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清醒过来,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迷蒙的阴影。
时间应该刚过午夜,我也说不好我们走到哪了。但我坐的这辆小巴应该是压到了路上的什么突起,颠簸才会让我精神起来。
我的座位在车厢中部,从这里看不到太多东西,司机俯身在方向盘上。车灯的光线在绵密的浓雾中消耗殆尽。两侧奔过朦胧的剪影,但我看不清到底都是什么。
这车里臭气熏天——到处弥漫着恐惧和冷汗的怪味。我到处看了看,瑟缩在座位里的人比我睡着之前还多。这车肯定是停了几次接上了这些人,其中男女老少都有。车厢已经满员——严格讲已经超员了,有些人不得不坐在了过道上。但不管是谁,一旦目光相对都会马上移开视线。没人想要聊天。人人带着大包小裹,无一例外,毕竟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能听到后面传来啜泣声和安抚的轻语。也许这次情况会好些?
无所谓了,但我表示怀疑。
是什么能让人们抛弃自己的人生?把所有了解和熟识的东西抛在身后,放弃了一切只为在一辆一头冲进黑暗的巴士上搞到一个座位?没人会选择这样的人生,除非剩下的路线比这还要糟糕得多。
留下死路一条,逃命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通过后视镜,我能看到司机的样子,面貌丑陋满身大汗,明显已经到了开始走下坡路的年纪了。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七零八落地分散着。其间还杂居着没有愈合的疮口。突出的眼泡有时会在抬头时对上我的视线。他的呼吸之间还哼哼着什么东西。我没听出来是什么调子,不过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音乐家。我上车的时候他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充分展示了一口烂牙,然后告诉我可以叫他乔尔。
我点了下头,但没应声。
有条带着湿气的大腿压在了我腿上。是坐在靠窗座位的男人,身体倒向远离我的一边。头靠在水汽密布的车窗上,面朝窗外的一片黑暗。随着微微鼾声响起,他的呼吸一下下喷在潮湿的玻璃上。他的衬衫领子已经竖起,但我还是能看到他脖子上的疮疤。
我们都有类似的记号,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
那也是为什么他们想要我们。
“我们得停一下,拜托了。”
我的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坐在后面的那个女人,之前一直在安抚她的孩子。她已经站了起来,拖沓着穿过过道上睡着的人们,想要引起司机的注意。
“他病了,我们得停车休息一下换换气,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有一两个声音喃喃表示赞同。
“不能停车!”乔尔的朝着肩膀后面吼道。“晚上不能停车!太危险了!”
“他得上厕所!”
“憋着,要不憋不住也行,但是要停车我们都得死!”
男孩开始哭闹,场面开始变得愈发乱套。我知道人们在想什么。我也在想一样的事。稍微停一下换换气能有多大问题?危险没什么实感,但是这个腐臭的监牢可是真实的无以复加。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男人站起身来,顶着一张疤痕密布,线条扭曲的脸。“乔尔,听着。我们可以不用停车,好吗?你稍微开慢些,我们打开侧门,拉着这孩子把他放出去,等他忙完他的事情,我们再关门大吉,这样可以吗?”
乔尔没应声,但是车子随即开始减速。那男人把这理解成了同意的信号,于是给那母亲打手势让她把孩子递过去。还在啜泣的孩子从人们头顶上接力递过,我偏过身子让出通路,撞到了我那位靠窗熟睡的邻居。他咕哝一声,醒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
“没,无所谓,不用在意。”男人挺起脖子,一边呲牙咧嘴一边说道。随即用手搓了搓脸。“我还是等死了再睡吧。”他说着笑了起来,目光转向了我。“我睡了多长时间?”
“几个小时吧,我猜,我也睡着了。”
“好吧,起码打发了时间。”他揩了揩窗户,向外张望。“我们这是到哪了?”
