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古尔(Nergüi)对谋杀的第一段记忆是他养父的死。
他年幼的耳朵贴在他父亲的胸膛上,他记得那人带着他从身后的屠杀里逃走时的那疯狂的心跳。
在那时,纳古尔不知道是谁在杀戮。
在地底漆黑中,这几乎无足轻重。
谋杀是现实,杀戮是准则。
杀或者被杀。在他们可以杀死你之前杀死他们。
他们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是任何在闪烁的煤气灯光外的人。
他们是任何你不知道的人。
他们是所有那些没有你的部落,帮派或者家庭的刻印的人。
即使这样也不能永远保证你的安全。
在漆黑中,生命似乎富饶又廉价。兄弟杀死兄弟,父母抛弃孩子,妻子害死丈夫。
在那时,纳古尔太年轻了,还不能理解在如发霉的面包中的孔洞一样蚕食星球地底的无光通道和令人窒息的隧道中世界运作的方式。他知道的只有那人心脏的跳动,那人仅仅是在片刻前才成为了他的养父。
那人看起来和所有人一样对这起变故感到意外。
纳古尔记得叫喊声,热辣的喉声,就像深处矿井的火山的热度一样。
他没有理解这些东西有真正的意义,但他还是理解了它们背后的恐惧。
让骨髓撕裂者带着锯刀冲到地穴部落的恐惧。
而即使还未完全从胞衣中褪去,他就理解仇恨是恐惧的双生子。
他的父亲失足摔倒,吐出一滩血液和黑胆汁。
破碎的弹片穿透了他的肺部。两片肺叶都在快速地被体液积满。他放下手臂中抱着的孩子,拔出一柄锈掉的粗糙匕首。影子在被煤炭染黑的墙壁上移动着。开膛刀闪过,被血肉磨利的刀锋在火光中闪烁着。
在愤怒的狂吼中,他的父亲向前冲去撕打起来。
因为战斗和杀戮就是在地底漆黑中能做的所有事情。
战斗到弹药耗尽,战斗到刀剑钝去折断,直到拳骨粉碎。
只有在心脏停止跳动或者头骨被石块击碎后才能放弃挣扎。
一直战斗到他们把你的喉咙割开,在你的眼睛上放上镜面硬币为止。
他记得将死身体的哼叫声,土制枪炮震耳欲聋的响声。
闪光和劣质火药的味道。被屠宰的肉块因恐惧散发着恶臭。
空气中血液令人兴奋的气味。
父亲战斗得很努力,但最后他死了。
一枚流弹击飞他的膝盖,一只被马达助推、带齿的斧子砸在他的身侧。它咬穿了他那被血液灌满的肺。纳古尔的父亲倒在他身旁,血从他残破的身体里喷涌而出。
他困惑不解地看着男孩闪亮的绿色眼睛死去。
那就是纳古尔对谋杀的第一段记忆,但这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
科桑尼亚是一个建立在谋杀之上的世界。
一堆钢铁被架起,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属蜘蛛留下的蜘蛛网,挂在深鼠部落的山洞墙壁上,长条的铁链串在其中,就像干肉架上展开的肉。管道炸弹爆炸的痕迹残留着,枪声不停地响着。
岩石地面被汗水,排泄物和潮湿的内脏尸骨弄得湿滑。
年轻的掠夺者勇士的喊声充斥着空气。他的部落同伴拉着深鼠部落的尸体拖进地狱深坑里炽热的火山洞。
没有人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深,只知道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那里的墙壁据说嵌着宝贵的金属,宝石和富含化学物质的沉淀物。当科桑尼亚的轨道把她从蓝色的太阳边拉走,她融化的地心冷却下来时,听说一个部落可以从深处挖掘出一大笔财富。纳古尔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谣言就足够让掠夺者屠杀深鼠部落并占领他们的洞穴了。
他以一种伴随着嫉妒和骄傲看着那些年轻人——不在是孩子了——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他们杀死的尸体胸口上。
杀戮之名;在谋杀中挣得。
新进的战士把死人的血液抹在他们的眼睛和嘴上。他们像野兽般嚎叫,原始野蛮,沉醉在屠杀和战欲中。
那些尸体,在完成了他们的目的后,没有任何仪式地被扔进了岩浆里。勇者从可怕的热气旁退开,卡哥顿(Khageddon)抓着残缺不全的深鼠酋长的冲天辫站到了洞穴的中心。
被打败的男人在霸主的手中挣扎着,他伤到几乎要死了,但现在还有一口气。
在科桑尼亚这从不会是件好事。
在漆黑中,你所受到的教导会让你一直战斗到他们不得不杀死你。
科桑尼亚的部落和族群对俘虏并不友善,造成的折磨可以把意志最强大的人变成一无是处,满口涎水的疯子。
卡哥顿由金属和肉体组成的巨大身体沾满着鲜血,有他自己的,还有他杀死的十几个人的。他自己的辫子在战斗中松掉了,长黑色的头发像一副黑色的面纱挡在他脸上。纳古尔在霸主伤疤遍布的身体上能看清的只有他植入的长牙的闪亮银色,和他机械眼的苍白圆球。
“掠夺者们!”卡哥顿喊道。“血债已偿!”
