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劍號的脊背在流血,整個通信塔在艦船脊骨上的傷痕中被拆下。脆弱的引擎不規律地抖動著,發出一陣陣讓甲板顛簸搖晃的受損渦流。長長的傷疤遍佈它的外層裝甲,每一道都是由槍炮中士還沒能完全理解的噩夢般恐怖的武器所造成的。但即使這樣,它仍然在服役,仍然在任務中,從主艦隊群向外勇敢地突擊,就像其他好幾百艘艦船一樣。在這麼遠處,他們沒有其他方法,而那些存活下來的人也沒有任何怨言。
阿耐得連長站在戰略甲板上,身邊圍繞著他的戰術指揮團隊,在他面前提出著可行的方案。
“不是冉丹?”他問。
這個問題並非危言聳聽——冉丹異形,除去它們很多的其他能力,已經被發現能夠模仿許多帝國戰艦的檢測信號。
“不是,大人,”信號大師霍福德回答道。“我完全確定。”
“但也不是我們的人。”阿耐得說。
“不會在這麼遠的地方,”女船長艾爾莎同意道。“除非他們負傷了。”
阿耐得黑暗地笑了一下。“那,他們和我們差不多了。”
在聚集的軍官和星際戰士面前,在一面黑色的全息影像上顯示著附近空間的圖像——一片殘破的遺蹟和歪斜的骨架。在暗夜之劍號不穩定的發電機的影響下,圖像時不時地閃動,但阿耐得還是可以看到足夠多的東西,讓他可以同意霍福德的看法。畫面中的艦船是帝國的,比他們的船更大,並且在繞著一個環形航道巡遊,如果他們沒有被攔截,那最後他們會到達黑暗天使主艦隊的平面以下。這艘船看上去並不慌張,而這很不尋常,滅絕區域北部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漫遊的地方。
“還是沒有他們的問候?”阿耐得又問了一遍。
“什麼都沒有,”霍福德確認道。
阿耐得對做出命令變得更加謹慎。他們的上次戰鬥讓他們的艦船嚴重受損,尤其是彈藥庫幾乎被清空。在這種情況下發起任何攻擊,甚至是面對一艘比己方更巨大的船隻會非常困難。最穩妥的做法應該是彙報他們的發現,然後隱藏起來,希望一艘軍團的戰列艦可以在敵船走進射程之前回應他們。但是,軍團全體都已經在執行各自的任務了,在這場將要結束的六年之久的殘酷異形戰爭中儘自己的一份力。除非十萬火急,他們不會想從自己的任務中退出的。
“準備作戰,”阿耐得命令道。“全力進攻。準備跳幫。”
暗夜之劍號轉進攔截航線,展示出了它受損的等離子發動機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機動。很快這艘護衛艦就在太空中加速起來,循著導航大師留下的路標前進著。
阿耐得拿起他的頭盔。他仍然穿著他的盔甲——現在沒有軍團戰士再會把它脫下了——在氣閉合上時感到了那熟悉的吸附聲。他走下指揮甲板,和他仍然活著的五名指揮組團聚。他能在頭盔的顯示器中看到他的連隊——第一軍團,第八騎士團的第四十五連——正在快速趕往跳幫位置。他們只剩下幾顆魚雷了,但他們的機庫裡還有風暴鳥,而且近距離的廣域火力仍然完整。
“不是冉丹嗎?”第一小隊的士官塔拉丹問,疲倦地挎著他幾乎破碎的爆彈槍檢查著彈藥。
阿耐得可以原諒著反覆的提問。他們與這些異形戰鬥已經太久了,使用了太多太久的慘不忍睹的暴力,讓整個銀河看起來已經沒有了其他敵人,而軍團的整個歷史中都沒有出現過比它們更加考驗他們的敵人。
“不是冉丹,中士,”阿耐得說,伸手拿向他的動力劍濺血。這把劍是在卡利班用黑鐵鑄造,用精湛的技藝將一隻修長蜿蜒的龍刻在了劍刃上。“敵人的身份尚不明確,但真相會水落石出的。”
突擊警報開始響起,近距探測器照出了他們的獵物。阿耐得喚出一個全息方塊,把它往中心放大。
它毫無疑問是他們自己的人——是帝國的船。那熟悉的如匕首般的船頭,拱起的背部和厚重的裝甲。冉丹的戰艦全都充滿了尖刺和鐵鏈和漂浮的金屬觸手,就像一隻漂浮在太空中的金屬海蜇一樣。
“依然沒有收到對方的回覆,”霍福德報告到,在他那由纜線和目鏡組成的巢穴之後叫到。
阿耐得看著它越加靠近。“準備接艦,”他命令道。“和敵艦對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發射傷害性彈藥。”
“可惡的笨蛋,”塔拉丹對自己說道。“他們不知道這裡是戰區嗎?”