“沃伦南边什么地方吧,我感觉。”
“车上变挤了。”
“是啊。”
侧门滑开,一阵冰凉的微风溜进了车厢。新鲜空气的感觉着实美好。我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旁边的男人也笑了起来。
“我是丹尼尔。”他说道。
“杰丝。”我伸出手去。他接受了这个礼节,轻轻握住摇了摇。“你是在松崖城外上的车?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耸了下肩。“我猜跟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一开始是电视上的恐慌,紧随而来的就是街道上的恐慌。然后是瘟疫,再来是隔离,最后彻底崩溃一团乱麻。怪物从水里跑出来,军队上去作战,打到弹尽粮绝只好撤退,等到他们离开,活到最后的家伙们也得跑路了。乔尔让我上车的时候我正在徒步离开。”
丹尼尔点了下头。“相当不好过了,是吧。”
“谁都不好过。”
三名乘客拉住那孩子,把他悬出了车外。他还在哭,但也开始办正事了。我看到了他腿上的伤疤,无疑是感染后又康复的证明。感染潘多拉病毒后还能活下来的孩子相当罕见。新加入的一股味道让我的胃扭成了一团,我咬紧牙关免得让肚子里剩下的那点早饭也出来凑热闹。那孩子忙完之后,他们又把他接力传回了车厢里,送回到他母亲身边。一开始发声的那个人抓住拉门,用力关紧。车子随之开始加速。
“我们还得走多久才能到地方?”丹尼尔喊道。
“一天一夜。”乔尔回头对着肩膀咕哝了一声。“要是你们还要多停几次就还得更长!”
*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朝霞正透过车窗流淌在我脸上。丹尼尔的头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了一下决定最好还是别动,让他睡吧。
现在这个姿势让我终于能好好打量他一下了。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比我要年长不少。穿着一件夹克,里面穿着衬衫,领口扣子没系,看样子是之前习惯于系领带了。顺着衬衫领口能看到起皱的伤疤一直向胸膛蔓延。和我手臂上的,还有在那男孩腿上看到的没什么两样。这种伤口从来不会好好愈合,伤疤也不会消失,就好像我们谁都需要点什么纪念才能记得自己曾经的经历一样。
一个生意人,靠在一个穿着连帽衫和破洞牛仔裤的年轻女孩肩上睡觉。随便换个时候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逼近的末日总会打造出出人意料的伙伴组合。
我扫了一圈车厢,一片寂静,没看到任何醒着的家伙。司机已经开了一整晚,我正好能看到他仍然像之前一样抓着方向盘,全神贯注于他的任务:把我们送到已经化作废墟的世界之中那一片应许的乐土。
丹尼尔晃了晃身子,从我肩头离开了。他眨眨眼睛,冲我露出一个微笑。“早上好。”他说道。
“你也一样。”我回答道。
车子猛地一震,刹住了车。“我们在这里停一个小时。”乔尔宣布。“所有人下车!”
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了人们挣扎着醒来,步履蹒跚地下车时发出的呻吟。侧门又一次滑开,我被人流推挤着带到了外面的世界。晨间的空气新鲜清冽。简直没法相信这车里到底塞了多少人,至少有三十个,可能更多,我——
“你还好吗?”