勇者慢慢地围绕着他,弯腰把他们结茧的手掌和刀剑敲打着山洞的岩石地面。一股低沉的吼叫困在他们的喉咙里,声音低沉嘶哑,毫无言语却充满黑暗的意义。那是猎杀之歌,一股在石头上用肉体和金属奏响的缓慢节奏。
纳古尔感觉那触动了他拼凑起来的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一种痛苦的失去感觉;一段早已忘却的记忆。或者是一个他还未理解的未来。
他急切地想要加入他的部落,在圆圈里嚎叫。
但他还没有染上战斗的鲜血,而一个没有杀戮之名的人加入圆圈会激怒勇者。那人被撕成碎片,即使连眼睛上放下镜面硬币的尊严都没有。
卡哥顿举起他的仪式刀,一把捡尸者留下的长刀。
它的刀锋从不变钝,而且不管它溅出多少血,红锈从不能碰到它。
“光荣之颅!(Aebathan!)”霸主喊道,然后把刀划过深鼠的喉咙。
他一直割开皮肤和肌肉,筋腱和骨骼,一直到头颅被割下,身体掉进岩浆中。
卡哥顿举起头颅,让血雨从断口处洒在他的脸上,然后再把它和身体一样丢下去。
在岩浆的红光中,他看起来就像怪兽一样。
在科桑尼亚人命不值钱。纳古尔的一生都知道这一点。
一个人的价值不如他的一把刀,袋子里的一把子弹,或者他合脚的钢靴。纳古尔的命比大多数人还要不值一提。
他自从记事起就一直听其他人这么说。
他是部落的累赘,一个满身伤疤的怪胎。一个从没有任何孩子可以挺过去的无数伤口中的幸存者。
一个身体拒绝像其他人一样发育的男孩。
有些人把他叫做一个诅咒,一个科桑尼亚之心留下来折磨他们的变幻灵体。
他们都想他死,但霸主禁止他们这么做。
卡哥顿是在碾尸者部落的屠宰山洞里发现他的,挂在一个铁钩上,一个披着人皮的屠夫穿着一件被血染污的围裙正准备把他做成一顿肉汤。卡哥顿先把那人开膛破肚,然后才把男孩从铁钩上救下带回掠夺者的领地。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也从没有给出原因:为什么他要救下这个有着闪亮的,海绿色眼睛的婴儿。
在漆黑中,所有人的眼睛都是暗淡病态的蓝色。生物多样性这种词对掠夺者来说完全陌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不一样意味着不好。
不一样意味着你是一个外来者。被人遗弃。
纳古尔经常希望那天霸主可以把他留在铁钩上等死。
卡哥顿这样叫他,一个从科桑尼亚第一代深矿工的死语中毫无意义的名字。它实际的意思就是无名。
“这是为了保护,”卡哥顿在那少见的愿意和纳古尔讲话的日子里这么告诉他。
“保护什么?”
卡哥顿看向洞穴的顶部,如珍珠般苍白的眼睛在机械收缩的时候滴答作响。一阵后悔的阴影闪过他的脸。
“未来,”他说。
愤怒让纳古尔变得暴躁。“我不需要保护,”他吼道。
卡哥顿背手打出残暴的一击,让他倒在地上,嘴巴里的一颗牙齿也松动了。
“我没有说是为了保护你。”
然后这件事就没有下文了。
深鼠是一个古老的部落,他们喜欢挽留过去,去铭记。
他们在画着壁画的墙壁上挖出的洞里存放着无用的多余物品:老书,碎纸片,还有除了用手刻成子弹外毫无用处的相同水晶。书本的纸页用绿色的湿泥粘在一起,而那纸上仅仅是写着递减的数字。
他举起一颗水晶,一个棱角分明的蓝色方块,金色的血管环绕在内部,然后举到眼前。它的表面模糊残破,但纳古尔在它的深处看到了一张复杂的网,规整到不可能是自然产物。
纳古尔耸耸肩,把水晶放在他衣服的口袋里。
其他部落嘲笑深鼠对过去的渴望,但纳古尔愿意付出一切来知道他是从何而来。他没有对自己母亲的记忆,或者那个在他婴儿时代试图拯救他的父亲的任何知识。
掠夺者也恨他,但如果他在他们认为他不在看的时候阅读他们的表情,他们也在惧怕他,尽管他完全想象不到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纳古尔绕着山洞走着,把手滑过墙壁,在掌心下感受着刻进石头里的故事。壁画已经暗淡,风格粗野,尽管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它描绘了科桑尼亚的蓝色太阳在一个孤独的机器头顶燃烧,它分开星球的地壳,贪婪地吸干它的财富。
他越走过墙壁,那机器就长的越大,直到天际被它们不能满足的饥饿填满。每一座高塔底部都有一个楔子嵌进下方的岩石,纳古尔追寻着它们回旋的线条。这些代表着矿脉,一张深挖进星球地底的隧道网络,就像一个扫荡者捡拾一具尸体一样把它掏空。
在高塔之间的是一个壮硕的人,一个在石头和钢铁的城市中旅行星辰的男人。
老者说起过在他们年轻时见过星舰,有着愤怒蓝色火焰的巨大怪物。
纳古尔希望见到一艘,一天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而不是在漆黑中见到的滴下油污和沾满煤灰的岩石天花板。
但这些天,没有人会到外面去。
他们为什么要去呢?太阳燃烧你的皮肤,空气味道糟糕,蓝眼的尸鬼为了取乐捕杀活人。没有去过地表的人可以活着回来。
但在地表下的黑暗外存在着什么的这个想法就像一处纳古尔挠不到的瘙痒一样,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
“这里不可能是一切,”他轻声道。
他的手指跟着一条线回到了星球的表面,然后继续向上,穿过高耸的塔,上到了太空和之外的黑暗。他环绕着科桑尼亚的星星,继续向外绕到了光秃的石块上。
深鼠没有画出蓝色光球之外的东西,他们的想象力无法猜测他们的视线之外和老故事里没有提起过的东西。
纳古尔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蓝色的天空和绿色,奇异的水晶银色海岸,抛光的古老花岗岩结构在一颗金色的太阳下闪着光。他吸入一口气,品尝着在玄武岩海岸上拍碎的海浪传来的咸味,还有富饶土壤的清香,在那里活的东西或许可以生长。他手臂上的毛发在长着长草的无尽平原上的暖风中舒展开来,空气是如此的清新无暇,像是刚刚割下的草的味道。
“总有一天我要看到这些,”他说。“总有一天我要看见那些遥远世界的天空。”
这种感觉是如此真实,回忆和想象间的模糊地带变得没有意义。在他头脑中的眼里他看见了一片在世界屋脊上连绵不绝的山脉,在那里有一座单独的高塔穿透云层。
一道光在最高的窗户里闪出,像一座灯塔,呼唤着他……
“我知道你。”他说,呼吸变快了。
“又在和你自己说话了,怪胎?”身后的一个声音说。
回忆,想象和现实又一次撞在一起,纳古尔回过头看到四个刚刚染血的勇士站在他身后。卡拉玛特和他的朋友,欧罗米根,妮拉和巴西尼。
他没有听见他们进来,而他一般是对自己的周围非常小心的。
卡拉玛特环绕着山洞,鄙夷地看着壁画还有深鼠保存着的古老世界。这个男孩差不多十二三岁,身体充满了力量,右眼上有着一个半月形的伤疤。欧罗米根是他残暴的双胞胎,就像他的兄弟一样,他的长头发被用皮带绑成一个冲天辫。
妮拉和巴西尼让她们的长发散在身后,但在两边的头发被剃掉了,头皮上嵌着钩子和钉子。纳古尔一直认为这些女孩很美丽,就像一把精良的刀的美丽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无名?”卡拉玛特质问道。
“没什么,”纳古尔说。“只是四处看看。”
“你不应该在这里,这是我的山洞了。”
“是吗?”
