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都会被冻结的日子里,飞雪似雾,窗外微蓝的底色化作银白。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温度差错的玻璃上诞生了掩饰冬天的印记。耐着寒意勾动手指,一个笑脸攀附着光滑的玻璃上,朦胧流动。
成为养老院的护工已经一年了,我很喜欢在张老师房间的落地窗旁边观察世界,清静、美丽、悠闲,视线仿佛可以传的无限遥远。
张老师是在两年前入住的,即将迈入老年的他没有孩子、没有妻子、独自生活,左手因为神经瘫痪而无法动弹,幸存下来的右手也有间歇麻痹症。几个礼拜前,他还患上了老年痴呆,只能记住我当了他一年护工的事情。每当入睡后醒来,他的记忆就只能停留在几个星期前,这中途发生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
以张老师的话来说,我还带着些许年轻人的朝气,即使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的财力不仅让院长将我配备成他的专属护工,还让自己拥有了一间独立于其他老人之外的特殊病房。
原本作为养老院的护工,我的工作理应繁重且难熬,但相比其他需要看护的老人,张老师显得十分安静,他总是和我一起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景色,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也不会因为见不到家人而使老人性子,唯一的要求只有让我称呼他为老师。虽然这么说对其他可怜的老人非常不礼貌,但这的确让我感到轻松。
虽然我负责着他的衣食起居,但他和我的相处不像简单的顾客与服务员一般的关系。他仿佛能透过话语遍历我的苦楚与幸福,所以我时不时的和他聊天,讲讲自己的故事。他是个非常耐心的听众,偶尔表达自己的看法或者询问我细节。我最喜欢的一点,就是他不会对故事里的我发表意见。
在他陷入老年痴呆的痛苦后,我反而开始敢说出曾经我没有说出的故事,因为我知道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会被他忘记,但我依旧能得到解脱。
“张老师,您结过婚吗?”
“…………”他沉默的看着窗外,那窗外的白雪的景色在人工湖中流淌,和冬日的流光重重交叠,宛如镜上映像。
“张老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老师说“我自己的,至于你信不信就两说了。”
“您请。”
“我曾经有妻子…我和她,是做梦认识的。”张老师有些兴奋的仰起脸。
“您是指?”我有些语无伦次的比划着手“幻觉?”
“不,不是,就是字面意思,我和她是在梦中相识的。”他眼神迷离“我今年55岁,我和她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的老师,你呀,估计还没出生。我三十岁时的冬季里,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是一片被银装素裹的土地,皑皑白雪让生物看不到行进的方向,低温和饥饿困扰着两只鲜活的生命,牡鹿和牝鹿并肩而行,在那片美丽而凶险的大地上寻找鲜美的枝叶,而我就是那只牡鹿,所以它们的饥饿我感同身受。”
“做梦梦见变成动物?”
“是啊,我在雪地上穿梭、在林中奔袭,牝鹿如影随形,我们脚下土地上的皑皑白雪犹如白布般倾斜,折射着云朵的河水同时反射着生灵的影子,也就是我化身的牡鹿和那只牝鹿。”
“然后我想,既然我是一只牡鹿,那牝鹿是不是也是一个人。”张老师看着我画好的笑脸流下水滴“我想既然能和我的梦互通,那肯定是我身边的人。我没有大张旗鼓,只是在一次校园报刊登了一篇有关于我的梦的内容。”
“然后呢?”
