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似乎总是比正面角色更吸引人,这不仅对观众、读者或玩家而言,对创作者而言也是如此,我们时常觉得,正面人物相较之下总是显得乏味,一个反派似乎更加可信。这源于某种顿悟,拥有某些经历后,让人不得不确信,恶的形式要比善丰富得多,自由得多,前者就像一股幽人的气息回荡,来自我们切身的体验,在生活的时时刻刻不经意间伤害我们,甚至诱惑着我们成为其中一部分。许多东西全凭假设才能推断或永无答案,而通过虚构作品讨论“恶”要好得多,原因有二:一则暂且悬置价值判断,在变成观众、读者或玩家时,可以暂时延宕自己的感受,生活中对恶的讨论,往往导向一种快速且混淆的结果论,然而现实世界的道德空间要么隐蔽要么逼仄,极恶如极善一样罕见。试想,一个卡车司机为贪图更多利益,选择夜半疲劳驾驶撞死十人后肇事逃逸,与一个人折磨受害者将其虐杀的故事,孰为更恶的一方?此种讨论对现实来说永远不合时宜或难以忍受。二则,一种关于恶的讨论及其投射,通过虚构更有可能表现——这里用“反派”一词已在暗示但仍不够充分,应该修正一下——虚构人物、角色乃至力量是恶的可信载体。有充足的理由说,我们在虚构作品中能见到形式更丰富多样的恶,在虚构作品中创作者们难以隐藏其动机和表现,毋宁说隐藏也是表现的一部分,用以显示不同恶的品质,其平庸、复杂或纯粹。我想尝试用一种类黑格尔的思路,从虚构作品中的反派(囿于眼界所限,我只取了电影或文学作品),讨论“恶的自我实现”。在这里,我们最好不要从简单地从生物或非生物、动物或人类的种类进行划分,而首先要考虑作品的实际表现情况。在我眼里,它们呈现出一种渐进式的序列,而非单纯的类别区分。
第一种要考虑的情况,我想称之为自然及其他无形的反面力量,这些与我们的现实世界几乎无异,这便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然灾害。这里其实已经隐含了最重要的构成因素:在虚构叙事作品中,我们不会在像欣赏风景照或纪录片那样观看他们,视为一种遥远而美好的自然馈赠,它们必须是残酷的,遵循一种先入为主的叙事视角,因为故事中它们会危及生命,才称他们为反面力量,正如它们原本只是在人类生活中偶尔发生,只有伤及人类时才被称为灾害。还有一点,出现在自然现象必须达到一定规模——比如有人被一道闪电劈死,非常不幸的事件,但无法构成故事。这类作品中,观众们与其在欣赏故事,不如说希望一种猎奇景象,唤起一种毁灭边缘徘徊的惊惧,恰如古人目睹大海湮灭在风暴中,越是亲临现场,就越吸引人,因此电影、漫画这样的视觉媒介是呈现它们的最佳形式。类似《2012》、《后天》这样的电影,为了强化其毁灭力量,自然灾害往往以形成世界末日的规模,最终一种彻底毁灭人类的面貌出现。但不论如何,服从自然规律运行的地壳运动、火山喷发、彗星坠落与人类是不相关的;当然也有例外,如果将核事故这样的作品算在内,那么就可以看到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切尔诺贝利》这样的作品意在把批判矛头指向人类自身。所有这类作品模拟的是一种物理现象,遵循近代以来世界图景的机械化,宇宙万物在人类有能力并意愿干涉它们前,依照各自的法则运转。匿名性来自于彻底的透明性,因此不存在加害的意志,最关键的一点是,没有可识别的施害者,灾难则体现为降临于受害者的随机性,那股力量是无人称的、无形的,而受害者纯属不幸。