“对,你没看到吗?我们今天沾血了。”
卡拉玛特骄傲地把一只手拍在刚刚刻在他胸口上的部落标记上。灰烬被洒进伤口里净化它们,并且永久地把他标记为掠夺者部落的一个骄傲的杀手。
纳古尔点点头。“对,我看见了。杀了三个人,我听他们说。”
卡拉玛特在他身边绕着,愤怒让他的脸变成了野兽的样子。他带着钩子的刀出现在手上,刀锋依然因谋杀溅出的血液钝着。
“你什么意思,听他们说?你敢怀疑我,无名?你觉得我没有杀死他们?为了这话我要把你的肠子扯出来。”
纳古尔从卡拉玛特身边退开一步,把自己贴在了墙壁上。
“不,卡拉玛特,不是的。我只是在说我知道的。你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加入突袭。卡哥顿不允许我。”
“对了,”卡拉玛特啐到。“你没沾血。永远也不会得到杀戮之名。”
“因为没有年长的勇士愿意训练我。”
“对,你没有强壮到可以受训,”欧罗米根说,活动着胸口和手臂上强壮的肌肉。“看来你的身体完全是坏了,但他们没有很好地重新把你拼起来。”
“他就是猎群的累赘,”妮拉说,捡起一本败坏的书,不带理解地翻过它的书页。腐败的纸张在书页散开时落下来,纳古尔突然有了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悲哀,看到这书中记载的知识被如此轻易抛弃。
“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他说,并在她的嘴唇弯成一个怒吼的时候立刻后悔了。
展露你对什么东西的关心是在暴露弱点。
如果你关心什么,敌人就能用那东西来伤害你。
妮拉把书扔到他脚边说。“这是垃圾,无名。除了拿来烧之外毫无用处。”
纳古尔弯下腰捡起它,但遇到了卡拉玛特踹进他脸上的膝盖。
他的头猛地被砸到后面,在墙壁上痛苦地裂开。
血液从他破裂的鼻子里喷到壁画上。被痛苦蒙蔽,他重新俯下身,手飞速地护住自己的脸。他在他们扑向他时蜷缩成一个球形,用靴子和拳头打向他的胸口和腹部。他保持着肌肉紧绷和呼吸轻浅,等待着他们结束。
疼痛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对科桑尼亚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陌生,所以他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这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而且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
“尖叫啊,无名!”卡拉玛特喊道,把他拉起身拔出刀片。“为什么你从不尖叫?”
“或许我们没有让他足够痛,”欧罗米根建议道。
“对,把那些老伤疤割开!”妮拉补充道。
欧罗米根残忍地把他的手臂向后弯曲,妮拉同时撕开了他的衣服。他任由她这么做了。
打斗只能让事情变的更糟,让他们有理由杀了他。
他的胸口和肚子暴露出来,他苍白的皮肤上爬满伤痕。那些伤口可以杀死任何部落战士三次有余,但即使是一个科桑尼亚的年轻人都可以看出这些不是针线缝起的伤口,或者子弹的伤痕。
那些是精确小心的割痕,一种在漆黑中完全无法与之并肩的科学和精准图案,即使是那些住在岩浆洞下疯癫的科技先知都无法理解。
“你是被拼凑起来的,无名,”妮拉低吼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有妈妈。”
欧罗米根笑了。“看来是什么人在碾尸者吃光什么低贱部落后用剩下的玩意儿把你拼起来的。”
“然后他们把你扔了,因为你什么都做不到,”卡拉玛特说完了。
纳古尔以前听过所有的这些侮辱,看过那些人看到他满是伤疤身体时鄙夷的表情,苍白无比,血管暴露着,就像被可怕的吸血怪兽吸干的尸体一样。
他把眼睛锁在了卡拉玛特的眼睛里,然后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传过,某种不可见的联系。
或许,是一丝的蔑视。或者更糟,对这些殴打的不屑一顾。
它打开了卡拉玛特心中的某种没有尽头的愤怒深渊。他的眼睛展开,把拳头砸在纳古尔的脸上。这一下打碎了他的脸颊,把他的后脑砸在山洞的地板上。又一下划开了嘴唇,碎掉的牙齿从纳古尔的嘴巴里飞出。
一次又一次地,卡拉玛特的拳头打在他的脸上。
其他人向后退开,突然因他的狂怒感到恐惧。对纳古尔来说,这好像是某种霸道的力量正运作在年轻的勇者身上,让他带着致命的意思出拳。
“卡拉!”妮拉说。“够了!你要杀死他了!”
卡拉玛特忽视了她,如雨滴般落下的拳头只有一个目的。谋杀。
妮拉拉住他的肩膀,但他太强壮了。过于专注于这次殴打了。
“放开他,”她喊道,拔出她骨柄的刀。“卡哥顿说他被标记了。你不会杀死被标记的人,对吧?”
