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古爾(Nergüi)對謀殺的第一段記憶是他養父的死。
他年幼的耳朵貼在他父親的胸膛上,他記得那人帶著他從身後的屠殺裡逃走時的那瘋狂的心跳。
在那時,納古爾不知道是誰在殺戮。
在地底漆黑中,這幾乎無足輕重。
謀殺是現實,殺戮是準則。
殺或者被殺。在他們可以殺死你之前殺死他們。
他們是誰並不重要。他們是任何在閃爍的煤氣燈光外的人。
他們是任何你不知道的人。
他們是所有那些沒有你的部落,幫派或者家庭的刻印的人。
即使這樣也不能永遠保證你的安全。
在漆黑中,生命似乎富饒又廉價。兄弟殺死兄弟,父母拋棄孩子,妻子害死丈夫。
在那時,納古爾太年輕了,還不能理解在如發黴的麵包中的孔洞一樣蠶食星球地底的無光通道和令人窒息的隧道中世界運作的方式。他知道的只有那人心臟的跳動,那人僅僅是在片刻前才成為了他的養父。
那人看起來和所有人一樣對這起變故感到意外。
納古爾記得叫喊聲,熱辣的喉聲,就像深處礦井的火山的熱度一樣。
他沒有理解這些東西有真正的意義,但他還是理解了它們背後的恐懼。
讓骨髓撕裂者帶著鋸刀衝到地穴部落的恐懼。
而即使還未完全從胞衣中褪去,他就理解仇恨是恐懼的雙生子。
他的父親失足摔倒,吐出一灘血液和黑膽汁。
破碎的彈片穿透了他的肺部。兩片肺葉都在快速地被體液積滿。他放下手臂中抱著的孩子,拔出一柄鏽掉的粗糙匕首。影子在被煤炭染黑的牆壁上移動著。開膛刀閃過,被血肉磨利的刀鋒在火光中閃爍著。
在憤怒的狂吼中,他的父親向前衝去撕打起來。
因為戰鬥和殺戮就是在地底漆黑中能做的所有事情。
戰鬥到彈藥耗盡,戰鬥到刀劍鈍去折斷,直到拳骨粉碎。
只有在心臟停止跳動或者頭骨被石塊擊碎後才能放棄掙扎。
一直戰鬥到他們把你的喉嚨割開,在你的眼睛上放上鏡面硬幣為止。
他記得將死身體的哼叫聲,土製槍炮震耳欲聾的響聲。
閃光和劣質火藥的味道。被屠宰的肉塊因恐懼散發著惡臭。
空氣中血液令人興奮的氣味。
父親戰鬥得很努力,但最後他死了。
一枚流彈擊飛他的膝蓋,一隻被馬達助推、帶齒的斧子砸在他的身側。它咬穿了他那被血液灌滿的肺。納古爾的父親倒在他身旁,血從他殘破的身體裡噴湧而出。
他困惑不解地看著男孩閃亮的綠色眼睛死去。
那就是納古爾對謀殺的第一段記憶,但這肯定不會是最後一次。
科桑尼亞是一個建立在謀殺之上的世界。
一堆鋼鐵被架起,就像是一隻巨大的金屬蜘蛛留下的蜘蛛網,掛在深鼠部落的山洞牆壁上,長條的鐵鏈串在其中,就像乾肉架上展開的肉。管道炸彈爆炸的痕跡殘留著,槍聲不停地響著。
岩石地面被汗水,排洩物和潮溼的內臟屍骨弄得溼滑。
年輕的掠奪者勇士的喊聲充斥著空氣。他的部落同伴拉著深鼠部落的屍體拖進地獄深坑裡熾熱的火山洞。
沒有人知道這裡到底有多深,只知道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那裡的牆壁據說嵌著寶貴的金屬,寶石和富含化學物質的沉澱物。當科桑尼亞的軌道把她從藍色的太陽邊拉走,她融化的地心冷卻下來時,聽說一個部落可以從深處挖掘出一大筆財富。納古爾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謠言就足夠讓掠奪者屠殺深鼠部落並佔領他們的洞穴了。
他以一種伴隨著嫉妒和驕傲看著那些年輕人——不在是孩子了——把他們的名字刻在他們殺死的屍體胸口上。
殺戮之名;在謀殺中掙得。
新進的戰士把死人的血液抹在他們的眼睛和嘴上。他們像野獸般嚎叫,原始野蠻,沉醉在屠殺和戰欲中。
那些屍體,在完成了他們的目的後,沒有任何儀式地被扔進了岩漿裡。勇者從可怕的熱氣旁退開,卡哥頓(Khageddon)抓著殘缺不全的深鼠酋長的沖天辮站到了洞穴的中心。
被打敗的男人在霸主的手中掙扎著,他傷到幾乎要死了,但現在還有一口氣。
在科桑尼亞這從不會是件好事。
在漆黑中,你所受到的教導會讓你一直戰鬥到他們不得不殺死你。
科桑尼亞的部落和族群對俘虜並不友善,造成的折磨可以把意志最強大的人變成一無是處,滿口涎水的瘋子。
卡哥頓由金屬和肉體組成的巨大身體沾滿著鮮血,有他自己的,還有他殺死的十幾個人的。他自己的辮子在戰鬥中鬆掉了,長黑色的頭髮像一副黑色的面紗擋在他臉上。納古爾在霸主傷疤遍佈的身體上能看清的只有他植入的長牙的閃亮銀色,和他機械眼的蒼白圓球。
“掠奪者們!”卡哥頓喊道。“血債已償!”
