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點》官方小說翻譯:發射代碼


3樓貓 發佈時間:2023-09-06 21:32:24 作者:CelestialHusky Language

在飛往莫斯科的飛機上,我和一個老人聊了很多。我身上經常會發生這種事,好像是我臉上的某些特質容易讓人們談興大發。這可能也是我能成為一個好記者的相當大的一部分原因,雖然偶爾我想獨處的時候,這樣子還挺煩人的,但至少這次我很歡迎這樣的打擾。按說當時我應該好好讀讀我的筆記,但我知道最後我會做的就是著了魔似的刷新新聞推送。迷霧還在進一步擴散嗎?美國人都在幹什麼?中國人呢?印度又發生了什麼新的變化嗎?每一天,我都以為某個白痴很快就會把世界一把推到末日之中。這也是我為什麼會主動請纓擔起這次任務。要是得再多花一週假裝眼下蠢得人頭皮發麻的事態發展也應該用嚴肅的地緣政治觀點看待,我還不如一槍崩了自己來得痛快乾淨些。
“那麼,你去莫斯科是要做什麼?”老人問我。他的英語帶著明顯的口音,但是除此之外堪稱完美無瑕。
“有個採訪要做。我是個記者。”
“你是要採訪什麼人?政客?”
“不是政客,謝天謝地了。是要去採訪一群科學家”
“啊,關於大霧?”
“對,差不多吧,嗯……好吧,至少我個人希望我的文章能不止於此。”
“很好,很不錯。近來我都不怎麼看新聞了,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屁話,無意冒犯。”
我笑出了聲。
“沒事沒事,我也覺得基本上都是廢話,我們的新聞稿裡現在也是車軲轆話來回說,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罷了。”
“那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非要一直做這種事情?”
老人的視線裡有些莫名尖銳,穿透性非比尋常的東西。我多少有些猶豫,心裡犯起了嘀咕。
“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我一直希望下一次採訪能帶來些許不同。要是我能從採訪內容裡榨出更多真相來……”
“你覺得問題的關鍵在這裡嗎?缺少真相?”
“怎麼,你是想說真相不重要嗎?”
反問脫口而出,比我的本意聽起來還要不友好的多。
“啊,我得向你道歉,很抱歉讓你感覺像是被人詰問一樣。”老人說道。“我當了好些年老師,有時候實在是舊習難改。不過我只是單純好奇,你真的覺得只要能發掘出更多的真相,事情就會不斷向好的方向發展嗎?”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那你有想過我們已經知道了多少了嗎?”
“你什麼意思?”
“醜聞,腐敗,愚蠢,這些都滿天飛了,還有那些浪費資源的舉措。壓根什麼用都沒有的政策也會一直延續下去。人們看這些事情都已經看膩了。”
“你是想說你覺得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就是會冷眼旁觀一動不動?跟他們講不講真相也沒什麼所謂因為他們心裡根本無動於衷?那可真是夠憤世嫉俗的。順便一提,這還是個記者對你的評價。”
“不不不,你誤解了我的意思。讓人們知道這件事情本身是很重要的,這是一切的基礎,是第一步。但是你只是在不斷重複第一步,不停地告訴他們更多的東西,然後又是告訴他們更新的東西。那你的下一步是要做些什麼?”
