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春節回老家的時候,發現對面的院子大門開著,那扇門已經關閉了很多年了。
門口掛著大紅的燈籠,貼著喜字。
奶奶忙著給我做飯,沸騰的柴火爐子裡面煮著香腸和排骨。
奶奶揭開鍋蓋,臘肉的香氣順著水蒸氣在屋內蔓延。她突然回頭對我說,大年初二,李春天要結婚了。
我總是把年假放在年末的時候休,這樣可以讓春節延長到12天。我開著那輛06年產的蒙迪歐慢慢地從城市開回老家,爺爺早早地打開了大門,父親坐在老家的院子裡喝茶抽菸,冬日的陽光透過那棵核桃樹的枝葉像菸灰一樣稀稀拉拉地落在他的茶杯裡。
退休以後的父親變得溫和起來,把城市邊緣那套不大不小的商品房留給了我,帶著所有的家當回了老家。
他說,那套房子留給我結婚。那時我二十三歲,剛收到某個網絡公司的offer。父親很高興,逢人就說,兒子進了互聯網大廠,做技術研發。
並不像大多人想象的那樣,母親有了新家庭以後也並沒有忽視我,相反,她會仔細地檢查我的作業,頻繁地和老師溝通我的學習情況,甚至到了大學也會定期來我的寢室給我收拾房間。開著她的紅色奔馳帶我去各種網紅餐廳吃飯。教我穿衣搭配,帶我去做髮型。
大概,她是個很好的母親。
在我記事開始,屬於父母的這場曠日持久的愛情故事就已經到了尾聲。也許和職業有關,他們都是很懂教育的人,在我面前總是慈愛而關切,絲毫沒有讓他們失敗的愛情影響到我。會在我生日時帶我去城裡唯一的一家肯德基,然後三個人去電影院,肩並肩坐在黑暗中,我左顧右盼,他們會細聲細氣地跟我解釋電影裡我看不懂的橋段,會在激情戲捂住我的眼睛。
但是除了與我有關聯的事,他們安靜得像兩口乾涸的井。各自坐在自己的筆記本面前假裝在忙著工作。
三個人住在三個房間裡,以至於直到上初中時,我還以為全天下的家庭都是一人一個房間。
他們沒跟我說過離婚的事情,我只知道在我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母親提著包裹離開了這個安靜的房間,父親牽著我的手去了一家西餐廳,我們兩人吃了牛排。那是我第一次吃牛排。
我沒有問,我也懶得問,和同學聊天的時候早就知道了,這是離婚,兩個人感情出了問題,離開彼此,然後各自過新生活。
很久以後我問過母親,關於他們如何相愛的故事。
母親在開車,帶著遮陽的墨鏡,唇紅齒白地陷入回憶。
同事介紹,相親,那時候他是個窮小子,什麼也不懂,只是跟在她屁股後面漫無目的地閒逛,然後請她在路邊吃麵,連筷子都不幫她拿。
那時候才當班主任,被一夥壞小子欺負得流淚,他拎著個公文包,把那群調皮的男孩叫到辦公室,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那群男生從此一改頑劣習性,成為了模範學生。
她邊講變笑,像在跟我講述一個關於大將軍收服囂張山賊的傳奇故事。
我沒再多問,記憶就是這樣,痛苦的碎片終將被時間的篩子過濾掉,剩下那些細膩的光暈閃爍其中。
Chapter 2
正當我滿嘴油膩地啃著一塊臘排骨的時候,李春天來我家了,她坐在我對面,遞給我一張大紅色的請柬。
我放下排骨伸手去拿,她輕輕拍開我的手。
“擦了手再拿,全是油。”
她沒化妝,頭髮燙成波浪形狀,臉色有些蒼白,一如既往,有些瘦削的身體裹在大大的羽絨服裡面。