有一类作品与其很相似,这便是所谓的邪灵恐怖电影。相似之处在于,难点在于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物,它们似乎来自意识里残留的黑暗角落,有形的形象、无端的猜测混杂在一起,无法对这类电影中的反派做一个准确的概述。唯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们都同意出现这类电影里面的可怜角色都死于非命。《咒怨》中描述了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凶宅,所有踏入过屋子的人,哪怕沾染凶宅的一粒灰尘也会被邪灵诅咒追杀至死;《午夜凶铃》的诅咒则与一卷录像带有关,角色凡是瞧见最后一眼就会变成诅咒的一部分。大部分此类反派作为一种超物理的存在,所有这类作品中的邪灵从头至尾都尚未得到定义,它们只在受害者视角中出现。
遵循这个设定,此类电影中反派隐藏得最好的,就是《死神来了》。总的来说,这个系列电影展现了几十种不同的低概率死法,从飞机失事到一个人在浴室滑倒正好落入打了死结的钢丝绳被勒死。当音乐变得诡异,镜头长时间聚焦在各种日常事物时,电影就毫不客气地切换到一个近乎偷窥的主观视角——跟随死神的视线,狡黠地向我们展示那些致人死地的道具,接下来受害者习惯所作的每样事情都构成了死亡巧合的一环,比如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刀,经过一连串弹射最后会直挺挺插在他胸口。于是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大陷阱场,日常物品成了摆放精确的多米诺骨牌,推倒一片便无可挽回,受害者兀自死亡,从官方的视角看,结论除去意外就是自杀。这类电影里的反派可以伪装得近乎天衣无缝,近乎自然现象,除去那个自我实现的死亡预言,几乎找不到任何反派存在的证据,从始至终死神的形象甚至在受害者眼中都从未出现,便实施了一次次绝对完美的犯罪。这电影里有的角色有的拥有预知能力,逃脱了一次死亡,却死在后续的各种随机事件中,作品的反派有办法让许多活人凭空从世界上消失,实体作为虚构物在现实中几无对应。要与第一类作品区分,最好从受害者入手:我们会同意,死于自然灾难的人是不幸的,这不幸来源于随机性,只要我们正常生活,意外就难免。而后者这类作品中的受害者命运遵循一种伪随机性的预定论,在纯粹自然灾难类的作品里,我们从不会否认我们也有可能遇到相同事件,而在这类作品,遇难的方式看上去是随机的,但他的命运其实早已被另一种力量决定了。是那些力量影响了物理事件的发生,从观众角度看上去必然违反已知的现实物理常识。人们有概率从自然灾害中逃生,但在这类作品中几无可能,在他人眼里就伪装成自然罹难的伪随机性。当自然的所有随机性都无法致其死地时,超自然力量便会显身。
这类作品将超现实的力量引入世界中,却伪装成是某种自然力量之作用,因此必然带来一种与物理世界不同的分层,其运行规律不同于物理规律。涂尔干将所有宗教的共同点,归结为神圣与凡俗的区分,譬如走入一个宗教场所,我们能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超凡空间。而在这类作品中,世界的某个区域一定被划分为世俗空间与特殊位面,而是类似于打破某项禁令而必须接受的某种惩罚。此种世界,存有邪恶而极少良善,在这样的故事里行事,缺少敬圣之奖许,满是亵渎之惩罚。遭遇恐怖事件前,一定存在触发条件,受害者一定做了什么事情,《午夜凶铃》里触发条件是看那卷录像带,《咒怨》是踏入凶宅,于是某种伪装过的力量将施以惩罚,它们看似强大而无可避免,然而,与纯粹的自然力量相比,它们拥有某种主体(至少是叙事视角赋予的主体),可以用叙事人称指代,但没有自由,换句话说,它们要么就是是某种不可避免的规律本身,要么就没有拒绝的意志,同样是被束缚的一方。换言之,受制于同一条准则:凡是打破禁令的人,必须施以惩罚。相比较而言,反派受到的束缚还更多,他们行动的可能性更少,它们没有不去惩罚的自由,没有不去行恶的自由,谁能说伽椰子不是被怨念推动着去杀人的呢,她无法原谅,无法超度,无法做其他任何事,只能成为一个自己也无法解脱的诅咒。这类反派可看作第二种反派,非物理的、匿名的恶性存在。