丹尼尔看着我。我才意识到我正站在门口挡着路发呆。我让出了门前的路,开始扫视环境。我们应该是正在高速公路边上,到处是烧毁的汽车和垃圾。随着之前埋在地下的植物开始自由生长,柏油路面也随之碎裂。病毒来袭的时候,很多别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连之前被控制住的植被也加入了对我们的战争。实在没法想象乔尔居然有办法深夜开车穿过这么一大堆烂摊子。
雾气笼罩着道路两侧荒弃的土地。就是那种从海中涌出,污染了海风的黑雾,我们都习惯了。等一下太阳会把它们蒸干,但是就目前而言,它就在那里,作为一个令人相当不快的标志,时刻提醒着我们在我们周围伏行着的那些危险因素。
“你对乔尔知道多少?”丹尼尔问道。
“不多,我上车的时候他没怎么和我说话。”我回答道。
“他和那些修道士是一起的。”丹尼尔解释说。“也是他要把我们带去的地方,一个叫亚纳恩纳奇的地方,他们的大本营就在那里。你身上有印记,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允许你加入。”
“我多多少少也猜到了。”
“我们都一样,都是感染后得以幸存的人。”
“要让我说的话,我觉得看这架势乔尔就是病的最严重的那个。”
“可能。”丹尼尔坐在了路边的隔离墩上,在他身后,我们的旅伴们正在泥地上四处闲逛。“亚纳恩纳奇是个封闭社区,整个城镇从世界上隔离出来。政府崩溃之前,安努的门徒们就把那个地方买了下来,然后经营起他们的自己的视野。他们储备了足以坚持数年的物资,要是你喜欢接下来的人生都想坐牢一样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
“他们之前就想带我去,那时候有个人给我讲了这些。但那时候我不想去。现在,我想我没得选了。”
有人在看着我们。我回了下头,看到乔尔靠在车厢侧面,看起来筋疲力尽,光是站稳就竭尽全力的样子。双手则以笨拙的姿势抓着一个老式金属打火机和一根卷烟。“修道士也没那么糟。”他咕哝道。“这么个世界,想活得长是挺难的,作为一日三餐正经饭和一张暖和床铺的代价,每天黎明日落做礼拜也不算是多大的牺牲。”
“你相信他们的神,那个安努?”我问道。
乔尔耸了一下肩膀。“有人让我做的时候,我就念诵祷词,跪地行礼。我做好交代给我的任务,就像这次把我们组织起来送到地方。也没那么糟。”
“你还挺开心的?”
“就像我说的,我念诵祷词。我不是门徒。”
丹尼尔笑出了声,但是声音里没有一丝幽默。“听起来还真是诗情画意啊,放弃自由,接受锁链,停止思考,然后我们会把你的麻烦和忧愁都摘掉。”
乔尔咕哝了一声,用颤抖的手指把烟举到嘴边,打了几下火机将其点燃。“要是让我说,这世界没救了,我们还能做的就是挑个好地方把剩下的日子过完而已。”
“以前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教堂、清真寺、修会,哪个都有人崇拜。”丹尼尔说道。“有哪个信徒搞清楚怎么阻止病毒了吗?要不想办法干掉了海里冒出来的螃蟹人也行?”
“门徒和他们不一样。”乔尔回答。
“怎么不一样法?”
“我说不清。”
我瞪起了眼睛。“你是要把我们带到他们那去。那我们到底应该期待能看到什么?”
乔尔嘬了口烟,看起来放松了下来。“主要就是我说的那些,一天三顿正经饭,一张床,早晚礼拜,花时间学习。你们也要做工作,我们每个人不接受治疗的时候都得做。”
“治疗?”
“没错,治疗。你们被选中是因为你们活了下来,他们得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因为我们被安努选中,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丹尼尔提出答案。
这次乔尔也笑了起来。他把烟头扔掉,用脚后跟碾了几下。他动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腰带上的突起。他带了把手枪,看着像是把老式左轮,就像我父亲以前喜欢放在橱柜里那把一样。“要是你应该从那些门徒身上学会什么,那就是宗教不是说你得自戳双目或者自废脑子。他们可能出门带着面具,说话活像住在书里。但他们不是傻瓜。安努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明。在互联网完蛋之前我读了点东西,你们也会有机会读到那些资料。在营地里会有个终端档案馆,你们可以在那了解到关于‘天父’你们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即使是至高天上的牧人,也希望大伙向他问些有意思的问题。”
“一个教派,在思考?”我说道。“听起来有点危险。”
“是有点。”乔尔接上话茬。“也可能就得这样才能拯救世界。”
*
一小时后,我们回到座位上,又踏上了旅途。我还很小的时候去过一阵子主日学校。那时候我们就住在巴尔的摩城外,当然那是大海把那地方吞没之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会把我带到一个浸信会教堂,然后让我在木头长椅上乖乖坐好,之后他们这一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一个穿着奇怪裙子的灰发女士会让我们给图画上色,然后跟着她复颂一些她从一本大书里念出来的句子。
我记不起那些句子到底都是怎么说的了,不过图画的部分倒是犹在眼前。上面有很多罗马人,还有耶稣背负着十字架。通常情况下我会从笔盒里刨出荧光记号笔,然后胡闹一番。这些人不像我,所以他们应该有亮黄色和浅绿色的脸。至少看起来没人介意。
我记得有一天有个孩子把耶稣涂成了棕色。他被叫出去好一通说教。我不太记得具体为什么了。
那之后我开始意识到其实我的父母什么神都不信。把我送到浸信会是一个典型的“按我说的做别按我做的做”式操作。当然了,他们得病之后开始祈祷了,大多数人都祈祷来着。人们开始思考死后的空无的时候才会想起宗教给出的那些承诺。反正,没有别的选择的时候这样也没什么伤害,对吧?