這個問題我還真答不上來。
*
我以前來過一次莫斯科,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來做一次對蘇俄革命一百週年的報道,隨身還帶了一本約翰·裡德寫的《震撼世界的十天》。霧靄之中,我漫步街頭,構思著一篇我覺得會成為年度最佳非小說作品的文章。一篇關於莫斯科的現在、過去與未來的史詩。她是如何反映了已經徹底消逝但又存在於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蘇聯那些致命的尖銳矛盾的?我在那篇文章中傾注了全副心血,被一個年輕人所特有的憂愁與熱血徹底淹沒。
我的編輯把這篇文章砍到了五百字,剩下的大部分內容也很難說是我寫的。於是我把完整版發到了自己的博客上,結果發現我發幾張我家貓吐毛球的照片都比那篇文章點擊多得多。那是第一課,而緊隨其後的還多的是呢。
*
我把揹包在了酒店房間裡;第一次會面安排在了當天晚些時候。前臺休息區那邊所有人都圍著幾臺電視,顯然,又有一艘船消失在了迷霧深處。
“是一艘美國科考船。”前臺接待員告訴我。“但不是迷霧搞的鬼。我是說,他們帶上了最新的環境防護服,他們說這些東西安全性是夠的。那霧裡還有別的東西。船上的人說他們看到有什麼東西奔著他們過去了,然後就沒消息了,通訊也斷了。”
我稍微浪費了幾分鐘看了看新聞。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屏幕上那幾個誇誇其談的喉舌其實連一個能讓人略微思考可能性的解釋都提不出來。隨便來個人都能一眼就看出來這幾個傢伙連一丁點頭緒都沒有,但是有人花了錢讓他們來說,不停地說,所以他們只好提出一個又一個推測和假設。其中一個提出肯定是中國人破壞了這艘船,馬上就又有另一個人提出科考船應該是毀於俄羅斯人發射的遠程魚雷,酒店裡的觀眾們對這種猜測的回應唯有一邊倒的噓聲。又有個“專家”斷言這檔子事都是地底人乾的,他們認定生活在地表上的人類已經是劣等種族了,主要依據在於人類吃的母乳不夠。就這玩意兒居然還被當成個嚴肅解釋在討論。
這撮人裡還真有個正經科學家,是個看上去上了點年紀的日本男性,我沒看到他的名字。
“強行用我們自己的意識形態和空想投射去解讀客觀現象毫無意義。”他說道。“謹慎客觀的分析方法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我現在說的就是這個!”那個地球空洞論者突然嚷嚷起來。“科學根本已經解釋不了這些霧氣了!就像它也解釋不了宇宙中絕大部分秘密一樣!頂多能解釋些最粗疏淺顯的現象!但世界上還有更深層次的真理!一種科學完全理解不了的真理!我和神智學大師們的交流已經揭示了這真理的冰山一角。”
“可笑之極。”學者嘀咕著說。
“我們在這裡還是儘量排除傲慢的成見吧。”主持人插了進來。“至少我們應該始終保持開放的頭腦和態度。”
*
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去莫斯科國立大學宏偉的主樓裡拜訪過一位學者。我們主要討論了蘇聯的科學成就和斯大林主義在科學上犯下的錯誤,尤其是與李森科學派有關的那些離奇歷史。現在我又來到了莫斯科,又和人談起了李森科學派,但這次周圍的環境就壓倒性地不如上次讓人印象那麼深刻了。現在我們身處一處舊的工業設施裡新建成的一間實驗室裡。設備倒都是第一流的,但審美價值著實乏善可陳。
“老天,李森科主義,事到如今還是很難相信這麼蠢的事情居然真的能發生。一整個分支學科差點被一個謊言直接憋死,就因為後者在政治觀點中尋得了支撐。這些偽科學直接立法保護自己,不同意見甚至會受到法律懲罰。實在是太瘋狂了。不過遺傳學發展史上確實發生過很多非常愚蠢的事情。這學科的研究內容真的能嚇人一跳,你知道吧。人們會想要相信任何東西,前提是能符合他們心裡的意識形態。而當領導人不受人愛戴,權力也不來自人民的時候,偽科學經常會藉機從中獲利。真正的科學經常會挑戰固有的意識形態。因為真正的科學首先應該是客觀的。這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但斯大林主義不是這麼回事,所以它需要尋求一種魔法,一種宗教……”
“尼寇萊,閉嘴吧,你又開始離題萬里了。”
按計劃來講我現在應該在採訪尼寇萊,但是他和斯坦尼斯拉夫——簡稱斯塔斯——感覺像是一個人一樣。兩人之間的插科打諢渾然天成,時不時還在兩三種語言之間來回切換。這一秒他們可能還在拿某種詰屈聱牙的科學原理開玩笑,下一秒他們又說起了最近流行的網絡段子。(大霧裡船上坐著個伐木工的照片,配上全大寫的“在加拿大,我們管這個叫陽光”)
“可以這麼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成長的政治觀點土壤,可能這個說法也沒那麼準確,但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斯塔斯解釋說。“尼寇萊是個經典馬克思主義者,我自己則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在他寫那些分析現代俄羅斯階級結構的政治宣傳小冊子的時候,我正在街頭跟條子幹仗。”
“沒錯,在《黑道聖徒》裡。”
“閉嘴,尼寇萊。”
尼寇萊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
“說真的他確實打過,我是說和警察。他也跟法律戰鬥過,然後法律勝利了。法律總是會贏,除非你能把人都拉到你這一邊。”
“你看,現在我們也還是會為這種是爭論不休。而我真正想說的就是,我們在很多方面的觀點都有分歧。我們的爭論可以說是日夜不休,即使在我們兩個開始約會之前就是這樣了。”
我順勢問到了他們是怎麼認識的。我確實對他們的計劃很感興趣,但我要發表的文章也不僅僅是關於他們的事業的。圍繞著這個計劃的所有事情我都有興趣。
“哦,那是個給激進派怪咖俄羅斯遺傳學家準備的約會聖地,”尼寇萊咧嘴笑道。“我和他就在那見到的,那天就我們倆。”
“尼寇萊!”
