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當記者的時候,有回去新疆出差。
下鄉採訪完後不巧車拋錨了,當地村支書讓我去附近農民家坐坐,我要推辭,他堅決不肯,說外面天氣太冷,修車要花不少時間。
他帶著我走下公路,穿過一小片沙棗林,又拐上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
這個村子緊挨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土地三分之一是沙丘,三分之一是荒原,剩的三分之一勉強種些棉花和枸杞。
時已深秋,四周一片焦黃。風一吹,漫天飛沙,更顯肅殺氣氛。
“村裡不富裕,但是人都不錯,你見見就知道了。”支書說。
剛走沒多久,背後有人高聲召喚起支書來,估計是修車的事情。支書往前面林間的小平房一指,道:“你自己先過去吧,說我介紹你來的就行。”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往回跑了,一面跑,一面扭身對我說:“主人家是從四川來的,還是你老鄉呢。”
我沒辦法,只能往前走。四周安靜得嚇人,小路上都是軟沙,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到。
快走到平房的時候,林中鑽出一個男人,滿臉濃髯,正在趕羊入圈,身上的棉服髒得看不出顏色來。
我結結巴巴地把村支書交代的話說了,他看了我一眼,沒有答話,下巴往平房的方向一揚,又低頭幹活了。
我小心翼翼地經過他身邊,剛走到門口,忽聽他在我背後暴喝一聲:“***!”
我嚇得幾乎跳了起來,轉身才發現,原來他在罵一頭不聽話的羊羔。
我的心撲通直跳,趕緊進屋,隔著門還能聽見他罵罵咧咧。
屋裡光線很暗,炕上坐了個老人,擁被靠牆倚著。聽我說明了來意,他忙道:“你坐,你坐。我腿腳不方便,門背後有板凳。”
一聽我用四川話答了謝,老人的眼睛立刻亮了,不住地問我老家的情況:籍貫是哪裡?父親和爺爺都做什麼事情?家裡還有哪些人?家鄉發展得怎麼樣?
聊了一陣,我發現老人和我的舅媽竟然來自同一個縣。老人滿面笑容,連我老家過年吃什麼菜,怎麼做的,都問到了。
我十幾歲來北京唸書,之後留下工作,離開家鄉也快二十年了,好些近況我自己也不清楚。
老人長嘆一聲,說他離開老家已經四十年了。我問他這四十年一次都沒有回去過麼?他說,一次也沒有回去過。
我問為什麼。他說:“陸記者,你是記者,我就告訴你吧。”
這時,我發現老人已經不再倚著牆了,整個上半身都向我這邊探了過來。我忙把凳子拉得靠他近些。
我正等著他開口,他忽然說:“你不拿筆記一下嗎?”
我一怔,採訪早已結束,我的筆記本已經放在揹包裡了,不過老人既然這樣說,我就趕緊把包打開了。
老人看著我找出筆記本,翻到空白的一頁,又拿出圓珠筆,摘去筆帽,端端正正地坐在炕邊,他才開始說。
2
“我年輕的時候在工地幹活,本來學的是泥瓦匠,但是手藝不夠,三十多歲了還沒出師,只能幹些粗工。
“幹粗工吧,也笨手笨腳的,有天砸石頭的時候把手砸傷了。我不敢歇,怕歇了這半天的工錢就沒有了,於是想找點消炎粉,往傷口上灑一點就是了。
“我走回工棚,發現歪嘴大白天窩在裡面。歪嘴的嘴並不太歪,但是因為說話嘰嘰歪歪,大家都叫他歪嘴。
“歪嘴一見了我,立刻站直了,兩手藏在背後。我開始還以為他在偷東西。
“我以前撞見過他偷東西,還拿偷來的錢買菸討好工頭,不過看在同村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屋去找消炎粉,果然看見他背後的地上放著一個麻袋。
“我正想跟他開個玩笑,問他偷了什麼好東西。
“忽然麻袋動了一下,裡面傳出嗚嗚嗚的哭聲。
“我嚇了一跳,麻袋倒在地上開始扭動起來,歪嘴的臉更是嚇得慘白。
“他說:‘你的工還是我介紹的,你不要說出去害我哈。’
