。上面有很多羅馬人,還有耶穌揹負著十字架。通常情況下我會從筆盒裡刨出熒光記號筆,然後胡鬧一番。這些人不像我,所以他們應該有亮黃色和淺綠色的臉。至少看起來沒人介意。
我記得有一天有個孩子把耶穌塗成了棕色。他被叫出去好一通說教。我不太記得具體為什麼了。
那之後我開始意識到其實我的父母什麼神都不信。把我送到浸信會是一個典型的“按我說的做別按我做的做”式操作。當然了,他們得病之後開始祈禱了,大多數人都祈禱來著。人們開始思考死後的空無的時候才會想起宗教給出的那些承諾。反正,沒有別的選擇的時候這樣也沒什麼傷害,對吧?
我的胃裡一陣響動。路上沒什麼吃的。有幾個人找到了一輛卡車,上面還有些桃子罐頭,他們分發了一些。這東西不太管飽,反而提醒了我上一次吃真正意義上的飯已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丹尼爾戳了戳我的肩膀,靠近了一些。“你聽到他說的那些關於‘治療’的事情了?”
我點了下頭。
“讓你感覺緊張了嗎?”
我轉過去面對他。“有一點。”我承認。
“你還記得媒體崩潰之前他們是怎麼說的嗎?CDC做的那些實驗,還有那些得到授權應用的療法?”丹尼爾現在看起來著實憂心忡忡,我能看得出他正在幾個選擇之間權衡。“你估計他們是想拿我們做那種實驗嗎?”
我注視著他。“你在上車之前肯定就已經知道一部分這些事情了吧。”
“我以為我要去的是個公社團體,不是去給人做看科學實驗的。”
“他們選中我們就是因為我們感染之後沒死。”
“我以為那是他們宗教上的要求,末日之中得蒙拯救,可以進入新世界或者之類的什麼提法,沒想到是這種挑實驗室老鼠的理由。”
“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那你不擔心嗎?”
“我們還有的選嗎?”
丹尼爾轉過頭去看著窗外。“有幾條界線我還沒打算突破。”他說到。“當然,我也知道我們得放棄些過去擁有的東西,這個世界也不會回到之前的樣子了。但是……”他嚥了口吐沫。“但是我不能讓他們像黑暗時代那樣把我開膛破肚。”
“也許不會搞到那種程度呢?”
他瞟了我一眼。“你想把命壓在這種賭博上?”
我皺起眉頭,大腦開始轉動。他在旁邊顯然在等待我的答案,而我在思考的時候盯著自己的腳。我能理解他想說什麼。我穿的這雙鞋已經溼了,到處都是洞。我還記得我買下這雙鞋的時候,八十美元一雙的運動鞋。那時八十美元還是有意義的。其實我也有機會從街上的屍體上扒到更好的,或者乾脆衝進一家商店。但我沒有,我需要這雙鞋來提醒自己我想要回到什麼樣的世界中去。
它們是一組支點,有問題嗎?
“世界已經變了。”最後我開口說道。“城市,國家,都消失了,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的身份,成為不了過去的存在了。我們也不知道未來的秩序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光是活著就需要我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們應該比那更好。”丹尼爾說道。“我們是人,不是聚合起來的肉塊。”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你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那跟這有什麼關係——”
“就當讓我放肆一下嘛。”
丹尼爾一聲長嘆。“我以前是個證券經紀人,有些人對這個行當成見還挺深的。”
“我沒那個問題。”我說道。“我以前是做單車快遞的。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過去的職業都過時了,所以我們得趕緊搞清楚在這個全新的世界裡,我們身上還有什麼能耐是有用的。而不是接著呼喚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過去。”
“你是說,要兜售自我的一部分?”
“你過去是有工作的對吧,那也就是說我們都是在兜售自己的一小部分。區別只不過在於擺上貨架的具體是哪一部分而已。”
丹尼爾用力搖搖頭。“謝了,不過這部分你沒有說服我,下一次停車的時候我還是離開的好。”
“你要在荒郊野嶺下車?身上一沒食物二沒水?你覺得你能活多久?”