我的胃里一阵响动。路上没什么吃的。有几个人找到了一辆卡车,上面还有些桃子罐头,他们分发了一些。这东西不太管饱,反而提醒了我上一次吃真正意义上的饭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丹尼尔戳了戳我的肩膀,靠近了一些。“你听到他说的那些关于‘治疗’的事情了?”
我点了下头。
“让你感觉紧张了吗?”
我转过去面对他。“有一点。”我承认。
“你还记得媒体崩溃之前他们是怎么说的吗?CDC做的那些实验,还有那些得到授权应用的疗法?”丹尼尔现在看起来着实忧心忡忡,我能看得出他正在几个选择之间权衡。“你估计他们是想拿我们做那种实验吗?”
我注视着他。“你在上车之前肯定就已经知道一部分这些事情了吧。”
“我以为我要去的是个公社团体,不是去给人做看科学实验的。”
“他们选中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感染之后没死。”
“我以为那是他们宗教上的要求,末日之中得蒙拯救,可以进入新世界或者之类的什么提法,没想到是这种挑实验室老鼠的理由。”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你不担心吗?”
“我们还有的选吗?”
丹尼尔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有几条界线我还没打算突破。”他说到。“当然,我也知道我们得放弃些过去拥有的东西,这个世界也不会回到之前的样子了。但是……”他咽了口吐沫。“但是我不能让他们像黑暗时代那样把我开膛破肚。”
“也许不会搞到那种程度呢?”
他瞟了我一眼。“你想把命压在这种赌博上?”
我皱起眉头,大脑开始转动。他在旁边显然在等待我的答案,而我在思考的时候盯着自己的脚。我能理解他想说什么。我穿的这双鞋已经湿了,到处都是洞。我还记得我买下这双鞋的时候,八十美元一双的运动鞋。那时八十美元还是有意义的。其实我也有机会从街上的尸体上扒到更好的,或者干脆冲进一家商店。但我没有,我需要这双鞋来提醒自己我想要回到什么样的世界中去。
它们是一组支点,有问题吗?
“世界已经变了。”最后我开口说道。“城市,国家,都消失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身份,成为不了过去的存在了。我们也不知道未来的秩序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光是活着就需要我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们应该比那更好。”丹尼尔说道。“我们是人,不是聚合起来的肉块。”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就当让我放肆一下嘛。”
丹尼尔一声长叹。“我以前是个证券经纪人,有些人对这个行当成见还挺深的。”
“我没那个问题。”我说道。“我以前是做单车快递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过去的职业都过时了,所以我们得赶紧搞清楚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我们身上还有什么能耐是有用的。而不是接着呼唤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过去。”
“你是说,要兜售自我的一部分?”
“你过去是有工作的对吧,那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在兜售自己的一小部分。区别只不过在于摆上货架的具体是哪一部分而已。”
丹尼尔用力摇摇头。“谢了,不过这部分你没有说服我,下一次停车的时候我还是离开的好。”
“你要在荒郊野岭下车?身上一没食物二没水?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我愿意赌上这一把。”
*
那之后我们一时无话。坐着坐着我应该是睡着了一小会儿,梦到了一大堆彩色钢笔和唱歌的孩子。我醒来的时候正看到丹尼尔凝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世界,显然是数着时间等待下一次停车。他就要消失了,要把我们留给等在前面的黑暗中的救赎。“要是乔尔发现你失踪了,他肯定会气炸的。”我说道。
“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丹尼尔又说了一遍。
什么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看到昨天晚上的那个孩子正站在我身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又指向了通向车厢后面的过道。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昨晚帮过他的那个男人坐在地板上,男孩的妈妈靠在他肩上正睡着。
男人向我招手示意。这人身上有些东西很特别。举止中带着一种奇妙的坚定感。看上去自信满满,放射出让人安心的气场。我瞥向丹尼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于是我从人群之中拣出一条道路走了过去。
“你好,杰丝。”男人说道。“我是皮特。”
“你好,皮特。”我回答。“你想要什么?”