“我說的是真的!”
“是你個頭。我們第一次見面其實是在一個針對削減科研經費的抗議現場。尼寇萊那時候正在發小冊子。”
“斯塔斯正在手機上玩黑道聖徒。”
“閉嘴,尼寇萊。”
“你們覺得你們的取向對你們的政治觀點形成有影響嗎?或者對於發起這個項目?”我知道這種問題在我們的讀者之間相當受歡迎,另一面,我也對想著這種事的自己感覺有點噁心。
“呃,沒什麼影響,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的。”尼寇萊回答。“我來自一個工人活動家組成的家庭,就像斯塔斯說的,我們家都是那種相當老派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且我們那邊1917年就把同性關係合法化了,對我來講這就是我出身的傳統。”
“我的家庭倒是大有不同。”斯塔斯說道。“我出櫃的時候他們可是相當不開心。但他們相當重視基督教的教義信仰,所以他們還是很愛我,也不妨礙他們覺得我是個罪人就是了。不過這也不是我的政治觀點的來由,我得把這點說清楚。我成為了無政府主義者就是因為我質疑這個國家的基本理念。你可以強調我是科學家,或者強調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要不兩者都寫也行。但請不要把我描述成一個‘碰巧跑去研究科學的同性戀’。”
我為自己涉入了過多的私人話題向他們道歉。
“不,問題的關鍵倒不是那個。你要是想聊的話,俄羅斯的怪咖和同性戀話題我能跟你聊個幾天幾夜。把我所有的個人經歷跟你都講一遍也沒問題。但是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呢?我們做現在在做的這些事情是因為我們認為這就是正道,因為我們認為人類的生死存亡現在面臨著重大威脅。但絕對不是因為我被某些不喜歡我和誰睡覺的反動分子惹毛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我說道。“我不是要把你描述成那種一切都出於性取向的人,只是想記錄下更完整的故事。那我們還是告別私人話題,來聊聊你們是如何啟動這個項目的吧。我想,尼寇萊你是首位倡議人?”