她抓起他的辫子把他的头向后拉,准备割开他的喉咙。没有阻止她,卡拉玛特吼叫着向后倒去。她的匕首脱了手,掉在纳古尔旁边的地上。他滚到一边,咳出牙齿,眨出血液。
他看到卡拉玛特把妮拉推到对面的墙上。
看到女孩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她的腿脱力着滑下墙壁,卡拉玛特带着钩子的刀深深没进她的心口。
她在落地前就死了。
“妮拉!”巴西尼喊道。
卡拉玛特把她向后推开,谋杀的欲望依然在眼中燃烧。他今天已经杀了三个人,现在是第四个。没有人想做他的第五个战利品。
卡拉玛特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看向他们每一个人。
“靠,卡拉,你杀了妮拉……”欧罗米根说。
“反正我从没有喜欢过她,”他说,弯下腰扭动抽出死亡女孩胸口的刀。他把它在欧罗米根的衣服上擦干净,然后从他身旁走过。
他在走到山洞入口时转过身,用那闪亮的刀指向纳古尔,然后是妮拉。
“在我回来之前把她处理掉,”他说。
纳古尔看着妮拉的尸体滚下熔岩,一直到它消失在深处的红光里。他没有对她感到任何事;他不喜欢她而她也不喜欢他。那为什么她为了他甘愿承受与卡拉玛特对抗的风险?
没有答案浮出水面,他想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为她说起一句话。没有人会想念她,一天之后她的存在就会被所有人遗忘。这就是科桑尼亚的做法。没有纽带,没有关心,没有忠诚。
这里没有任何生活的办法。
纳古尔在手中转动着她的刀。它太过于宝贵了——超出常人的努力被倾注进了这把刀中。它的手柄曾经是一根腿骨,而尾部则用一截透明石膏中闪出的电能刻成了一轮新月的形状。
他可以感受到部落的眼睛注视着他,但死亡被如此紧密地织进了地底漆黑的日常里,以至于没有人对他像这样丢下一具尸体的行为感到奇怪。如此对他们一员生命的轻视让纳古尔感到厌恶。这当然不是新鲜事了;科桑尼亚上的生命从不是什么值得庆贺或珍惜的东西。
部落中的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手里的刀的价值比妮拉的生命更高。
这种完全的不平衡像一颗顽石一样在纳古尔的心中种下。
他学到的所有东西,他被教导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漆黑中的生活只是一场为了生存的残酷竞争。强者杀死弱者。所有其他事情都毫无意义。
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情况。
科桑尼亚正在死去,但它的人民却会为彼此残杀耗尽最后一口气。
这有什么道理?
他抬起头,看见头顶的好几层烟雾,像是被画在天花板上的裂痕中一样环绕着。在高高的头顶,远古的隧道,或许像深矿的通风管一样宽阔,依然在把空气送到这里,充满着地表尖酸的金属味道。它带来了钢铁和逐渐消逝的古老科技的感觉,某种远古科技的信号。
他感觉到身后有一道阴影移动了,认出了卡哥顿的气味和声音。
“是你杀死那女孩的吗?”他问。
“她的名字叫妮拉。”
“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是你杀了她吗?”
“不,是卡拉玛特杀的。”
“为什么?”
“这有意义吗?在这里有谁需要杀人的理由?”
“你是对的,”卡哥顿同意道。“这没有意义。”
纳古尔转头看向掠夺者的霸主。“那为什么要问?”
“因为你觉得那有意义。你想要找到那并不存在的意义和缘由,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冠上更高深的目的。我们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战斗和杀戮,从那些比我们弱小的人身上抢夺我们需要的东西。所有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我不相信,”纳古尔说。“这个世界和其中的所有人…我们曾经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一些比…比这些更宏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像笼子里的老鼠一样战斗,好像谁生谁死并不重要一样互相杀戮。”
“这都不重要,”卡哥顿说。“什么都不重要。你不重要,我不重要。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挣扎就是一切。这就是重要的事情。我们战斗,我们杀戮,我们死亡。难道还需要更多的吗?”
纳古尔重新透过烟雾看向岩石天花板,想象着自己脑中的眼睛穿过薄薄的地壳来到星球表面。
“我们本来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他说。“我被创造的意义远不止这些。”
“或许吧。”卡哥顿说,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在最短暂的一瞬间,纳古尔想这动作几乎就像是家长的作风。
然后他感觉到了霸主抓握的力量。
然后他意识到卡哥顿想要把他推进岩浆里。
他应该害怕,应该挣扎着想要逃脱,但纳古尔没有感觉到恐惧或者愤怒,只有一种对自己命运的淡然接受。
在生活毫无意义时,生存还有何意义?
如果只能得到更多的痛苦和悲惨,抗争还有什么意义?
他肩膀上的抓握更紧了,纳古尔感觉到了某种奇怪的压力从卡哥顿的掌心里传来。那诉说着他灵魂中的某种挣扎,想要把纳古尔推下死亡的欲望在和某种……某种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想法战斗着。
一阵碎石滚动的低沉声音从山洞间传来,就像是遥远天边的雷声。
什么东西在裂缝中闪过,就像是动力耦合器的放电。
卡哥顿的手慢慢放开了他的肩膀。他从男孩身边退开。
纳古尔没有转身,说到。“为什么?”
“科桑尼亚与我说话了,”卡哥顿说。
科桑尼亚地下所有的光只有火焰和古时的人们向下挖掘财富时留下的开裂暗淡的灯光。那些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星球的财富已经被掏空,深处的矿脉枯竭,只在世界最黑暗,最致命的裂缝中还有些许碎片。
留在岩石中的空荡隧道和通道脏污难堪,挂着摆荡的锁链和过于巨大到无法回收的远古机器。墙壁上像燧石一样布满坑洼,那是钻机和早已死亡的探索者打开科桑尼亚,直到什么也没留下的证据。
这星球曾经取之不竭的财富已经耗尽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种丰富的资源…
但这些人渣又能有什么用处?