“我懷疑他們不知道,”阿耐得說,在那艘船進入目視範圍內時觀察著。“掃描數據偽裝讓我們吃了很多虧——他們應該也是想保持小心。”
船體的更多細節現在清晰可見。它沒有任何標記,暗綠色的裝甲就像是未經塗色的陶剛,只是一片掛在黑暗中的未被拋光過的金屬。它看起來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而這在銀河的這片區域中非常罕見,它的推進器乾淨整齊的工作著。
“準備警示射擊,”阿耐得命令道。“保持標準距離。”
闖入者開進了危險區域。他們的武器並沒有任何失靈的跡象,同時武裝直升機的數量也並不明確。
阿耐得吸入一口氣,準備發出開火的命令,但就在這時,他的掃描陣列終於顯示出了數據。
“一條訊息,大人,”霍福德說。
塔拉丹發出一陣不滿的低吼,那聲音黑暗地迴響在他的頭盔裡。“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接過來,”阿耐得對霍福德說道,把手慢慢地從濺血的劍柄上拿了下來。
一個全息影像半透明的閃現出來,從中出現了一個帝國星際戰士如鬼魂般的輪廓。他的盔甲上沒有任何標誌,看上去就和他的船一樣暗淡無光,平平無奇。他所穿的盔甲比阿耐得要新——是馬卡四型而非第一軍團中常見的馬卡二型——而且,就像他乘坐的船隻一樣,沒有任何戰鬥損耗的痕跡。
“這裡是第一軍團戰艦暗夜之劍號,”阿耐得說,選擇了正式的口氣。“你的身份並不明確且進入了被劃定的冉丹滅絕區域。關閉動力源並準備搜查,否則我們將開始攻擊。”
“你們不會有這個需要,連長。”那個星際戰士回答道。那聲音有些古怪——比一般的阿斯塔特的音調更高了一些,但仍然有著那股超乎常人的自信。“我們必須確保我們在正確的地方。這些異形在模仿的能力上出類拔萃,我們理解。”
阿耐得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的詭計讓他感到煩惱。如果這真的是一艘帝國的艦船,那麼這種不佩戴標誌的捉迷藏毫無任何意義。
“表明你的身份,”阿耐得說,向槍炮連長眨眨眼,讓他們繼續保持警戒。
“我是你們的朋友,”他回答道,那聲音裡可能帶著一絲隱藏在那頭盔下的笑意。
“虛空之中沒有盟友,”阿耐得說,準備著開火前的流程,把手重新放在了他的劍柄上。“這是你的最後機會。”
全息投影中的頭微微低下了一些。“您的勇氣果然名不虛傳,”他回答道。“即使敵我差距如此巨大,您的船隻又岌岌可危,我仍然相信您真的會開火。好吧。這裡是突擊巡洋艦珀爾修斯號,九周前從雷夫深港出發。請原諒身份證明的不足——我們準確來說還沒有稱號。如果您堅持需要一個名字,那第二十軍團就行了。至於說我,第一軍團中第八騎士團的四十五連連長阿耐得,您可以叫我阿爾法瑞斯。”
他奔跑著,身體緊貼著樹葉,腳上沾染著泥土。月光暗淡地分割著大地,因為雲朵也在奔跑,陰影非常深沉。
他正在喘氣。他的身體超越常人,那是一件無比珍貴的天賦,但他已經奔跑了很長時間,即使是他也會有極限。他還依稀記得,在這之前的一個時代,那時他的四周全是另一個現實的嚎叫,低聲的耳語,和一陣不停迴響的無盡哭喊。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了那個地方來到了這裡,來到了這些如鋼鐵般堅毅的樹木和暗夜的籠罩之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者他的過去,他只知道他現在在這裡,在這個每個樹枝下都暗藏陰影,每一聲野獸的吼叫中都帶著痛苦的星球上。
他現在更加辛苦地跑著,讓他感受到了疲勞。這感覺好像是他必須要習慣擁有一副身體;就好像,曾經,他只是一個另一個人腦中的想法或者信仰。他的全身沾滿泥土。他的身體被傷口覆蓋。只要踏錯一步,他就會掉在齊腰深的爛泥裡,或者被大腿般長度的荊棘纏住。這個世界想要殺死他。這個世界想要殺死所有東西。