“嗯,當時我是在羅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大概就是剛剛開始有迷霧的那個時候。那陣子我跟幾個想要研究迷霧的同行討聊了很多。但是那會兒有關迷霧的問題都是被當作國家安全機密來對待的。沒有人出來分享信息,所有研究都在暗中秘密進行。我覺得那差不多算是進行科學研究的策略中最糟糕的一種了,尤其是你要對付的還是某種全球性問題的時候就顯得尤其惡劣。有那麼多的數據,有那麼多的現象在同時發生……你聽過盲人摸象的故事吧?每個人都摸到了大象的一部分,然後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摸到的就是整個大象的樣子。我們的政府本質上就在把事情搞成這個樣子。”
“潘多拉病毒攜帶著巨量的遺傳信息。”斯塔斯補充說。“這與我們之前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大不相同。假定這東西只有一種行為模式本身就是巨大的錯誤。這小畜生是個非常、非常複雜的魔鬼,你也看到了,單單是搞清楚到底該怎麼過濾迷霧本身就已經構成了巨大的挑戰。”
“總之,不管怎麼說吧,當時我去參加了那個學術會議,其間我們看到了最早的那次關於迷霧吞沒島嶼,人們就那麼徑直走進大海從此失蹤的新聞。官方口徑稱那些消息都是謠言和炒作,但是互聯網上視頻已經傳的到處都是了。就在那時我提出也許我們應該組織起來,因為這明顯已經出大問題了,比我們聽到的問題還大得多得多的那種大問題,但我們平時運作的系統卻是為了爭取利益而設計優化的。這套機制面對這種程度的問題應付的還不如應付內部危機的時候來的順暢。”
我問起他當時的提議具體是什麼內容。
“哦,那可比我們現在這樣子要野心勃勃多了。”尼寇萊露出一個略帶懊惱的苦笑。“當時我們想集結所有資本主義國家的科研資源,差不多那種程度吧。但那時候迷霧的威脅相當模糊,而每當有人說起國家安全之類的話題的時候,中產階級們都會緊張起來。”
“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起先我感覺相當消沉。每天我都能看到更多報道,每條報道都創造了我這輩子受到驚嚇程度的新高。有些研究內容洩露了出來,而每一項洩露出來的研究都會引出一大堆更讓人汗毛倒豎的問題。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感覺前路徹底令人絕望了。但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斯塔斯提出了這個徹底失心瘋的計劃。”
這個所謂的瘋狂計劃就是眾籌建立一座獨立實驗室並將其所有研究內容和成果都直接發佈到互聯網上。這個實驗室不會從屬於任何國家或組織,除了接近真相外不接受或不設立任何任務。
“如果國家不能盡其職責,我們就必須建立起替代的組織。”斯塔斯說道。“理論層面上來說,尼寇萊不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但是這至少比什麼都不做要好,總歸是個開始。”
眾籌相當成功,大筆資金從世界各地湧來。依靠這些資金,斯塔斯和尼寇萊得以購入研究所需的那些貴的嚇死人的器械設備。他們決定把實驗室建立在這個老工業廠區中,一方面是因為這地方確實有很多他們用得上的基礎設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一塊地皮相當便宜。接下來,他們還得組建一支隊伍。
“這裡大多數人和我們政治觀點相近。”尼寇萊告訴我說。“除了弗雷德,他是個自由主義者。我不太清楚他在這裡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我們儘量不因為他那套原始的意識形態針對他。”
“閉嘴吧,尼寇萊!”有個聲音從實驗室裡不知道什麼地方響起,帶著重重的美國口音。
“弗雷德,這樣有冒犯到你嗎?”尼寇萊也嚷嚷回去,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實驗室完工的時候,團隊也做好了投入工作的準備。到這個時候,他們已經萬事俱備,只差一個好名字了。我問到他們是怎麼想到火鳥倡議這個名字的。
“哦,那個其實是個玩笑。”斯塔斯回答。“我們當時是想給自己起個好名字,但是我們能想到的東西都是各種中二或者犯傻的笑話。有一次尼寇萊甚至認真提議我們應該管自己也叫鳳凰計劃,就是之前那個被關停的聯合國下轄的組織。他出這主意基本上就是為了拱火,這傢伙打心眼裡就是個網絡巨魔,有時候這點還挺嚇人的。”
“這還真是。”尼寇萊嘆了口氣。
“話說回來,我們基本上思路確定在了圍繞這個點弄點幽默上。我們提出了很多變體,要求就是首先足夠貼近鳳凰計劃這個名字,好讓有些人看到我們的名字就鬧心,其次又要保持一點特點,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們而不是別人。火鳥是來自斯拉夫神話中的意象,至於尼寇萊為什麼會選中倡議這個詞,大概是因為這詞能讓他想起很多他很喜歡的老電視節目吧。起初這個名字我們基本上只在內部用,放在我們的服務器上或者什麼類似的場合裡。之後我們想既然要用不如用的徹底一點,乾脆直接對外也如此自稱算了。然後我們就請伏拉德設計了這個相當拉風的標記。最後就是你看到的,現在我們的樣子。”
聽完了基本情況,我想現在是時候跟他們聊聊圍繞他們的倡議的主要爭論的焦點了。雖然現在氣氛感覺不錯,我也相當享受這次採訪,但我想切入這個話題的時候我還是小心著點為好。
“那麼……關於你們的信源,我不想引起誤會讓自己聽起來像是在評判或者裁決什麼。我只是有點好奇這方面有沒有什麼你們願意談談的。”
尼寇萊和斯塔斯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我們在科學界有許多信源。”斯塔斯用一種審慎中立的口氣說道。“如果有人想和我們分享什麼信息,做就是了。我們不會主動去接觸人,也不會主動尋求信息情報,我們只是充分開放,接納任何對我們的輸入。”
“關於有人指控你們使用的其實是內部人員洩露出來的機密材料和樣本一事,你們能做出評論或者答覆嗎?”
