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上,我和一个老人聊了很多。我身上经常会发生这种事,好像是我脸上的某些特质容易让人们谈兴大发。这可能也是我能成为一个好记者的相当大的一部分原因,虽然偶尔我想独处的时候,这样子还挺烦人的,但至少这次我很欢迎这样的打扰。按说当时我应该好好读读我的笔记,但我知道最后我会做的就是着了魔似的刷新新闻推送。迷雾还在进一步扩散吗?美国人都在干什么?中国人呢?印度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变化吗?每一天,我都以为某个白痴很快就会把世界一把推到末日之中。这也是我为什么会主动请缨担起这次任务。要是得再多花一周假装眼下蠢得人头皮发麻的事态发展也应该用严肃的地缘政治观点看待,我还不如一枪崩了自己来得痛快干净些。
“那么,你去莫斯科是要做什么?”老人问我。他的英语带着明显的口音,但是除此之外堪称完美无瑕。
“有个采访要做。我是个记者。”
“你是要采访什么人?政客?”
“不是政客,谢天谢地了。是要去采访一群科学家”
“啊,关于大雾?”
“对,差不多吧,嗯……好吧,至少我个人希望我的文章能不止于此。”
“很好,很不错。近来我都不怎么看新闻了,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屁话,无意冒犯。”
我笑出了声。
“没事没事,我也觉得基本上都是废话,我们的新闻稿里现在也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罢了。”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非要一直做这种事情?”
老人的视线里有些莫名尖锐,穿透性非比寻常的东西。我多少有些犹豫,心里犯起了嘀咕。
“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我一直希望下一次采访能带来些许不同。要是我能从采访内容里榨出更多真相来……”
“你觉得问题的关键在这里吗?缺少真相?”
“怎么,你是想说真相不重要吗?”
反问脱口而出,比我的本意听起来还要不友好的多。
“啊,我得向你道歉,很抱歉让你感觉像是被人诘问一样。”老人说道。“我当了好些年老师,有时候实在是旧习难改。不过我只是单纯好奇,你真的觉得只要能发掘出更多的真相,事情就会不断向好的方向发展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那你有想过我们已经知道了多少了吗?”
“你什么意思?”
“丑闻,腐败,愚蠢,这些都满天飞了,还有那些浪费资源的举措。压根什么用都没有的政策也会一直延续下去。人们看这些事情都已经看腻了。”
“你是想说你觉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就是会冷眼旁观一动不动?跟他们讲不讲真相也没什么所谓因为他们心里根本无动于衷?那可真是够愤世嫉俗的。顺便一提,这还是个记者对你的评价。”
“不不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让人们知道这件事情本身是很重要的,这是一切的基础,是第一步。但是你只是在不断重复第一步,不停地告诉他们更多的东西,然后又是告诉他们更新的东西。那你的下一步是要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还真答不上来。
*
我以前来过一次莫斯科,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来做一次对苏俄革命一百周年的报道,随身还带了一本约翰·里德写的《震撼世界的十天》。雾霭之中,我漫步街头,构思着一篇我觉得会成为年度最佳非小说作品的文章。一篇关于莫斯科的现在、过去与未来的史诗。她是如何反映了已经彻底消逝但又存在于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苏联那些致命的尖锐矛盾的?我在那篇文章中倾注了全副心血,被一个年轻人所特有的忧愁与热血彻底淹没。
我的编辑把这篇文章砍到了五百字,剩下的大部分内容也很难说是我写的。于是我把完整版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结果发现我发几张我家猫吐毛球的照片都比那篇文章点击多得多。那是第一课,而紧随其后的还多的是呢。
*
我把背包在了酒店房间里;第一次会面安排在了当天晚些时候。前台休息区那边所有人都围着几台电视,显然,又有一艘船消失在了迷雾深处。
“是一艘美国科考船。”前台接待员告诉我。“但不是迷雾搞的鬼。我是说,他们带上了最新的环境防护服,他们说这些东西安全性是够的。那雾里还有别的东西。船上的人说他们看到有什么东西奔着他们过去了,然后就没消息了,通讯也断了。”