他拿著一把武器——一支從巨獸的骨架上拆下的角。他已經用它刺入了許多想要終結他的生物,才讓他最終得到了它。他用它攻擊森林中恐怖怪物的身體,在傷口深可見骨時感受著溫熱漆黑的血液濺在他的手上。現在它感覺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從他的拳頭向外伸出,只是一個並不屬於這裡的身體的延伸,這副身體被移植到這裡,正在學習著征服他周圍的環境。
野獸無處不在。他們互相戰鬥,與弱者戰鬥,也向強者挑戰。他們躍過峽谷,皮革的翅膀緊繃著。他們匍匐在地上,微小的眼睛在茂密的植被中燃燒著。在這個世界的根部也有野獸,觸鬚在古老的泥土中快速抖動,他們的本體已經過於龐大,無法移動,過於臃腫,無法呼吸。他從來都不能把它們全部殺死,即使他把全力都用在這個任務上。總有幾隻會存活下來,繼續毒害這片黑色的土地。
他向著高地前進,四肢著地的爬上山坳。他全身赤裸,但他的皮膚已經變得堅硬。他會需要找到一些東西穿在身上——其他動物的血肉,一張染血的皮毛,從他殺死的生物的身上獲取。在那之前,寒風會追趕著他,像謊言般寒冷,抓住他的長髮。
很快,天就會下雨了。被月光照成銀白色的天空會破碎開來,讓大地和如長矛版鋒利的樹葉沉浸在黑暗中,直到最後所有東西都被粘液和髒汙覆蓋。這個世界一直充滿水分,河岸經常決堤,土壤一直溼滑,夜晚的強風搖動著樹枝。
他辛苦地攀登著。他滑了一下,感受到了被荊棘纏繞的雙手。他蹣跚著,感受到了腳趾間冰冷的淤泥。在片刻間,他感覺那黑暗蜷曲的荊棘最終會將他扼死,它們會環繞在自己的脖子上把他拖倒,但在那之後他掙脫出來,繼續向山頂衝去,與那永無止境的森林角力著。
隨後,他暴露在了一片擾動的天空下。黑色的岩石戳進急促的空氣中,被狂風鞭打著。他終於看見了一條漫長的道路,從這座山峰一直延續到那片悶熱的峽谷。
雲層在互相撕扯,重新組合。樹頂搖晃著,像一個裝滿了蛇的袋子。他的面前是一道巨大的山谷,像一道傷口般橫在森林裡,在暗綠和黑色中的一抹扭曲的灰色。
他必須下到那裡去。最強大的野獸就在那裡,在被他狩獵的同時狩獵著他。它就是森林中的夢魘,讓這個世界與自己為敵的腐敗之源,沒有奴隸的巨獸。他不能把目光從它身上移開,因為它和他一樣清楚彼此的存在。他可以在腐敗的樹葉中聞到它,在蜿蜒的樹根下油膩的水塘裡看見它的影子。
他遲疑著。他的身體裡有一部分膽怯了。他又看見了被雲層阻隔的星空,並且明白,只要他再次跳進那片隔絕光線的殘酷世界中之後,他就再也不會真正離開了。他猜想著那裡是否還會有逃避的機會,一個安全的避難所,能讓他躲避到風暴平息,讓更加強大的生物去殺死它。
但這個機會確實再也不會出現了。那夢魘正在召喚他,期待著他走下山谷,等待著測試他的實力。能夠征服這種世界的只有那些敢於直視深淵的人。
所以他蜷成一團,彎起身體,然後又開始奔跑,一直往下,往下,跑進了黑暗。
神秘人被帶上了暗夜之劍號。他的身邊沒有護衛陪伴。由塔拉丹帶領的一支儀仗隊去到了珀爾修斯號。那氣氛彷彿是在交換人質。在雙方的人員移動完畢之後,兩艘船並排停在太空裡,等待著繼續出發的許可。
阿耐得把阿爾法瑞斯帶進自己的房間。他沒有要求他卸下武裝。在這種情況下,他也留下了自己的武器。
在從穿梭機港口走出來的時候,這個新上艦的人仔細地觀察著四周。“我聽說你們在船上攜帶著你們的家園世界,”阿爾法瑞斯說,看著堆砌在金屬船體內的石牆和在壁龕中輕柔燃燒著的燈籠。
“所有的軍團都會這麼做,”阿耐得說。“就算是你們,我想。”
阿爾法瑞斯笑了。他剃得精光的頭顱非常高貴,皮膚顯出一種古銅色的質感。他的盔甲單調乏味,但一看就非常可靠——與阿耐得那身被戰爭摧殘的板甲相比,他看起來就好像是剛剛從工廠的生產線上走下來一樣。
“我也在想,你一定有很多問題。”阿爾法瑞斯說。
“我想要知道的並不重要,”阿耐得說,打開他房間的門,向他伸出一隻手。“如果你真的是你說的那個人,無敵理性號會有一切應有的記錄。”
阿爾法瑞斯在門口徘徊著。“你難道就沒有絲毫的好奇嗎?”
