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 2020 年的黑馬，肉鴿動作遊戲《黑帝斯》給了我個人不小的驚喜。音樂、美術皆是上品，動作元素雖然有點難為苦手，在神力模式加成下，連我這種小菜雞都可以逃出生天。不止這些，遊戲的劇情設計更讓人驚歎。
在 270 餘次逃生之後，我可以坦誠地講，《黑帝斯》的故事不止是簡簡單單披起一層希臘神話的皮，它通過玩家逃生的進度、人物關係的發展進行著劇情推動，講述了一個既符合古希臘精神又足夠令人信服的故事。其中，遊戲對於生活在冥界的昔日英雄們的重新演繹頗為有趣，值得單獨拿出來剖析一番。
古希臘人關於冥界的想象已經足夠詳實。他們認為，凡間的人死去後，靈魂會由神使赫爾墨斯引導，穿過厄瑞波斯（卡俄斯之子，代表黑暗的原始神）到達冥界入口。在入口處的阿刻戎河邊，冥界船伕卡戎以一枚銀幣為船資擺渡亡靈。於是，古希臘人便常在死者口中銜一枚銀幣，有著“免得空手見冥王”的意思。
冥界分為三層，屬於無罪者與英雄們的至福樂土（Elysee Paradise）、屬於罪犯與窮兇極惡之徒的塔爾塔羅斯深淵（Tartarus）、以及遊蕩著無數找不到歸宿的平凡人靈魂的水仙花平原。令人意外又深感合理的是，遊戲把“滿是水仙花的平原綠地”設計成了一片屬於熔岩的焦土，多少有點“平庸是人間最大之惡”的嘲諷。
今天的故事，先從特洛伊戰爭中兩位英雄的榮耀開始講起吧。
至福樂土 · 阿喀琉斯與普特洛克勒斯（帕特洛克羅斯）
作為特洛伊戰爭中最為功勳卓著的人物，傳奇英雄阿喀琉斯的故事向來廣為人知：戰功卓越，和主帥不和，出工不出力致使希臘聯軍大敗，為戀人報仇重返戰場手刃仇敵，最終被弓箭手射中腳踵去世。與之相比，普特洛克勒斯的形象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就稍顯模糊了。
能成為阿喀琉斯的戀人，能在死後進入至福樂土，普特洛克勒斯並非什麼平庸之輩。他大概是為數不多能勸說阿喀琉斯的人物。同時，在披掛阿喀琉斯的盔甲出陣的那一場戰鬥中，普特洛克勒斯展現出不俗的戰鬥力，他擊殺了包括宙斯與歐羅巴之子薩爾珀冬、赫克托爾的馭車手刻勃裡俄納斯在內的54人，最終赫克托爾在阿波羅的幫助下，才把普特洛克勒斯捅死。
也正因為普特洛克勒斯的死去，阿喀琉斯才下定決心，不計一切代價復仇，最終使自己也身處冥界。在遊戲中，以阿喀琉斯口吻寫下的《冥界手稿》裡，絕大多數篇章行文理性，落筆客觀，唯有普特洛克勒斯一節，通篇皆是情緒化的段落。阿喀琉斯以為，過去的戀人已經飲過冥河之水將他遺忘，在至福樂土中無憂無慮地過著冥界生活，於是心灰意冷地在冥府做一些教學工作。
普特洛克勒斯確實在至福樂土，不過他找了一個冷清的房間憂鬱著獨處，終日滿口呢喃碎語，甚至認為自己應該被丟進水仙花平原。言辭中，多有抱怨阿喀琉斯之前不肯肩負起應盡的責任，以至於自己不得不提前離開他的身邊。而聽王子講述了阿喀琉斯以一己之力幾乎結束了戰爭、兩個人的骨灰混裝下葬的故事後，普特洛克勒斯終於重整旗鼓，決定和阿喀琉斯重逢。
這兩位生死觀非常奇特，他們親歷過殘酷的特洛伊戰爭，不畏懼死亡，把性命懸在榮耀之後。普特洛克勒斯披甲上陣的時候，已然懷有身死疆場的決心；阿喀琉斯赴陣報仇的日子，同樣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而兩位英雄踏入冥界的鬱鬱寡歡，皆建立在“對方是不是忘記我了”的錯覺上。
誠然，我們可以把兩個人的糾結單純地解釋為愛情中患得患失的小情緒，可遊戲中兩人關於責任與榮耀的描述同樣不容忽視。普特洛克勒斯托王子給阿喀琉斯帶話，放手一搏，王子也全阿喀琉，“只有弱者才會恐懼”，阿喀琉斯把這句話寫滿了，戰勝了最後的恐懼，決心衝破險阻，與戀人重逢。那一刻起，阿喀琉斯彷彿像復活了一樣，充滿生機。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遇見了阿喀琉斯的靈魂，這位不羈的英雄表示：“我寧願在陽間活著當長工，也不願死去統治整個陰間世界。”我想，有能力的人不應當軟弱，他們必須肩負起自己的責任，才不會到了直面死亡的時刻才感到恐懼。
至福樂土 · 忒修斯
或許大多數玩家都不會對至福樂土的關底Boss忒修斯懷有太多好感。一方面，極致的嘴臭與頑劣的性格很難討喜；另一方面，忒修斯與米諾斯之牛的雙 Boss 設計會讓玩家度過一段痛苦的時光，尤其是忒修斯大殘之後會切二階段，能召喚奧林匹斯神力給予王子天誅，連王子本人都忍不住吐槽，“像話嗎？像話嗎！你們這些神到底是哪一邊的？”