我和她就這樣面對面在老家油膩陳舊的餐桌前坐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地聊著天,她說她的未婚夫是一個
“多久沒回來了,怎麼還想著在老家辦婚禮呢。”
“本來我覺得在他那兒辦就行了,但是他執意要在這裡辦一場,他說要讓我家鄉的人也知道,他會給我幸福。”
擦乾淨手,我看了看請柬,她的結婚對象叫做馮瀾。又抬頭看她,笑得安分又甜蜜。
我從來沒在她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
上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楊奶奶的葬禮上。她穿著黑色的長裙,手腕繫著白色絲巾,站在院子門口,對每一個前來弔唁的客人鞠躬。
那時候她也笑了,眼睛紅腫,妝容一如既往的精緻。
那天我跪在楊奶奶的棺槨面前哭得不能自已,她拍拍我的頭,也淚流滿面地一起跪在我身邊。
楊奶奶是我鄰居,也是李春天唯一的親人。
三年級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終日咳嗽不止,醫生也說不出緣由,只能說找個空氣好的地方安心養病吧。
於是我就被送回了老家,那個群山環繞的小鎮上。
對面院子裡住著楊奶奶,一個病弱慈愛的老人,大多數時候她就坐在屋前的躺椅上,搖搖晃晃地曬著太陽。
她招呼我到她身邊,遞給我一顆融化的糖果。也就在那時,十二歲的李春天,穿著土不拉幾的校服,風風火火地闖進了我的人生裡。
她走進院子裡,長髮飄飄地遞給我一支菸花棒。打火機一點,就噼裡啪啦的閃爍起來,硫磺味灌進我的喉嚨,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小鎮的學校小學和中學一體,殘破卻充滿生機,各種各樣的野孩子在光禿禿的操場上跑來跑去,追逐著一個籃球或者足球。我坐在窗邊,微風拂過我的臉頰,陽光傾瀉而下把舊木桌又刻上幾分斑駁。
春天的腦袋從窗戶邊探進來,扔給我一個棒棒糖。她又瘦又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校服裡面,長髮凌亂地垂在我的額頭,我聞到她的汗水味和洗衣粉的味道。
“放學等我一起回去,我要去你家吃飯。”
我木訥地看著她,然後低下頭繼續寫兩位數除法豎式。
她湊近看我的作業本,半個身子幾乎越過窗戶。
初中生的放學時間比小學生晚一個小時,放學後我就乖乖地坐在窗邊等她。作業寫完了,剝開她送我的棒棒糖,夕陽透過雲彩把操場染得通紅,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李春天穿著鬆垮垮的校服揹著鬆垮垮的書包出現在教室門口。
弟弟,我來接你回家了。
然後我們順著公路蹦蹦跳跳地回家,她走得很快,總是走幾步就停下來等我跟上。回到家後,奶奶端出兩大碗麵條,蓋上剛炒好地仔姜肉絲,李春天又跑到廚房拿出辣椒油,往碗里加了好大幾勺。
我不吃辣。
我的整個三年級就這樣和李春天一起在那條狹窄的公路上匆匆走過,她放學總會去校門口買一包辣條,然後我們一起分享,我怕辣,但辣條是真的香,你一根我一根地吃得滿嘴滿手都是油。
夏天夜晚我們在院子的躺椅上互相給對方搖著扇子驅趕蚊蟲,點起各種各樣的小煙花,斑斕的火光在夜色裡化作一縷縷青煙......