勇者慢慢地圍繞著他,彎腰把他們結繭的手掌和刀劍敲打著山洞的岩石地面。一股低沉的吼叫困在他們的喉嚨裡,聲音低沉嘶啞,毫無言語卻充滿黑暗的意義。那是獵殺之歌,一股在石頭上用肉體和金屬奏響的緩慢節奏。
納古爾感覺那觸動了他拼湊起來的身體深處的什麼東西,一種痛苦的失去感覺;一段早已忘卻的記憶。或者是一個他還未理解的未來。
他急切地想要加入他的部落,在圓圈裡嚎叫。
但他還沒有染上戰鬥的鮮血,而一個沒有殺戮之名的人加入圓圈會激怒勇者。那人被撕成碎片,即使連眼睛上放下鏡面硬幣的尊嚴都沒有。
卡哥頓舉起他的儀式刀,一把撿屍者留下的長刀。
它的刀鋒從不變鈍,而且不管它濺出多少血,紅鏽從不能碰到它。
“光榮之顱!(Aebathan!)”霸主喊道,然後把刀劃過深鼠的喉嚨。
他一直割開皮膚和肌肉,筋腱和骨骼,一直到頭顱被割下,身體掉進岩漿中。
卡哥頓舉起頭顱,讓血雨從斷口處灑在他的臉上,然後再把它和身體一樣丟下去。
在岩漿的紅光中,他看起來就像怪獸一樣。
在科桑尼亞人命不值錢。納古爾的一生都知道這一點。
一個人的價值不如他的一把刀,袋子裡的一把子彈,或者他合腳的鋼靴。納古爾的命比大多數人還要不值一提。
他自從記事起就一直聽其他人這麼說。
他是部落的累贅,一個滿身傷疤的怪胎。一個從沒有任何孩子可以挺過去的無數傷口中的倖存者。
一個身體拒絕像其他人一樣發育的男孩。
有些人把他叫做一個詛咒,一個科桑尼亞之心留下來折磨他們的變幻靈體。
他們都想他死,但霸主禁止他們這麼做。
卡哥頓是在碾屍者部落的屠宰山洞裡發現他的,掛在一個鐵鉤上,一個披著人皮的屠夫穿著一件被血染汙的圍裙正準備把他做成一頓肉湯。卡哥頓先把那人開膛破肚,然後才把男孩從鐵鉤上救下帶回掠奪者的領地。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也從沒有給出原因:為什麼他要救下這個有著閃亮的,海綠色眼睛的嬰兒。
在漆黑中,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暗淡病態的藍色。生物多樣性這種詞對掠奪者來說完全陌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不一樣意味著不好。
不一樣意味著你是一個外來者。被人遺棄。
納古爾經常希望那天霸主可以把他留在鐵鉤上等死。
卡哥頓這樣叫他,一個從科桑尼亞第一代深礦工的死語中毫無意義的名字。它實際的意思就是無名。
“這是為了保護,”卡哥頓在那少見的願意和納古爾講話的日子裡這麼告訴他。
“保護什麼?”
卡哥頓看向洞穴的頂部,如珍珠般蒼白的眼睛在機械收縮的時候滴答作響。一陣後悔的陰影閃過他的臉。
“未來,”他說。
憤怒讓納古爾變得暴躁。“我不需要保護,”他吼道。
卡哥頓背手打出殘暴的一擊,讓他倒在地上,嘴巴里的一顆牙齒也鬆動了。
“我沒有說是為了保護你。”
然後這件事就沒有下文了。
深鼠是一個古老的部落,他們喜歡挽留過去,去銘記。
他們在畫著壁畫的牆壁上挖出的洞裡存放著無用的多餘物品:老書,碎紙片,還有除了用手刻成子彈外毫無用處的相同水晶。書本的紙頁用綠色的溼泥粘在一起,而那紙上僅僅是寫著遞減的數字。
他舉起一顆水晶,一個稜角分明的藍色方塊,金色的血管環繞在內部,然後舉到眼前。它的表面模糊殘破,但納古爾在它的深處看到了一張複雜的網,規整到不可能是自然產物。
納古爾聳聳肩,把水晶放在他衣服的口袋裡。
其他部落嘲笑深鼠對過去的渴望,但納古爾願意付出一切來知道他是從何而來。他沒有對自己母親的記憶,或者那個在他嬰兒時代試圖拯救他的父親的任何知識。
掠奪者也恨他,但如果他在他們認為他不在看的時候閱讀他們的表情,他們也在懼怕他,儘管他完全想象不到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納古爾繞著山洞走著,把手滑過牆壁,在掌心下感受著刻進石頭裡的故事。壁畫已經暗淡,風格粗野,儘管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判。它描繪了科桑尼亞的藍色太陽在一個孤獨的機器頭頂燃燒,它分開星球的地殼,貪婪地吸乾它的財富。
他越走過牆壁,那機器就長的越大,直到天際被它們不能滿足的飢餓填滿。每一座高塔底部都有一個楔子嵌進下方的岩石,納古爾追尋著它們迴旋的線條。這些代表著礦脈,一張深挖進星球地底的隧道網絡,就像一個掃蕩者撿拾一具屍體一樣把它掏空。
在高塔之間的是一個壯碩的人,一個在石頭和鋼鐵的城市中旅行星辰的男人。
老者說起過在他們年輕時見過星艦,有著憤怒藍色火焰的巨大怪物。
納古爾希望見到一艘,一天可以看見滿天的星星,而不是在漆黑中見到的滴下油汙和沾滿煤灰的岩石天花板。
但這些天,沒有人會到外面去。
他們為什麼要去呢?太陽燃燒你的皮膚,空氣味道糟糕,藍眼的屍鬼為了取樂捕殺活人。沒有去過地表的人可以活著回來。
但在地表下的黑暗外存在著什麼的這個想法就像一處納古爾撓不到的瘙癢一樣,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
“這裡不可能是一切,”他輕聲道。
他的手指跟著一條線回到了星球的表面,然後繼續向上,穿過高聳的塔,上到了太空和之外的黑暗。他環繞著科桑尼亞的星星,繼續向外繞到了光禿的石塊上。
深鼠沒有畫出藍色光球之外的東西,他們的想象力無法猜測他們的視線之外和老故事裡沒有提起過的東西。
納古爾閉上了眼睛,想象著藍色的天空和綠色,奇異的水晶銀色海岸,拋光的古老花崗岩結構在一顆金色的太陽下閃著光。他吸入一口氣,品嚐著在玄武岩海岸上拍碎的海浪傳來的鹹味,還有富饒土壤的清香,在那裡活的東西或許可以生長。他手臂上的毛髮在長著長草的無盡平原上的暖風中舒展開來,空氣是如此的清新無暇,像是剛剛割下的草的味道。
“總有一天我要看到這些,”他說。“總有一天我要看見那些遙遠世界的天空。”
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實,回憶和想象間的模糊地帶變得沒有意義。在他頭腦中的眼裡他看見了一片在世界屋脊上連綿不絕的山脈,在那裡有一座單獨的高塔穿透雲層。
一道光在最高的窗戶裡閃出,像一座燈塔,呼喚著他……
“我知道你。”他說,呼吸變快了。
“又在和你自己說話了,怪胎?”身後的一個聲音說。
回憶,想象和現實又一次撞在一起,納古爾回過頭看到四個剛剛染血的勇士站在他身後。卡拉瑪特和他的朋友,歐羅米根,妮拉和巴西尼。
他沒有聽見他們進來,而他一般是對自己的周圍非常小心的。
卡拉瑪特環繞著山洞,鄙夷地看著壁畫還有深鼠保存著的古老世界。這個男孩差不多十二三歲,身體充滿了力量,右眼上有著一個半月形的傷疤。歐羅米根是他殘暴的雙胞胎,就像他的兄弟一樣,他的長頭髮被用皮帶綁成一個沖天辮。
妮拉和巴西尼讓她們的長髮散在身後,但在兩邊的頭髮被剃掉了,頭皮上嵌著鉤子和釘子。納古爾一直認為這些女孩很美麗,就像一把精良的刀的美麗一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無名?”卡拉瑪特質問道。
“沒什麼,”納古爾說。“只是四處看看。”
“你不應該在這裡,這是我的山洞了。”
“是嗎?”