我有個猜想，不一定對。或許在遊戲設計的初期草案中，忒修斯才是玩家所控制的主角。證據有二：
第一，忒修斯的傳說裡，上滿了眾神的Buff。
據希臘神話所述，忒修斯是特洛曾王的外孫，國王宣稱自己外孫是特洛曾守護神波塞冬的兒子（波塞冬Buff+1）。其實忒修斯是雅典國王的兒子，他長大後拿起父親留下的寶劍，披荊斬棘，來雅典認親，又經歷過驚險刺激的鬥爭後，終於成為了王位繼承人（雅典娜Buff+1）。
這時候，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來雅典索取七對童男童女為貢品，要餵養一隻半人半牛的怪物（即米諾斯之牛）。忒修斯自告奮勇，加入貢品團隊，發誓要制服怪物。臨行前，一行人來到阿波羅神廟祈求保護（阿波羅Buff+1），又按照神諭向美與愛神阿弗洛狄忒獻祭（阿弗洛狄忒Buff+1）。
克里特島公主阿里阿德涅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雅典小夥，在她的幫助下，忒修斯成功殺死了米諾斯之牛，並率眾和公主連夜開船潤雅典。在半途中，他收到了酒神狄奧尼索斯托夢，必須留下公主，否則將降下災難。一直受諸神眷顧的忒修斯照做了，酒神便帶著公主離去（狄奧尼索斯Buff+1）。
說實話，在希臘神話裡被諸神上 Buff 也不算什麼罕見事，但架不住忒修斯挨的祝福數量多。而且，在他身上的眾多Buff裡，以酒神最為獨特。狄奧尼索斯在《荷馬史詩》中未有大名，有學者認為，酒神本是色雷斯地區（希臘東部、保加利亞南部、土耳其歐洲部分）的信仰，是被後來人移植到希臘去的，所以酒神的原生故事偏少，對於以希臘神話為大背景的遊戲來說，出現酒神形象其實是個小概率事件。更有趣的是，有傳說酒神是轉世神，前身是宙斯與還沒成為冥後的珀耳塞福涅所生的孩子，遊戲中現在的冥界王子，扎格列歐斯。
好吧，也許是我多疑了，希臘諸神混亂的家庭關係實在讓人難以參透。
第二個論據依然與傳說有關。許多年後，已是雅典國王的忒修斯和他的朋友庇裡託俄斯決定行曹操和袁紹之事，去大戶人家裡搶個老婆 —— 畢竟希臘神話，搶人老婆，見怪不怪了。兩兄弟先是準備擄走大美女海倫，得手之後，內心膨脹，於是來票大的，便決定前往冥界，圖謀拐走冥後珀耳塞福涅。
毫無疑問，在冥界無數機關和冥王本人強大實力的面前，兩兄弟迅速白給，被關在冥界受苦受難許多年。直到赫拉克勒斯前往冥界跑十二試煉的個人任務時，才順帶救出了忒修斯。而可憐的餿主意之王庇裡託俄斯則陷落在冥界，永受劫難，不得翻身。
疊滿眾神 Buff、在冥府闖關、目的是冥後珀耳塞福涅……怎麼看都覺得和遊戲劇情有點相似。雖然無法確定製作組到底有沒有這樣的草案，但把忒修斯安排為至福樂土的關底 Boss，組織架構上受哈迪斯直屬管轄時，我猜，寫劇本的那位仁兄一定很開心吧。
水仙花平原 · 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
燒滿地獄烈焰的水仙花平原裡有一處淨土，仙女歐律狄克在此棲身，為前來拜訪的來客提供佳餚。歐律狄克大概是整個遊戲中故事最少的角色了，普通的仙女，不幸被毒蛇奪走生命，曾經有過逃離冥府的機會，又因為戀人最後一刻的回眸而破滅。她那可憐的戀人，便是冥府大廳裡那個形似枯骨、終日悶悶不樂、只懂得撥弄三絃琴的宮廷樂師俄耳甫斯。看他現在這幅憔悴的樣子，怕鮮有人能將“英雄”兩字與他對應起來吧。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俄耳甫斯也有過鮮衣怒馬少年時。昔日阿耳戈號揚帆覓取金羊毛時，他曾與伊阿宋、赫拉克勒斯、珀琉斯（阿喀琉斯之父）等英雄一同踏上冒險之路。更可貴的，他在團隊裡並不是湊數的無名之輩：俄耳甫斯通過歌聲，催眠了看守金羊毛的惡龍，立下大功；眾人返航時遭遇了海妖塞壬，在萬分緊急的情況下，俄耳甫斯奏起悠揚的旋律，壓制住了海妖之歌，才使得一行人不至於葬身魚腹。
最出名的，當然還是為了亡妻帶著三絃琴隻身前往冥界的故事。據說，俄耳甫斯一開口吟唱，所有失去情感的靈魂都聽得如痴如醉；塔爾塔羅斯的四大罪人全都暫時停止了贖罪的努力；殘酷的復仇女神臉上掛滿了淚水；從未動過惻隱之心的冥王夫婦也破例開恩，允許俄耳甫斯帶走歐律狄克，唯一的條件是，俄耳甫斯在離開冥府前不準回頭看妻子，否則兩個人將永遠不得相見。
