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
那人是誰?!
他要做什麼?!
無數個問題在滿穗腦中閃過,終而凝聚成一個問題。
“我該做什麼?!”
見對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她稍稍鎮定,便開始觀察那人。
傍晚的光線不是很足,歪樹的影子若惡鬼般覆蓋住了二人,使得滿穗只能模糊分辨出那人的輪廓。他的頭上似乎戴了個布做的帽子,背後揹著個木匣似的東西,上支遮陽布,右手拿著根上大下小的不明物。此刻對方似乎正俯身在癱倒的良面前,像是在觀察著什麼似的一動不動。
她看不出此人身上的惡意,正想著對策,目光不自覺地移到了良的身上。
良仍維持著她離開時的姿勢,一動不動,那兩根箭仍插在他的肚子上,滿穗看得真切,心中急迫,卻又不敢貿然上前確認良的生死。
畢竟,她可不能確定那人是敵是友。
逃荒的經驗告訴她,此人應不是餓鬼,餓鬼不會從容地觀察食物這麼久;看裝束,應該也不是官兵或者逃兵。
那有沒有可能是盜匪?
不太可能,她印象中的盜匪大多是輕裝出動,沒見過還要背個木匣搞個遮陽布的……
說起來,這揹著的東西倒是讓她想起了什麼。
她還在家鄉的時候,似乎見過一個鄰村的秀才趕考路過。那秀才當時就揹著一副這樣的行囊,急匆匆地在他們村子吃了頓飯,便又踏上了行程。
娘當時還說,如果他考中了,將來就要嫁那樣的人。
後來大概也沒考中吧,而且她想嫁的也不是那樣的人,而是……
算了,她又看了眼良爺,心中頓覺還是正事要緊。
如果此人是趕考的秀才,也不是很合理——秀才不走官道,跑到這荒郊野嶺幹什麼?何況他手上還提著根東西,說不定就是武器什麼的!
正思考著對策,那人突然蹲下身去,似用左手從懷中掏出了什麼東西,滿穗定睛一看,頓時汗流浹背。
他掏出的東西,好似一把尖刀!
他要幹什麼?!
不行!
“住手!!”因急迫而破音的少女聲音響起,混了些因為著急而不小心混入的哭腔。她小跑著衝上前去,同時右手搭在了身側與她體型極不匹配的佩刀之上,“不要殺他!”
滿穗的聲音終於轉移了那人的注意力,他抬起頭來,便直直撞上了那雙閃著光的藍眼睛。
“伯伯,伯伯,求求您不要殺他……”滿穗見對方停手,自知正面對抗幾無勝算,索性撲通一聲向前跪了下去,把自己的額頭狠狠撞在雜草之上,右手卻仍搭住那佩刀,“我把我的銀子都給您……吃的也給您,求求您饒他一命!”
她不斷地磕頭,每撞擊一次雜草,那帶鋸齒的鋒利葉片便會在她的額頭上留下點劃痕。
“嗚嗚……伯伯……”磕得實在是太猛烈了,她在地上撞得七葷八素,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出來,說不上來到底是真哭還是假哭,右手卻偷偷捏緊了那刀把,“只要不殺他……我以後給您做丫鬟,給您賺錢……”
“唉……”她聽得對方一聲嘆息,似是站起身,朝自己走了過來,頓時警惕,甚至把那佩刀往出拔了幾分。
“別磕嘞,吾波撒他。”
這是一個清秀的成熟男性聲音,雖說混了些不知何處的方言,聽不大清楚,但滿穗聽得出這句話中沒有惡意,右手持刀的力度也弱了幾分。
“小女娃,快的個攢起來,地桑髒,別壞了森子。”
滿穗還是聽出了對方這句話中的善意,抬起頭,便看見一隻手已經伸到了她的眼前。猶豫一瞬,她沒有接那手,而是自己撐地站了起來。
“嗚嗚……謝謝伯伯不殺之恩……”她仍流著淚,但這哭腔是假的了,假裝左手抹眼淚的同時,她也在觀察著眼前之人。
此人年約三四十,頭戴方形布帽,嘴唇上下皆留有鬍鬚,面目整齊,五官端正,臉形倒也圓潤,一雙黑眼睛明亮深邃,怎麼看都不像是惡人的樣子。
當然,有舌頭的前車之鑑,她也知道以貌取人是不可取的。所以右手始終搭在佩刀之上是她最後的保留。
“他似你色麼愣?”滿穗正欲繼續觀察,卻被對方指著良問去,她大概能聽得出這是在問良的事情,“怎麼餿滴這個桑啊?”