我稍微浪费了几分钟看了看新闻。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屏幕上那几个夸夸其谈的喉舌其实连一个能让人略微思考可能性的解释都提不出来。随便来个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这几个家伙连一丁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有人花了钱让他们来说,不停地说,所以他们只好提出一个又一个推测和假设。其中一个提出肯定是中国人破坏了这艘船,马上就又有另一个人提出科考船应该是毁于俄罗斯人发射的远程鱼雷,酒店里的观众们对这种猜测的回应唯有一边倒的嘘声。又有个“专家”断言这档子事都是地底人干的,他们认定生活在地表上的人类已经是劣等种族了,主要依据在于人类吃的母乳不够。就这玩意儿居然还被当成个严肃解释在讨论。
这撮人里还真有个正经科学家,是个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的日本男性,我没看到他的名字。
“强行用我们自己的意识形态和空想投射去解读客观现象毫无意义。”他说道。“谨慎客观的分析方法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现在说的就是这个!”那个地球空洞论者突然嚷嚷起来。“科学根本已经解释不了这些雾气了!就像它也解释不了宇宙中绝大部分秘密一样!顶多能解释些最粗疏浅显的现象!但世界上还有更深层次的真理!一种科学完全理解不了的真理!我和神智学大师们的交流已经揭示了这真理的冰山一角。”
“可笑之极。”学者嘀咕着说。
“我们在这里还是尽量排除傲慢的成见吧。”主持人插了进来。“至少我们应该始终保持开放的头脑和态度。”
*
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去莫斯科国立大学宏伟的主楼里拜访过一位学者。我们主要讨论了苏联的科学成就和斯大林主义在科学上犯下的错误,尤其是与李森科学派有关的那些离奇历史。现在我又来到了莫斯科,又和人谈起了李森科学派,但这次周围的环境就压倒性地不如上次让人印象那么深刻了。现在我们身处一处旧的工业设施里新建成的一间实验室里。设备倒都是第一流的,但审美价值着实乏善可陈。
“老天,李森科主义,事到如今还是很难相信这么蠢的事情居然真的能发生。一整个分支学科差点被一个谎言直接憋死,就因为后者在政治观点中寻得了支撑。这些伪科学直接立法保护自己,不同意见甚至会受到法律惩罚。实在是太疯狂了。不过遗传学发展史上确实发生过很多非常愚蠢的事情。这学科的研究内容真的能吓人一跳,你知道吧。人们会想要相信任何东西,前提是能符合他们心里的意识形态。而当领导人不受人爱戴,权力也不来自人民的时候,伪科学经常会借机从中获利。真正的科学经常会挑战固有的意识形态。因为真正的科学首先应该是客观的。这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但斯大林主义不是这么回事,所以它需要寻求一种魔法,一种宗教……”
“尼寇莱,闭嘴吧,你又开始离题万里了。”
按计划来讲我现在应该在采访尼寇莱,但是他和斯坦尼斯拉夫——简称斯塔斯——感觉像是一个人一样。两人之间的插科打诨浑然天成,时不时还在两三种语言之间来回切换。这一秒他们可能还在拿某种诘屈聱牙的科学原理开玩笑,下一秒他们又说起了最近流行的网络段子。(大雾里船上坐着个伐木工的照片,配上全大写的“在加拿大,我们管这个叫阳光”)
“可以这么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成长的政治观点土壤,可能这个说法也没那么准确,但是虽不中亦不远矣。”斯塔斯解释说。“尼寇莱是个经典马克思主义者,我自己则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在他写那些分析现代俄罗斯阶级结构的政治宣传小册子的时候,我正在街头跟条子干仗。”
“没错,在《黑道圣徒》里。”
“闭嘴,尼寇莱。”
尼寇莱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说真的他确实打过,我是说和警察。他也跟法律战斗过,然后法律胜利了。法律总是会赢,除非你能把人都拉到你这一边。”
“你看,现在我们也还是会为这种是争论不休。而我真正想说的就是,我们在很多方面的观点都有分歧。我们的争论可以说是日夜不休,即使在我们两个开始约会之前就是这样了。”
我顺势问到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确实对他们的计划很感兴趣,但我要发表的文章也不仅仅是关于他们的事业的。围绕着这个计划的所有事情我都有兴趣。
“哦,那是个给激进派怪咖俄罗斯遗传学家准备的约会圣地,”尼寇莱咧嘴笑道。“我和他就在那见到的,那天就我们俩。”
“尼寇莱!”
“我说的是真的!”