“說完他解開麻袋,裡面露出個男孩來,十來歲的樣子,手腳綁著,頭髮很長,臉上也髒。“歪嘴說:‘頭兒跟我說,工地上不能再死人了。’
“我明白了,歪嘴說的是打生樁。
“那些年,工地上死人是常事。有人就說,是因為修工程動了風水,惹了鬼神,只要先找個小孩來弄死,以後就不會有鬼來索命了。
“這一次的工程是在山裡面鋪路修橋,峽高水深,本來就很危險。
“上個月炸石頭的時候炸死了一個,這個月又有人被木料砸殘了。都是當地的工友,家屬鬧起來了,喪葬費賠了一筆,醫療費比喪葬費還要多。工頭估計是怕填不起這些無底洞。
“‘工頭讓我去抓的。是山裡面的野娃兒,沒得家,反正也可憐,不如送去見父母算了。’歪嘴說。
“就在這時,外邊遠遠有人叫歪嘴,是工頭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
“歪嘴有點慌,趕緊說:‘你幫我看一下,不要讓別人進來。’說完就關上門跑了。
“棚裡就剩我和那孩子。我才發現他嘴裡塞著的是油棉紗,味道很嗆,兩汪眼淚不知道是燻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小臉憋得通紅。
“我替他難受,想給他扯出來,又怕他亂喊,就只好算了。
“陸記者,你不要說我沒良心。那些年,小孩子是很容易死的,經常我們做著工,就看見淹死的孩子從上游漂下來,要麼就是病死的,跌死的,大家都習慣了。
“我們做工的地方很偏,野孩子很多,有些是沒有爹媽的,有些是爹媽不管的。經常在村口看見一堆小叫花擠在一起燒火,像小狗一樣,活著也可憐。
“我找不到消炎粉,只好蹲在地上,把傷口放在嘴裡含著。我看見小孩的胳膊給綁在背後,手裡還抓著一塊餅乾。
“塑料包裝裡面的餅乾已經碎成渣了,他還緊緊抓著。我認識那個包裝,是歪嘴的餅乾。
“我長嘆了一口氣,小孩忽然猛烈掙扎了起來,他個頭小,力氣卻挺大,把旁邊放貨的鐵架子撞得砰砰直響。
“我趕緊握住他肩膀,他就開始用頭撞牆,一面撞一面哼哼,眼淚成串地流下來。
“我看他確實可憐,又怕他鬧出的動靜太大,就想哄一鬨他。
“但是我雖然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上老婆,更沒有哄過孩子,想來想去,只好把當年我爹唱給我的兒歌唱給他聽。
“我就唱:‘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公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
“聽了我的歌,他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口水順著下巴流下來,在胸前打溼了一攤。
“我感覺他漸漸沒有掙扎得特別厲害了,就鬆開了手,就在這時候,我發現他脖子裡有個銀鏈子,拉出來一看,上面連著一塊銀牌牌,還挺新的,正面寫著‘長命百歲’,背面寫著‘松兒誕辰’。
“我忽然想到,原來這不是野孩子,是有爹媽的孩子。我忙問他:‘是不是叫松兒?姓什麼?父母是不是還在?’
“小孩嗚嗚直叫。
“打生樁有兩種辦法:一種是在工地裡殺死了直接埋掉,二種是在野外做個法事,然後就地了結。
“工地上為了趕期,日夜都有人在,估計工頭多半會把孩子帶到荒山裡掐死然後深埋,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孩子的父母連屍骨都找不到一根。
“我捏著銀牌牌,用大拇指捻著上面刻的字。
“這不能是沒人要的孩子,他父母沒準兒正在到處找他呢。
“我看了一眼孩子,他的眼睛已經發紅了,只是看著我。
“我動了放他的心思,但是又不想被工頭髮現。有個辦法就是我解鬆了他,然後我先走,這樣即使孩子不見了,也可以說是他趁我出去的時候自己跑掉的。
“想到這裡,我把銀牌牌往他懷裡一塞,就站起來去門口看看外面有人沒人。
“哪知道,我一推門,竟然推不開。歪嘴這個***竟然給工棚落了鎖!