如此這般,我的咳嗽奇蹟般地痊癒了。
我要回到城裡了,離別的那天我還偷偷地掉了幾滴眼淚,李春天在我的書包裡塞了好幾包辣條,到家的時候辣條袋子破了,所有的課本和習題冊都站滿了油。
母親很生氣,本來我的身體就不好,還吃這種垃圾食品。那些辣條課本和書包都被一起丟進了垃圾桶。
Chapter 3
李春天,給我買辣條的李春天,接我放學的李春天,就這樣成為了一個回憶裡的影子。我被父母教育得懂禮貌有分寸,學小提琴練書法,再也不會像鄉下孩子那樣四處瘋玩,一個不注意就扎進厚厚的麥田裡,讓人再找不到蹤影。
爺爺奶奶也被接來了城裡,父親忙於工作,母親也有了新家庭,我需要有人照顧。
於是很久沒再回老家。
直到高中,在我的再三堅持下,他們終於將信將疑地讓我一個人上學放學,其實根本不遠,一共也就半小時的車程,爺爺奶奶一天天地佝僂,也越來越跟不上我走路的步調。
每天上完晚自習,一個人走在繁華光亮的大街上,霓虹絢爛,我偶爾會想起老家小鎮,天一黑街上就再沒一個人,也沒有路燈,只有風摩挲樹葉的聲音,和偶爾經過的夜行車。
高二那年暑假,我十七歲,在暑假跟著父親一起回了老家。楊奶奶更老了,幾乎走不動路,看到我還是很開心地招呼我過去,我安靜地坐在她身邊,聽她絮絮叨叨的講述這些年。
李春天高中畢業去了一所專科學校,學的是護士,每次楊奶奶生病,春天都會買來瓶瓶罐罐的藥品喂她吃下去,給她測體溫。
她突然對我說,她不想春天因為她被困在這個小鎮上,她應該去城裡,找一家大醫院,然後忘掉這個小鎮,忘掉所有的過去,做一個幸福的人。
我突然覺得很悲傷。
天快黑的時候李春天回到了院子裡。
她變了,穿著一身黑色的碎花洋裙,頭髮染成了棕黃色,塗著淡淡的唇彩,唇紅齒白的看向我。
她說,弟弟,好久不見,夏夜晚風,把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也吹到我的臉上。
那時我又胖又挫,像個小偷落荒而逃。
Chapter 4
最後我們還是互相加了QQ,經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她畢業後留在了鄉鎮衛生所,每天給各種各樣的人打針輸液。我知道,她是為了照顧奶奶。
我給她看我的作業和筆記,她說以前還能看懂,現在完全不知道是什麼了。
有些事情變了,有些好像又沒變。
我經常在晚自習的時候收到她的消息,一些零零碎碎的圖片。
她給我看衛生院空空的走廊,說好可怕,還配上一個幽靈的表情,也給我發院子裡綻放的煙火。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那樣的喜歡那些燃燒的花束。
我會在放學以後走到大街上,拍下那些霓虹的招牌,還有各種各樣的店鋪。
有一天她突然說,想吃哈根達斯了。
其實我也沒吃過。
很久以後我們在這個城市重新相遇的時候,一起去吃了哈根達斯。其實並不比普通的冰淇淋好吃,我們一致這樣認為。
Chapter 5
高考結束以後我留在了本地的大學,那個暑假漫長又自由,我拼命地健身游泳,控制飲食,一個月瘦了八公斤。
那天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把玩著新買的iPhone5,突然收到李春天的消息。
她說,要來重慶玩。
我在火車站接到她的時候,正是黃昏,世界一片血紅。她揹著鬆垮垮的包,遠遠地向我使勁揮手。
我的心裡莫名地一顫。
我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去坐了過江索道,去看了洪崖洞的夜景,去吃了哈根達斯,去逛了海底世界。
這些地方大部分我自己也沒去過,我們像兩個鄉巴佬一樣盯著這些光怪陸離的地點興奮地蹦蹦跳跳。
在海底世界,我們在幽暗的隧道里,看著魚群在我們身邊游來游去,綺麗而夢幻。
二十一歲的李春天穿著白色的百褶裙,滿心歡喜的貼在厚厚的玻璃上,色彩斑斕的魚群環繞著她年輕曼妙芬芳的身體,我看呆了,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那個夏天,也隨著李春天乘坐的綠皮火車,匆匆忙忙地駛向遠方了。