“在這裡,好奇心並沒有什麼用處。”
“有意思。在我們那裡,事情正好相反。”
他們走進房間。那裡面的裝潢全部都是卡利班的風格——石制的牆壁和地板,被火盆裝起的火堆,武器被掛在鐵架上,旁邊則是戰鬥記錄和陣亡名單。這些都有著某種陰暗的美感,瀰漫著森林世界上那些堅毅的戰爭堡壘的氣氛。而阿爾法瑞斯好像也在非常仔細地觀察著所有的這一切。
“和我說說冉丹異形,”他說。
阿耐得在他們身後關上門。“他們令人憎惡,”他平淡地說。“但慶幸的是,結束就在眼前了。”
“這是一場艱苦的戰鬥。”
“所有的戰鬥都一樣。”
“我想,沒有一場會和這場相當。”
阿耐得發現他並不太喜歡阿爾法瑞斯。在他的言行舉止中有著些許輕微的優越感——這並不明顯,但依然存在,就好像他年輕活潑聰明,而自己的一切都已經在過去被定型,變得筋疲力盡,準備退進虛無。
“他們的抵抗比預想的更加猛烈,”阿耐得承認道。“我們從未找到辦法剋制他們擾亂我們戰術工具能力的方法——每一場戰鬥的實力都不平衡,很少遵循我們的計劃。在戰鬥開始時,我們的優勢是帝皇。現在,是原體。我願意用他們所有微妙的設備換取他親臨戰場。他成為了他們的毀滅者。”
“沒錯,他們在泰拉上就是這麼說的。”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接收到從泰拉發來的消息了。”
“泰拉依然健在。但是你們的軍團在六年的戰鬥後怎麼樣了?”
這次阿耐得微笑了起來。“你想讓我告訴你我們的部署細節?想讓我告訴你,一個甚至不佩戴連隊標誌的人?”
“請原諒。是我的好奇心,就像我剛才說的。但這艘船已經承受了嚴重的傷害。”
“我們在厄瑞巴星角(Uriba Angle)遭遇了一艘冉丹戰艦。我們的其他兩艘船犧牲了,但我們活了下來。傷亡人數很多,但我們每殺死他們一個,這場戰鬥就會更快落下帷幕。”
“而你們卻仍然在巡邏。”
“沒有異形可以被放過。現在不行。”
“完成你的職責,”阿爾法瑞斯說。“這對你來說很重要。”
“當然。我肯定你也一樣。”
“你們真是一個嚴肅的軍團。你們不會開懷大笑,你們不會吹噓戰功。你們現在在這裡,在這未知的邊緣,為了帝國奉獻鮮血。我不知道將來有多少個你們將拯救的星球會知道你們的壯舉。”
阿耐得聳聳肩。“我們中很少有人關心這些。”他走向一個低矮的石制祭壇,上面設立著加密的通信基站。他用一個手勢打開它,等著管線預熱。“我是一個泰拉人,”他說,“但我在卡利班上生活過。如果你想要了解這個軍團,那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在那個世界上,黑暗總是企圖重新迴歸。焚燒森林,之後它又會回來。砍倒樹木,它們又會重新生長起來包圍我們。所以我們向外出征,一次又一次,向著那些汙穢之地進攻,在最惡劣的困境下獵殺最可怕的怪獸。它們會被殺死,但那之後我們可能只會有一個小時,或者一天,或者一週。但最後一些東西總會回來。所以我們一直在抗爭。你不會期待感謝。你不會把這件事看成是你的職責。這就是生存的需要,而生存下來才是所有榮耀的源頭。”
“有些人會把這稱作傲慢。”
“有些人?”
“有些人。”
“好吧,如果你想用傲慢來信任你的武器,你的要塞,你的軍團,那我沒有任何意見。”
“其他軍團可能完成你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嗎?”
“我不知道。”
“但你對此有疑慮。”
“我相信我的武器。”
“那你的軍團呢?”