“對,你沒看到嗎?我們今天沾血了。”
卡拉瑪特驕傲地把一隻手拍在剛剛刻在他胸口上的部落標記上。灰燼被灑進傷口裡淨化它們,並且永久地把他標記為掠奪者部落的一個驕傲的殺手。
納古爾點點頭。“對,我看見了。殺了三個人,我聽他們說。”
卡拉瑪特在他身邊繞著,憤怒讓他的臉變成了野獸的樣子。他帶著鉤子的刀出現在手上,刀鋒依然因謀殺濺出的血液鈍著。
“你什麼意思,聽他們說?你敢懷疑我,無名?你覺得我沒有殺死他們?為了這話我要把你的腸子扯出來。”
納古爾從卡拉瑪特身邊退開一步,把自己貼在了牆壁上。
“不,卡拉瑪特,不是的。我只是在說我知道的。你知道的,因為我沒有加入突襲。卡哥頓不允許我。”
“對了,”卡拉瑪特啐到。“你沒沾血。永遠也不會得到殺戮之名。”
“因為沒有年長的勇士願意訓練我。”
“對,你沒有強壯到可以受訓,”歐羅米根說,活動著胸口和手臂上強壯的肌肉。“看來你的身體完全是壞了,但他們沒有很好地重新把你拼起來。”
“他就是獵群的累贅,”妮拉說,撿起一本敗壞的書,不帶理解地翻過它的書頁。腐敗的紙張在書頁散開時落下來,納古爾突然有了一種他沒有預料到的悲哀,看到這書中記載的知識被如此輕易拋棄。
“求求你,不要這麼做,”他說,並在她的嘴唇彎成一個怒吼的時候立刻後悔了。
展露你對什麼東西的關心是在暴露弱點。
如果你關心什麼,敵人就能用那東西來傷害你。
妮拉把書扔到他腳邊說。“這是垃圾,無名。除了拿來燒之外毫無用處。”
納古爾彎下腰撿起它,但遇到了卡拉瑪特踹進他臉上的膝蓋。
他的頭猛地被砸到後面,在牆壁上痛苦地裂開。
血液從他破裂的鼻子裡噴到壁畫上。被痛苦矇蔽,他重新俯下身,手飛速地護住自己的臉。他在他們撲向他時蜷縮成一個球形,用靴子和拳頭打向他的胸口和腹部。他保持著肌肉緊繃和呼吸輕淺,等待著他們結束。
疼痛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對科桑尼亞上的任何一個人都不陌生,所以他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這不是他第一次捱打了,而且不太可能是最後一次。
“尖叫啊,無名!”卡拉瑪特喊道,把他拉起身拔出刀片。“為什麼你從不尖叫?”
“或許我們沒有讓他足夠痛,”歐羅米根建議道。
“對,把那些老傷疤割開!”妮拉補充道。
歐羅米根殘忍地把他的手臂向後彎曲,妮拉同時撕開了他的衣服。他任由她這麼做了。
打鬥只能讓事情變的更糟,讓他們有理由殺了他。
他的胸口和肚子暴露出來,他蒼白的皮膚上爬滿傷痕。那些傷口可以殺死任何部落戰士三次有餘,但即使是一個科桑尼亞的年輕人都可以看出這些不是針線縫起的傷口,或者子彈的傷痕。
那些是精確小心的割痕,一種在漆黑中完全無法與之並肩的科學和精準圖案,即使是那些住在岩漿洞下瘋癲的科技先知都無法理解。
“你是被拼湊起來的,無名,”妮拉低吼道。“這就是為什麼你沒有媽媽。”
歐羅米根笑了。“看來是什麼人在碾屍者吃光什麼低賤部落後用剩下的玩意兒把你拼起來的。”
“然後他們把你扔了,因為你什麼都做不到,”卡拉瑪特說完了。
納古爾以前聽過所有的這些侮辱,看過那些人看到他滿是傷疤身體時鄙夷的表情,蒼白無比,血管暴露著,就像被可怕的吸血怪獸吸乾的屍體一樣。
他把眼睛鎖在了卡拉瑪特的眼睛裡,然後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傳過,某種不可見的聯繫。
或許,是一絲的蔑視。或者更糟,對這些毆打的不屑一顧。
它打開了卡拉瑪特心中的某種沒有盡頭的憤怒深淵。他的眼睛展開,把拳頭砸在納古爾的臉上。這一下打碎了他的臉頰,把他的後腦砸在山洞的地板上。又一下劃開了嘴唇,碎掉的牙齒從納古爾的嘴巴里飛出。
一次又一次地,卡拉瑪特的拳頭打在他的臉上。
其他人向後退開,突然因他的狂怒感到恐懼。對納古爾來說,這好像是某種霸道的力量正運作在年輕的勇者身上,讓他帶著致命的意思出拳。
“卡拉!”妮拉說。“夠了!你要殺死他了!”
卡拉瑪特忽視了她,如雨滴般落下的拳頭只有一個目的。謀殺。
妮拉拉住他的肩膀,但他太強壯了。過於專注於這次毆打了。
“放開他,”她喊道,拔出她骨柄的刀。“卡哥頓說他被標記了。你不會殺死被標記的人,對吧?”