纳古尔靠近着光,但也没有过于靠近。
光线意味着有人,而他已经离开掠夺者部落足够远,那些人只会是敌人。科桑尼亚的住民一直都在移动,让他不能确定那光是来自哪个部落,而不带着一个血主走进对手的部落里就像他直接跳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一样,无异于自杀。
即使是在黑暗中孤独的死去也会比从一个不是他自己的部落那里寻求帮助来的好。
他继续向上爬。
他攀上玄武岩的峭壁,在戴着面具的巡视者排泄时冲过摇晃的吊桥,爬上砸进岩石中的用凹陷的铁片编成的梯子,钻进早已锈开了的门。
每一步都带着他前往这世界的未知领域。
但他依然直觉地知道道路。
向上。一直向上。
科桑尼亚的孩子在婴儿时期就学会了在地底隧道的迷宫中找寻方向。
在幼儿时期,他们会被扔到黑暗里自己寻找出路。孩子要么找了回到部落的方向,要么因脱水,饥饿和疯狂而缓慢痛苦地死去。
在必要下,纳古尔学会了快速移动和寻找科桑尼亚地层中隐藏道路的方法。
在实践中学到的知识让他现在可以安全地穿过海勒伯瑞安和群猎者卡帝伦的领地。他几乎就要穿过瑞卡的领地了,但他们在最近对阿洛苏凯部落的屠杀和传闻中的大收获,他希望他们传奇般的血欲现在暂时满足了。
他听见战鼓声从一条崎岖的钟乳石洞里传来。
苍白的月光从顶上的裂缝中洒下,而碎裂的风声从生着石柱的洞穴间吹出。
几百具尸体被扎在这些石柱上,肋骨被向上升起的石矛向后拉开,四肢无力地垂在旁边。
从顶部滴下的水分像乳色的泪水一样滑过死者僵硬的脸,慢慢地把他们包裹进矿物中,让他们最痛苦时刻的表情被永恒地保存下来。
这是贾塔林部落的奖杯洞,他们残忍行径的典型体现。
纳古尔停在一个男人的尸体旁边。他的身上全是圈状的伤疤和眼睛形状的纹身,证明他是爱舍卡尔的一员,一个就住在地表下的部落,而且他们经常去远古遗迹里探险。他的伤疤因为长期接触辐射而癌变的溃烂边卷起。
从他弯曲身体里流出的液体充满着猩红的丝线。
一个刚刚被杀的人,最近才被插在石柱上的。
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孩子……”他喘息着,眼睛中带着祈求。
纳古尔从他身旁退开。将死之人总是想要拉上一个一起死。
“孩子,”那人重复道,伸出自己的手。“你的…刀。给…我。”
“不,”纳古尔说。
“给我!”那人嘶吼道。“不能…没有…武器…就死。”
这个爱舍卡尔只有片刻的时间了。纳古尔应该离开,在这个人的喊叫声吸引到贾塔林的注意之前离开这里。
纳古尔慢慢地点点头,拿出妮拉的匕首。
“对,”那人说,血从嘴唇边喷出。“给…我…”
纳古尔把刀锋横在那人的喉咙上割开了。
他的眼睛在惊恐和愤怒中大大睁开。他的手抓着空气,最后的几下心跳在纳古尔把刀子拔出来的时候让一小股血溅到他的手上。
这人的血流干了。他的四肢在眼中的光消逝时抽搐着。
纳古尔举起他的手臂。手中的匕首沾满了闪亮的血。
刀子反射着月光,让它变成红色。
这没有让他粘上鲜血。
他没有在战斗中杀死这个人,但这是个好头。
他在贾塔林奖杯洞的附近找到了一条通往地表的路,一道围绕着垂直柱子的扭曲楼梯,上面堆着铁质的废墟和被砸烂的脚手架。纳古尔在他向上攀爬时感到皮肤刺痛,温度伴随着他的每一步变得更高。
空气里都是金属和尘土的气味,都是那些应该被遗忘和抛弃的东西。
纳古尔来到了一道通向一顶钢制顶板的梯子,粗糙地嵌在一圈框里。地表的蓝光从破损的缝隙里透过。
他爬上梯子,观察着顶板的缝隙。用肩膀顶住,把它推开了。他感觉到它活动了,但那不够。重到不能完全打开,但缝隙也足够他钻出去了。
纳古尔看着那缝隙。粒子状的微粒漂浮在蓝光中。
在他的背后是黑暗和痛苦,充满憎恨和无尽争斗的一生。
在前方的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是一段等待着他的新生,他之前对地表的理解都是错的,他会找到漆黑之外的目标吗?