从第二类反派跨入第三类反派,角色必须从创作者为其设置的非人阴影保护中走出来,在前一种作品里,它们更像是一种不可更改的背景或世界观设定,后者的情况,创作者则赋予了它们我们称之为自主性、或生命种种,让我们认同这是个角色而非某种力量。为这些抽象的词汇下定义是白费力气,我们不妨观察其表现:对有自主性的存在而言,其首要目的递归为存在的自我延续,于生命便是要繁衍,要想获得这些,其存在就必须现形,这里的情况刚好与第二种作品的可能世界反过来,物理世界成为了最终制衡万物命运的根本。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对象最终可被锁定在物理世界的某个区域,主角可可以消灭其物理存在。所有这类反派作为生物围绕着生命崇拜演化,往往是可以无性繁殖的,在地球上有野蛮生长的植物(《灭顶之灾》、《恐怖废墟》)等,目的在于杀灭所有威胁植物的动物;在《异星觉醒》中,一种火星生物仅凭一个细胞,在几天时间内就会进化成高智力、不惧严寒酷热的完善个体,这种生命的过度繁衍消耗了所有资源,致使火星成为一片荒原;《异形》、《怪形》是这类作品则是此类角色最好的代表,它们作为生物存在,其进化的方向让人想起某种纯粹生殖崇拜,其特点就是能与任何生物融合,目的就是不断复制或自我进化;所有这些均表现为一种疯狂的繁衍欲望具象化。任何种群中的个体,都具有整个种群的潜力——包括繁衍和进化。可以参考的另一种例子就是《星河战队》中的虫群,如此庞大的社会表现为,整个群体可以被视为一个庞大的生命体,其社会价值的多样性尽数消失,归结为首要的善,即保证种群的延续。施特劳斯评价霍布斯时论述到
“保存生命乃是首要的善,它标志着朝进一步的目标不受阻碍地不断进展;但不存在至高无上的善...另一方面,死亡是首要的邪恶,同时却也是最大的和至高无上的邪恶。”
于是可作此种理解,这类反派所欲实现的最高的善,正是那极恶的反面,原动力仅在于避免那首要的和至高无上的恶,却表现仿佛就像是实现那至高无上的善,体现为一种扭曲的疯狂意志。它们将生命力转化为侵略性、攻击性,利用一切有机无机的物质转化为其存在,成为了其他生命的敌人。而这类作品中的生命,拒绝那个诞生的玩笑:想要在这个冰冷、空旷的宇宙中尽可能长地延续下去。我们眼中的疯狂,在于我们作为处于群体中的自主个体,被同伴们织就的世界温柔地庇护,无法理解真正的毁灭力量,那影射了所有生命形式永恒的阴影,相较于无垠的时间和空间,或者将时间与空间拉长扩大到宇宙尺度而言,所有的生命几乎都是类似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上述疯狂的表现更像是一种无望的挣扎。
第四类反派,或许是最为复杂的、也最为多样的一类反派,文艺作品中一半以上的反面角色可归于此类,因为这类反派首先多半是人类(或类人角色),在此必须用最多的篇幅加以论述,我想称之为社会性反派。其复杂性在于,人是兼具并超越生物的属性存在,其与前后两种反派的表现有时如此相似,其联系又如此密切,要想给出让人信服的分类理据,必须仔细加以辨别论述,我将他们归入社会结构中的一类。
首先考虑类人角色其与其他生物的区别,在此请让我先引述施特劳斯在《霍布斯的政治哲学》中的一段话
“人是一种像其他动物一样的动物;作为一个有感觉的存在,他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多种多样的感性知觉面前;这些感性知觉自动地唤起欲望和厌恶,于是他的生活,就像所有其他动物的生活一样,无时无刻不在骚动。然而有一个重要区别:理性是人与所有其他动物之间的特定区别。因此,人远远不像动物那样,受瞬间的感性知觉所支配,他对未来的设想能力,比动物强得多;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像动物那样,只顾眼前的饥饿,他也展望未来的饥饿,所以他是最掠夺成性、最狡诈、最凶猛、最危险的动物。