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严重剧透)
前言
2017年对于电子游戏来说无疑是神仙打架的一年。除了任天堂两大王炸《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和《超级马里奥:奥德赛》在TGA上大杀四方之外,《地狱之刃》《女神异闻录5》《地平线:零之曙光》等优秀的游戏作品都诞生自2017年。但是当我们反过头来回顾那一年的TGA时,我们会发现,有一款游戏以黑马之姿,在一众游戏大作中,出人意料地夺下了当年的最佳游戏叙事的奖项。而它,就是我们今天要聊的《艾迪芬奇的记忆》。
《艾迪芬奇的记忆》讲述的是一个来自美国华盛顿州的家族诡异而奇幻的经历。玩家将扮演芬奇家族最后幸存者,Edith Finch,即游戏名中的艾迪芬奇,回到自己儿时曾经和家族共同隐居的大宅中,试图找到自己家族究竟是为何背负上了诅咒,导致家族中的所有成员都会离奇死亡。而在这个过程中,艾迪芬奇通过家族成员各自留下的日记、漫画或者书信,逐渐了解到他们每一个人在死亡当日的所见所闻。
Edith在笔记本中所画Finch家族树
《艾迪芬奇的记忆》的体量很小,完整的游玩时长只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因此,我也不打算对它的玩法花上太多篇幅,只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与主流游戏不同,《艾迪芬奇的记忆》在玩法上并没有过多复杂的操作和反馈,其核心玩法简单来说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行走和阅读——通过行走(当然也包括翻越和攀爬)来帮助我们在宅院中进行探索,通过阅读来帮助我们了解每一位家族成员所留下的信息。但是有趣的是,每当我们开始回顾体验某位成员的死亡经历时,游戏从画风到玩法就会突然多变起来。这就导致在游戏中,每个人的回忆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独特的小小冒险,只是不约而同地,它们都将以离奇的死亡作为终点。在这篇文章中,我更希望聊聊这个游戏精彩的剧情内容,以及简单聊聊关于它所涉及到的这个有趣题材——家族史——的一些想法。
魔幻,现实,或兼而有之
Milton在走进自己画中之后的谢幕
探寻家族成员的死亡记忆,是《艾迪芬奇的记忆》最主要的游戏内容。主角在日记本中画下的家族树上,也寥寥不过十余人,几十年的家族历史,但是他们每个人的死因却各不相同。游戏故事还通过特地的设计,对于一些家族成员,给予了他们一些带有明显的魔幻色彩的死因:仅有九岁的小女孩Molly,因为在睡前肚子太饿,只能不断地吃东西,突然她发现自己接连变成了捕食乌鸦的野猫,捕食兔子的老鹰,捕食鱼群的鲨鱼,捕食水手的海怪,而最终自己也成为了自己化身的怪物的食物;极具美术天赋的Milton,在一张大画布上画出了一扇门,然后他便带着画笔走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家族成员的离奇死亡却又非常现实:爷爷Sam在教导自己的女儿捕猎时,自己却被身边奄奄一息的鹿顶下了山崖;幼年目睹了家人离奇死亡的Walter,为了躲避宿命而把自己关在地窖中整整三十年,当他最终决定走出地窖时,却又意外与迎面驶来的火车相遇。
这种剧情风格的多样性,让《艾迪芬奇的记忆》产生了独特的亦真亦幻的缥缈气质。而在这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Edith的大哥Lewis的故事:
Lewis在一家罐头厂里工作,他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接住传送带送来的鱼,使用刀具把鱼头砍掉之后,再把鱼扔回传送带。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让他感到了枯燥和厌烦,并且激发了他强烈的妄想症。
工作有条不紊,脑内天马行空
起初,他还只是想象一些简单的线条迷宫,可是逐渐地,他的想象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具体。在想象中,他从一位探险迷宫的勇士逐渐变成了一位受人拥戴的国王,当他走在街上时,民众张灯结彩为他呐喊欢呼。他御驾亲征,带领王国军队征服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并用自己的名字为城池命名。他甚至找到了一位美丽的王后,王后与他定下了婚约,王国上下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随着Lewis的妄想愈发严重,现实中的他也变得越来越冰冷。与他天马行空的幻想所对应的,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台冷酷的工作机器,无比专注,不知疲倦,每一条鱼的处理都有条不紊。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他不再满足于成为现实中的罐头厂工人Lewis。“我的想象和我的身体一样真实。”他的脑中不再接受一切外界现实。他踏上了罐头厂的传送带,就像登上金色宫殿的阶梯一样。当他在阶梯终点低下头,准备接受王后为他戴上至高无上的王冠的时候,在传送带终点的切鱼铡刀也落了下来。