不,他没有愚蠢到相信奇迹。
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次地表之旅会是一次散心,一次短暂的逃脱。一段在之后的年月中地底黑暗的无尽战争中可以珍惜的回忆。
纳古尔微笑了。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所求。
他推开钢板,跳进了科桑尼亚的地表。
梯子延续到了一片宽广的用硬水泥和钢板建成的棚子里。
用预制板建成的破墙围在他的三面,被某种可怕的高热融化成一种玻璃的质感。尘土从开放的那一面吹进来,在地上落成了不规则的图案和螺旋。
被遗弃的矿车有序地排列着,车厢空着,而那些轮胎——即使是最小的也比一个成人还高——全都腐败漏气。棚子的高顶已经完全不见了,科桑尼亚冰冷蓝色的恒星透过充满油污的天空怒视向他。纳古尔伸手挡住那穿透力极强的光,感受着那已经开始染黑他苍白皮肤的可怕辐射。
透过那面不见了的墙,纳古尔看到了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废土。
用黑色石头和钢铁建成的结构在他身边被砸碎翻覆,证明这一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古代文明。在履带上的巨大采矿机器侧翻着倒在地上,灰烬堆在向风的那一面。笼罩在这片废墟之上的是歪曲的巨大高塔,庞大无比的缆线围绕在它们脚边,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散落在一旁。
纳古尔在看到他的世界的遗骸时感觉到了一股痛心的悲伤。
从棚子向外延伸,毁灭的景象只是越加宽阔。
但这并不是战争引起的灾难,而是一片被遗弃的狼藉,就像一个妻子在坏水和累计的毒素最终让她的子宫孕育出可怕怪物时被部落抛弃一样。
西边的天空闪着蓝色,绿色,和金色的光,像是烧着火。这让大气在他的肺里尝起来有股苦味:坚硬,腐蚀,充满颗粒感。
他可以感觉到油腻的物质在每次呼吸中堆积在他的喉咙里。
他最初在地表的明亮中感觉到的痛苦在纳古尔慢慢走下载具存放棚的时候逐渐消退。平行的轨道,半埋在灰色的尘土里,在他面前蔓延开来。对矿车来说太大了,这些轨道比两个人头尾合起来还要宽。
纳古尔没能成功想象出可以在这种轨道上运作的机器规模。
他走过废墟,试图将他听说的有关地表的故事和他眼前所见联系起来。这些巨物完全与他人类的大小联系不起来,而纳古尔感觉自己好像曾经到过什么遥远的世界,在那里,不受物质法则控制的生物曾经统治一方。
所有东西都在地表上——所有的建筑和载具,所有巨大的机器和蛰伏的仪器——都是为了如神明般大小的人而建造的。
纳古尔在听到了除风声之外的什么东西响动起来时停下了他的探索。那声音很明显不是自然形成,充满节奏且持续不停,就像一颗机械心脏在无尽地跳动。在更加进入遗迹后,他看到了电灯的闪光。
光线意味着有人,而你不能在没有血主的陪同下走进对手部落的营地。
但何种血主有希望面对神明?
没有,但或许一个人可以不引起注意悄悄通过…
他保持在阴影里,回忆着所有他在科桑尼亚地底学到的东西。
最终,他停在了一个粉碎的结构和排列着的空心机器投下的阴影里。他在一段破墙后取好位置,从一副扇叶的巨大管道边向外看去。
在他的下方是一个浅的盆地,一艘星舰停在那里,它的形状像是一个扁平的管子,高耸矩形的导航仓接在它的尾部。它站在分叉的腿上,而一组人员正在从一个坑里把什么东西运到它前面的尘土地上。船上强力的照明灯点亮着挖掘场,但纳古尔看不出他们在移除的是什么。
大部分的那些人影都有着灰色皮肤,机械手臂或者机械腿连在他们的身体上,从只有一根机械臂连接着的人和那些更像是镶着人类碎块的地动引擎的那些东西都是这样。
高耸的双足行走器用一双古怪扭曲的腿围绕着盆地,上面载着巨大的加农炮和同样巨大的弹药装载器。它们搭载着看起来像是男神一般的骑士,红色闪光的眼睛扫描着遗迹。
纳古尔知道引起他们的注意就是死路一条。
穿着深红斗篷,镶着金边的监工控制着整个工作队伍,纳古尔从未见过他们的这副模样:机械和人类的合成兽用滴答的吼叫互相交流,就像是警告入侵部落的时候用手敲响的警示。漂浮着的黑曜石头骨在头顶飞窜,以尖锐的劈啪嘎达声向它们的同伴交流。
“你是什么?”他轻声道。
他把注意转移到他们正在挖掘的东西上。他依然不能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只看到它是一个大约三米长的圆柱体,一段扁了下来。挖掘机洒下的尘土模糊了物体,就像那穿着长袍的监工,但它金色皮肤上刻下的闪电标记突然激发了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回忆。
纳古尔开始从毁坏的风扇后站起,但就在太迟之前制止住了自己。
卵石从坡上滚下,他在一个双足机械突然停止环饶盆地的时候矮身躲回掩体后。粗长的炮管旋转过来,瞄准光线停在了他的藏身处上。
他保持着完全的静止,几乎连呼吸都不敢。
光线一会儿变宽,一会儿变窄,旋转变换着焦点,扫描过这片区域。纳古尔不明白着光线具体在做些什么,但猎物的直觉让他保持着不动。
最终光线停止了扫描,纳古尔松了一口气。
他冒着险从管子里向坑洞里瞥了一眼,欣慰地看到那巨大的机器继续开始了行进。
在他保持不动的时候,穿着袍子的监工已经把那金色的物体从地上拿起,现在正拿着它搬上他们的船。它在他可以再次认真看它一眼之前就消失了,但那些人对待它的小心程度揭示了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物品。
纳古尔听到了石块的碎裂声,瞬间之后的是能量的释放声。
他及时地站了起来,看见了一个穿着兜帽和红色长袍的身影,肩膀上挎着一把修长的步枪。
它的眼睛是两个闪着苍白蓝光的灯,步枪枪托上沉重的木料与那武器精细的击发机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恐惧重重地击中了纳古尔的心,呼吸冻结在喉咙里。
他在二人之间的空气被一道释放出的能量充满时扑向一边。
纳古尔身后的砖墙炸成了一股尘土和碎片。红色火烫的管子碎片像剑刃一样四散飞溅。纳古尔在步枪手再次开火时翻滚奔跑着寻找掩体。与他蓝色眼睛同样的光从步枪下挂的地方闪出。
纳古尔滑进一片脱开的风扇后,每一片扇叶都和他的身高一样宽。
穿着袍子的人随着纳古尔打出一枪又一枪,在古老的黄铜扇叶上打出高热的碎片。它的一部分脱落下来,伴着一股震耳欲聋的碎块掉在盆地里。纳古尔被一些尘土呛到,各种零件散在地上。
尖锐的警报声在下方的坑洞里响起。
纳古尔听到了更换弹匣的一声快速的咔哒声,随后就是那武器充能的嗡嗡声。
他从扇叶后冲出来,妮拉的骨柄匕首反握在他的右手里。
射手把步枪荡到腰间扣动扳机。
光束擦过纳古尔的肩膀,在他的肉体上画下一道燃烧般疼痛的线。
他吼叫着扑向那人。那冲击就像是撞向一根支撑柱,但二人在肢体的一阵挣扎中倒在了地上。
那人挥舞起步枪的枪托。它痛苦地砸到纳古尔的头上。他借着攻击的力量滚到一边,把一口血吐进他敌人发光的蓝眼上。那光片刻闪烁起来,而纳古尔利用着这片刻的机会把妮拉的匕首插进那东西的腋窝下。
它在交叠的盔甲上滑开,但穿透了较为脆弱的活动部分。
他感觉到了刀尖碰到了皮肤和肌肉,用尽全部的力量推着。
一声恐怖的机械尖叫从那东西的兜帽下响出。纳古尔把匕首插的更深,扭动着刀柄,寻找着重要器官。
什么东西在那人的内部爆开,一股恶臭的黑血溅在纳古尔身上。
他的敌人颤抖之后停下了动作,就好像他的生命被直接关掉了。
纳古尔从那突然静止的尸体上滚下来,把匕首从他敌人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好像突然太满的肺里翻腾。他的心脏像一场噩梦般以双倍的速度跳着,那声音响到难以置信。
他蹒跚着站起来,听到了步行机器沉重的脚步声。
他捡起死去战士的步枪跑了起来,它的枪托和扳机依然沾满了油腻的血。
更多的蓝色光束出现在空气中,而这次他无法躲开它们。他听见一阵黄铜钟声和胜利的呐喊。咔哒作响的奇怪静电声似的语言追赶着他。
一个警告?一个命令?