这样看来,人的欲望本身,跟动物的欲望并没有不同,不同之处只在于,对人来说,欲望有理性听凭它使用。这个关于人类欲望的见解,表面上好像为霍布斯所特有,然而在霍布斯的著作里,它又是矛盾的,因为他反复强调,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这是由于人的欲望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而不是由于外在感性知觉在数量上是无穷无尽的的话,那么,人的欲望跟动物的欲望本质上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只不过是对外在感性知觉的反应,因此,动物只对有穷尽的客体本身产生欲望,而人则本能地怀有无穷无尽的欲望。”
这里给出了一种区分:即人和其他生物的区别,乃在于那有限与无限形式的欲望。人作为孤独的个体,自然对他/她来说只有纯然透明或纯然未知,与自然只存在利用或避险的关系。只有当他遇见另一个人,认出那是另一个相同的个体,那相似的、混沌的未知变成吸引力。作为社会性动物,在人和人之间,正因他们感受到相同,他才能确信有一种高于自己的东西,那高于自己的东西成为指导群体行为的价值,差别在于一种完善的虚构想象力并投射到个人的行动上,于是才有了行动的抉择。第四类反派只能存在于一个复杂社会中,因这个社会存在诸多不可通约的价值体系,在这里恶出于意志,出自选择。施特劳斯提及的人类所独有的“无穷无尽的欲望”并不来自外界环境,如果说欲望意在于占有事物,那无穷无尽的欲望恰恰不会来自实存的物质事物或对其的占有欲,因为现实事物均是有限的,其源头,出自那个虚构的自我及其对比:他不但渴求某样事物,关键在于他想要的相比其他人要更多,要更好。譬如想要建立永恒之城的皇帝,他不仅仅要在权力上僭越当世所有人,还要把自己的荣光与往世所有杰出人物相比,甚至要压倒所有未来之人,立一座丰碑,由此带来从未有过的战争之祸、征服之恶。对一般人而言,自我同样是无限之恶的来源,当他/她因享有某样事物,便会以自我为对比——他/她想象,自己会更快乐、更满足,如果他能占有更多。自我不是跳板而是镜像,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幻象,由此产生无穷无尽的欲望,七宗罪中将骄傲列为首罪便是此理,因为它强调的是人和自我的关系之恶。
自然发生的是,反派和正派是最接近的,他们身上前面前面所述的角色都不具有的特质,他们身上存在矛盾,这也是角色的迷人之处。这里,反派多少都对自身行为存有自觉,因此,我们可以从手段之恶与目的之恶来衡量一个反派。目的和手段互相交错,一个人运用不当手段,侵害他人利益越多,自然是实践了更多的恶;另一方面,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选择撒谎和杀人是不一样的恶。
让我们假设反派们的目的都是好的,不同作品中反派的手段“被迫→不自觉→自觉”存在着这么一个序列。电影《蜘蛛侠3》中的沙人为了救治病重的女儿而去抢劫银行,我们不认同他的手段却能理解他的动机,沿着这条序列上升,我们最终会碰到所谓的反面英雄,一个反派可以为了崇高的目的行恶事,超越了自保的界限,拥有自我牺牲的可能性(这超越了第三类反派),就行动来说,他可能和一个正面人物做的一样。当我们限定反派对自己的目的是不自觉的,这类角色往往就是悲剧反派,悲剧角色之关键在于错误他们是无辜的,创作者首先剥夺了许多重要的行动原因:这类角色要么总是处于间歇或长期失忆状态,要么被其他人利用,要么永远追不上事情发生的节奏。因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自己为何而行动或者被迫如此行动,其恶充分体现为其结果。俄狄浦斯是这一类角色的典型代表,我们会看到那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一个人娶了自己所杀害之人的妻子,一个统治着别人国家的人却不知道过去的国王是谁,追求真相的意志最后毁了他,太阳神阿波罗对俄狄浦斯的惩罚是让俄狄浦斯双目失明,眼前罪恶视而不见者的惩罚。(有一类特别的情况,创作者伙同反派一起欺骗观众,就像《罗杰疑案》,必须穿过元小说的技巧,我们可以认定反派并不“了解”自己的行动,我仍然会把他归入“不知情”那一类。)