皮特点点头,朝我身后打了个手势。“你那位朋友,丹尼尔,我很担心他。”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的?”我问他。
“乔尔跟我说了你们是谁。”他解释说。“上次停车的时候我们谈了你们两个的事。”
我点了下头。“好吧,但要是你对丹尼尔的事情有想法,你应该去找他谈,而不是来找我。”
皮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离开沉睡着的女人站起身来。“那就是我的计划。”他说道。“但首先我想跟你换个座位。”
我闪身让他通过,转身在过道里和男孩还有他那睡着的母亲一起坐了下来。他坐在了我的空位置上,但是似乎并没有采取任何引入和丹尼尔的交谈的行动。
片刻之后,车子慢了下来。我们轧过一小片崎岖不平的绿地停住了车。“休息时间!”乔尔大声宣布。
丹尼尔站起身来打开侧门,皮特紧随其后消失在门外,而随着渴求新鲜空气的人流推挤向前的我跟丢了他们两个的踪影。我尽力让自己能脚踏实地,然后跟着人潮的尾巴向外走去。
人们三两成群聚集在绿地上,而我孤身一人站在这里。不管是丹尼尔还是皮特都难觅踪影,时近黄昏,只能看到非自然的雾气在远处的林木之间徘徊不去。随着太阳落下,它们很快就会冲出来重新占领田野和道路。太阳已近消失,我们时间点卡的很死,之后乔尔应该会再一次通宵行车。
要是丹尼尔想逃,他现在就得走,而且必须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找到今晚的庇护所。
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我听到有人发出尖叫,但环顾四周没看到是谁。车子的另一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在靠近道路的那一边。我匆忙跑到驾驶席的那一侧,看到人们纷纷向我跑来。乔尔正握着左轮手枪,指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他朝着黑暗中巨大笨重的影子射出弹丸。“快上车!”他大喊。“快!!”
一条巨大的蛛足从黑暗中探出,之后又是另一条,然后又是一条。随之响起的是更多尖叫,还有更多枪声,听起来像是某种自动步枪的声音。火线刺进翻涌的黑暗之中,蛛腿怪物暂时退却了,随之传来的是凄厉而非人的哭号声。军队在松崖试图击败那些从海里跑出来的鬼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玩意儿的时候我见过类似的生物。
我绝对不要再落到那种局面里!
我转过身一头扎进驾驶座,我已经有年头没做过这种事了,不过乔尔正好没拔下钥匙。我转动钥匙,猛踩油门踏板。人们纷纷挤进我身后的一个个座位时发动机也嘶吼着活动起来。“快走!”有人在后面喊着。
“我不知道该去哪!”我吼了回去。
“我知道!”突然,皮特在我身边冒了出来,也是一副浑身浴血的样子。“快开车!”他下达了命令。
我也不需要别人再重复一遍了。我用力把挡杆塞进该在的位置,车子向前一跳,在干硬的土地上蹦了起来,之后又落回到地面上。
“一直往前开。”皮特说道。“我会告诉你该在哪里拐弯的。”他手里抱着一支突击步枪,打开了乘客位置的窗户,探出窗口向外射击。在如此之近的位置上爆发的枪声简直震耳欲聋,但追在我们身后的哭叫声似乎变得更多了。
突然间一声巨响传来,接着响起的是金属扭曲开裂的声音。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车身也倾向左边。我们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什么很大的东西!