纳古尔知道他无法逃脱。他和安全之间隔着太多的开阔地带。
对自己的死感到释然,他停下奔跑,转身看向追捕他的人。
如果他不能逃脱,他就要战斗。
“因为战斗和杀戮就是在地底漆黑中能做的所有事情,”纳古尔说。
两个步行机器冷酷地在他身后,那些可怕的武器瞄准着他。一个穿着袍子的人站在两个机器中间。一大群如蟒蛇般的缆线手臂从他背后升起。
纳古尔把偷到的步枪架在他受伤的肩膀上,那被烧焦的肉体已经开始愈合。他的血液变得浓稠,皮肤下的热量预示着他永无极限的自愈能力已经开始工作。
他又多了一道奇怪的伤疤。
“战斗到他们不得不杀死你。”
他扣下扳机,一股撕裂空气的绿色电光从武器里打出。
一阵幽灵般的光包裹起了那穿袍子的人,那电光在可以击中他之前就消失不见了。
纳古尔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每一次的攻击都紧锁目标,每一次冲击都被那不可见的能量场吸收。他一直开火到武器咔哒着打空。
“战斗到弹药耗尽,”纳古尔说,把敌人战士的步枪挎在肩上,拔出妮拉的匕首。
“战斗到刀剑钝去折断,直到拳骨粉碎。”
步行机器背上的装弹器开始抖动,大量的炮弹被装进了巨大的武器里。蓝色的瞄准光线再次扫在他的身上,穿透了他的肉体好让他们能够知道他所有的弱点。都是为了能够更容易杀掉他。
“只有在心脏停止跳动时才能放弃挣扎,”纳古尔说。
用他空闲的手,他把挂在脖子上的两枚镜面硬币拿了起来,
是卡哥顿把这些送给他的,说它们是来自他养父的眼上。
纳古尔把挂绳从头顶拿下,举起让那些将要杀死他的人看见。
“在你们杀了我之后,把这些放在我的眼睛上,”他说。
转动的硬币反射着蓝色的太阳光,那两片金属被打磨的光滑无比。
穿着袍子的人喊出一声命令,高耸的步行机器放下了武器。
在纳古尔的惊讶中,他们慢慢地转身回头离开了。
那人向他挥了挥手。
纳古尔摇着头。那人再次挥手。
纳古尔转身跑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向后看。
卡哥顿在手里转动着步枪,欣赏着击发机构精美的作工,面板上的齿轮标志,还有完美的机械配重。
“你杀死了拿着这个的人?”
“是的,”纳古尔自豪的回答。
他站在他的部落面前,终于成为了一个男人,好像是第一次站的笔直。
岩浆的红光照亮了卡哥顿的脸和那些围绕着他们的部落勇士。卡拉玛特,欧罗米根和巴西尼在看着,不敢相信地,看着卡哥顿把步枪抬到肩膀上顺着枪管看去,哼了一声。油灯挂在山洞顶部,在遥远的岩石中的什么动作不停摇晃着。
“你在地表上杀死了一个蓝眼睛的尸鬼?”
“是的。”
“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杀死他的?”卡哥顿说,用一根手指滑过枪托上的黑色污渍。
“我看到了他们的挖掘场,”纳古尔说。“但他们听见了我,其中一个卫兵几乎让我感到意外。但我冲向他,把他撞倒。”
纳古尔拔出妮拉的匕首,它的刀锋依然粘着黑色的液体。
“我们缠斗起来,我把匕首插进了他的盔甲下。深深地插进去。然后他就死了。”
卡哥顿舔了一下手指,在嘴唇上滚动着黑色的指尖。
“这不是一个人的血,”霸主说,像是处理一块有毒的岩石一样把步枪扔到脚边。“这是一个机器的维持液体。你所做的一切只是把死亡带到了我们头上。”
“我不明白,”纳古尔说,感觉到他先前的希望像那个被他割喉的爱舍卡尔人的眼神一样快速消失。头顶油灯的摇晃更加剧烈,一股低沉的吼声让纳古尔咬住了牙齿。
“你把这把武器带给我,想着我可能会让你沾上鲜血,挣得一个杀戮之名?”