可惜，美好的重逢總是毀在最後一刻。
俄耳甫斯此後一直活在深刻的自責之中，直至不久後死去。在神話傳說裡，寬宏的故事人讓這對神仙眷侶在冥界相逢，永生永世再不分離。而在遊戲中，冥王的條件依然生效，需要玩家努力才能使兩人再次相見。
人們對於愛總是寬宏大量的。人們願意相信愛有著與死亡鬥個高下的能力，哪怕最終只輸半籌；人們願意相信彼此相愛的人總能再次相遇，從而給予愛情故事美好的結局；人們願意相信愛能使絕世英雄衝破艱難險阻，又因為失去愛而化身枯骨……人們渴望它、歌頌它，愚蠢又真誠。
我願意稱俄耳甫斯為“擁有愛的愚蠢英雄”，我羨慕他，更希望世間凡人，都能因愛而愚蠢。
塔爾塔羅斯 · 西西弗斯
剛才提到，塔爾塔羅斯有四大罪人：坦塔羅斯、伊克西翁、達那俄斯的女兒們、西西弗斯，他們犯下不同的罪，被囚禁塔爾塔羅斯接受懲罰。
在荷馬史詩裡，關於西西弗斯的記載只有寥寥數筆：“我又見西緒福斯在那裡忍受酷刑，正用雙手推動一塊碩大的巨石，伸開雙手雙腳一起用力支撐，把它推向山頂。但當他正要把石塊推過山巔，重量便使石塊滾動，騙人的巨石向回滾落到山下平地。他只好重新費力地向山上推動石塊，渾身汗水淋淋，頭上粘滿了塵土。”
荷馬並沒有寫明西西弗斯在冥界受苦的原因，後來者對他的生平描述極為離奇：西西弗斯是人間最為足智多謀的人，他得罪過宙斯，設計綁架了死神，致使凡間很長一段時間都無人死亡；他要求死後不埋葬自己的屍體，隨之忽悠冥後，“一個未經埋葬的人是沒有資格呆在冥界的”，請求三天還陽假料理自己的喪事，然後常年賴在大地上不肯回歸冥府；惱羞成怒的眾神最終把西西弗斯逐入塔爾塔羅斯深淵，受不斷重複推巨石的刑罰，永無止境。
在《黑帝斯》中，西西弗斯作為一個慈祥的壯漢，呆在塔爾塔羅斯的某個房間裡，向路過的冥界在逃王子提供一點血量、金幣、或者黑暗之石的幫助，並且非常友好地向王子介紹他真摯的巨石朋友。俏皮的製作組在《冥界手稿》西西弗斯篇最後一句寫道：“……但冥王發現他的兒子對這傢伙一點也不殘酷之後，他們之間就很少見面了。”
這句話可不是亂寫。倘若我們把“神的意志”粗線條理解為“命運”的話，像西西弗斯這樣與命運抗爭的人，放在任何時代都是值得讚頌的英雄。作為冥府諸神一員的扎格列歐斯對西西弗斯不殘酷，不僅說明他身上懷有人性的一面，同時印證著貫穿遊戲的主基調：對抗父親，對抗權威，對抗宿命 —— 這正是無數希臘故事探討的核心，更是幾千年來凡人英雄們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業。
加繆認為，西西弗斯的快樂在於“他的命運屬於自己”。諸神看他，是揹負巨石做徒勞無功之事的囚犯；可從他的視角來看，咬碎牙關負重前進，是向著高處掙扎，是與諸神的鬥爭，是否認強加於自己的宿命。
或許，我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成不了阿喀琉斯那樣的英雄，也不太容易“憑本事”獲得命運的半寸垂青。但那個面帶笑容推起巨石向山頂衝刺，與命運抗爭的身影，不總是在身邊浮現嗎？朋友們，如果對抗命運也被稱為一種罪過的話，你我皆身處塔爾塔羅斯啊。
尾聲
從盛名在外的英雄到永渡劫難的囚徒，從年少成名的勇士到生死相隔的戀人。《黑帝斯》只用了寥寥數個側面，幾段對白，就演繹出了豐富且有趣的神話故事，編劇之功底，令人欽佩。它所探討的，關於死亡和宿命的話題，則是永不過時的文化母題。畢竟，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終歸要和冥界王子一樣，落回冥府，等待審判。
那麼，不如選擇一種鮮明的態度享受人生吧！然後與萬物一起，無 處 可 逃 。
參考資料
-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
- 《荷馬史詩·奧德賽》
- 《希臘神話故事·諸神的傳說》
- 《希臘古典神話》
- 《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
- 《西西弗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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