“我願意賭上這一把。”
*
那之後我們一時無話。坐著坐著我應該是睡著了一小會兒,夢到了一大堆彩色鋼筆和唱歌的孩子。我醒來的時候正看到丹尼爾凝望著車窗外飛速後退的世界,顯然是數著時間等待下一次停車。他就要消失了,要把我們留給等在前面的黑暗中的救贖。“要是喬爾發現你失蹤了,他肯定會氣炸的。”我說道。
“我必須要離開這裡。”丹尼爾又說了一遍。
什麼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看到昨天晚上的那個孩子正站在我身邊,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又指向了通向車廂後面的過道。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看到昨晚幫過他的那個男人坐在地板上,男孩的媽媽靠在他肩上正睡著。
男人向我招手示意。這人身上有些東西很特別。舉止中帶著一種奇妙的堅定感。看上去自信滿滿,放射出讓人安心的氣場。我瞥向丹尼爾,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動作。於是我從人群之中揀出一條道路走了過去。
“你好,傑絲。”男人說道。“我是皮特。”
“你好,皮特。”我回答。“你想要什麼?”
皮特點點頭,朝我身後打了個手勢。“你那位朋友,丹尼爾,我很擔心他。”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名字的?”我問他。
“喬爾跟我說了你們是誰。”他解釋說。“上次停車的時候我們談了你們兩個的事。”
我點了下頭。“好吧,但要是你對丹尼爾的事情有想法,你應該去找他談,而不是來找我。”
皮特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離開沉睡著的女人站起身來。“那就是我的計劃。”他說道。“但首先我想跟你換個座位。”
我閃身讓他通過,轉身在過道里和男孩還有他那睡著的母親一起坐了下來。他坐在了我的空位置上,但是似乎並沒有採取任何引入和丹尼爾的交談的行動。
片刻之後,車子慢了下來。我們軋過一小片崎嶇不平的綠地停住了車。“休息時間!”喬爾大聲宣佈。
丹尼爾站起身來打開側門,皮特緊隨其後消失在門外,而隨著渴求新鮮空氣的人流推擠向前的我跟丟了他們兩個的蹤影。我盡力讓自己能腳踏實地,然後跟著人潮的尾巴向外走去。
人們三兩成群聚集在綠地上,而我孤身一人站在這裡。不管是丹尼爾還是皮特都難覓蹤影,時近黃昏,只能看到非自然的霧氣在遠處的林木之間徘徊不去。隨著太陽落下,它們很快就會衝出來重新佔領田野和道路。太陽已近消失,我們時間點卡的很死,之後喬爾應該會再一次通宵行車。
要是丹尼爾想逃,他現在就得走,而且必須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找到今晚的庇護所。
也許他已經離開了?
我聽到有人發出尖叫,但環顧四周沒看到是誰。車子的另一頭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在靠近道路的那一邊。我匆忙跑到駕駛席的那一側,看到人們紛紛向我跑來。喬爾正握著左輪手槍,指著遠處的什麼東西。他朝著黑暗中巨大笨重的影子射出彈丸。“快上車!”他大喊。“快!!”
一條巨大的蛛足從黑暗中探出,之後又是另一條,然後又是一條。隨之響起的是更多尖叫,還有更多槍聲,聽起來像是某種自動步槍的聲音。火線刺進翻湧的黑暗之中,蛛腿怪物暫時退卻了,隨之傳來的是淒厲而非人的哭號聲。軍隊在松崖試圖擊敗那些從海里跑出來的鬼知道到底是什麼的玩意兒的時候我見過類似的生物。
我絕對不要再落到那種局面裡!
我轉過身一頭扎進駕駛座,我已經有年頭沒做過這種事了,不過喬爾正好沒拔下鑰匙。我轉動鑰匙,猛踩油門踏板。人們紛紛擠進我身後的一個個座位時發動機也嘶吼著活動起來。“快走!”有人在後面喊著。
“我不知道該去哪!”我吼了回去。
“我知道!”突然,皮特在我身邊冒了出來,也是一副渾身浴血的樣子。“快開車!”他下達了命令。
我也不需要別人再重複一遍了。我用力把擋杆塞進該在的位置,車子向前一跳,在乾硬的土地上蹦了起來,之後又落回到地面上。
“一直往前開。”皮特說道。“我會告訴你該在哪裡拐彎的。”他手裡抱著一支突擊步槍,打開了乘客位置的窗戶,探出窗口向外射擊。在如此之近的位置上爆發的槍聲簡直震耳欲聾,但追在我們身後的哭叫聲似乎變得更多了。
突然間一聲巨響傳來,接著響起的是金屬扭曲開裂的聲音。我們的速度慢了下來,車身也傾向左邊。我們被什麼東西拖住了……什麼很大的東西!
