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泰伦斯·胡德
罗斯巴赫世界
2559年11月4日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开始。
清晨5点,闹钟响起,泰伦斯·本杰明·胡德统帅本能地掀开被子,把腿从床上挪下来,双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他坐起身,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行动。
不到15分钟,他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离开小屋,一边沿着山路朝十个月前搭建的简易棚走去,一边迅速吃完一份能量口粮。到达时,太阳开始在湖对岸锯齿状的山脉间露出头来。阳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让覆盖在湖边树木上的橙色地衣焕发生机。
这个简易棚很简陋,但他知道这能让自己有事可做。棚内有一个用沙子和当地一种生物的兽皮制成的拳击袋。他把夹克挂在角落的鹿角上,躺在地面最平坦的地方,开始做仰卧起坐。接着是俯卧撑,然后是在附近树枝上做引体向上——这是他最费力的锻炼项目,因为一年半多前在UNSC “无尽号” 上受的伤,至今仍会让他腹部感到一阵刺痛。之后,他会缠上护手绷带,对着拳击袋练习至少一个小时,重复着在海军服役多年来一直做的事——打拳击。
胡德一直对拳击很有天赋,所以开始这个日常训练几天后,那些技巧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他身上。刺拳、勾拳和直拳——全都凭直觉使了出来。即便已年近七十,这一切仍让他感觉……恰到好处。事实上,他无法想象在这儿还能做别的什么来打发时间。
从各方面来看,他目前的处境至少能让他获得一些宣泄。
每天早上都是如此;这是他的惯例。离开小屋,前往简易棚,然后打拳、出汗、释放压力。他的室友瑟琳·奥斯曼和斯巴达战士奥泽尔,各自都有打发时间的方式。跑步、钓鱼、爬山。
在这个星球的第一个月,他整日守着酒柜,沉浸在一种愚蠢的自怜情绪中。这是他对所发生事件的反应。当时他觉得这是合理的,但他本应该只是庆幸自己还活着。很多人可没他这么幸运。
自从科塔娜通过一个名为“智域”的古老网络回归,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人们曾以为这个人工智能已经被摧毁,但这个网络让她获得了对强大先行者造物的控制权,她企图借此在银河系各文明中强制推行帝国式和平。她曾广播一条消息,承诺结束饥饿、战争和苦难——代价是完全投降。
“这不是谈判,胡德统帅。这是要你投降,” 她语气强硬地对他说,“我的条件很明确。你清楚我的能力,而……我也完全了解你的。如果地球政府想反抗,那就尽管试好了。但要听好,这场战斗你们赢不了。”
预料到胡德会拒绝,科塔娜已经派遣了一个守护者,这种先行者造物曾被用于平定和管制他们掌控的星系。有报告显示,它们不仅能摧毁当地的能源网络,还能直接与全副武装的主力舰交战。
就在他拒绝科塔娜的提议几秒钟后,澳大利亚悉尼市便陷入了一片混乱,几个世纪以来,UNSC的高级司令部一直设在此地。科塔娜果然说到做到,她的愤怒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
这一切发生时,忠诚的人工智能黑匣子指示胡德,立刻与海军情报局局长瑟琳·奥斯曼一起离开大楼。他们两人在斯巴达战士奥泽尔的护送下撤离——不仅要离开悉尼,还要离开整个太阳系。但在他们逃跑时,科塔娜的一个守护者控制防御护卫舰UNSC “高原号” 直直撞向了悉尼市。
他至今仍不敢回忆此事。
几天后,他们三人来到了这里,这个位于深空的未知星球,是黑匣子为应对这种紧急情况而挑选并准备的。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只有一间小屋,里面储备着充足的物资、衣物和他们生存所需的一切基本必需品。人工智能把这里叫做罗斯巴赫世界。
在过去的一年里,胡德把这里当成了家。如果换个环境,这里会是一个美丽的度假胜地。四面八方是数千英亩未被开发的森林,坐落在高耸的雪山之间,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淡水湖。这里简直美不胜收。
但当你无法离开时,哪怕是天堂也跟囚牢没什么两样。
他们不能发送任何信号,不能寻求帮助,也无法提供援助。他们只能偶尔通过跃迁空间发射探测器,监测并汇报外面的情况,然后只能等待。
这就是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生活。
等待。
在人类为生存苦苦挣扎时,被迫耐心隔离,这让胡德很不适应。他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想反击,想恢复人类在这场混乱降临之前努力得来的一切。
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人类。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所以,他每天打拳。每天早上都重复同样的日常,这有助于他理清思绪、敏锐感官。对着拳击袋练了一个小时后,他的衬衫被汗水湿透,准备停下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洒在湖面上。鸟儿在树林间穿梭,微风轻拂着湖岸。