“不,不能。我們也沒法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像斯塔斯說的,我們只是開放接納輸入。我確信這些東西都是保證合法的。”尼寇萊回答道。我能看到他的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不管怎麼說。”斯塔斯隨即接口。“對迷霧進行研究本身從來就不是違法行為,研究潘多拉病毒也不是。所有的信息和情報就在那裡,飄在霧氣裡。我們想要弄到信息和樣本的話,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即使那些數據必須要跑到大海中央才能搞到?”
“我有好些鐵哥們都是跑船的。”尼寇萊抖了個機靈。
儘管他們對此始終戲謔以待,但這裡有一個不可迴避的實際問題,那就是火鳥倡議目前已經成為了一系列爭論和怒火的焦點。人們指責他們魯莽輕率,指責他們從事間諜活動,指責他們鼓勵了信息洩露,還指責他們公開發布可以為恐怖分子所用的信息。即使是他們對受潘多拉病毒影響的浮游生物群落所做出的開拓性研究,也為他們使用了澳大利亞軍方附屬公司的專利算法這一事實所廕庇。一位著名的澳大利亞政客直斥他們為“墮落至極的俄羅斯叛徒”。尼寇萊之後把自己的社交媒體網名改成了腐化俄國叛徒002,還拿這位政客的照片做成了頭像。
“這些不會讓你們擔心嗎?”我向他們問道。“從歷史經驗來看,吹哨人和異見者下場一般都不是特別好看。”
“統治階級嚇不倒我。”斯塔斯正色道。“他們是威脅,但是我能理解他們。他們是社會系統中非常顯而易見的一部分,就算是弗雷德也得同意這個說法。”
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意識到這不是他想說的全部。他確實不害怕統治階級,但也有些他害怕的東西。
“但是?”
斯塔斯猶豫了一下,看向尼寇萊,似乎是在尋求支持。尼寇萊點了點頭。
“我們一直在受到威脅,大量的威脅。你可以看看這些。”
他拿起平板,打開郵箱程序之後遞給了我。他建了個叫死亡威脅的文件夾,裡面差不多有一千封郵件。大多數郵件都是全文大寫,題目基本都是些諸如“背叛自然者難逃一死”或者“不許假扮上帝”之類的東西。
“繼續,讀幾篇看看。”
“你是自然之敵。”第一封郵件如此開場。“你在玩弄人類不應該知道的秘密。你以為為什麼基因信息隱藏的那麼好?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碰這些。你怎麼敢覺得自己可以改變自然創造的東西?自然她是你的母親,你應當服從母親的意志,否則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這都算是相對無害的那一批的了。下一封郵件內容主要是關於那些想要用遺傳工程和化學物質汙染毒害整個世界的人應該被如何酷刑折磨之後殘忍殺害的生動介紹。再下一篇更是開誠佈公,直言火鳥計劃的所有成員都應該為干涉上帝的計劃而遭處決。
“一開始都是郵件,我們也沒正經當回事。”斯塔斯解釋道。“搞遺傳學這行的多多少少都遇到過這種事情。人們總是覺得被迫面對他們的身體真正的運作機制會讓他們坐立難安。哪怕只是想想他們的身體裡有DNA,而DNA又可以被其他東西影響都能嚇得他們毛骨悚然。”
“但是到我們把人體幹細胞暴露於病毒環境中的實驗結果公開之後,那可就是真的天下大亂了,變成了性質完全不一樣的大麻煩。”尼寇萊在一旁補充說。一直掛在他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見了。“一夜之間,我們成了頭號世界公敵。”