“我推了推木門,外面掛著的將軍鎖哐啷啷直響,我一面罵著歪嘴,一面到處看屋裡有什麼東西可以開門的。
“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扇兩尺見方的小窗。“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我解鬆了孩子,把他從這個窗戶擠出去。但這樣一來,我就給鎖在屋裡了,沒法跟工頭解釋。
“工頭要打罵我也就罷了,但他手裡還捏著我這半年的工錢。我已經答應了老家的媒人要給他五百塊。
“陸記者,現在五百塊不多,但當時我一個月的工錢才幾十塊錢,好容易攢夠一點全是為了娶老婆。
“我年紀已經不小,父母也不在了,再娶不上老婆,就怕要光棍一輩子了。
“工地上有些老光棍,腿還不如我胳膊粗,挑起石子直打顫,還在工地上討飯吃。我不想老了跟他們一樣,所以拼死拼活都想有個家。
“所以,為了這幾百塊錢,我放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歪嘴回來。反正孽是他們造的,跟我沒有關係。”
老人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伸手去拉炕邊的麻繩,把電燈打開了。
我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很暗了,老人滿臉皺紋,鼻子和眼袋的陰影在燈光下被拉得很長。
老人繼續說:
“過了沒有多久,就聽見開鎖的聲音。工頭和歪嘴一起出現在門口。
“工頭見了我,臉色頓時變了。他退了一步,又把門帶上,跟著我就聽見他罵歪嘴的聲音,然後就是特別響的兩個耳光。
“兩人嘰嘰咕咕地在門後說了好一陣話,然後歪嘴一個人進來了,說:‘我們一起進山吧,你幫我揹著小孩就是。’”
3
“我做慣了力氣活,山路雖然陡,揹著小孩也不覺得十分重。
“但是揹人和背水泥是不一樣的。人雖然裝在麻袋裡,還是溫溫的,有脈搏。
“我想起爹臨死之前,我常揹著他去看醫生。
“他的肺已經爛了,換起氣來像個破風箱。我一面走一面聽著風箱呼哧的聲音,沒過多久,我的呼吸就會跟風箱的聲音同步起來,好像兩個人在通過同一個風箱呼氣。
“孩子裝在麻袋裡,不知道是他跟著我,還是我跟著他,我總覺得我倆的呼吸也同步了。
“走完山路,又爬野路。我們走了很久,起碼有兩個小時。
“離山頂已經很近了,我們修橋的大河已經變成了山腳下一條彎彎曲曲的水線。周圍都是高草和野藤。
“我們走到一塊樹少的地方,像個平臺似的能看見老遠。歪嘴讓我把麻袋放下,掏出幾張像紙錢又不像紙錢的黃紙,點燃了把火焰繞著麻袋轉了一圈。
“我看著燒盡的黑灰打著旋兒往天上飛,忽然有點害怕,想要趕緊下山去。
“哪知道歪嘴燒完黃紙,從地上撿了磚頭那麼大塊尖石,遞給我說:‘你來。’
“我明白了,他們是怕我告狀,要弄髒我的手。
“三面都是坡,加上我爬了半天山,已經沒力氣跑了。但是要我下手,我是真的害怕。
“那光頭忽然說:‘要麼一大一小,反正不嫌多。’
“他說完,拿著鐵鍬往我這邊走了一步。
“人臉上的殺氣是能看出來的。殺雞殺鴨的時候,就算你手裡沒有刀子,雞鴨也叫喚得格外厲害。
“我沒辦法,只能從歪嘴手裡接過了石頭。
“歪嘴好像良心發現了一樣,輕聲跟我說:‘你就隔著麻袋砸,不用看他臉。’
“然後又說:‘弄完了就沒有你的事了。’
“石頭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撿起,上面全是青苔,被驚擾的潮蟲爬到我的手背上,在汗毛裡癢酥酥的。
“我拿著石頭,好一陣都沒動。光頭又向我走了一步。
“我看著手背上爬行的蟲子,黑色的甲殼在太陽下閃著光。
“我忽然把石頭往光頭臉上一砸,搶起麻袋就從平臺邊緣滾了下去。
“我本來想順著斜坡溜下去,但是坡太陡,我往下跳的時候又太猛,打起滾來根本停不住,只覺得天旋地轉,像有一群人拿著鐵錘圍著我砸。
“好容易有棵老樹擋住了我,我才沒有掉到懸崖下面去。往上已經看不到崖頂,我只聽見上面有人在叫。他們沒有帶繩子,只能繞路下山去截我。
“我沿著斜坡爬了一陣,心想離我跳下來的地方越遠越好。好容易在巖壁找到一個能落腳的凹洞,我趕緊把背上的麻袋放下來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