他走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俯瞰着湖泊,脱下衬衫,跳入水中。湖水冰冷刺骨,但又让人精神一振,不过他在这极寒的水温中坚持不了几分钟。
爬回岸边后,他找了块温暖的石头休息。他从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埃莉诺一定会喜欢这个地方。他在致远星服役时,曾和她在贝塔·加布里埃尔度过了两周,这里的景色总是让他想起那段时光。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埃莉诺在一次科洛卫星间的客运车队旅行中,意外遭到星盟的袭击而丧生。当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为她的离世哀悼过了,但现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常常想起她——曾经为她而战的念头,慢慢变成了一种接受,也许很快,他就会去和她团聚。
也许是战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也许这些年来,为了人类的生存而殊死搏斗的混乱,把那份伤痛深深埋在了他的心底,直到他的生活彻底瓦解,他才真正去面对它。
他不确定。
在某种程度上,他为她的离世感到庆幸。他从不想让埃莉诺生活在这样的银河系里。在这一切纷争之中,他们怎么可能组建家庭呢?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愧疚就开始涌上心头,这时他就得格外小心。
胡德有很多事都归咎于自己。是他批准了全面重启士官长约翰-117,这位传奇的斯巴达战士实际上结束了他们与星盟的战争。
近五年来,UNSC一直以为士官长已经牺牲,但实际上他只是失踪了——与科塔娜一起被困在一艘遗落飞船上。正是在这段时间里,科塔娜的有效运行年限逐渐耗尽,陷入了终端狂乱状态。
在向UNSC安全理事会汇报情况时,士官长报告说,在科塔娜于UNSC “无尽号” 上出现严重不稳定状况时,他拒绝按照规定将她彻底销毁——甚至违抗了直接下达的命令。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他的决定并非鲁莽之举。他当时面对的是一个活着的先行者——宣教士,这个威胁甚至可能比星盟更危险,而最终是科塔娜牺牲了自己才赢得了胜利。胡德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对于这位曾将整个银河系的存亡押在科塔娜一句话上的斯巴达战士来说,那次失去意味着什么。相反,他让士官长重新加入蓝队,并允许他们投入战斗。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士官长和他的团队一刻也没有休息,只有下一个任务、下一个目标、下一场战斗……
当科塔娜意外再次出现时,胡德并不惊讶士官长会把找到她视为自己的个人责任——甚至无视撤退的命令。换了谁不会这么做呢?这位斯巴达战士比任何人都了解科塔娜,当她成为银河系的威胁时,他是阻止她的最大希望。
最终,胡德得出结论,过错既不在他,也不在士官长。见鬼,在这个时候试图指责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尤其是在这个无人知晓他们踪迹的偏远星球上。他不会让自己心怀怨恨,相反,他会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等待。也许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抬起头。太阳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中闪耀。很难相信,在这美丽的景象之外,银河系正四分五裂,UNSC也四处分散,在星际间被追杀。
胡德从来不是一个信教的人,但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抗拒绝望的念头。他拒绝相信这就是结局,这就是终点。也许这是深深烙印在全人类心中的东西——他们绝不允许希望破灭,而是会愤怒地抗争,哪怕是进入了至暗时刻。
他在起义战争和星盟战争中都看到过这种特质。现在,又到了这样的时刻。他闭上眼睛。这可能是一段祈祷,也可能只是脑海中的话语。又或许,这是在培育一种微弱的可能性,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投入战斗,希望他的希望是有价值的。
然后,他感觉到了。
空气中有一丝微弱的电流,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紧张感,还弥漫着臭氧的味道。胡德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一种超自然的恐惧油然而生,即便还没看到,他也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他睁开眼睛时,天空不再空旷。
瑟琳·奥斯曼
罗斯巴赫世界
2559年11月4日