國際社會仍在持續深入這一部分的研究,但其目前所提供的結果與認知已經具有了潛在的革命性價值。這種病毒篡改劫持細胞生命過程的方式,還有它以近似於急性轉化型逆轉錄病毒感染的方式來重排和重組DNA序列的能力,所有這樣那樣的事實都超出了我對遺傳學的有限認知之外,但這些也都能讓我們向著真正瞭解正在我們的大海深處上演的這場詭異的生態災害方面邁出堅實的一步。
“看到那些結果的時候我差點從椅子上直接掉下來。”尼寇萊告訴我,臉上第一次帶上了發自真心的焦慮。“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哪兒能跑出來這種東西?說實話,這傢伙看起來像是經過人為設計的。但我真的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國家的技術能力足以真的弄出這種鬼玩意兒來。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談論說這東西會不會是某種生物武器,而且我得說確實,看起來很像。但我覺得這東西不像是人類能搞得出來的。”
我們面對的問題是某種地外生命引發的疾病之類的觀點已經被提出過不止一次了,但截至目前為止,這還是種非主流的假設。
“好吧,你也知道,新聞上那些鋪天蓋地的喊著這些都是火星人或者什麼地心精怪之類的東西搞得鬼的傢伙一點用處也沒有。”斯塔斯接著說道,語氣中的懊喪藏都藏不住。“我的意思是,這種蠢貨到處都是,那些江湖騙子用些輕鬆的答案糊弄大眾,但人們對待他們的態度好像他們真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真知灼見一樣。我們反倒成了疑似恐怖分子,或者是自然之敵,鬼才知道那個詞到底是想表達什麼意思。”
那些死亡威脅已經變成了切實的危險。就在上週,有人放火燒了尼寇萊的車子。當然了,他們也沒法確定這些事情是不是和那些電子郵件有關,但是看上去可能性很高。而在我到來前兩天,實驗室裡的幾扇窗戶還被人拿石頭砸壞了,更別提還有人想撬開實驗室的大門了。
“我真的理解不了這種仇恨。”斯塔斯用一種身心俱疲的語氣對我說道。“那些政客針對我們是因為他們把一切都看作是權力的遊戲,而我們在打亂他們的謀劃。好吧,這個至少我還能看懂。但是那些民眾,他們好像是發自肺腑地憎恨我們,他們好像把我們當成了什麼對於存在本身的純潔性的威脅。當年對我家裡人出櫃那陣仗都沒這麼嚇人。”
“你知道嗎,這些郵件裡至少有三分之一都聲稱哪怕迷霧直接滅絕了人類也算是美事一樁。我是說,我們確實聽說了很多詭異的事情。我們收到了一份意向書,釩盾公司願意以很可觀的價格收購我們的研究成果,你知道吧,就那幫軍火販子。甚至還有吃錯了藥的宗教團體,想知道怎麼才能控制潘多拉病毒的力量,藉此超凡入聖。更活見鬼的是我們還收到了捐贈,好大一筆捐贈,走的是加密貨幣,而且我敢跟上帝打賭一定是鳳凰計劃的某個分支的人乾的。我敢肯定,不過斯塔斯不太相信這個看法。不管怎麼說吧,我想表達的意思是這個世界都差不多瘋了,我們也在做很瘋的事情。但是這些都不如我知道真的有人脫離人性到願意去擁抱文明的末路這點那麼嚇人。你要知道,就算是我和一個資本主義擁躉站在一起我們也是有著共同點的:我們都想要不斷建設,都想要不斷擴張,雖然我們對體制的觀點難以統一,對什麼是不公的看法也南轅北轍,但是我們都想要人類文明繁榮昌盛。可這些人……一個人怎麼會如此憎恨人類?你怎麼能一邊堅持吹捧讚頌自然的偉大,另一邊卻不肯睜眼看看自古以來最優秀最偉大的自然造物究竟是什麼?哦,等等。三明治時間!”