她抓起他的辮子把他的頭向後拉,準備割開他的喉嚨。沒有阻止她,卡拉瑪特吼叫著向後倒去。她的匕首脫了手,掉在納古爾旁邊的地上。他滾到一邊,咳出牙齒,眨出血液。
他看到卡拉瑪特把妮拉推到對面的牆上。
看到女孩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她的腿脫力著滑下牆壁,卡拉瑪特帶著鉤子的刀深深沒進她的心口。
她在落地前就死了。
“妮拉!”巴西尼喊道。
卡拉瑪特把她向後推開,謀殺的慾望依然在眼中燃燒。他今天已經殺了三個人,現在是第四個。沒有人想做他的第五個戰利品。
卡拉瑪特顫抖地呼出一口氣,看向他們每一個人。
“靠,卡拉,你殺了妮拉……”歐羅米根說。
“反正我從沒有喜歡過她,”他說,彎下腰扭動抽出死亡女孩胸口的刀。他把它在歐羅米根的衣服上擦乾淨,然後從他身旁走過。
他在走到山洞入口時轉過身,用那閃亮的刀指向納古爾,然後是妮拉。
“在我回來之前把她處理掉,”他說。
納古爾看著妮拉的屍體滾下熔岩,一直到它消失在深處的紅光裡。他沒有對她感到任何事;他不喜歡她而她也不喜歡他。那為什麼她為了他甘願承受與卡拉瑪特對抗的風險?
沒有答案浮出水面,他想自己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她已經死了,沒有人會為她說起一句話。沒有人會想念她,一天之後她的存在就會被所有人遺忘。這就是科桑尼亞的做法。沒有紐帶,沒有關心,沒有忠誠。
這裡沒有任何生活的辦法。
納古爾在手中轉動著她的刀。它太過於寶貴了——超出常人的努力被傾注進了這把刀中。它的手柄曾經是一根腿骨,而尾部則用一截透明石膏中閃出的電能刻成了一輪新月的形狀。
他可以感受到部落的眼睛注視著他,但死亡被如此緊密地織進了地底漆黑的日常裡,以至於沒有人對他像這樣丟下一具屍體的行為感到奇怪。如此對他們一員生命的輕視讓納古爾感到厭惡。這當然不是新鮮事了;科桑尼亞上的生命從不是什麼值得慶賀或珍惜的東西。
部落中的所有人都會覺得他手裡的刀的價值比妮拉的生命更高。
這種完全的不平衡像一顆頑石一樣在納古爾的心中種下。
他學到的所有東西,他被教導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漆黑中的生活只是一場為了生存的殘酷競爭。強者殺死弱者。所有其他事情都毫無意義。
這就是一直以來的情況。
科桑尼亞正在死去,但它的人民卻會為彼此殘殺耗盡最後一口氣。
這有什麼道理?
他抬起頭,看見頭頂的好幾層煙霧,像是被畫在天花板上的裂痕中一樣環繞著。在高高的頭頂,遠古的隧道,或許像深礦的通風管一樣寬闊,依然在把空氣送到這裡,充滿著地表尖酸的金屬味道。它帶來了鋼鐵和逐漸消逝的古老科技的感覺,某種遠古科技的信號。
他感覺到身後有一道陰影移動了,認出了卡哥頓的氣味和聲音。
“是你殺死那女孩的嗎?”他問。
“她的名字叫妮拉。”
“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是你殺了她嗎?”
“不,是卡拉瑪特殺的。”
“為什麼?”
“這有意義嗎?在這裡有誰需要殺人的理由?”
“你是對的,”卡哥頓同意道。“這沒有意義。”
納古爾轉頭看向掠奪者的霸主。“那為什麼要問?”
“因為你覺得那有意義。你想要找到那並不存在的意義和緣由,為那些不值得的人冠上更高深的目的。我們在這裡的唯一目的就是戰鬥和殺戮,從那些比我們弱小的人身上搶奪我們需要的東西。所有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我不相信,”納古爾說。“這個世界和其中的所有人…我們曾經是什麼東西的一部分,一些比…比這些更宏大的東西的一部分。像籠子裡的老鼠一樣戰鬥,好像誰生誰死並不重要一樣互相殺戮。”
“這都不重要,”卡哥頓說。“什麼都不重要。你不重要,我不重要。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掙扎就是一切。這就是重要的事情。我們戰鬥,我們殺戮,我們死亡。難道還需要更多的嗎?”
納古爾重新透過煙霧看向岩石天花板,想象著自己腦中的眼睛穿過薄薄的地殼來到星球表面。
“我們本來的意義遠不止這些,”他說。“我被創造的意義遠不止這些。”
“或許吧。”卡哥頓說,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在最短暫的一瞬間,納古爾想這動作幾乎就像是家長的作風。
然後他感覺到了霸主抓握的力量。
然後他意識到卡哥頓想要把他推進岩漿裡。
他應該害怕,應該掙扎著想要逃脫,但納古爾沒有感覺到恐懼或者憤怒,只有一種對自己命運的淡然接受。
在生活毫無意義時,生存還有何意義?
如果只能得到更多的痛苦和悲慘,抗爭還有什麼意義?
他肩膀上的抓握更緊了,納古爾感覺到了某種奇怪的壓力從卡哥頓的掌心裡傳來。那訴說著他靈魂中的某種掙扎,想要把納古爾推下死亡的慾望在和某種……某種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想法戰鬥著。
一陣碎石滾動的低沉聲音從山洞間傳來,就像是遙遠天邊的雷聲。
什麼東西在裂縫中閃過,就像是動力耦合器的放電。
卡哥頓的手慢慢放開了他的肩膀。他從男孩身邊退開。
納古爾沒有轉身,說到。“為什麼?”
“科桑尼亞與我說話了,”卡哥頓說。
科桑尼亞地下所有的光只有火焰和古時的人們向下挖掘財富時留下的開裂暗淡的燈光。那些日子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星球的財富已經被掏空,深處的礦脈枯竭,只在世界最黑暗,最致命的裂縫中還有些許碎片。
留在岩石中的空蕩隧道和通道髒汙難堪,掛著擺盪的鎖鏈和過於巨大到無法回收的遠古機器。牆壁上像燧石一樣佈滿坑窪,那是鑽機和早已死亡的探索者打開科桑尼亞,直到什麼也沒留下的證據。
這星球曾經取之不竭的財富已經耗盡了。
現在剩下的只有一種豐富的資源…
但這些人渣又能有什麼用處?