通信基站突然亮出一道紅光,然後鏡頭裡閃現出了符文。
“你可以自己找出答案,”阿耐得研究著傳輸而來的信息說。“旗艦有令,所有授權都已通過。感到慶幸吧——獅王萊恩想要親自與你談話。”
在他奔跑時,他變得更加強壯了。暴風中帶著血的氣味,濺在樹葉和樹根上。即使是在大雨開始降下的時候,他還是還是可以在樹林中眾多的氣味中分辨出來——腐朽的氣息,真菌的味道,還有屍體中流出的甜美血腥氣。
腳下的植物已經變得潮溼,在波動的月光下閃閃發亮。樹木就像是監獄中的鐵窗,巨大且毫不留情。
現在所有的道路都將他引導向下走,遠離那正在消逝的光芒,進入更加朦朧難辨的暮光世界中。飛鳥在頭頂尖叫,從它們的巢穴中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更加劣等的生物蜷縮在自己的巢穴和窩棚裡,它們的眼睛像是黑色的寶石,爪子緊緊地壓進潮溼的泥土裡。
那隻彎曲鋒利的角還在他的手中,向下滴落著雨水。他是如此用力地握著它,他現在想他永遠不會再放開它了。他越向內部前進,他敵人的惡臭就更加強烈。這裡的所有東西彷彿都被它所汙染。樹木滲透出它,礦石反射著它。
他穿過一從荊棘,它們抓咬著他的後背。他跳到鬆軟的淤泥上,幾乎失去了平衡。這裡沒有讓他隱蔽的地方——所有的氣味都清晰無比。他必須成為風暴中的一道陰影,在閃爍的朦朧中跳躍,用他的速度和力量征服等待著他的夢魘。
他已經從許多口中聽說過那個生物的傳說。野獸為之歌唱,同時躲避它;飛鳥稱它為王,然後四散飛開。可能這就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可能只有他擁有將這個怪物擊倒在濺滿鮮血的土地上,把它扔進那些複雜的根鬚中。
氣味變得無法忍受,一股馬匹般的汗騷味道,一陣鋼鐵的腥味。他接近了。他離的非常近。天空被一道閃電劈開,點亮了破碎的天堂,讓他看見了被狂風吹倒的漆黑樹幹。
它就在那裡,匍匐在地上,在一片空地上看守著它狹窄營地的入口,鼻子大大張開,噴出白霧。
他沒有遲疑。他跳了起來,從隱蔽處突然出現,蔓延的樹幹擦到了他的肩膀。那夢魘衝向他,如雷鳴般襲來,讓它蹄下的土地震動起來。在一瞬間,他在空中,高舉著兵器,瞪著它。風暴又一次轟鳴,用一陣銀白色的火焰沖刷著空地。
它的體型龐大無比,渾身覆蓋著黑鐵的外殼,眼睛隱藏著,肩膀彎曲在鎧甲下。它拿著一把長劍,反射著風暴的冰冷火焰。太遲了,他看見這裡不止有一隻野獸,而是兩隻——一個騎士和它的馱獸,全都附著鎧甲,全都巨大無比,在盤陀大雨中幽蜇蠢動。
他用那隻角擊打向它,把尖端刺入那生物的盔甲上。它在他手裡顫抖了一下,然後碎裂了。夢魘向他襲來,用兩隻手揮舞起那把巨劍。這下攻擊不可避免,快到不能閃避,強到不能存活。他感覺到那黑鐵深深咬進他的身體,像他曾經撕下其他野獸的血肉那樣切進他的身體。
他發出一聲嚎叫,周圍的世界旋轉著。夢魘又一次攻擊,這次用劍尖戳向他,以不可能出錯的精準動作刺向他的心臟。他嘗試翻滾躲開,但被釘在原地,而且這次他的痛苦阻斷了所有感官。他能感覺到死後的世界又一次追上了他,那他出現的一片虛無,認識到了失敗的代價。
夢魘現在籠罩在他的身上,身上同時滴下雨水和濺出的血液。它看起來枯槁古怪,彷彿是對古代貴族的拙劣模仿。
“第一之子,”他吼道,從快速受損的身體裡召集起話語的力量。
它扭動劍刃,靠近到他的眼睛幾乎可以從鐵盔上那狹窄的縫隙中看見。
“你會殺死這個世界,”他吐出一口唾沫。
夢魘把它沉重的靴子踩在他的脖子上,將他肉體中最後一絲勇氣抽走。
“直呼我的名字,”它告訴他,那聲音如此穩重,在它燃盡他的身體時說道。“那個獵人,野獸的屠殺者。”
阿耐得獲得了護送阿爾法瑞斯的榮譽。暗夜之劍號從交戰區的邊緣重新駛會總艦隊的核心。在他們回航的時候,阿耐得看見了他們船隻的狀況——它們全部都傷痕累累,就像被圈養的動物身上的捕食者爪痕。它們的數量比他上次見更少了,甚至有些大型巡洋艦的身影不見臉。