“他是……我的兄長。”略一猶豫,她當即吸著鼻子編出一堆話來,“我和兄長二人在此處郊遊,卻誤打擾一大戶狩獵。我們嚇跑了獵物,那大戶就拿箭射我們,我兄長身中兩箭,仍攜我逃命至此處,卻不省人事。我外出尋人幫忙,但是一無所獲,已經過去幾個時辰……”
“嗯……”對方看著滿穗一身髒汙破爛,頭髮亂七八糟,拿破布裹得三處傷口,手還搭著一根過長的配劍,便不置可否道,“斯風勒下,大戶隨意撒愣吾也聽故,蠻可憐的。”
說罷,他撫了撫鬍鬚,便回身朝良走去,再一次掏出了手中之物。這回滿穗看清楚了,他拿著的確實是一把刀子!
怎麼回事?!不是說不殺他的嗎?!
滿穗一時有點發愣,未來及說話,身體此刻先她一步做出了反應。那佩刀已然拔出,可刀刃實在過長,拔到大半時她的手臂便不夠了,刀鞘就這麼卡在了她的身前。
“小女娃,別慌咂。”那人見滿穗驚慌失措,語氣仍淡定自若,“吾似在救你兄長。”
說罷,他便在滿穗面前削斷了那兩根插在良腹部的的箭矢,隨即把刀丟到一旁,又從背後取下木箱,從中取出兩個陶罐來,再從木匣裡拿出一根木製棍狀物,那棍狀物上似有與把手等寬的套筒。他拔下套筒,對準其頂輕輕吹了口氣。
霎時間,那棍狀物便熊熊燃燒起來,跳動的火焰倒映在滿穗瞪大了的瞳孔中,照亮了周圍五六步的範圍。也終於讓滿穗得以看清之前他手上拿著的長物是什麼東西。
那是根上面掛著兩個東西的的彎木棍,此刻正被插在地上。其中一懸掛物看起來是個葫蘆,而另一個像是面三角形的藍布旗子,其上寫有四個大字。
“懸壺濟世。”
這四個字讓滿穗一瞬之間跟魂魄出竅似的怔住了。
她見過這四個字,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眼前這人……是個郎中!
郎中……會治病救人!
那麼良……良……
良有救了!!!
那人還在從木匣往外拿東西,滿穗便丟下佩刀,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又把剛剛搜得的銀兩乾糧毫釐不差地全部掏了出來,向前遞去。
她又開始哭了,這次是百分之百的真哭,眼淚從她的眸中奪眶而出,啪嗒啪嗒地,有些落在她的衣衫上,有些落在雜草上。從良昏迷到現在為止,積壓的情感和壓力一瞬之間便順著她的眼睛淌了出來,她立馬便將自己的臉哭花了,上次這麼哭,似乎還是在湖裡那會?
可能這人生確實是充滿了意外吧,本以為必死之境,卻忽有了生的希望。
“郎中伯伯……求求您……救救良……我兄長……”她越發語無倫次,一邊拼命地把自己身上可能有價值的東西往外掏,還一邊嘗試著磕頭,“如果能救回來……我給您養老送終!給您修生祠,造金身!”
滿穗正欲磕下去,可卻被那人的手攔住了。
“吾會救你兄長的。”那人的聲音毫不拖延,拽著她的小臂就把她拽了起來,“給錢滴似以後再談,現在你兄長蠻危險滴,吾得立刻把這覽根箭挖出來。”
“謝謝郎中伯伯,謝謝……”她掀起衣服下襬擦起了臉,聲音也慢慢平靜下來,卻仍時不時吸著鼻子,就好像她確實只是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似的。
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卻仍擔心地瞥向面色越發灰暗的良。
“小女娃,你能不能幫吾滴個忙啊。”郎中突然說道說的前幾都句話意外地令滿穗聽得挺懂,可下一句話卻有些雲裡霧裡,“吾要在這郭生個虎,但似波得牟頭,你給吾弄滴個故來。”
“伯伯……我沒聽懂,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虎。”他指了指手上那火焰。
“好,伯伯,我這就給您去找木柴!” 滿穗則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刻都不敢耽擱地跑動了起來,絲毫不顧及自己越發惡化的腳傷。不多時,她便撿到了足夠的乾柴,兩人迅速生了一堆火,又將陶罐裡煮上了郎中自己帶的水,將刀刃浸泡在其中一個之中。