“是你个头。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一个针对削减科研经费的抗议现场。尼寇莱那时候正在发小册子。”
“斯塔斯正在手机上玩黑道圣徒。”
“闭嘴,尼寇莱。”
“你们觉得你们的取向对你们的政治观点形成有影响吗?或者对于发起这个项目?”我知道这种问题在我们的读者之间相当受欢迎,另一面,我也对想着这种事的自己感觉有点恶心。
“呃,没什么影响,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尼寇莱回答。“我来自一个工人活动家组成的家庭,就像斯塔斯说的,我们家都是那种相当老派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我们那边1917年就把同性关系合法化了,对我来讲这就是我出身的传统。”
“我的家庭倒是大有不同。”斯塔斯说道。“我出柜的时候他们可是相当不开心。但他们相当重视基督教的教义信仰,所以他们还是很爱我,也不妨碍他们觉得我是个罪人就是了。不过这也不是我的政治观点的来由,我得把这点说清楚。我成为了无政府主义者就是因为我质疑这个国家的基本理念。你可以强调我是科学家,或者强调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要不两者都写也行。但请不要把我描述成一个‘碰巧跑去研究科学的同性恋’。”
我为自己涉入了过多的私人话题向他们道歉。
“不,问题的关键倒不是那个。你要是想聊的话,俄罗斯的怪咖和同性恋话题我能跟你聊个几天几夜。把我所有的个人经历跟你都讲一遍也没问题。但是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做现在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们认为这就是正道,因为我们认为人类的生死存亡现在面临着重大威胁。但绝对不是因为我被某些不喜欢我和谁睡觉的反动分子惹毛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确实是这样。”我说道。“我不是要把你描述成那种一切都出于性取向的人,只是想记录下更完整的故事。那我们还是告别私人话题,来聊聊你们是如何启动这个项目的吧。我想,尼寇莱你是首位倡议人?”
“嗯,当时我是在罗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大概就是刚刚开始有迷雾的那个时候。那阵子我跟几个想要研究迷雾的同行讨聊了很多。但是那会儿有关迷雾的问题都是被当作国家安全机密来对待的。没有人出来分享信息,所有研究都在暗中秘密进行。我觉得那差不多算是进行科学研究的策略中最糟糕的一种了,尤其是你要对付的还是某种全球性问题的时候就显得尤其恶劣。有那么多的数据,有那么多的现象在同时发生……你听过盲人摸象的故事吧?每个人都摸到了大象的一部分,然后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摸到的就是整个大象的样子。我们的政府本质上就在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潘多拉病毒携带着巨量的遗传信息。”斯塔斯补充说。“这与我们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大不相同。假定这东西只有一种行为模式本身就是巨大的错误。这小畜生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魔鬼,你也看到了,单单是搞清楚到底该怎么过滤迷雾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总之,不管怎么说吧,当时我去参加了那个学术会议,其间我们看到了最早的那次关于迷雾吞没岛屿,人们就那么径直走进大海从此失踪的新闻。官方口径称那些消息都是谣言和炒作,但是互联网上视频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了。就在那时我提出也许我们应该组织起来,因为这明显已经出大问题了,比我们听到的问题还大得多得多的那种大问题,但我们平时运作的系统却是为了争取利益而设计优化的。这套机制面对这种程度的问题应付的还不如应付内部危机的时候来的顺畅。”
我问起他当时的提议具体是什么内容。
“哦,那可比我们现在这样子要野心勃勃多了。”尼寇莱露出一个略带懊恼的苦笑。“当时我们想集结所有资本主义国家的科研资源,差不多那种程度吧。但那时候迷雾的威胁相当模糊,而每当有人说起国家安全之类的话题的时候,中产阶级们都会紧张起来。”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起先我感觉相当消沉。每天我都能看到更多报道,每条报道都创造了我这辈子受到惊吓程度的新高。有些研究内容泄露了出来,而每一项泄露出来的研究都会引出一大堆更让人汗毛倒竖的问题。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感觉前路彻底令人绝望了。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斯塔斯提出了这个彻底失心疯的计划。”
这个所谓的疯狂计划就是众筹建立一座独立实验室并将其所有研究内容和成果都直接发布到互联网上。这个实验室不会从属于任何国家或组织,除了接近真相外不接受或不设立任何任务。
