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德华今天早早排在了第一位。这很好,他失眠——饿得无法忍受——于是简单收拾好睡袋,藏在平日里的地方,然后走向教堂。
不幸的是,苏尔也来了。
苏尔并非坏孩子,只是总能在事物中找到最糟糕的那面。麻烦就如恶臭般缠绕着他,这是他在塞尔芮尼破败建筑中生活的结果。
“我听说又断货了,”年轻人说着,挠了挠他剃光的头。这个习惯让爱德华很不舒服。苏尔的脸,甚至他的声音都让爱德华感到无比厌烦,老人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
“别傻了,”爱德华叹气道:“我们先来的。他们已经拖延了一周。这次不会了。”
他的言语飘过苏尔的头顶,年轻人在跳跃中呼吸着手中的空气。星球上方覆盖着厚重的云层,预示着寒冷,在太阳升起之前尤为如此。
“是的,没错”,苏尔点点头:“我朋友告诉我,这回真没了。他们只剩下一小部分,都给了富人。”他咬牙切齿,吐了口唾沫,地上的蒸汽缓缓升腾:“他说他在下城看到了,那儿的草都没人采摘,更别说提炼了。”
“你朋友什么也不懂。他们要是停止供应,街上就会乱成一团。”
苏尔敲了敲脑袋:“想想吧,你上次见到他们卸货是什么时候?他们现在只会游荡在街头,四处寻找可以敲碎的头。你知道我说得对,爱德。”
“别这么说,也别叫我爱德。”他希望他严厉的语气能阻止这个年轻人继续说下去,但爱德华的脊椎还是被恐惧刺痛,因为他让这禁忌的想法流入了他的脑海。如果苏尔是对的呢?他在颤栗寒冷的空气中颤抖。距他上次得到名为“径流(Runoff)”的兴奋剂已经过去一周了,而那次,他只得到了一小瓶。
那不过是次等品,他知道,是再生治疗的残渣。过去,它们被送往泰拉,妈妈告诉他,那时塞尔芮尼的虚空港尚能瞥见帝国的舰艇往来。而如今,都成了权贵的享受,他们只剩残羹冷炙。有人用小物件和人情换它,也有人为争夺货物而自相残杀。在下城里,草被提炼,帮派为供应线而战,胜者才有资格将其售予云端的消费者。
而他只是出卖了自己的信仰。来到教堂,向救世主鞠躬,说出他们要求的话。他的信仰现在很廉价,被卖给出价最高的人。除了径流,他别无关心。
他的嘲讽犹如利刃般刺穿他的内心。他本应成为神父,在这世界上最瑰丽最古老的教堂中修行。然而,他的生活却为毁灭塞尔芮尼众多建筑的罪行所剥夺,化为破败的废墟与岩石。他本应引领羊群,如今却沦为一匹孤狼。
“我告诉过你,爱德华,救世主已经放弃了我们。”苏尔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
“闭嘴。”他低声回应。他不喜欢这孩子,但他不想看到他受伤——尤其是在他们离救赎如此之近的时候:“智者会听到你的话,然后打断你的腿。”他瞥了一眼门口的魁梧身影,黑色皮带上挂着尖刺的棍棒。它的面具左右摇晃,扫过一排排衣衫褴褛的灵魂,等待他们的献祭。
他对大逃亡之前的记忆,只是依稀残存。他曾亲眼目睹救世主现身,那年他只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被匆匆送往丰饶大教堂的地下室。在那里,黑暗中,他胆怯而恐惧地等待,房屋摇晃,大男孩们压抑的啜泣,仿佛世界在他们周围崩塌。然而,木门推开,英雄引领他们步入光明。他身披帝国之紫,饰以金色光辉,高大如神话中的天使。他确有其人,星球的新任统治者。
他带来了新的世界。塞尔芮尼的总督被罢黜,贵族家庭被清洗,古老的传统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唯有对救世主的敬仰得以留存。在他的胜利中,他打开了星球的宝库,让人们接触到大量的财富、技术与兴奋剂。
草被收割,用于再生治疗,但帝国的植物学家深知其二级价值。精心培育和提炼可以制成强大的战斗刺激剂,增强肌肉生长、骨骼发育和攻击性。爱德华对此毫不知情。他只知道它使他虚弱的身体充满力量,让他的四肢和决心变得坚不可摧,仿佛能横越大理石墙。让他感到强大、活力四溢、完美无瑕。
曾有一时,他的肌肉痛楚如繁星璀璨,心潮如疾风骤雨,陌生幻象在眼前浮现。上周,他在旷野醒来,双眼干涩如荒漠,因凝视天空中的紫色的疤痕而疼痛。他发誓,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伤疤。那天早上,他爬回自己的临时小窝,告诉自己无法入睡,其实,他只是害怕闭上眼睛:每次闭眼,他都能看到那道伤疤。他认为,这仅是接受施舍的、微不足道的代价。他已尝到了它的味道。如此甜美,几乎让人作呕。很快,它会流过他的喉咙,覆盖他的内脏,给他带来温暖,炽热的温暖。他的舌头两侧在期待中颤抖,他伸出手去接碗。
然而,那里并没有碗。
他抬头,看着一个女人的冷酷面孔,她充满血丝的双眼中没有丝毫同情。
“救世主将祝福你,我的孩子。”她说。
爱德华呆立着:“什么?”他问,声音虚弱:“救济品在哪儿?”