他們穿過幾層警戒線,每一層都有更加巨大的船隻鎮守,最後到達了在中心停靠的巨無霸。旗艦的身影不會有錯——無敵理性號周身修長,漆黑簡練,就像是一支刺入太空的黑曜長矛。它那哥特式的塔樓仍然驕傲地矗立在它的背部,儘管其中的很多也已經被異形的粒子武器所染黑,而且有些地方被撕扯開來,只留下了精金的骨架。
他們的最後一段路由佩戴著鴉翼徽記的風暴鳥護送。即使他們在每個關口都給出了正確的通關密碼,但上膛的槍炮仍然隨時瞄準著他們。這在滅絕區是標準程序,但阿耐得依然忍不住認為這些更加慎重的做法是因為他身邊的乘客。
他們穿過無敵理性號主機庫的陰影,走進它巨大空洞的擁抱。他們一走出穿梭機,一隊穿著象牙色長袍和暗夜色盔甲的帕拉丁榮譽衛隊(honour guard of paladins)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護送充滿禮貌但也非常謹慎,帶著他們走向渦輪升降機和重力引線(gravlines),隨後向著他們的目的地穿過了許多大廳和武器庫。
在路程上,阿耐得時不時地瞥向阿爾法瑞斯。他希望認為這個新來的人會被震撼——無敵理性號幾乎能算是帝國最著名的艦船。它是第一艘榮光女王級戰艦,在之後的服役中證明的帝皇創造出如此巨大,如此強大,如此快速的兵器在全銀河中所向披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它是大遠征中唯一的榮光女王級戰艦,人們流傳著它一出現就可以平定戰區,使人降服。現在其他的榮光女王已經同其他軍團開始服役,但這艘元老軍艦的傳說仍未消退。每一個柳釘和封頂的壁龕都散發出純粹耐心的匠心,是火星機械天才與卡利班黑暗致命魅力的完美融合。
最終,他們到達了原體的房間,而阿耐得準備離開。但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一個帕拉丁護衛攔住了他。
“他也想要見您,連長。”
於是阿耐得走了進去。他同阿爾法瑞斯一起走在狹長的走道里,靴子踩在覆蓋冰冷花崗岩的毛毯上。他走過軍團許多連隊和營隊的旗幟,全都懸掛在輕柔的燭光陰影裡。
獅王萊恩端坐在一個雪白色的雪花石王座上等待著他們,一條修長,金邊的紫羅蘭色披風從他的肩膀上垂下。一組全息投影儀環繞在王座周圍,全部打開著,顯示著幾十場正在交戰的太空戰鬥。像往常一樣,原體安靜的氣場如風暴前夕的夜晚空氣般悄聲佔據了主導。可能,如果一個人能夠在靠近一些,就可以在那雙冰冷的眼中看出一絲警醒,在那雙寬闊的肩膀上感覺到一種遙遠的疲勞。很多人已經死在了這裡,被逼到絕路作困獸斗的敵人殺死。還會有更多人在結束前死在這裡,無論主導之後戰爭的是何種戰術天才,如何仔細地計劃部署,不停地檢查複習都不能避免。
有傳言說萊恩並不關心他的戰士,並且會不計代價地犧牲他們來取得戰略優勢。這個說法雖然被廣泛流傳,但和真相天差地別。這位原體是在騎士團中長大的,忠誠和封建效忠就是他的一切,所以每一位向他效忠戰士的死亡對他嚴肅的靈魂而言都非常沉重。倘若他選擇隱藏這份情緒,並因此讓眼界並不開闊的下等人傳出謠言,這些對他的重擔都沒有任何影響。獅王就像是一本合上的書,但他那些秘密的書頁上的文字全部由他麾下戰士的鮮血寫成。
“阿耐得連長,”他在二人接近王座時說。“我對你最近在厄瑞巴的戰功感到欣慰。你為你的騎士團贏得了榮譽。”
阿耐得鞠了一躬。“我也深感榮幸,原體大人,”他說。
萊恩轉向阿爾法瑞斯。阿耐得也向他瞥了一眼,併為那星際戰士臉上消失的得意氣焰感到滿足。在一位帝皇真正的子嗣面前,他再也不能放射出那優越感了。
“還有你,”獅王把一隻巨大的手放在膝甲上。“我又應該怎麼認識你?”
阿爾法瑞斯鞠了一躬。“悉聽尊便,大人。我是前來回答您的問題的。”
“你來自一個並不存在的軍團,給出了一個在所有文件中都沒有記錄的名字,”萊恩說。“你沒有展示任何徽章,沒有給出任何保證,但是你卻要求見我,在我艦隊的核心,在戰鬥的前夕。”
“第二十軍團真實存在,大人,您現在就親眼看到了它,”阿爾法瑞斯說。“而且,恕我直言,我不認為你之前不知道這件事。”
“我聽說過謠言。有一支幽靈軍團,來去無蹤。但一個軍團需要一個原體,而你們沒有,你有什麼權力將你的戰幫命名軍團?”