納古爾靠近著光,但也沒有過於靠近。
光線意味著有人,而他已經離開掠奪者部落足夠遠,那些人只會是敵人。科桑尼亞的住民一直都在移動,讓他不能確定那光是來自哪個部落,而不帶著一個血主走進對手的部落裡就像他直接跳進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裡一樣,無異於自殺。
即使是在黑暗中孤獨的死去也會比從一個不是他自己的部落那裡尋求幫助來的好。
他繼續向上爬。
他攀上玄武岩的峭壁,在戴著面具的巡視者排洩時衝過搖晃的吊橋,爬上砸進岩石中的用凹陷的鐵片編成的梯子,鑽進早已鏽開了的門。
每一步都帶著他前往這世界的未知領域。
但他依然直覺地知道道路。
向上。一直向上。
科桑尼亞的孩子在嬰兒時期就學會了在地底隧道的迷宮中找尋方向。
在幼兒時期,他們會被扔到黑暗裡自己尋找出路。孩子要麼找了回到部落的方向,要麼因脫水,飢餓和瘋狂而緩慢痛苦地死去。
在必要下,納古爾學會了快速移動和尋找科桑尼亞地層中隱藏道路的方法。
在實踐中學到的知識讓他現在可以安全地穿過海勒伯瑞安和群獵者卡帝倫的領地。他幾乎就要穿過瑞卡的領地了,但他們在最近對阿洛蘇凱部落的屠殺和傳聞中的大收穫,他希望他們傳奇般的血欲現在暫時滿足了。
他聽見戰鼓聲從一條崎嶇的鐘乳石洞裡傳來。
蒼白的月光從頂上的裂縫中灑下,而碎裂的風聲從生著石柱的洞穴間吹出。
幾百具屍體被紮在這些石柱上,肋骨被向上升起的石矛向後拉開,四肢無力地垂在旁邊。
從頂部滴下的水分像乳色的淚水一樣滑過死者僵硬的臉,慢慢地把他們包裹進礦物中,讓他們最痛苦時刻的表情被永恆地保存下來。
這是賈塔林部落的獎盃洞,他們殘忍行徑的典型體現。
納古爾停在一個男人的屍體旁邊。他的身上全是圈狀的傷疤和眼睛形狀的紋身,證明他是愛舍卡爾的一員,一個就住在地表下的部落,而且他們經常去遠古遺蹟裡探險。他的傷疤因為長期接觸輻射而癌變的潰爛邊捲起。
從他彎曲身體裡流出的液體充滿著猩紅的絲線。
一個剛剛被殺的人,最近才被插在石柱上的。
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孩子……”他喘息著,眼睛中帶著祈求。
納古爾從他身旁退開。將死之人總是想要拉上一個一起死。
“孩子,”那人重複道,伸出自己的手。“你的…刀。給…我。”
“不,”納古爾說。
“給我!”那人嘶吼道。“不能…沒有…武器…就死。”
這個愛舍卡爾只有片刻的時間了。納古爾應該離開,在這個人的喊叫聲吸引到賈塔林的注意之前離開這裡。
納古爾慢慢地點點頭,拿出妮拉的匕首。
“對,”那人說,血從嘴唇邊噴出。“給…我…”
納古爾把刀鋒橫在那人的喉嚨上割開了。
他的眼睛在驚恐和憤怒中大大睜開。他的手抓著空氣,最後的幾下心跳在納古爾把刀子拔出來的時候讓一小股血濺到他的手上。
這人的血流乾了。他的四肢在眼中的光消逝時抽搐著。
納古爾舉起他的手臂。手中的匕首沾滿了閃亮的血。
刀子反射著月光,讓它變成紅色。
這沒有讓他粘上鮮血。
他沒有在戰鬥中殺死這個人,但這是個好頭。
他在賈塔林獎盃洞的附近找到了一條通往地表的路,一道圍繞著垂直柱子的扭曲樓梯,上面堆著鐵質的廢墟和被砸爛的腳手架。納古爾在他向上攀爬時感到皮膚刺痛,溫度伴隨著他的每一步變得更高。
空氣裡都是金屬和塵土的氣味,都是那些應該被遺忘和拋棄的東西。
納古爾來到了一道通向一頂鋼製頂板的梯子,粗糙地嵌在一圈框裡。地表的藍光從破損的縫隙裡透過。
他爬上梯子,觀察著頂板的縫隙。用肩膀頂住,把它推開了。他感覺到它活動了,但那不夠。重到不能完全打開,但縫隙也足夠他鑽出去了。
納古爾看著那縫隙。粒子狀的微粒漂浮在藍光中。
在他的背後是黑暗和痛苦,充滿憎恨和無盡爭鬥的一生。
在前方的會是…什麼?
他不知道。他在期待什麼,是一段等待著他的新生,他之前對地表的理解都是錯的,他會找到漆黑之外的目標嗎?