“救世主的祝福已足矣,他的仁慈便是必需之物。”
“但是……我需要它……”他低声说。
“忍耐,”她刺耳地说,言辞中的虔诚转为粗鲁:“没有了。离开这里。”她扬唇讥诮。
“明白了吗?”苏尔站在他的身后,恶臭让人窒息:“我告诉过你。救世主已经放弃了我们。”
“他不会这样对我们,”爱德华嘟囔着,目光在女人和苏尔间游弋。像是在恳求:“他不会。我了解他,我见过他。”
女人扬手威胁:“你什么也不明白,你这肮脏的家伙。速速离开。”
“是的,他会,”苏尔说:“我打赌,他现在正坐在他的宫殿里,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的贵族走狗,看着我们在街头腐烂。”他发出一声苦涩的笑声:“豪门世家总是高谈阔论,谈论着挑战如何如何,但实际上,这个体系是被操控的!他们口口声声追求完美,任何人都能成功!但他们却把所有好东西都藏起来,喂给他们的怪物,让他们随时准备杀掉任何敢于挑战他们的人!”
苏尔激愤地诉说着,嘴角的唾沫在破裂的唇边泛起泡沫。智者被喧闹声吸引,转向他们的方向,他的金面具上平静如水。
“住口,苏尔,你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们只需要一点点,对吗?今天就足够了?明天还会有更多,明天会更好。”爱德华对女人说,粗糙的双手伸向她。“求你,你一定有一些。只是一点点?”
她挥手,打了他一巴掌,他踉跄后退,脚步落于破旧的梯阶上。他跌倒在地,肋骨剧痛,仿佛呼吸已离他而去。
“喂!”苏尔喊道:“你不能这样对他。谁给你的权利?”
“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混蛋,”女人咆哮道。抬起长皮靴,用力踢向爱德华的胸口。他感到某种东西断裂了,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如裂帛之音。
他预料踢击将接踵而至,于是试图蜷曲规避,但并没有。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到苏尔从破烂的衣服里跃出,抓住那女人。他们沿着台阶翻滚,四肢摊开,她的仪式长袍束缚了她的自行动。苏尔更快。
“别动他!”他嘶吼道,艰难的爬到女子背上,紧紧按住她的手臂。回头望向倒地的朋友,他开口问道:“喂,爱德华,你还好吗?”
未待他问完,一根尖刺的棍棒便狠狠砸中了他的侧脸。皮肉、肌肉和骨骼瞬间粉碎,高大的智者挥舞着武器,将苏尔的头颅砸得粉碎。他的身体在女人身上短暂挺立,随着她的疯狂挣扎,摔落在教堂的地板上。
爱德华试图尖叫,但胸腔的痛楚使他无法呼吸,声音化为呜咽。其他人代他发声:一连串尖叫声和惊呼声从那些每周来领取配给的人群中爆发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亦有愤怒。自上次供应以来已经过去一周,物资短缺的消息显然已经传至队伍的后方。
更多勇敢或绝望的人群向前冲去,对智者和女子破口大骂。
“凶手!”男人尖声厉叫,脖颈的肌肉鼓胀,紧绷的皮肤如纸张般欲裂。他的身形与那个眼神永远冷漠的智者相当,与智者对峙,静默无声。人潮涌来,将这壮硕之人推向前方。这正是智者想要的,他挥动双臂,手持钉头锤砸向男子。男子闪避,却误伤了身后的女子,紧接着,一记上勾拳击中那野蛮人的下颚,将他的金色面具掀起,露出下半张脸。皮肤粉红,褶皱遍布,宛若烧焦,无唇,仅有一根橡胶管从脸上蜿蜒而上,消失在视线之外。
人群抓住机会,围攻智者,拉扯他的手臂,让他无法再挥舞钉头锤。刀子和匕首从袖口和口袋里掏出,在清晨的冷光中闪烁,刺入蒙面人的身躯。爱德华看到智者被人群淹没。
那位女子离得更远,将临时祭坛置于自己与人群之间,仿佛她要开始布道。
“救世主之子们!”她呼喊道:“在他的光芒下,我们应成一体!恳请诸位停手!”