“我是这样想的,”纳古尔坚持道。“我——”
卡哥顿没有让他说完。他用手背抽过纳古尔的脸。
冲击力把他砸到单膝跪地。
曾经,这就足够让他胆怯,让他羞愧地趴在地上。
但洒下的鲜血,无论是为了慈悲或是生存,已经改变了纳古尔。
它触动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与某种迄今为止未知的元素产生反应,点燃了他灵魂中的一抹崭新的火焰。
山洞的屋顶震动了,一股尘土落了下来。一盏灯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出一片玻璃和火焰。
紧张的低语在岩浆中闪出一阵抖动的时候传过山洞。
红光从深处亮起。
纳古尔用手背擦去嘴边的血。
他紧紧握住妮拉匕首的刀柄,站了起来。
曾经,卡哥顿好像是他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超凡的杀手。一个将带领掠夺者部落走向伟大的不败战士,一个终将打破把他们困在无知和杀戮的黑暗中的锁链的英雄。
但现在纳古尔看清了他的本质:他只是又一个不值得奉献的可怜嗜血的暴君。
卡哥顿看出了他跨越的界限,慢慢地点着头。
“是时候了,”他说,看向再次颤动的山洞顶。“下手吧,无名。来吧,用我的血挣得你的杀戮之名。”
纳古尔靠近了他,把妮拉的匕首埋进卡哥顿的胸骨下。它割过肌肉和器官的湿滑阻碍,抵着他的肋骨插进了心脏。
大地在纳古尔转动匕首的时候震动起来。
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血液从伤口里喷了出来。
更多的血从卡哥顿的嘴里呛出,同时一道巨大的裂缝像是地壳运动一样分开洞顶。某种巨大的东西伴着震耳欲聋的金属碎石声从裂缝中挺了进来。
一个钻头在强行冲进山洞时发出尖叫。
那东西在穿过星球地壳的时候被烧焦染黑,外壳上全是灰尘和尘土。但前方装甲上的齿轮标记完全无法认错。
卡哥顿是对的。他的确把死亡带到了他们头上。
战士在碎石如一阵致命的雨一样落下时冲进洞里散开。
卡哥顿跪到地上,生命随着每一秒从他的身体里流逝。
他们一起落到地上,像一对慈爱的父亲和孝顺的儿子一样互相拥抱着。
霸主的头落到了纳古尔的肩膀上。
“我…为你…取名,”他从痛苦咬紧的牙间说着。
“我的杀戮之名?”纳古尔说。
卡哥顿点点头,在纳古尔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名字。
他不再是纳古尔,那个无名之人了。
说出了这个词后,卡哥顿的脸放松下来,好像他终于放下了什么异常沉重的负担。
他微笑着看向洞顶,脸上的是一种奇怪的怀念表情。而在他的最后一口气里,他说,“我用了一生才学会如何死亡。”
卡哥顿的四肢松弛下来,向后倒去,滑进了岩浆里。
男孩在看着那个比其他所有人更加成功塑造他的人消失时感到了片刻的后悔,但在他的下一次心跳中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他带着崭新的目光站起看向这个世界。
山洞正在崩塌,他的部落正在死去,但他却感觉到了出奇的冷静。
他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这份理解点燃了他心中的火花。
那火花一直都在,被黑暗和灭绝的边缘掩盖着,但现在它伴着复仇怒吼着重获新生。
知识冲进他的心中:一个充满战争的银河,数以亿记的世界和数不胜数的文明。
而在这银河的中心是人类诞生的古老家园,一个被战争蹂躏的世界,统治着它的金色王者孤独地坐在从洒满白雪的世界屋脊中拔地而起的高耸尖塔上守望着。
那位王者从沉思中抬起头微笑了。
+时机已到+
四个简单的字,但那是解开他体内沉睡着的力量的关键。它伴着汹涌原始的情绪波动展开;吞噬了那个曾经的无名男孩,重塑着他。
沉睡已久的基因醒来,它们奇迹般的力量开始展现。
他脑中的突触在全新连接,被铸造完成时好像燃烧起来。
骨骼和器官冒出了全新的力量。他的身体迸发起来,所有的血肉随着志向裂开,同时一阵巨大未知的肉体改变发生在了他身上。血管和静脉在他麻木的身体里闪出如白磷燃烧般明亮的轨迹,他原先的自己就如蟒蛇无法承载长大的身体的老皮一样被褪下。
这重生充满痛苦,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击碎重新构造起来。它不顾他的痛苦将他迅速地重塑,把他撕碎,重新造成他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这痛苦超出了任何活物的忍受极限,他的意志开始崩溃。
他把头向后仰起吼叫着,火焰从他展开的双手里闪出。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跪到地上,山洞毁灭的声音和景象咆哮着回到了他身边。
巨大的石块和石壁在四处落下。让人窒息的尘土掩盖了残杀,但他听见了受伤和将死之人的尖叫声。岩石砸在他的肩膀上,让无比鲜活的血液沥出,击碎了下方的锁骨。
又一块砸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视野染上了一层红色。
血液洒在他的脸上。这并不重要。
他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他在灰烬和火焰中呼吸,品尝着自己生命的金属味道。碎裂的流弹在山洞的如雷般的崩塌声中奇怪地回荡着。
重力武器,他想,没有对这个词感到意外。
更多的石块和废墟砸中了他,他倒在了地上。
一股奇怪的困意席卷到他身上,就好像他的身体——在转变中耗尽了体力——正在关闭。
他微笑着,视野灰暗下来,死亡和毁灭的声音变得遥远。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他是谁了。
他听到了靠近的钢铁脚步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红袍子的人站在他身前,拿着一把蕴藏着巨大力量的长柄步枪。
一双蓝眼在深红的兜帽下闪亮着。
“我找到那男孩了。”
他的手突然伸出,扼住了那穿着兜帽的人的脖子。
一阵机械语言的警报声从它喉咙里的黄铜义体里滴答响出。
仅仅以非常微小的力量,他捏碎了那蓝眼战士的脊柱。
“我的名字是……荷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