不,他沒有愚蠢到相信奇蹟。
在最好的情況下,這次地表之旅會是一次散心,一次短暫的逃脫。一段在之後的年月中地底黑暗的無盡戰爭中可以珍惜的回憶。
納古爾微笑了。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所求。
他推開鋼板,跳進了科桑尼亞的地表。
梯子延續到了一片寬廣的用硬水泥和鋼板建成的棚子裡。
用預製板建成的破牆圍在他的三面,被某種可怕的高熱融化成一種玻璃的質感。塵土從開放的那一面吹進來,在地上落成了不規則的圖案和螺旋。
被遺棄的礦車有序地排列著,車廂空著,而那些輪胎——即使是最小的也比一個成人還高——全都腐敗漏氣。棚子的高頂已經完全不見了,科桑尼亞冰冷藍色的恆星透過充滿油汙的天空怒視向他。納古爾伸手擋住那穿透力極強的光,感受著那已經開始染黑他蒼白皮膚的可怕輻射。
透過那面不見了的牆,納古爾看到了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廢土。
用黑色石頭和鋼鐵建成的結構在他身邊被砸碎翻覆,證明這一個早已化為塵土的古代文明。在履帶上的巨大采礦機器側翻著倒在地上,灰燼堆在向風的那一面。籠罩在這片廢墟之上的是歪曲的巨大高塔,龐大無比的纜線圍繞在它們腳邊,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散落在一旁。
納古爾在看到他的世界的遺骸時感覺到了一股痛心的悲傷。
從棚子向外延伸,毀滅的景象只是越加寬闊。
但這並不是戰爭引起的災難,而是一片被遺棄的狼藉,就像一個妻子在壞水和累計的毒素最終讓她的子宮孕育出可怕怪物時被部落拋棄一樣。
西邊的天空閃著藍色,綠色,和金色的光,像是燒著火。這讓大氣在他的肺裡嚐起來有股苦味:堅硬,腐蝕,充滿顆粒感。
他可以感覺到油膩的物質在每次呼吸中堆積在他的喉嚨裡。
他最初在地表的明亮中感覺到的痛苦在納古爾慢慢走下載具存放棚的時候逐漸消退。平行的軌道,半埋在灰色的塵土裡,在他面前蔓延開來。對礦車來說太大了,這些軌道比兩個人頭尾合起來還要寬。
納古爾沒能成功想象出可以在這種軌道上運作的機器規模。
他走過廢墟,試圖將他聽說的有關地表的故事和他眼前所見聯繫起來。這些巨物完全與他人類的大小聯繫不起來,而納古爾感覺自己好像曾經到過什麼遙遠的世界,在那裡,不受物質法則控制的生物曾經統治一方。
所有東西都在地表上——所有的建築和載具,所有巨大的機器和蟄伏的儀器——都是為了如神明般大小的人而建造的。
納古爾在聽到了除風聲之外的什麼東西響動起來時停下了他的探索。那聲音很明顯不是自然形成,充滿節奏且持續不停,就像一顆機械心臟在無盡地跳動。在更加進入遺蹟後,他看到了電燈的閃光。
光線意味著有人,而你不能在沒有血主的陪同下走進對手部落的營地。
但何種血主有希望面對神明?
沒有,但或許一個人可以不引起注意悄悄通過…
他保持在陰影裡,回憶著所有他在科桑尼亞地底學到的東西。
最終,他停在了一個粉碎的結構和排列著的空心機器投下的陰影裡。他在一段破牆後取好位置,從一副扇葉的巨大管道邊向外看去。
在他的下方是一個淺的盆地,一艘星艦停在那裡,它的形狀像是一個扁平的管子,高聳矩形的導航倉接在它的尾部。它站在分叉的腿上,而一組人員正在從一個坑裡把什麼東西運到它前面的塵土地上。船上強力的照明燈點亮著挖掘場,但納古爾看不出他們在移除的是什麼。
大部分的那些人影都有著灰色皮膚,機械手臂或者機械腿連在他們的身體上,從只有一根機械臂連接著的人和那些更像是鑲著人類碎塊的地動引擎的那些東西都是這樣。
高聳的雙足行走器用一雙古怪扭曲的腿圍繞著盆地,上面載著巨大的加農炮和同樣巨大的彈藥裝載器。它們搭載著看起來像是男神一般的騎士,紅色閃光的眼睛掃描著遺蹟。
納古爾知道引起他們的注意就是死路一條。
穿著深紅斗篷,鑲著金邊的監工控制著整個工作隊伍,納古爾從未見過他們的這副模樣:機械和人類的合成獸用滴答的吼叫互相交流,就像是警告入侵部落的時候用手敲響的警示。漂浮著的黑曜石頭骨在頭頂飛竄,以尖銳的劈啪嘎達聲向它們的同伴交流。
“你是什麼?”他輕聲道。
他把注意轉移到他們正在挖掘的東西上。他依然不能看清那到底是什麼,只看到它是一個大約三米長的圓柱體,一段扁了下來。挖掘機灑下的塵土模糊了物體,就像那穿著長袍的監工,但它金色皮膚上刻下的閃電標記突然激發了某種他不能理解的回憶。
納古爾開始從毀壞的風扇後站起,但就在太遲之前制止住了自己。
卵石從坡上滾下,他在一個雙足機械突然停止環饒盆地的時候矮身躲回掩體後。粗長的炮管旋轉過來,瞄準光線停在了他的藏身處上。
他保持著完全的靜止,幾乎連呼吸都不敢。
光線一會兒變寬,一會兒變窄,旋轉變換著焦點,掃描過這片區域。納古爾不明白著光線具體在做些什麼,但獵物的直覺讓他保持著不動。
最終光線停止了掃描,納古爾鬆了一口氣。
他冒著險從管子裡向坑洞裡瞥了一眼,欣慰地看到那巨大的機器繼續開始了行進。
在他保持不動的時候,穿著袍子的監工已經把那金色的物體從地上拿起,現在正拿著它搬上他們的船。它在他可以再次認真看它一眼之前就消失了,但那些人對待它的小心程度揭示了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物品。
納古爾聽到了石塊的碎裂聲,瞬間之後的是能量的釋放聲。
他及時地站了起來,看見了一個穿著兜帽和紅色長袍的身影,肩膀上挎著一把修長的步槍。
它的眼睛是兩個閃著蒼白藍光的燈,步槍槍托上沉重的木料與那武器精細的擊發機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恐懼重重地擊中了納古爾的心,呼吸凍結在喉嚨裡。
他在二人之間的空氣被一道釋放出的能量充滿時撲向一邊。
納古爾身後的磚牆炸成了一股塵土和碎片。紅色火燙的管子碎片像劍刃一樣四散飛濺。納古爾在步槍手再次開火時翻滾奔跑著尋找掩體。與他藍色眼睛同樣的光從步槍下掛的地方閃出。
納古爾滑進一片脫開的風扇後,每一片扇葉都和他的身高一樣寬。
穿著袍子的人隨著納古爾打出一槍又一槍,在古老的黃銅扇葉上打出高熱的碎片。它的一部分脫落下來,伴著一股震耳欲聾的碎塊掉在盆地裡。納古爾被一些塵土嗆到,各種零件散在地上。
尖銳的警報聲在下方的坑洞裡響起。
納古爾聽到了更換彈匣的一聲快速的咔噠聲,隨後就是那武器充能的嗡嗡聲。
他從扇葉後衝出來,妮拉的骨柄匕首反握在他的右手裡。
射手把步槍盪到腰間扣動扳機。
光束擦過納古爾的肩膀,在他的肉體上畫下一道燃燒般疼痛的線。
他吼叫著撲向那人。那衝擊就像是撞向一根支撐柱,但二人在肢體的一陣掙扎中倒在了地上。
那人揮舞起步槍的槍托。它痛苦地砸到納古爾的頭上。他藉著攻擊的力量滾到一邊,把一口血吐進他敵人發光的藍眼上。那光片刻閃爍起來,而納古爾利用著這片刻的機會把妮拉的匕首插進那東西的腋窩下。
它在交疊的盔甲上滑開,但穿透了較為脆弱的活動部分。
他感覺到了刀尖碰到了皮膚和肌肉,用盡全部的力量推著。
一聲恐怖的機械尖叫從那東西的兜帽下響出。納古爾把匕首插的更深,扭動著刀柄,尋找著重要器官。
什麼東西在那人的內部爆開,一股惡臭的黑血濺在納古爾身上。
他的敵人顫抖之後停下了動作,就好像他的生命被直接關掉了。
納古爾從那突然靜止的屍體上滾下來,把匕首從他敵人的胸膛裡拔了出來。
他自己的呼吸聲在好像突然太滿的肺裡翻騰。他的心臟像一場噩夢般以雙倍的速度跳著,那聲音響到難以置信。
他蹣跚著站起來,聽到了步行機器沉重的腳步聲。
他撿起死去戰士的步槍跑了起來,它的槍托和扳機依然沾滿了油膩的血。
更多的藍色光束出現在空氣中,而這次他無法躲開它們。他聽見一陣黃銅鐘聲和勝利的吶喊。咔噠作響的奇怪靜電聲似的語言追趕著他。
一個警告?一個命令?