无济于事。此刻,人们已然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们迅速整备,凭着集体的智慧,对暴力的合理性深信不疑。两位女性从祭坛两侧逼近她,手持彩色玻璃碎片与石匠锤。
“走开!”那女人尖叫:“我对你们毫无价值!”然而,她的权威已经式微,那些曾耐心等待她祝福的人们如今却毫不留情。当暴民步步紧逼时,她颓然跪倒,他们的笑容满是黯淡的牙齿和紫色的牙龈。
他不愿再见证接下来的惨状,恬着残破的脊背,带着累累的伤痕,在人们的腿间爬行,不住发出呜咽声。他一心朝着入口而去。当武器砸向女人头颅的瞬间,他听到了熟悉的骨裂声、胜利者的狂吼、晨曦中冷冽的风声。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声音。这群人既有了他们的战利品。然后他们会变得扭曲,背叛彼此,他们的欲望不会因为几条生命而满足。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看清了塞尔芮尼美丽背后的腐烂。他挣扎着起身,用手臂撑起破碎的胸膛,痛苦地嘶吼。他踉跄的走向教堂门口,然后步入明亮的蓝色早晨。
十字路口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雕像。曾几何时,塞尔芮尼的雕像展示着天堂鸟、神话生物、历史和传说中的男女。然而如今,每座雕像都被粗暴地改造成了同一个形象,四臂高举,象征着胜利。
“我恨你!”他对着雕像尖叫。
二
黑夜,骚乱之火渐染夜幕,人群如潮水般从教堂、酒吧、毒窟与家中涌出,他们在动荡中燃烧、破坏,他们的冲动——愤怒、愉悦、挫败、放纵、恐惧与逾越,最终只换来毁灭与痛苦。
瓦维克屹立于丰饶大教堂之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噪音战士在这古老的建筑中安了家,主要是为了享受其卓越的音响效果,在塞尔芮尼度过的岁月中,他对它进行了一番改造。那些曾将利普斯树液输送至上城的庞大管道,如今被他拓宽、延长,成为他教众之歌的振膜。
今夜,这是一首哀歌,一首悲戚的乐章,共鸣着他噪音战士们的情愫。他们渴盼回归群星,将末日之音传递新世与现实。他理解他们的渴望。他亦渴望崇高的理想。然而,他眼中所见皆为琐碎之破坏,狂欢之俗态。
“今夜,我的子民躁动不安,”赞提恩在瓦维克身旁低语。他的兄弟常在大教堂消磨时光——除了纵情于卡兰图的无生者收藏,或与邀请至体内的恶魔交谈外。作为永恒胜利的象征,这对崇拜者的领袖而言意义非凡。但瓦维克也知道,他的兄弟珍视他的陪伴和建议。赞提恩的知己寥寥无几——即使在帝皇之子的自负者中,他对身边人的疑虑也格外深重——塞尔芮尼的过往使得人数进一步缩减。萨尔奎尔的背叛对他来说尤为沉重。
“他们正在自相残杀,”瓦维克说:“我们要制止他们吗?”他知道答案,纵观千年,他们都有各自的角色。
“制止?为何?”赞提恩反问道:“痛苦是完美的代价。强者存,世界进。你一向困扰于此,瓦维克。你与我同寿,却仍不解人性。专注于乐曲,灵魂的繁复由我来处理。”
“这些皆为叛乱的种子... ...”
“并非如此,”赞提恩冷戾道:“这就是我的愿景——强者主宰弱者。你的话语宛如我们那位故去的兄弟,过于短视、只求片刻欢愉,无法洞察我伟大智慧的结晶。”他叹了口气,神色稍缓。
“近在咫尺,瓦维克。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完美的社会。塞尔芮尼将是银河未来的典范,感官得以释放,成就受人称颂。尸皇未能实现它,父亲也不能。只有我,有足够的远见将其实现。”赞提恩举起拳头:“有人会试图从我手中夺走这一切,将这份成功据为己有。萨尔奎尔就曾尝试过。我担心他如今仍在尝试,从他那腐烂的深渊中策划着。他一直渴望掌控这个世界。”他转向瓦维克,他绿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噪音战士的皮肤:“不像你,老朋友。你不会从我这里夺走它。”瓦维克没有回答,赞提恩试图让这个问题在夜空中飘散,无需答案。但他做不到:“你会吗?”
瓦维克凝视着他的战争领主,面无表情。这一次,他颈间的嘴沉默不语。
“我并不渴望这个世界。”噪音战士回答:“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他回头,望向城市,最后瞥见人群如血液般在街道上流淌。
“失陪,兄弟。我必须加入我的合唱团,”瓦维克言罢,缓步离去,指挥今夜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