“然后她找到我喽,她是一名教育局里新调来的语文老师,那年她31,有着...清澈凛人的美。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是那只牝鹿。她那美得令人心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久久地萦绕在我耳畔。”
“怎么可能,您这故事挺假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接受了这件事吗?”张老师转头看着我“其实我有个特殊的能力,可以让一个目标回溯到一天前的状态。”
我有些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慢慢站起身,准备去上个厕所。
“等等。”张老师拿起桌上最爱的辣椒酱泼在了自己床上。
“您干嘛呀?!”我顿时又急又气,手忙脚乱的整理被单。
但张老师挥了挥手,他用患有麻痹症的右手摸了摸床单,床单瞬间光洁如新,他又摸了摸辣椒酱,辣椒酱恢复了刚刚的模样,看起来甚至比之前还多。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我转身又转身,来回踱步,最终一言不发的坐在张老师身边。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是反正现在没什么需要你做,就先听我讲讲故事吧?”张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先等等......这个,呃,回溯的能力我知道了,可这个跟您的......能力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个测试,回溯了她的时间,我把她回溯到昨天,回溯的之后,她开始惊讶,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下意识的说真话,然后我立刻说出了我梦中的内容,她惊愕的模样绝不是假的,然后她开始和我对起每一次梦境,以不同的角度说出我们所做的事情。”
“抱歉张老师,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有些搞混我的脑袋了。”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就像我之前说的,你就当成故事听。总之,我们当晚就相约再次入梦。”
“那当晚做的梦是做过的还是没做过的?”我有些好奇。
“是新的,跟着我变的。而这一点也正好躲开了她有可能做了笔记的事情,所以我完全相信了她。那天晚上,我躺上床、闭上眼。当我再次睁眼,我已化作牡鹿,她所化作的牝鹿在一条小溪间和我互相眺望。”他露出了受到诱惑般的笑容“你知道那种感受吗?那时候有飞雪落下,即使如此也遮盖不住想要了解对方的心跳瞬间,两个生灵互相对视,直至黑夜流逝,白昼降临。”
“听起来很美…”
“然后第二天,我们再次相见,我拿出纸,然后她写出昨晚梦中所见,在书写完毕后,我们互相交换所写内容,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而在我们确立关系后,我们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奇异的梦。”
我静静的等待着他继续说,不过他这时却抬起头,望着澄净深邃的天空。远山笼罩着一层柔和的白色,朦朦胧胧的,如飞雪化烟。
事已至此,无论他所说的故事是真是假,刚才的能力多么匪夷所思,我还是想继续听他讲述。
“然后呢?你们结婚了?”
“嗯?…啊…不是,最后的确结婚了,不过中途还是经历了几年的长跑。你谈过恋爱吗?”
“……有。”
“那你应该会有一种感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是做一件很无聊、很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
“即使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两个人手牵手都觉得非常的幸福,日子过得非常的充实。一起去公园散散步,一起看看日出,一起手拉手买买菜。我们的…奇异的感情开始后,我们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而且我现在回想起来的也都是一些小事…我年轻时…很穷,按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算月光族吧…她没向我要过香水、口红、衣服,却喜欢抢我买的零食,她真的像个孩子……”
我静静的听着,面前这个可以被称呼为老人的人,眼里闪烁着认真的光,那光芒比窗外四散的雪花折射来的银光更要璀璨。就像正在穿越幽邃隧道的火车,呼啸着迎接闪光。
“我们曾经去看电影,她还自信满满的带我跑错了影厅、我们所经历的第一个冬天里,我们坐在我逼仄的出租屋里,数了一个下午的雪花、吃饭开始变得两个人在一起时更好吃,很浪漫吧?不过这没有持续多久。”
“恋爱的感觉其实只有一开始才会浪漫,倦怠、平淡,这些才是恋爱的主旋律。如果你们相处的够就,那就足够聊完所有话题,足够耗尽所有激情与新鲜感。就像指缝中的流沙,无论是握紧还是放平,沙子总会流光,无论多么奇异的感情开端皆是如此。”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世界上大部分感情都是如此,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电影,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很喜欢看。我很羡慕电影里的爱情,永葆青春、绝不褪色,但毫无疑问,电影拍的爱情,大多数只有开头。”
“但你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了。”
“嗯,是啊,倦怠期之后,我们常常争吵,不过吵完了之后,还是会重归于好,所以我们习惯了,或者说,是她迁就了我。又过了一年半后,我向她求婚了,她同意了,我和她家人都很少,不过,我那学校的校长是个非常好的人。他让我们在学校的食堂里办酒席,在其他老师和学生的见证下,我们结为伴侣,我给她戴上了我攒了两年的钱买下的钻戒,就手上这个。”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是他除了洗澡和睡觉之外都不会摘下的两颗小小的钻戒,老旧而精致。
我很想问后续,但是我看到了他的现状,自我接手照顾他后,在这一年里,他没有任何家人来看他。我不愿伤一个老人的心。
“后来呀,她病了,差不多是我们结婚十五年之后吧,我有点问题,所以我们没孩子,她病了之后,一直是我在照顾她。我刚刚不是给你演示了我的回溯能力吗?那个能力可以用在人或者物体上,一天只能对一个对象使用一次。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这个能力除了恢复下打碎的碗碟和弄脏的床垫之外没什么特别大的用处,年长后因为道德关系我也不愿利用它作恶。但是到了中年,我却有了它真正的用法。”
他没有说完,但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了,我不愿催促老人,但事到如今,我想听完一切的一切。
“您对您妻子用了,对吧?”