納古爾知道他無法逃脫。他和安全之間隔著太多的開闊地帶。
對自己的死感到釋然,他停下奔跑,轉身看向追捕他的人。
如果他不能逃脫,他就要戰鬥。
“因為戰鬥和殺戮就是在地底漆黑中能做的所有事情,”納古爾說。
兩個步行機器冷酷地在他身後,那些可怕的武器瞄準著他。一個穿著袍子的人站在兩個機器中間。一大群如蟒蛇般的纜線手臂從他背後升起。
納古爾把偷到的步槍架在他受傷的肩膀上,那被燒焦的肉體已經開始癒合。他的血液變得濃稠,皮膚下的熱量預示著他永無極限的自愈能力已經開始工作。
他又多了一道奇怪的傷疤。
“戰鬥到他們不得不殺死你。”
他扣下扳機,一股撕裂空氣的綠色電光從武器裡打出。
一陣幽靈般的光包裹起了那穿袍子的人,那電光在可以擊中他之前就消失不見了。
納古爾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機,每一次的攻擊都緊鎖目標,每一次衝擊都被那不可見的能量場吸收。他一直開火到武器咔噠著打空。
“戰鬥到彈藥耗盡,”納古爾說,把敵人戰士的步槍挎在肩上,拔出妮拉的匕首。
“戰鬥到刀劍鈍去折斷,直到拳骨粉碎。”
步行機器背上的裝彈器開始抖動,大量的炮彈被裝進了巨大的武器裡。藍色的瞄準光線再次掃在他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肉體好讓他們能夠知道他所有的弱點。都是為了能夠更容易殺掉他。
“只有在心臟停止跳動時才能放棄掙扎,”納古爾說。
用他空閒的手,他把掛在脖子上的兩枚鏡面硬幣拿了起來,
是卡哥頓把這些送給他的,說它們是來自他養父的眼上。
納古爾把掛繩從頭頂拿下,舉起讓那些將要殺死他的人看見。
“在你們殺了我之後,把這些放在我的眼睛上,”他說。
轉動的硬幣反射著藍色的太陽光,那兩片金屬被打磨的光滑無比。
穿著袍子的人喊出一聲命令,高聳的步行機器放下了武器。
在納古爾的驚訝中,他們慢慢地轉身回頭離開了。
那人向他揮了揮手。
納古爾搖著頭。那人再次揮手。
納古爾轉身跑走了。
這一次他沒有向後看。
卡哥頓在手裡轉動著步槍,欣賞著擊發機構精美的作工,面板上的齒輪標誌,還有完美的機械配重。
“你殺死了拿著這個的人?”
“是的,”納古爾自豪的回答。
他站在他的部落面前,終於成為了一個男人,好像是第一次站的筆直。
岩漿的紅光照亮了卡哥頓的臉和那些圍繞著他們的部落勇士。卡拉瑪特,歐羅米根和巴西尼在看著,不敢相信地,看著卡哥頓把步槍抬到肩膀上順著槍管看去,哼了一聲。油燈掛在山洞頂部,在遙遠的岩石中的什麼動作不停搖晃著。
“你在地表上殺死了一個藍眼睛的屍鬼?”
“是的。”
“是怎麼做的?你是怎麼殺死他的?”卡哥頓說,用一根手指滑過槍托上的黑色汙漬。
“我看到了他們的挖掘場,”納古爾說。“但他們聽見了我,其中一個衛兵幾乎讓我感到意外。但我衝向他,把他撞倒。”
納古爾拔出妮拉的匕首,它的刀鋒依然粘著黑色的液體。
“我們纏鬥起來,我把匕首插進了他的盔甲下。深深地插進去。然後他就死了。”
卡哥頓舔了一下手指,在嘴唇上滾動著黑色的指尖。
“這不是一個人的血,”霸主說,像是處理一塊有毒的岩石一樣把步槍扔到腳邊。“這是一個機器的維持液體。你所做的一切只是把死亡帶到了我們頭上。”
“我不明白,”納古爾說,感覺到他先前的希望像那個被他割喉的愛舍卡爾人的眼神一樣快速消失。頭頂油燈的搖晃更加劇烈,一股低沉的吼聲讓納古爾咬住了牙齒。
“你把這把武器帶給我,想著我可能會讓你沾上鮮血,掙得一個殺戮之名?”