大學生活充實有趣,上課,社團活動,學生會。我和李春天的聯絡也漸漸少了很多,偶爾我會拍一些亂七八糟的照片發給她,比如校園裡的天鵝,比如食堂的飯菜。
直到楊奶奶的葬禮,父親開著車在這我行駛在春天的高速路上,四處綠意盎然,我們無話可說。
按照老家的習俗,家裡的男丁要給過世的老人守夜。
可是楊奶奶除了春天,再無親人,左思右想,決定讓我頂替。
我和李春天就這樣,在空寂的靈堂並排而坐,月明星稀。我哭了一下午,有些虛弱地靠在牆邊。一整天的葬禮,李春天一滴淚都沒有流。
我們相顧無言,她沒化妝,看起來蒼白而羸弱。
弟弟,她突然叫我。
我轉頭看她,她縮成一團靠在我身上。
“我好像沒有家了。”
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摟住她,也啜泣起來。
那天以後,我們再沒見過面。
Chapter 6
“陪我去看看奶奶吧。”
等我吃完麵前的一大碗飯,李春天突然對我說道。
我點點頭,跟在她屁股後面,就像多年以前那個放學的黃昏,十二歲的李春天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著,八歲的我在她身後,跌跌撞撞地跟著。
路越走越暗,我打開手機的閃光燈,白色的燈光幽幽地照在了泥土小路上。我越走越快,聽見李春天在叫我,走慢點,我跟不上你了。
我木然停住,轉身將路照亮,李春天才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
楊奶奶的碑修得很氣派,那年我伯父託人找來了一塊很漂亮的大理石,又找了鎮上最好的石匠,細細打磨。
我們站在碑前,四周的荒草隨風搖曳。小鎮上的人們紛紛出門打工,田野變成了芳草地,只有零星的墓碑還在講述那些關於落葉歸根的童話。
曾經最喜歡我的楊奶奶變成了一塊碑,李春天最喜歡的奶奶變成了一塊碑。
好像到了最後,我們所喜歡的一切,都會變成一塊碑。
“你說,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和奶奶還能再遇見一次嗎。”這是我多年來聽到李春天為數不多的文縐縐的語句。
我撓了撓頭,月光如水,照在李春天三十一歲的額頭上。
我在心裡偷偷地說,楊奶奶一定記得你,也一定認得我,不管有多少人經過,不管是下輩子還是下下輩子,她一定會把那顆融化的糖果再次遞給我們。
有件事我沒有告訴李春天,其實葬禮以後我去找過她,在鄉鎮的衛生所,在楊奶奶緊閉著房門的院子裡,我偷偷翻過圍牆進去的,院子裡全是灰塵,長滿了雜草,窗戶滿是灰塵,我用手掌擦掉玻璃窗的灰塵,窗戶就咯吱咯吱地作響,透過霧濛濛的玻璃,我看到七寸的小彩電,看到黑乎乎的被褥,還看到一件小小,那時候穿在她身上,明明鬆垮垮的的校服。
她的QQ頭像也再沒有亮過。
尾聲
李春天的婚禮不大不小,請了六桌客人,她穿著大紅的旗袍,唇紅齒白的站在馮瀾身邊,我不認識馮瀾。只是從各種細節可以看出,馮瀾對她很好。
客套話一堆,我父親是證婚人,稿子是我連夜幫他寫的。
我坐在座位上有些無聊,玩起了手機。
李春天站在臨時搭起的舞臺上,明亮清澈的眼睛掃過臺下繽紛的人群,好像越過了時間和生死,所有過往對她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像是召喚,也像是告別。
有件事李春天也沒告訴我,她去過我的學校,本來想像從前一樣給我發一條消息,我就會在半小時之內出現在她的面前,然後一起去大學城夜市的燒烤攤點些吃的,喝半打啤酒。但是她退縮了,她看著那高大莊嚴的校門,突然覺得害怕,好像那是一個巍峨的結界,把世界分成了兩個部分。
她往前邁了一步,保安讓她出示校園卡,她說,我就看看。
然後轉身離開,消失在了茫茫的人群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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