“如果国家不能尽其职责,我们就必须建立起替代的组织。”斯塔斯说道。“理论层面上来说,尼寇莱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但是这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总归是个开始。”
众筹相当成功,大笔资金从世界各地涌来。依靠这些资金,斯塔斯和尼寇莱得以购入研究所需的那些贵的吓死人的器械设备。他们决定把实验室建立在这个老工业厂区中,一方面是因为这地方确实有很多他们用得上的基础设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一块地皮相当便宜。接下来,他们还得组建一支队伍。
“这里大多数人和我们政治观点相近。”尼寇莱告诉我说。“除了弗雷德,他是个自由主义者。我不太清楚他在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我们尽量不因为他那套原始的意识形态针对他。”
“闭嘴吧,尼寇莱!”有个声音从实验室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带着重重的美国口音。
“弗雷德,这样有冒犯到你吗?”尼寇莱也嚷嚷回去,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实验室完工的时候,团队也做好了投入工作的准备。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好名字了。我问到他们是怎么想到火鸟倡议这个名字的。
“哦,那个其实是个玩笑。”斯塔斯回答。“我们当时是想给自己起个好名字,但是我们能想到的东西都是各种中二或者犯傻的笑话。有一次尼寇莱甚至认真提议我们应该管自己也叫凤凰计划,就是之前那个被关停的联合国下辖的组织。他出这主意基本上就是为了拱火,这家伙打心眼里就是个网络巨魔,有时候这点还挺吓人的。”
“这还真是。”尼寇莱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我们基本上思路确定在了围绕这个点弄点幽默上。我们提出了很多变体,要求就是首先足够贴近凤凰计划这个名字,好让有些人看到我们的名字就闹心,其次又要保持一点特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们而不是别人。火鸟是来自斯拉夫神话中的意象,至于尼寇莱为什么会选中倡议这个词,大概是因为这词能让他想起很多他很喜欢的老电视节目吧。起初这个名字我们基本上只在内部用,放在我们的服务器上或者什么类似的场合里。之后我们想既然要用不如用的彻底一点,干脆直接对外也如此自称算了。然后我们就请伏拉德设计了这个相当拉风的标记。最后就是你看到的,现在我们的样子。”
听完了基本情况,我想现在是时候跟他们聊聊围绕他们的倡议的主要争论的焦点了。虽然现在气氛感觉不错,我也相当享受这次采访,但我想切入这个话题的时候我还是小心着点为好。
“那么……关于你们的信源,我不想引起误会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评判或者裁决什么。我只是有点好奇这方面有没有什么你们愿意谈谈的。”
尼寇莱和斯塔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们在科学界有许多信源。”斯塔斯用一种审慎中立的口气说道。“如果有人想和我们分享什么信息,做就是了。我们不会主动去接触人,也不会主动寻求信息情报,我们只是充分开放,接纳任何对我们的输入。”
“关于有人指控你们使用的其实是内部人员泄露出来的机密材料和样本一事,你们能做出评论或者答复吗?”
“不,不能。我们也没法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斯塔斯说的,我们只是开放接纳输入。我确信这些东西都是保证合法的。”尼寇莱回答道。我能看到他的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不管怎么说。”斯塔斯随即接口。“对迷雾进行研究本身从来就不是违法行为,研究潘多拉病毒也不是。所有的信息和情报就在那里,飘在雾气里。我们想要弄到信息和样本的话,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即使那些数据必须要跑到大海中央才能搞到?”
“我有好些铁哥们都是跑船的。”尼寇莱抖了个机灵。
尽管他们对此始终戏谑以待,但这里有一个不可回避的实际问题,那就是火鸟倡议目前已经成为了一系列争论和怒火的焦点。人们指责他们鲁莽轻率,指责他们从事间谍活动,指责他们鼓励了信息泄露,还指责他们公开发布可以为恐怖分子所用的信息。即使是他们对受潘多拉病毒影响的浮游生物群落所做出的开拓性研究,也为他们使用了澳大利亚军方附属公司的专利算法这一事实所荫蔽。一位著名的澳大利亚政客直斥他们为“堕落至极的俄罗斯叛徒”。尼寇莱之后把自己的社交媒体网名改成了腐化俄国叛徒002,还拿这位政客的照片做成了头像。
“这些不会让你们担心吗?”我向他们问道。“从历史经验来看,吹哨人和异见者下场一般都不是特别好看。”
“统治阶级吓不倒我。”斯塔斯正色道。“他们是威胁,但是我能理解他们。他们是社会系统中非常显而易见的一部分,就算是弗雷德也得同意这个说法。”
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说的全部。他确实不害怕统治阶级,但也有些他害怕的东西。
“但是?”