我身後的一扇門突然打開,另一位實驗團隊成員走了進來,給大家帶來了三明治。採訪到這裡也就告一段落了。雖然明天我們還有一次見面的預定,但是不知怎麼,我知道我們不會聊的像今天這樣坦誠盡興了。如果你和對方真的投緣的話,第一次深談總是很特別的。
之後我們的話題基本上就跑偏了,我們開始爭論起各自最喜歡的電影,討論沃特斯離開之後的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專輯是否還有什麼亮點。那些三明治真的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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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爆炸的事上新聞的時候,我正坐在酒店房間裡寫採訪記錄的初稿。就在實驗團隊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準備下班離開時,一枚土製炸彈在他們實驗室門口爆炸了。一個生態恐怖分子組織聲明對此事件負責,同時宣稱他們從另一次人為製造的威脅中拯救了這顆星球。而真正的救贖只有在人類放棄了病態扭曲的技術道路,真正擁抱更加自然的存在方式之後才會到來。屏幕上文字仍在滾動,但我已經看不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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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醫院看望了斯塔斯和尼寇萊,不是作為記者,只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斯塔斯身上大面積二度燒傷,但他基本上脫離了生命危險,可能沒法恢復原狀,但他之後還是會康復的。可是尼寇萊將會永久性失明,他的右眼球被破片傷得很嚴重,能活著就已經算是走運了。我到那的時候正看到他剛剛醒過來,周圍的人正在跟他講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個炸彈給我們搞成這樣的?”他細聲問道。
“是的。”
“拜託誰去通知一下那些白痴。”他一陣咳嗽。“給他們科普一下炸彈也算技術產物。”
是個不錯的俏皮話,但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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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我還沒有踏上歸途。電視新聞上正在談論迷霧逐漸向內陸蔓延,沿岸城市正在緊急疏散。數以千計的人們被目擊到徑直走進大海。我聽得也心不在焉。文章還沒寫完,但我已經迷失了方向,不知從何寫起又要寫什麼了。我一直在想飛機上那個老人對我說的話。第二步應該做什麼呢?
斯塔斯和尼寇萊還在住院,另外兩人,弗拉德和娜塔莉亞已經因傷重不治不幸去世。火鳥倡議已經陷入了停滯,甚至可能是永遠停滯。但這世上總還有其他人在,總還有人想要努力找到解決之道,總還有人願意為了人類存續奮戰不休,即使是他們想要拯救的人類人性中有一部分會對他們報以憎恨。
第二步應該做什麼?
電視上,那些口若懸河的意見領袖還在滔滔不絕地爭論哪個國家是最好的,哪個又是最糟糕的。他們說的越多,聽起來就越像孩子。迷茫的孩子,刻薄的孩子,困惑的孩子——除了他們努力把自己裝扮成的大人之外,他們什麼都像。一張霧氣在自由女神像周圍湧動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景象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更像那些俗氣刻板的老式災難片,但又因為正是現實而讓人心痛不已。那塑像曾經代表了某些超然於任何一個國家之上的東西。它曾經代表著全世界革命者的希望:人類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可以擺脫大自然的酷烈,可以建立一個社會,重視成長、自由和希望。從美國到法國再到俄國,人們為了這樣的理想不懈奮戰,至死不休。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有人為了同一個宏願,為了人類的繁榮昌盛不惜獻出生命——不論進步的推手來自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他們同樣相信我們有著永遠進步的潛力和權力。
雕像漸漸隱沒在霧氣之中。這些霧氣最終也會到達莫斯科嗎?當然我不是這裡的人,但是我也是人類的一員。那這座城市對我的意義也和對任何人同樣重要。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徜徉在這裡的街頭的時候。那些歷史上的瞬間,那些人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這座城市裡曾經發生過的那些糟糕的事情,還有人們曾經為之奮鬥的美好的未來。
第二步是什麼?
我步入莫斯科的街頭。我要自己去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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