这是我遇见他后第一次看到他不像个老人,很不像。在那一瞬间,他就像个做坏事被人抓住的小男孩。
“这是很错的一件事。”他说“这是让我抱憾终身的做法。回溯的能力如果作用在人身上,会让那个人丧失当天的记忆,回到前一天的同一个时间段的记忆。每夜零点过后,我就能用一次。”
“您妻子知道您的能力吗?”我问,眼前的老人眼中流出的泪水和颤抖的嗓音都让我感到苦恼。
“我从没告诉她,不过她最后自己知道了。我用这个能力,强行挽留了她三年。我回溯的那个时间,她已经卧床不起了,所以我干脆就开始回溯,我再也没有改变房间,没有改变她周围的一切,每天定时在0:01回溯她。”
我默默的看着他,我觉得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
“然后呢?”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见过因病痛折磨的将死之人吗?”
“见过,我爷爷就是,因为中风全身瘫痪,熬了两年离世了。”
“那你应该知道,将死之人是个什么状态。三年,整整三年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照顾她,我很穷,没办法给她用好的药,这导致她的身体很痛苦。她因为痛苦的折磨,精神很不稳定,所以…她常常把情绪发泄在我身上……”
“你做了什么?”我想要直视他的双眼,但他不敢看我。
“不要误会。”他的表情开始扭曲,显示出非凡的痛苦,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我爱她,比你能想象出来的爱情还要更爱。但是我很自私,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自私还要自私……照顾残疾的妻子,承受那么多语言暴力和那么多压力,我满怀怨恨和痛苦,认为自己在虚度光阴…”
“你恨她…”老人再度直视我的双眼。
“爱恨兼有。”他说“我不想再管她了!我想让生活重回正轨!”
“如果这是真的,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悲伤?”
“……”他又看着窗外,窗外的风雪此时已经停了,太阳渐渐从云雾的面纱下探出头来,伸展着自己的肢体,柔顺着冰雪的心。
“我什么都没有做,一天…复一天,然后,有一天,她躺在床上问我‘这是第几次了?’,当时我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她说‘我是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长得多帅,我清楚。这是第几次了?’然后我告诉她,三年了。”
“你没有回溯自己?”
“没有,强行挽留一个身陷病痛中的人是个罪过,这我清楚,所以我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折磨自己。然后,她求我放过她……”他的声音在颤抖“她求我放过她…”
他轻轻吸了口气,开始动情地哭了起来。我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老人慢慢地控制住了自己。
“然后,我没有再回溯她…又继续熬过了三个月后,她在我们相识的第18年的冬天去世了。在失去她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过,可是一切已无法如初了。你知道最他妈可笑的是什么吗?我年轻的时候到她生病的时候,我很穷,穷的叮当响,住的房子还是校长把自家的房子以每个月200块租给我们的,在她死后没多久,一张彩票刮到我家窗户上,那张彩票中了头奖,我有钱了,就跟我他妈的年轻时候做的梦一样奇异。结果这钱来的这么晚!明明我可以用这钱削减她的痛苦!用最好的药和最好的护工!如果再来早一点,或许她就不会因为跟着我生病…”
老人动情的哭了起来,我抓住他的手,默默的坐在他身边。他的生命仿佛在抽动、呻吟,我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很长时间,比前几次的沉默还要长。
最后,就像雪花轻轻飘荡一样,我慢慢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你不是老年痴呆对吗?你回溯了自己。”
“是的,我很自私,我也很怕死,我也希望我被过去的事情折磨。中了奖之后,我把大部分捐献给了学校,而我利用剩下的钱,带着她的骨灰环游了世界。”他举起自己的右手。
“然后,你看,我也得了病,左手跟个瘫子一样,右手还时不时麻痹,这或许是我妻子对我的惩罚吧。后来,我来到了这里,剩下的钱足够我弄一间这样的病房和要求你当我的专属护工。上个月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所剩时间不多了,但我还不想就此死去,所以我每天都在回溯,这期间的记忆全部记在我床头柜的本子里,床头柜下面就是她的骨灰坛,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但是我很高兴你从没问过我。”