斯塔斯犹豫了一下,看向尼寇莱,似乎是在寻求支持。尼寇莱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在受到威胁,大量的威胁。你可以看看这些。”
他拿起平板,打开邮箱程序之后递给了我。他建了个叫死亡威胁的文件夹,里面差不多有一千封邮件。大多数邮件都是全文大写,题目基本都是些诸如“背叛自然者难逃一死”或者“不许假扮上帝”之类的东西。
“继续,读几篇看看。”
“你是自然之敌。”第一封邮件如此开场。“你在玩弄人类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你以为为什么基因信息隐藏的那么好?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碰这些。你怎么敢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自然创造的东西?自然她是你的母亲,你应当服从母亲的意志,否则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都算是相对无害的那一批的了。下一封邮件内容主要是关于那些想要用遗传工程和化学物质污染毒害整个世界的人应该被如何酷刑折磨之后残忍杀害的生动介绍。再下一篇更是开诚布公,直言火鸟计划的所有成员都应该为干涉上帝的计划而遭处决。
“一开始都是邮件,我们也没正经当回事。”斯塔斯解释道。“搞遗传学这行的多多少少都遇到过这种事情。人们总是觉得被迫面对他们的身体真正的运作机制会让他们坐立难安。哪怕只是想想他们的身体里有DNA,而DNA又可以被其他东西影响都能吓得他们毛骨悚然。”
“但是到我们把人体干细胞暴露于病毒环境中的实验结果公开之后,那可就是真的天下大乱了,变成了性质完全不一样的大麻烦。”尼寇莱在一旁补充说。一直挂在他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不见了。“一夜之间,我们成了头号世界公敌。”
国际社会仍在持续深入这一部分的研究,但其目前所提供的结果与认知已经具有了潜在的革命性价值。这种病毒篡改劫持细胞生命过程的方式,还有它以近似于急性转化型逆转录病毒感染的方式来重排和重组DNA序列的能力,所有这样那样的事实都超出了我对遗传学的有限认知之外,但这些也都能让我们向着真正了解正在我们的大海深处上演的这场诡异的生态灾害方面迈出坚实的一步。
“看到那些结果的时候我差点从椅子上直接掉下来。”尼寇莱告诉我,脸上第一次带上了发自真心的焦虑。“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哪儿能跑出来这种东西?说实话,这家伙看起来像是经过人为设计的。但我真的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技术能力足以真的弄出这种鬼玩意儿来。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谈论说这东西会不会是某种生物武器,而且我得说确实,看起来很像。但我觉得这东西不像是人类能搞得出来的。”
我们面对的问题是某种地外生命引发的疾病之类的观点已经被提出过不止一次了,但截至目前为止,这还是种非主流的假设。
“好吧,你也知道,新闻上那些铺天盖地的喊着这些都是火星人或者什么地心精怪之类的东西搞得鬼的家伙一点用处也没有。”斯塔斯接着说道,语气中的懊丧藏都藏不住。“我的意思是,这种蠢货到处都是,那些江湖骗子用些轻松的答案糊弄大众,但人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好像他们真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真知灼见一样。我们反倒成了疑似恐怖分子,或者是自然之敌,鬼才知道那个词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那些死亡威胁已经变成了切实的危险。就在上周,有人放火烧了尼寇莱的车子。当然了,他们也没法确定这些事情是不是和那些电子邮件有关,但是看上去可能性很高。而在我到来前两天,实验室里的几扇窗户还被人拿石头砸坏了,更别提还有人想撬开实验室的大门了。
“我真的理解不了这种仇恨。”斯塔斯用一种身心俱疲的语气对我说道。“那些政客针对我们是因为他们把一切都看作是权力的游戏,而我们在打乱他们的谋划。好吧,这个至少我还能看懂。但是那些民众,他们好像是发自肺腑地憎恨我们,他们好像把我们当成了什么对于存在本身的纯洁性的威胁。当年对我家里人出柜那阵仗都没这么吓人。”
“你知道吗,这些邮件里至少有三分之一都声称哪怕迷雾直接灭绝了人类也算是美事一桩。我是说,我们确实听说了很多诡异的事情。我们收到了一份意向书,钒盾公司愿意以很可观的价格收购我们的研究成果,你知道吧,就那帮军火贩子。甚至还有吃错了药的宗教团体,想知道怎么才能控制潘多拉病毒的力量,借此超凡入圣。更活见鬼的是我们还收到了捐赠,好大一笔捐赠,走的是加密货币,而且我敢跟上帝打赌一定是凤凰计划的某个分支的人干的。我敢肯定,不过斯塔斯不太相信这个看法。不管怎么说吧,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个世界都差不多疯了,我们也在做很疯的事情。但是这些都不如我知道真的有人脱离人性到愿意去拥抱文明的末路这点那么吓人。你要知道,就算是我和一个资本主义拥趸站在一起我们也是有着共同点的:我们都想要不断建设,都想要不断扩张,虽然我们对体制的观点难以统一,对什么是不公的看法也南辕北辙,但是我们都想要人类文明繁荣昌盛。可这些人……一个人怎么会如此憎恨人类?你怎么能一边坚持吹捧赞颂自然的伟大,另一边却不肯睁眼看看自古以来最优秀最伟大的自然造物究竟是什么?哦,等等。三明治时间!”