我迅速望向另一边的倒车镜,看到一个庞然的剪影堵住了我们身后的整条道路。一只魔爪向我们伸来,抓住门框的时候玻璃随之寸寸爆裂。我身后一个男人大声尖叫起来。
皮特向前跳去,手中握住了一把长刀。他一手抓住那只怪爪,另一手持刀狠狠地刺了下去。一阵嘶哑的哀号从外面传来,溅出的暗红色血浆带着刺鼻的恶臭甚至泼到了风挡玻璃上。皮特似乎不知怎么扭断了那截肢体,打破了它的紧握。车子又猛地晃动了一下,突然之间,我们自由了。
“快点!”皮特又催促道。
“你是怎么能——”
“之后有你问的,快带我们离开这儿!”
我把油门踩得要多深有多深,把路上的汽车残骸和坑坑洼洼都抛诸脑后。恐惧让我机敏而专注。我猜这就是乔尔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的原因。“其他人怎么样了?”我问道。
“要是没进到车里的话,就都死定了。”皮特回答。“要是你不能把我们从这弄出去,我们也死定了。”
*
我一直开了多久?感觉我的脚都已经粘在了地板上。不时看向逐渐消逝的天光。持续了多久?可能有几分钟或者几小时,我不知道,说不清,到最后我的眼里就只有路上需要我转向绕开的剪影。
没注意什么时候我打开了大灯。还有东西咬着我们吗?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只能假定它们还紧紧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等待着我们虚弱下来的瞬间。除非有人告诉我应该没问题了。否则我就只能有多快开多快,把所有人的命赌在车轮的每一次转动上,拼命保住大家的命,拼命——
“好吧,可以稍微放松点了,我想我们应该安全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我甚至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这人是谁。他名叫皮特,坐在我旁边。我的身体向后靠去,踩在油门上的脚也放松下来,车子随之减速,但是没有停下。
“下一个路口右转,再下一个左转。然后会有一段大约半英里的盘山路把我们带到外墙那里。”
“外墙?”
“对,营地的外墙,我们要去的营地。”
我的脑子终于完全回过神来。我,皮特,车上的乘客们。我们都是瘟疫和灾难中的幸存者,抱着一条小命一路逃亡希望能找到一个新的开始。“安努之门徒。”我顺着回忆念出了名号。
“对,那就是我们的组织。”皮特说道。“只要穿过外墙,你们就算是我们的一份子了,会受到我们的保护。”
我又看了他一眼,皮特靠在椅子上,呼吸粗重。脖子的伤疤上又叠上了新的爪痕,脸上也密布着汗水和油光。“你是门徒们的一员。”我意识到。“但你一直混在我们之间。”
“这就是我们的行事方式。”皮特回答。“没有我在你们早就死了。”
“你没带面具,也没穿斗篷。”
“那么打扮的话是没法完成我的任务的。”
我嗓子又是一紧,像是吞下了一个肿块。深吸口气,我又问道。“那乔尔和丹尼尔呢,他们能逃出来吗?”
“依我看不大现实。”皮特回答。
“那只大蜘蛛会抓到他们?”
“我没看到什么大蜘蛛。”
前方的道路一片开阔,所以我得以冒险回头望了一下,视线越过肩膀。看到幸存者们在沉默中簇拥在一起。人数减少了很多,人们的状态也大不如前。似乎过甚的恐惧已经连哭泣的能力都一并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他们只是聚集在一起,呆在那里,一下一下数着自己的呼吸。为了熬过这痛苦的当下,他们选择了进入一种停机锁死的状态,现在支撑着我们的只有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了。
“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我向皮特再次发问。
“和我们之前计划对你们做的一样,接纳你们,给你们提供食物和保护,我们是牧人,你们自然会加入我们的牧群。”
“你们会在我们身上做实验吗?”
“会,我们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进行实验,包括我们自己在内。”
“为什么?”
“因为人类必将永存,而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一片沉默中,只有引擎仍然轰鸣着带领我们前进。最终我们抵达了外墙前。皮特叫我停车,他自己走了下去。透过障碍物的空隙,能看到对面的灯光和人影。皮特和他们谈了些什么。他们招了招手。皮特回到车上,又爬进了自己的座位。
“欢迎开始全新的人生,伙计们!”皮特向乘客们大声宣布。“恭喜你们!你们抵达了目的地,大家做到了!”
回应他的唯有一片死寂。
我长叹一声,打着引擎,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