“我是這樣想的,”納古爾堅持道。“我——”
卡哥頓沒有讓他說完。他用手背抽過納古爾的臉。
衝擊力把他砸到單膝跪地。
曾經,這就足夠讓他膽怯,讓他羞愧地趴在地上。
但灑下的鮮血,無論是為了慈悲或是生存,已經改變了納古爾。
它觸動了他內心的某種東西,與某種迄今為止未知的元素產生反應,點燃了他靈魂中的一抹嶄新的火焰。
山洞的屋頂震動了,一股塵土落了下來。一盞燈掉了下來,在地上砸出一片玻璃和火焰。
緊張的低語在岩漿中閃出一陣抖動的時候傳過山洞。
紅光從深處亮起。
納古爾用手背擦去嘴邊的血。
他緊緊握住妮拉匕首的刀柄,站了起來。
曾經,卡哥頓好像是他們之中最強大的,一個超凡的殺手。一個將帶領掠奪者部落走向偉大的不敗戰士,一個終將打破把他們困在無知和殺戮的黑暗中的鎖鏈的英雄。
但現在納古爾看清了他的本質:他只是又一個不值得奉獻的可憐嗜血的暴君。
卡哥頓看出了他跨越的界限,慢慢地點著頭。
“是時候了,”他說,看向再次顫動的山洞頂。“下手吧,無名。來吧,用我的血掙得你的殺戮之名。”
納古爾靠近了他,把妮拉的匕首埋進卡哥頓的胸骨下。它割過肌肉和器官的溼滑阻礙,抵著他的肋骨插進了心臟。
大地在納古爾轉動匕首的時候震動起來。
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血液從傷口裡噴了出來。
更多的血從卡哥頓的嘴裡嗆出,同時一道巨大的裂縫像是地殼運動一樣分開洞頂。某種巨大的東西伴著震耳欲聾的金屬碎石聲從裂縫中挺了進來。
一個鑽頭在強行衝進山洞時發出尖叫。
那東西在穿過星球地殼的時候被燒焦染黑,外殼上全是灰塵和塵土。但前方裝甲上的齒輪標記完全無法認錯。
卡哥頓是對的。他的確把死亡帶到了他們頭上。
戰士在碎石如一陣致命的雨一樣落下時衝進洞裡散開。
卡哥頓跪到地上,生命隨著每一秒從他的身體裡流逝。
他們一起落到地上,像一對慈愛的父親和孝順的兒子一樣互相擁抱著。
霸主的頭落到了納古爾的肩膀上。
“我…為你…取名,”他從痛苦咬緊的牙間說著。
“我的殺戮之名?”納古爾說。
卡哥頓點點頭,在納古爾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名字。
他不再是納古爾,那個無名之人了。
說出了這個詞後,卡哥頓的臉放鬆下來,好像他終於放下了什麼異常沉重的負擔。
他微笑著看向洞頂,臉上的是一種奇怪的懷念表情。而在他的最後一口氣裡,他說,“我用了一生才學會如何死亡。”
卡哥頓的四肢鬆弛下來,向後倒去,滑進了岩漿裡。
男孩在看著那個比其他所有人更加成功塑造他的人消失時感到了片刻的後悔,但在他的下一次心跳中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他帶著嶄新的目光站起看向這個世界。
山洞正在崩塌,他的部落正在死去,但他卻感覺到了出奇的冷靜。
他現在知道他是誰了。
這份理解點燃了他心中的火花。
那火花一直都在,被黑暗和滅絕的邊緣掩蓋著,但現在它伴著復仇怒吼著重獲新生。
知識衝進他的心中:一個充滿戰爭的銀河,數以億記的世界和數不勝數的文明。
而在這銀河的中心是人類誕生的古老家園,一個被戰爭蹂躪的世界,統治著它的金色王者孤獨地坐在從灑滿白雪的世界屋脊中拔地而起的高聳尖塔上守望著。
那位王者從沉思中抬起頭微笑了。
+時機已到+
四個簡單的字,但那是解開他體內沉睡著的力量的關鍵。它伴著洶湧原始的情緒波動展開;吞噬了那個曾經的無名男孩,重塑著他。
沉睡已久的基因醒來,它們奇蹟般的力量開始展現。
他腦中的突觸在全新連接,被鑄造完成時好像燃燒起來。
骨骼和器官冒出了全新的力量。他的身體迸發起來,所有的血肉隨著志向裂開,同時一陣巨大未知的肉體改變發生在了他身上。血管和靜脈在他麻木的身體裡閃出如白磷燃燒般明亮的軌跡,他原先的自己就如蟒蛇無法承載長大的身體的老皮一樣被褪下。
這重生充滿痛苦,他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被擊碎重新構造起來。它不顧他的痛苦將他迅速地重塑,把他撕碎,重新造成他本來應該成為的樣子。這痛苦超出了任何活物的忍受極限,他的意志開始崩潰。
他把頭向後仰起吼叫著,火焰從他展開的雙手裡閃出。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他跪到地上,山洞毀滅的聲音和景象咆哮著回到了他身邊。
巨大的石塊和石壁在四處落下。讓人窒息的塵土掩蓋了殘殺,但他聽見了受傷和將死之人的尖叫聲。岩石砸在他的肩膀上,讓無比鮮活的血液瀝出,擊碎了下方的鎖骨。
又一塊砸在他的額頭上。他的視野染上了一層紅色。
血液灑在他的臉上。這並不重要。
他現在知道他是誰了。
他在灰燼和火焰中呼吸,品嚐著自己生命的金屬味道。碎裂的流彈在山洞的如雷般的崩塌聲中奇怪地迴盪著。
重力武器,他想,沒有對這個詞感到意外。
更多的石塊和廢墟砸中了他,他倒在了地上。
一股奇怪的睏意席捲到他身上,就好像他的身體——在轉變中耗盡了體力——正在關閉。
他微笑著,視野灰暗下來,死亡和毀滅的聲音變得遙遠。
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他是誰了。
他聽到了靠近的鋼鐵腳步聲,抬頭看到一個穿著紅袍子的人站在他身前,拿著一把蘊藏著巨大力量的長柄步槍。
一雙藍眼在深紅的兜帽下閃亮著。
“我找到那男孩了。”
他的手突然伸出,扼住了那穿著兜帽的人的脖子。
一陣機械語言的警報聲從它喉嚨裡的黃銅義體裡滴答響出。
僅僅以非常微小的力量,他捏碎了那藍眼戰士的脊柱。
“我的名字是……荷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