我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另一位实验团队成员走了进来,给大家带来了三明治。采访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虽然明天我们还有一次见面的预定,但是不知怎么,我知道我们不会聊的像今天这样坦诚尽兴了。如果你和对方真的投缘的话,第一次深谈总是很特别的。
之后我们的话题基本上就跑偏了,我们开始争论起各自最喜欢的电影,讨论沃特斯离开之后的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专辑是否还有什么亮点。那些三明治真的很好吃。
*
看到爆炸的事上新闻的时候,我正坐在酒店房间里写采访记录的初稿。就在实验团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下班离开时,一枚土制炸弹在他们实验室门口爆炸了。一个生态恐怖分子组织声明对此事件负责,同时宣称他们从另一次人为制造的威胁中拯救了这颗星球。而真正的救赎只有在人类放弃了病态扭曲的技术道路,真正拥抱更加自然的存在方式之后才会到来。屏幕上文字仍在滚动,但我已经看不进去了。
*
我去医院看望了斯塔斯和尼寇莱,不是作为记者,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斯塔斯身上大面积二度烧伤,但他基本上脱离了生命危险,可能没法恢复原状,但他之后还是会康复的。可是尼寇莱将会永久性失明,他的右眼球被破片伤得很严重,能活着就已经算是走运了。我到那的时候正看到他刚刚醒过来,周围的人正在跟他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个炸弹给我们搞成这样的?”他细声问道。
“是的。”
“拜托谁去通知一下那些白痴。”他一阵咳嗽。“给他们科普一下炸弹也算技术产物。”
是个不错的俏皮话,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
几天后,我还没有踏上归途。电视新闻上正在谈论迷雾逐渐向内陆蔓延,沿岸城市正在紧急疏散。数以千计的人们被目击到径直走进大海。我听得也心不在焉。文章还没写完,但我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从何写起又要写什么了。我一直在想飞机上那个老人对我说的话。第二步应该做什么呢?
斯塔斯和尼寇莱还在住院,另外两人,弗拉德和娜塔莉亚已经因伤重不治不幸去世。火鸟倡议已经陷入了停滞,甚至可能是永远停滞。但这世上总还有其他人在,总还有人想要努力找到解决之道,总还有人愿意为了人类存续奋战不休,即使是他们想要拯救的人类人性中有一部分会对他们报以憎恨。
第二步应该做什么?
电视上,那些口若悬河的意见领袖还在滔滔不绝地争论哪个国家是最好的,哪个又是最糟糕的。他们说的越多,听起来就越像孩子。迷茫的孩子,刻薄的孩子,困惑的孩子——除了他们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的大人之外,他们什么都像。一张雾气在自由女神像周围涌动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景象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更像那些俗气刻板的老式灾难片,但又因为正是现实而让人心痛不已。那塑像曾经代表了某些超然于任何一个国家之上的东西。它曾经代表着全世界革命者的希望:人类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可以摆脱大自然的酷烈,可以建立一个社会,重视成长、自由和希望。从美国到法国再到俄国,人们为了这样的理想不懈奋战,至死不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人为了同一个宏愿,为了人类的繁荣昌盛不惜献出生命——不论进步的推手来自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他们同样相信我们有着永远进步的潜力和权力。
雕像渐渐隐没在雾气之中。这些雾气最终也会到达莫斯科吗?当然我不是这里的人,但是我也是人类的一员。那这座城市对我的意义也和对任何人同样重要。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徜徉在这里的街头的时候。那些历史上的瞬间,那些人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这座城市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糟糕的事情,还有人们曾经为之奋斗的美好的未来。
第二步是什么?
我步入莫斯科的街头。我要自己去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