当反派对自己的手段和目的都有了充分认知时,恶便开始在两者交织而非互相削弱中获得力量和具体形态,反派在此变成了恶的主动追求者。这出现在许多犯罪电影中,《这个杀手不太冷》中反派警察局长以折磨他人为乐,有些反派纯粹为了感官欲望而杀人(如食人魔汉尼拔),对恶之目的的思考越深入,正是因为有了一种恶的目标,实现并修正恶的手段,甚至培养出一种对恶的精致美学。第四类反派在此种范畴内的最典型代表,我对克里斯托弗诺兰在《黑暗骑士》中塑造的小丑印象深刻。这电影我只看过一次,但至今仍记得小丑每次登场作恶,都会对受害者有一番说辞,对一个女人他声称自己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对绝望的人诉说自己受到过更深的背叛。最后我们明白,在他那里找不到真相,在小丑面具下面并不存在一个真正的人。他不想要钱、不要性,没有其他嗜好,没有未结的心结,并不追求那些罪犯追求的种种事物,也难以用精神分析的手法来剖析,因诺兰隐去了他的所有身份和过去,除了罪犯,还有那张笑脸。他把他变成一个召唤的符号,他的行动要么成为罪行,要么成为一个笑话。在于排除了一切动机之后,我们明白,他不需要获得什么,他引发混乱,制造混乱,他意图成为混乱本身,而证明社会和人心的深处同样存在着混乱,当他不开玩笑的时候,这是对他唯一严肃的事,手段和目的在此完美契合。
剩下最后一类反派,我想称之为纯粹恶的化身。前述所有反派存在的作品里,无法摆脱善恶二元论的结构,这与善恶之力量对比无关,因恶总是被解读为善的反面或善的缺失,正如月之暗面是无光一侧,恶总是以善为根基,在本质上它总是相对虚弱的。至多,遵循拜火教的原理,存在善恶两种本源,彼此相互对立、相互依附,却均未达到存有之根基——就像小丑不会轻易杀死蝙蝠侠一样,他说“如果没有了秩序,混乱又有何意义;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此类作品中反派呈现的并非人物,而是恶之理念;进入这个领域的反派少之又少,其难度并非在人物塑造,而在于作品必须有一套强有力的形而上学假设,近于证明存在一种超乎所有社会价值的客观之恶。CS刘易斯举过一个例子:想象你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盯着一面墙;现在,让我们想象隔壁房间里有一只嗜血的狮子,你会感到安全却害怕;告诉你隔壁房间有你的仇人,你会愤怒。现在,让我们假设,隔壁房间里有一位神。你会感到,它引起的,是一种与面对具体事物皆不同的情感——神秘的畏惧。因你的形象思维无法将其锚定,你抛出的所有假设最后都会绕过它。你认清了这个例子的最大荒谬之处:它试图引导你以一个有限的空间(房间),圈住一个定义上具有无限性质的事物。反派无需再通过某种方式征服什么,做些什么,相反是世界以他们为中介,传递一些本源性的东西。这类反派唤起我们身上同样的畏惧,我仍记得第一次看《老无所依》(不论是麦卡锡的原作还是科恩兄弟的电影),对我来说杀手安东一瞬就成了残酷世界的代表,他手持怪异的武器,怪异的发型,似笑非笑地脸,杀人前往往会掷一枚硬币,确定目标则会追杀至世界尽头(当然故事结束时被车撞断手臂,证明他也只是众多事物中的一环)。在麦卡锡的另一部作品《血色子午线》中,法官霍尔顿,这个角色可看成是前者的升级版,真正的命运化身,他在故事结尾被主角射杀,主角又在沙漠边缘的酒馆里遇见他。