滿穗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擔憂的,一想到上一次在野外生火的結果,她便渾身顫抖起來。
好在,自己現在也非孤身一人,這郎中身上時刻散發著的點點正氣,倒是讓她安心了不少。
“嗯……脈象小,倒似和緩。”郎中搭起了良左手的脈,一邊唸唸有詞,“波得必死跡象,可救。”
他試探似的搖了搖那箭頭,見紋絲不動,便取一小罐,從中導出些許黍米大小的黑丸,倒在了創口之上,一邊又從一布袋拿出小塊綿白之物,入口咀嚼起來。
“箭頭入肉鉗不出,解骨丸納羊脂敷……”他一邊咀嚼,一面哼著方歌,不久便將口中嚼爛之物吐在掌心,敷在了良的傷口上。
滿穗一旁看得提心吊膽,雖說從嘴裡吐東西敷讓她有點噁心,但郎中必然更懂醫術。
她不知道,更噁心的還在後頭呢。
“嗯……面黃眼黑,宜用八珍湯……算了,獨參湯更好。”他做完方才之事,便見陶罐之水沸騰,又拿出另一小布袋,從中掏出一截人參,“好人參二兩,大棗五枚,炮姜五錢……”
“我來!”滿穗自告奮勇,她焦急地想為良做些什麼,那郎中看她一眼,便將人參遞給了她,另一隻手則掏起了其他藥物。
她從郎中手中接過那物,便取沸水中小刀,以手為砧板切起了人參,不多時,便也完成,郎中為那陶罐上蓋,而又從木匣中取出另一布袋。
“對咯,還要濃莫湯……”他看了看滿穗衣服上繡著的麥穗花紋,若有所思地翻出了一小袋麥子,“莫子……再用一次就波得了,得買……”
說罷,他將那一小袋麥子都倒入了另一陶罐,滿穗則緊緊盯住良的反應,不知怎麼,她剛剛有了種良動了幾下的錯覺。
“無論輕重傷破出血,初服三黃寶蠟丸……”郎中又從木匣取出幾丸蠟黃,順手又取一陶碗,倒了些不明液體放在火邊,老實說,滿穗聞著挺香的,“熱黃酒調服,尚受傷至重,速服數次……”
黃酒?她沒聽說過這種酒,大概是某種藥吧。
“小女娃,你來給你兄長喂。”郎中將那黃蠟丸丟入熱黃酒中,遞到到滿穗面前。她接過後,只覺眼前之物散發出一股厚重的中藥香氣,“連喝多次,一則到他措汗為子!”
滿穗聽不懂後半句,但反正喂良喝藥她是聽得懂的,便點點頭,上前一步,隨之扒開良的嘴,想把那碗緣硬塞進去。
卻不料,良此刻雖說不省人事,下巴卻合的很死,任她單手用盡全力,卻是紋絲不動!她嘗試灌了好幾次,卻每次都是以差點將藥撒了而告終。
一時急起,她看了看那低頭和箭矢較勁的郎中,心中忽冒出一妙計,卻臉頰微紅,再次緊張起來。
正想著,她便將這藥遞到自己嘴邊,含上一口,辛辣之中帶上點苦味,還有些燙。
隨之,她便將自己的嘴唇對上了良的嘴唇,將口中之物盡數吐入,聽到良的吞嚥聲後,才念念不捨地放開,臉已從微紅轉為透紅。
“只是迫不得已……”她心中如是想著,卻多少有些留念剛剛的感覺。
好在夕陽已然西下,無人得以看清。
這個動作連續重複了好幾次,直到碗中藥物盡空,摸上良爺額頭也覺有汗珠滲出為止,滿穗才退後一步,把碗丟在旁邊,整個人都像是脫了力似的大口喘息起來。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過活著的快樂,無論是對良,還是對自己。
正回味著藥的味道,郎中那邊已一用力,猛地將其中一根箭矢拔了出來。
沒有想象中的大出血發生,只有些許鮮紅液體滲出,或許是方才的藥方起了作用,亦或是良的運氣實在很好,那扎入腹中的箭竟未傷至要害。
見狀,滿穗也是鬆了口氣,卻覺腿腳發軟,便回退至一旁欲坐,卻被郎中叫住。
“小女娃。”郎中一邊遞來另一個陶罐,裡面裝著剛才的刀子,滿穗接過,卻不知道他要讓她去做什麼。
“吾現在要生人長髮數寸,你自割下些個給吾。”那郎中取出了些桑皮尖茸,揉成線狀,又蘸了些花蕊石散,“縫你兄長腹內肉備須,你到旁邊搞,快的個。”
“好。”她舉起刀子,卻不知道這點小事為何要到旁邊,還有這個陶罐是幹什麼的……
“對嘍,吾還需人尿來洗桑口,你快解手來取一罐,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