“軍團在原體之前就已經存在,即使是您的軍團也一樣。我們是最後的軍團,但最後我們的主人會被發現。可能到了那時,我們就不會再是鬼魂。”
“可能這個時候不會到來。”
“這個選擇將由我們做出,這點我可以確信。”
阿耐得觀察傾聽著。即使有著巨大的不同,他們二人的話語竟然顯露出一種遙遠的相似感覺。就好像那些話僅僅浮在表面,而他們想說出的真正重要的信息仍然沒有被揭露,被鎖在意義的牢籠中。
“告訴我你在這裡的原因。”萊恩說。
“我帶來一艘船,裡面乘坐著我們最精銳的一個連隊的戰士。還有其他人在趕來,全都準備接受您的指揮。他們會不帶怨言,虔誠地服侍您。我們研究了您與冉丹的戰爭,在遙遠的地方欣賞著您。這些異形對我們來說不是意外。請您接受這項提議,讓這場戰爭更加快速地結束吧。”
“一份慷慨的禮物。是我的父親送的,是嗎?”
“是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有著…某種執照,我們可以自發這麼做,不計規模。”
“在這場遠征中還有許多其他軍團在戰鬥。沒有其他人向我們施以援手。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我們希望遠征成功。”
“我的兄弟全都如此希望。”
“我們也希望冉丹毀滅。”
獅王的目光變的堅定起來。“讓我給你一些小建議,鬼魂,”他說。“我的兄弟會中有很多人有溫暖的心靈,有趣的幽默。他們是寬容的人,會滿懷興趣地傾聽旅行者的故事,和享受格鬥般享受這些娛樂。我不是這類人。我的心靈並不溫暖,也沒有幽默感。我的軍團已經因這場戰爭元氣大傷,現在也費盡所有力量保持依然存活的力量。我們在這片星系中已經殺戮了太多,之後我們的雙手可能再也不會洗淨在這裡染上的鮮血。所以如果你珍惜自己的脖子的話,最好現在就開始說真話——我腰間的這把劍可不是為了作秀。”
阿爾法瑞斯的眼皮微微抽動了一下,那悠閒的自信微微動搖了一下。但他依然站在原地,眼睛迎上了原體的目光。
“您必成戰帥,大人,”他說。
這句話迴盪在陰影中,在灰色昏暗的大廳中古怪地迴響著。
“你是什麼意思?”萊恩小心地問。
“那天終將到來,”阿爾法瑞斯說。“最後的原體——我們的原體——會被發現,隨後這虛偽的平等必將被打破。一個皇帝在他的將軍征戰時不會親臨戰場,而這個帝皇也一樣。不要假裝迷惑無知,大人,您可能沒有發現您的兄弟之間長久討論的內容。”
“你的這些話為你帶來了危險。”
“我僅僅是在陳述必須發生的事情,”阿爾法瑞斯說。“您是第一。您的軍團是人數最多且最強大的。您應該保持領先,成為那時的第一位選擇。如果是您的話,現在還不晚。”
“你的語氣彷彿這個決定已經定下。”
“您正在這場戰爭中摧殘您自己。第十三軍團現在第一次變得更加龐大,但他們的領袖只能算得上是您的蒼白倒影。如果您繼續承受如此巨大的傷亡,您將不能再次超越他們。其他人也在慢慢崛起——第十軍團,還有第十六軍團。一頂桂冠等待著您,大人,但現在您正放任它從您的指尖溜走。”
“而你可以幫助我重新獲得那些力量。”
“沒錯,您只需要現在撤出您的力量。讓我們來完成這項任務剩下的工作,您則在這時恢復軍團的人數。沒有人在看到您已經成就的成果後會質疑您的勇氣。回到卡利班重新開始,這樣不會有人將質疑您統治的正當性。”
獅王考慮著這些話。他堅毅的眉毛皺起了一會兒,裝甲的手指輕輕敲打著膝蓋。
“那麼你想成為造王者,”他說。
“您將不會受到任何指控。”
“那為什麼要給出這份提議?”
阿爾法瑞斯笑了,那微笑看起來幾乎有些尷尬。“因為我們也是如此被創造的,您的戰士同我們非常相像。您明白如何同時遵守承諾和守護秘密。您明白腰上和披風中隱藏的寶劍所代表的意義。如果基裡曼成為領袖,這些都將不復存在。這就是我的原因。”
萊恩第一次笑了,如他所有的姿勢一樣冷酷堅硬。“如果命運允許,總有一天你們的原體會被找到。為何不將你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我們與您不一樣。”
“那我們是什麼?”
“第一。”
獅王許久沒有回答。他似乎陷入了思考,彷彿那兩個字同時是詛咒和榮譽。
“現在離開,”他陰暗地說,把披風微微拉向自己。“回到你那灰色的船隻和空虛的旗幟下。你們在一個小時內會收到我的答覆。”
在阿爾法瑞斯離開後,萊恩轉向了阿耐得。
“你怎麼看?”他問。
“非常奇怪的提議。”
“非常奇怪。你同意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嗎?”