我迅速望向另一邊的倒車鏡,看到一個龐然的剪影堵住了我們身後的整條道路。一隻魔爪向我們伸來,抓住門框的時候玻璃隨之寸寸爆裂。我身後一個男人大聲尖叫起來。
皮特向前跳去,手中握住了一把長刀。他一手抓住那隻怪爪,另一手持刀狠狠地刺了下去。一陣嘶啞的哀號從外面傳來,濺出的暗紅色血漿帶著刺鼻的惡臭甚至潑到了風擋玻璃上。皮特似乎不知怎麼扭斷了那截肢體,打破了它的緊握。車子又猛地晃動了一下,突然之間,我們自由了。
“快點!”皮特又催促道。
“你是怎麼能——”
“之後有你問的,快帶我們離開這兒!”
我把油門踩得要多深有多深,把路上的汽車殘骸和坑坑窪窪都拋諸腦後。恐懼讓我機敏而專注。我猜這就是喬爾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的原因。“其他人怎麼樣了?”我問道。
“要是沒進到車裡的話,就都死定了。”皮特回答。“要是你不能把我們從這弄出去,我們也死定了。”
*
我一直開了多久?感覺我的腳都已經粘在了地板上。不時看向逐漸消逝的天光。持續了多久?可能有幾分鐘或者幾小時,我不知道,說不清,到最後我的眼裡就只有路上需要我轉向繞開的剪影。
沒注意什麼時候我打開了大燈。還有東西咬著我們嗎?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只能假定它們還緊緊地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等待著我們虛弱下來的瞬間。除非有人告訴我應該沒問題了。否則我就只能有多快開多快,把所有人的命賭在車輪的每一次轉動上,拼命保住大家的命,拼命——
“好吧,可以稍微放鬆點了,我想我們應該安全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熟悉的聲音。我甚至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這人是誰。他名叫皮特,坐在我旁邊。我的身體向後靠去,踩在油門上的腳也放鬆下來,車子隨之減速,但是沒有停下。
“下一個路口右轉,再下一個左轉。然後會有一段大約半英里的盤山路把我們帶到外牆那裡。”
“外牆?”
“對,營地的外牆,我們要去的營地。”
我的腦子終於完全回過神來。我,皮特,車上的乘客們。我們都是瘟疫和災難中的倖存者,抱著一條小命一路逃亡希望能找到一個新的開始。“安努之門徒。”我順著回憶念出了名號。
“對,那就是我們的組織。”皮特說道。“只要穿過外牆,你們就算是我們的一份子了,會受到我們的保護。”
我又看了他一眼,皮特靠在椅子上,呼吸粗重。脖子的傷疤上又疊上了新的爪痕,臉上也密佈著汗水和油光。“你是門徒們的一員。”我意識到。“但你一直混在我們之間。”
“這就是我們的行事方式。”皮特回答。“沒有我在你們早就死了。”
“你沒帶面具,也沒穿斗篷。”
“那麼打扮的話是沒法完成我的任務的。”
我嗓子又是一緊,像是吞下了一個腫塊。深吸口氣,我又問道。“那喬爾和丹尼爾呢,他們能逃出來嗎?”
“依我看不大現實。”皮特回答。
“那隻大蜘蛛會抓到他們?”
“我沒看到什麼大蜘蛛。”
前方的道路一片開闊,所以我得以冒險回頭望了一下,視線越過肩膀。看到倖存者們在沉默中簇擁在一起。人數減少了很多,人們的狀態也大不如前。似乎過甚的恐懼已經連哭泣的能力都一併從他們身上奪走了。他們只是聚集在一起,呆在那裡,一下一下數著自己的呼吸。為了熬過這痛苦的當下,他們選擇了進入一種停機鎖死的狀態,現在支撐著我們的只有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了。
“你們要對我們做什麼?”我向皮特再次發問。
“和我們之前計劃對你們做的一樣,接納你們,給你們提供食物和保護,我們是牧人,你們自然會加入我們的牧群。”
“你們會在我們身上做實驗嗎?”
“會,我們在任何人身上都會進行實驗,包括我們自己在內。”
“為什麼?”
“因為人類必將永存,而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一片沉默中,只有引擎仍然轟鳴著帶領我們前進。最終我們抵達了外牆前。皮特叫我停車,他自己走了下去。透過障礙物的空隙,能看到對面的燈光和人影。皮特和他們談了些什麼。他們招了招手。皮特回到車上,又爬進了自己的座位。
“歡迎開始全新的人生,夥計們!”皮特向乘客們大聲宣佈。“恭喜你們!你們抵達了目的地,大家做到了!”
回應他的唯有一片死寂。
我長嘆一聲,打著引擎,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