“为什么你会选我?”我问出了心底里的疑问。
“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说我还带着一点点年轻人的朝气。”
“恰恰相反。人哪,一旦老了就会有一些因为自己的经历衍生出的观察力。你是我见过的,在这个年纪里有着怎么苍老的眼神的人。你的内心就像正在煎熬的一锅巨大的煮沸的水,不停的喷洒出来。你很疲惫,所以你来到这里想要追寻解脱。”
“我只是…对现实抱着一点希望和焦躁的不特定多数人中的一个。”
“说说吧。”
“之前你问我有没有恋爱,其实不止恋爱,我还结婚了。”我把背靠在冰冷的墙上,凌冽的触感让我更加清晰。看向窗外,连绵的群山被夕阳笼罩着,满目泛红的冬色,微化的雪下露出棕色的泥土,显得死气沉沉。
“刚结婚那会儿,其实还挺不错的,虽然她的厨艺真的不怎么样。后来…有朋友跟我说她在搞外遇,当时我还以为只是个玩笑,但后面她怀孕了,所以我懂了,跟她讲开了,她信誓旦旦的说‘一定是你的孩子’,讲得又轻巧又好笑,但是我是个傻子啊,我相信她了。”
“不会的。”老人抓着我的手。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是我选择了她,我真的很喜欢她……说来也不可思议,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我的恨意日渐减少,我觉得孩子没罪。后来孩子出生了我还挺高兴,觉得他跟我挺像的,我甚至还为此感谢上苍呢。但是不久后,她居然躺在病床上‘去做DNA鉴定吧’,我当时就觉得,这他妈搞笑吧?说是我的种的是你,让我做DNA的还是你,所以我拒绝了。要是真的做了DNA鉴定,医生告诉我这孩子不是我的该怎么办啊?”
“所以我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孩子,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满足了。但是…突然就夭折了。”
我感觉身边的老人正抓着我的肩膀。
“半夜发烧…那天是我在照看,但是我…我睡着了…等我醒来,孩子已经变冷了…我妻子那晚不在家……之后我们半年就分手了。”
“虽然可能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但是我还是要说”老人专注的看着我“你什么都没做错。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
“你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老人的手停住了“我也想去原谅,原谅妻子、原谅自己,但是我做不到。”
我们沉默的坐着,我呆呆的望着蒙着水雾的窗户。许久后,他突然摇晃我。
“……我不想再回溯了,在我死后,你能把我的骨灰放在养老院中间的那颗最大的树下面吗?我跟院长说好了,等我死了,我会捐出所有的财产,他答应帮我,我希望由你来做。”
“你不想活了吗?”
“活够了,一直活下去,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我没有改变的方向,也没有前进的道路。但你不一样,你还只是不到30岁的年纪,不要在此了解残生了。”
“说得太轻巧了…”我眼泪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只有这么轻巧了,真正想要改变的,在你心底,否则无论什么话语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改变你的向往。这世界很美,你很年轻,去看看吧。”
“若说是罪孽,你的过去已经背负着它逝去了。但我不认为那是罪孽,那只是你的伤痛。若是罪孽,便永远不会消失,但伤痛却会成为过去。你这只是伤痛,不要向我一样。”
我怅然若失,只是无言地望着东方的天空。云层并不厚,晨星却无处可寻。浮云尽头,天已微微泛红,低垂在窗户的边缘上,那红色也越发浓重。
“我答应你。”
半个月后,张老师离世了,我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将他和她妻子的骨灰埋在了那颗树下。在他离开后,我也离开了养老院,说老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依然没有找到任何未来的道路,但我决定继续走,走到我渐渐走出伤痛。
在离开前,我去树下看他,向他告别。那时,雪已经停了,失去生机的树林变得绿意盎然,大地上长出无数青绿,雪林不再,暖意覆盖,我在湿泥与融雪中行进,看着不远处的山林。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两只鹿,它们踏着轻快的步伐,在我的面前奔袭。不久后,在寒冷侘寂的雪地里,两只鹿都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