阿耐得遲疑了。“這並不是我所能——”
“我想聽見你真心的想法,連長。”
“他說的對,”阿耐得抬起目光看向他的原體。“我們會取得勝利,但也會將我們的大部分力量留在這片星海間。”
萊恩點點頭。他的眼睛短暫地望向那些閃亮著符文和部隊動向的全息影像。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阿耐得連長,”他充滿深意地說。“我夢到我回到了卡利班,回到了我的父親到來之前,回到了那茂密森林中仍然充滿恐懼的時候。我進入了一個試圖殺死我的野獸的腦中。又或者,是那個野獸進入了我的身體,它才是獵人。我在現實中沒有遇到過這個生物的任何記憶。在我殺死它時,它向我說話。那真實發生過嗎?我不能確定。”
阿耐得傾聽著,略微感到有些尷尬,在那朦朧搖晃的視線中,看進了他的原體的內心。
“那個野獸,也把我叫做第一,”萊恩說。“我當時不能理解它是什麼意思。即使是現在,這個稱號同時是一項榮譽也是負擔,如鉛塊般懸掛在我們的脖頸之上。現在我們遇到了更多的鬼魂從虛空中出現,用未來我們更大的政治權力的的景象誘惑我們。從以前開始,這種鬼魂就出現在每個拐角,認為自己一定知道我所期盼的,或者一定會做的,或者一定會成為的樣子。”
萊恩又笑了,這次比上次微微少了一些冰冷。
“戰帥,”他帶著嘲弄的語氣說。“在平等兄弟中的領導。那個鬼魂毫無疑問是對的——這類事情總有一天會發生。而且,如果我們繼續堅持在這裡實現我們的承諾,我們奪到這個地位的機會必定會減少。現在似乎所有誘惑的生物都從陰影中出現,攜帶著他們的箴言。這就是它們危險的原因——我們在一個由謊言組成的星球上習慣了謊言。在那裡只有真相會威脅土地的安危。”
“那麼,我們應該……”阿耐得斗膽問道。
萊恩重新看向他,臉上閃過一次枯燥的愉快神情。“我們應該怎麼樣,連長?”
“我們應該接受提議嗎?”
獅王重新坐回他的王座裡。
“提議一直在變,”他說,“但我們的答案只有一個。”
他在日出時從森林裡走了出來,他的堡壘高高伸向灰色的天空,那些黑色的牆壁上掛滿了旗幟。它龐大無比,建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壓制周圍的土地,但即使這樣,在身後這永無止境的森林面前,它看起來仍然搖搖欲墜。男男女女排成一排行走在爛泥裡,疲勞地走向大門。他們所有人都被穿著沉重的黑色盔甲的戰士看守著。
他在路上遇見了騎士團的騎士,他們身上也沾滿了暗影中的汙穢。其中一個摘下他的頭盔,露出一個剃短的頭,一副尊貴的面孔,一張被戰爭淬鍊過的臉。
“森林之子!”騎士喊叫著,向他致意。“又是一場勝利?”
他抬起頭。他已經疲勞到難以想象,而那最後一隻野獸的話,那形似一個人的怪物所說的話,仍然在他的耳邊迴盪。
“那天會到來的,”他說,把髒汙從手套上甩下。
那個騎士躍下他的馬,向他走近。他靠了過來,彷彿有什麼陰謀。“沒錯,最終會的,”他輕輕地說。“但當我們抗擊這些森林的時候,其他的騎士團在日益強大。您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暫緩狩獵吧,大人,就暫停一個季節。”
他沒有看向那個騎士。他正在看著那些走向堡壘安全的人們。他們沒有為這些為他們而付出的努力說出一句感謝。他們並沒有被保護他們的人的誓言所束縛,即使他們的未來都要依靠他們。
“我們做出了承諾,兄弟,”他說。
“那您覺得其他人也會信守諾言嗎?”
“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因為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被一個人所統治,那一定會是您。”
他又開始走,靴子深深陷進泥地裡。每一個動作都舉步維艱,帶來全新的勞累。
“想想命運吧!”那騎士在他身後喊道。“誓言會被遺忘。但力量不會。”
他繼續走著。
“那麼您想讓其他人如何認識您,大人?”騎士問,那是他最後的提問。“當編年史被撰寫時,您希望他們如何評價您?”
他依然在走著,沒有向後看。
“我希望他們寫下,我從始至終都一直如一,”他說,品嚐著卡利班黎明新鮮寒冷的空氣。“是那個獵人,野獸的屠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