“低下头”
关于Lewis的这段剧情对我来说是极其震撼的。它不光用一段跌宕起伏的情节描述了Lewis的离奇死亡,还用“妄想症”这一精神疾病为之前所有家族成员或魔幻或现实的死亡搭起了一座桥梁。究竟Finch家族的死亡诅咒是真实存在的吗?抑或是这个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他们整个家族遗传精神疾病史所制造的假象?游戏最终也没有为我们点明真相,但这种留白也以一种浪漫而诗意的方式,为所有玩家创造了一片小小的遐想空间。
家族史,宿命论
《艾迪芬奇的记忆》用魔幻现实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很有趣的题材——家族史。在电子游戏中,对这个题材有所涉猎的作品并不多,但是在文学作品中,“家族史”则是世界各地的作家们所热衷于描写的一大题材。如果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各找一例经典作品的话,那我首先想到的就会是《红楼梦》和《百年孤独》。
而有趣的是,无论是《艾迪芬奇的记忆》还是那些经典到的文学名著,当我们在谈论“家族史”的时候,似乎不可避免地,我们往往都会在讲述的过程中加入宿命论的悲剧色彩。而事实上,“宿命论”一词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悲剧气息,从而让这个词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能够直接与“诅咒”划上等号。对于Finch家族来说,注定离奇的死亡是每一位家族成员所需背负的诅咒;对于布恩迪亚家族,“孤独”则是他们所有人的宿命;而对于《红楼梦》中的贾家来说,太虚幻境中的一首首判词已经对所有人的命运宣布了判决。
而在这其中,魔幻现实主义的讲述手法则是成为了宿命论中神秘主义色彩的源头。我们上文中已经聊过《艾迪芬奇的记忆》中几位家族成员非常魔幻的死亡经历。在《百年孤独》中,美人儿蕾梅黛丝因其惊为天人的美貌而带来了无数的追求者,但这些追求者无一善终,也让蕾梅黛丝的美貌成为了他人最致命的诅咒。而最终连她本人也没能逃过离奇的命运安排,她随着一张床单飞向了天空,用这样一种魔幻的方式“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而在《红楼梦》中,贾瑞死于“风月宝鉴”的过程也充满了神秘感。而有人认为,《红楼梦》本身也通过“风月宝鉴”这一意象完成了对全书自身的自我指涉。
然而,对于“宿命论”这一主题,上述三个作品则是持有不同的态度。《艾迪芬奇的记忆》着重于“探寻”,它以一个家族后人旁观者的视角来回顾整个家族的宿命。《红楼梦》着眼于“徒劳的反抗”,它通过贾宝玉这一离经叛道的角色,表现了对于家族宿命反抗的企图心,但又通过最终“食尽鸟投林”的结局,表达了这种反抗的无力感。而《百年孤独》则侧重于“轮回”,全书没有一位固定的主角,而是用群像式的方式,描述了布恩迪亚家族在百年间数代人命运的荒诞的轮回。
除此之外,上述三个作品对于故事结局的处理风格也截然不同。中国古典文学的特点,就是其结局往往带有一种世俗主义倾向,比如《红楼梦》即使有诸多浪漫主义的桥段,但是最终家族的命运依旧落笔在了抄家、科举这些十分现实的情节上。反观《百年孤独》故事的结局,放在了家族最后一名成员破译羊皮卷后,整个马孔多在一阵狂风中被抹去,用这种极为诗意的结局将整本书的孤独气质带上了顶峰。而《艾迪芬奇的记忆》因为整体故事的体量较小,故事的结尾最终也只放在了Edith本人死后,由她的孩子阅读她回访老宅的笔记,也形成了一种“家族宿命仍将继续”的轮回悲剧质感。
结语
“当死亡成为宿命”,这是《艾迪芬奇的记忆》试图探讨的主题。但是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死亡又何尝不是我们唯一的宿命?如果死亡本身不可避免,那么这种宿命究竟是诅咒,还是我们所必须要面对的平淡的命运本身呢?Finch家族中,少数人选择了反抗,最终以失败告终,而其他大多数成员都似乎与这一诅咒进行了和解,从而把“诅咒”接纳为了“命运”本身,并在此之上尽情生活。反抗或是和解,两者究竟哪一个更有价值呢?这可能是我们所有人都将要面对的课题。
是真正向死而生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