他复活了,又将他闷死;最后法官在酒馆舞池里跳舞“他的双脚轻盈灵巧。他从不睡觉。他说他不死。他在光中舞动,在阴影中舞动,他大受欢迎。他从不睡觉,这位法官。他在舞动,舞动。他说他不死。”他们不死,他们不可捉摸,杀死他们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邪恶能自己运作一千年,管都不用管,邪恶作为一种理念渗透在万事万物中”。他们同时诠释着主宰在人类命运的两种力量——偶然性和必然性——这截然矛盾的终于找到了能结合他们的宿主,仅以绝对暴力的形式,表征这个残酷世界。
反派对于其他角色来说是一整个世界的浓缩,对我们而言,则是一个强有力的假设,我们借此窥测世界的邪恶本源。面对所有这类角色,我们就像坐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我们感到,真正让人神秘的,一方面是无法理解的绝对性质,另一方面是如此具体强烈的角色形象(好比是容纳神的房间)。加缪的创造《卡里古拉》(见封面图)便是其中最好的代表之一,加缪取了一个罗马君王作为反派,在失去自己的妹妹后迷失荒野,回归之时意识到,这个世界不重要,因为人没有自由。人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但既然他们如此看重世间,那么就必须教会他们自由。所以他回来的第一个要求,便是“我要那天上的月亮”,因为那代表不可能性;他又说,要求国家所有拥有财富的人,必须马上立下遗嘱,一个月内必须将所有财富捐献给国家,不则会被立即处死(好好听着,蠢货!既然国库重要,那么人命就不重要。这是一目了然的。凡是同你看法一致的人,既然把金钱看成一切,就不能不同意这种推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钱不值。总而言之,我决定要遵循逻辑。既然我有这个权力,你们很快就会看到,这种逻辑要让你们付出多大代价。我要铲除自相矛盾者和矛盾。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先拿你开刀)。很长时间以来,卡里古拉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不可解的角色。现在我可以说,这是一个绝望的人。加缪或许塑造了最好的暴君形象,往昔的君主只是追求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财富,一切都局限在自身与外部的有限性上——我已拥有、可能拥有的这些,还不够——所以他们只是暴虐,但不疯。疯人在作品中大部分时候都是自言自语,与他人无涉,发出絮絮叨叨的背景噪音,因为他们周围始终围绕着幻象,等待授意去讲那一两句最重要的真话;而卡利古拉自始至终都清醒地说着真话,而且他有最大的权力强迫别人听他说话,他说“我终于领悟了权力的用途。权力能给不可能的事情提供实现的机会。今天,以及今后的全部时间,我的自由再也没有止境了”。他转向自身,如此强烈地注意到那个矛盾——人作为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结合体,有限性那部分永远朝着无限性而绝望。他不仅朝着历史上所有可能的事情说不;他憎恨存在,因为他们不自由,所有的具体事物摹仿理念,至多拥有永恒。他追求的,是不可能性之自由,意图实现超越永恒的恶。卡利古拉并非抽象理念的纯粹集合或代表,他身为人却仿佛享有绝对自由、超绝地否认一切,另一方面,他又如此人性地、太过人性的绝望。他是为抽象理念与具体角色最为极端的结合,同时在两个方面冲击着我们,因此我认为这是史上最好的反派之一,也是虚构作品中关于人最为真实的寓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