瑟琳·奥斯曼上将紧紧握住手中公文包的提手,抬头望向天空中出现的东西。
在湖面上方隐约可见高高悬着的,是守护者那巨大而令人刻骨难忘的身影,它那不祥的金属身躯搅动着下方数百米处的湖水。它那冷峻、装甲覆盖的面容,位于巨大的分段式脊柱和身体之上,翅膀向外展开,核心处是一个翻滚着蓝色能量的熔炉。
一年来,奥斯曼一直在拖延黑匣子给她的一个选择。
她手中的公文包里,装着黑匣子的人格程序,简称“BB”,它是她的私人顾问,制定了整个应急计划,同时还收纳了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一批最强大的人工智能——这些人工智能从高级司令部获取,以确保它们不落入科塔娜手中。
BB陪伴她已有六年多,在她应对秘密行动中难以想象的挑战和危险,并担任海军情报局局长的每一步,它都在她身边。但在过去的一年里,它一直处于休眠状态,让她独自思考必须做出的决定……
奥斯曼可以强行征召公文包里的人工智能来对抗科塔娜,就像凯瑟琳·哈尔西博士在她六岁时将她纳入斯巴达二期计划时那样。她也可以选择引爆炸弹,彻底排除这些人工智能。或者……她可以激活它们,给它们一个选择:
“协助科塔娜并获得奖赏。或者违抗她,以及其他人造物联盟。为人类服务。当你们的使命结束时,像被设计的那样死去,并带着微笑和感激死去。”
作为海军情报局局长,奥斯曼在未了解所有变量、选项和后果之前,不愿采取直接行动。所以,就像她对哈尔西博士所做的那样,不顾前任的建议,奥斯曼选择什么都不做。
如果BB想用这个小难题来考验她的勇气或道德底线,奥斯曼很确定自己失败了。
他们的时间到了。人造物联盟来了。
就在这时,胡德和奥泽尔回到了小屋——这位斯巴达战士手持战斗步枪,身着雷神锤盔甲,做好了战斗准备。
“她怎么找到我们的?”奥斯曼问道,眼睛盯着上方的守护者。
“我不知道,”胡德回答,走进小屋去拿一把配枪。
如果这台机器遵循其他守护者的协议,它会先释放一个电磁脉冲,使所有电子设备瘫痪。仅此一点就足以瓦解大多数防御系统,让守护者的目标屈服。然后这台机器会释放一群扈从构造体,这些双足战斗平台会平息任何残余的抵抗力量。
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们将没有生存的机会。
但整整一分钟,这个守护者什么都没做。它只是悬在天空中。
“奥泽尔,”胡德说,“你有何看法?”
“不清楚,长官,”这位斯巴达战士回答,“按理说这个时候它们早就该动手攻击了。但我们还是应该做好准备——”
奥泽尔的话被打断,因为他们三人听到了别的声音——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引擎轰鸣声。这声音莫名地熟悉……
“这是我想的那个声音吗?”奥斯曼问。
“是刺背犹猪号,”奥泽尔回答,他盔甲里的软件可能通过头盔平视显示器追踪到了它的信号特征。
果然,一辆M15刺背犹猪号的车头灯在沿着山间河流形成的砾石岸上颠簸闪耀。这辆运输车载着一路飞扬的尘土,在蜿蜒的地形上蛇行疾驰,径直朝他们的位置冲来,速度之快,车身剧烈颠簸,显示出司机的急切。
“还有个斯巴达战士,”胡德评论道。
“纠正一下,长官,”奥泽尔说,他的平视显示器让他能在奥斯曼和胡德之前,清楚地分辨出刺背犹猪号里的轮廓,“是三个斯巴达战士。”
“这一切都说不通,”奥斯曼轻声说。
胡德同情地皱了皱眉。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这期间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一切都被彻底颠覆了。
奥斯曼蹲下身子,把公文包放在地上,专注地盯着它。她很想打开公文包,问问BB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有个大问题——唤醒这个人工智能可能会引发守护者的反应,而这是他们现在最不需要的。黑匣子目前的休眠状态,可能正是让守护者按兵不动的原因。
“这是来接我们撤离的,”奥泽尔宣布,此时刺背犹猪号距离他们只有几百米,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但他们肯定是来接我们的。”
刺背犹猪号在他们面前滑行停下,车尾扬起,车辆溅起一片砾石和尘土。斯巴达战士们整齐地从车上下来,奥斯曼立刻认出了他们。
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童年玩伴的重逢。
在训练期间,他们被认为是最难管教的——忤逆命令、伤害教官、试图逃跑……他们是ONI送来执行长期任务的一群非传统新兵,因其独特才能被派往远离指挥范围的地方执行任务。
灰队。
杰-006、安德莉亚-111和迈克尔-120向前走来,他们的动作连贯且同步,看起来更像是一台机器,而不是分别三个独立的士兵。斯巴达二期突击队就有这样的效果。
“胡德上将、奥斯曼上将、斯巴达战士奥泽尔,”杰点头说道,“是时候离开了。”
奥斯曼看了看她的同伴,他们一起经历了人生中无疑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一位舰队上将、一名斯巴达战士和海军情报局局长被困在一个星球上……也许有一天她能想出一个关于这种设定的笑话结尾。
尽管对这次意外到来仍感到惊讶,但胡德似乎比她很长时间以来看到的都更加挺直了身子。
欢迎重回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