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娜
看着雅典城被迷雾吞没让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似曾相识感,难免想起了年轻时政府决定用催泪瓦斯把埃科萨切亚城区淹没起来的景象。那时候也是到处都能看到尖叫的人群,捂着眼睛的人群,喉咙里咳出鲜血的人群。但即使是在防暴警察冲垮他们的时候,这里也有家的感觉,这里是他们的城市,人民的城市。
但现在,迷雾从大海中匐行而来,人们被转变成在阴影中逡巡的扭曲生物,这座城市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了。过往代表着一个个生机盎然的社区的街道和房舍如今化作了异形的巢窟,咖啡店,书店,电影院……她过去珍爱的一切,她渴望重建的一切,都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进程被永远夺走。
雅典娜示意其他人跟上,一同向着主广场的方向进发。迷雾沿街蠕动,始终跟在他们背后,尽管风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吹去。似乎有什么人看到了迷雾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继而喊了起来。那里面的可能是人,也可能不是。
转过下一个街角,他们遇到了一小队士兵,那些当兵的嚷嚷着,想让她的同胞们到指定的安全区域里去。眼下市民不允许在街上自行行动。其中一个士兵甚至把枪口对准了他们,年轻的双眼中满溢着绝望的疯狂。她冷静地对上那双眼睛,但心里非常清楚眼下的情形有多容易失控。
“你没必要非得这么做。”她控制着音量,确保其他士兵不会听到。要是他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搞不好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你自己清楚你们的接到的命令毫无意义。”她接着说道。“大家都清楚的很,安全区一点都不安全。”
“你撒谎。”他低声咆哮。
“那你自己跟我说说,你在安全区里见过几个当官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士兵眼神中带上了一丝困惑不安。但随即便消失不见,某种像是傲慢或者恐惧,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心绪把那一点点不安从年轻人的意识里冲刷得片甲不留。
“马上离开街道!”他开始大叫起来。“马上到指定安全区去不然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没问题,我们这就出发了,长官。”她回答。
“这些人是市民吗?只有市民才可以进入安全区!外地人必须立刻离开城市!”
“他们当然都是市民。”她用自己最慈爱的声音说道。她从没做过母亲,但是干了几十年理发师,对她来说模仿那些凡事先求稳妥的家庭主妇说话的腔调,让这种年轻人条件反射性的相信已经是手到擒来了。
迷雾扩展的速度似乎慢了些。士兵们举起枪对准了雾墙,一副这么做有什么用的样子。队伍继续前进,离开这里之前,雅典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士兵。她其实希望他能逃走,但是看样子大概不会。他应该会服从命令,像个英雄一样死去。也可能不会死,谁知道呢?他也可能会直接走进迷雾中去,然后呢?不管发生了什么,她估计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也就和人类这个概念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转进的下一条街道又唤起了许多陈旧的回忆。就在这里,几十年前,在所有这些迷雾,战争还有紧随而来的恐惧登台亮相的很久之前,在一间很受学生们欢迎的小咖啡厅里,雅典娜第一次遇到了那些讨论集会的理发师们。雅典娜和一个衰落城市中的街头领袖之间的区别乍一看直若天堑,但同时她也觉得她就应该是那个人。她总是很好奇追随她的人里到底有多少知道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个激进派理发师身上。这个念头每次都让她忍俊不禁。
身后什么地方响起了枪火声,而前面的街道被一台看起来已经废弃了的坦克堵得结结实实。
“这边走!”她喊道,手指指向一边的岔路。
一个上了年纪的叙利亚人跌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惨叫,膝盖着地,站不起来了。两个年轻女士跑过去想扶他起来,但是另一位男士指了指迷雾,在街道上伸展的雾气正在慢慢追上他们,那座小小的咖啡厅所在的建筑物也悄无声息地被它吞吃下肚。
“我们得把他留在这了!”他喊道。“他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另一个男人冲上前去,这人看起来过去可能是个健美先生什么的。筋肉虬结的粗壮手臂上布满了纹身。那一秒钟里,雅典娜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惹什么麻烦。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扛起了摔倒的老人。
“继续前进吧。”他说道。“我们不会丢下任何人不管的。”
米索斯
从安全部队手里逃出来的时候,米索斯一头撞上了一根路灯杆。他是真没想到这种事还能发生在现实生活里,差点憋不住一阵大笑。要不是撞得是真疼,而且笑出声的话可能会被发现,逮捕乃至就地处决,他就真要开怀大笑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哪怕笑不出声也还是很有意思的。
他站起身来,环视一圈。大雾正在从西面和南面夹逼而来,北面则是追兵的来路。那就只剩东边了,直奔雅典卫城的方向。好吧,至少葬身之地的景色不错。
“看到他了!”身后有喊声炸响。见鬼。
子弹嗖嗖划破空气。这些家伙是认真的。当然了,他主动请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不过就这样就开枪了?天,这些家伙烂透了。
他躬身在一辆汽车后面掩蔽了起来,匍匐爬向旁边的一栋公寓楼。
“他出不去了!我们抓到他了!”
看来有个好消息,这些家伙不是本地人,要不他们就该知道这房子的后半扇早就不翼而飞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颗夺走了一百多条人命的炸弹把这部分建筑物一起送上了天。米索斯爬起身来,径直穿过建筑物从另一头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坏笑。但是发现自己差点一头撞进雾气之中的时候笑容就变成一口凉气。原计划中的道路看来已经被吞噬了。
这是什么鬼状况?雾气怎么可能已经跑到这来了?这也太快了,怎么可能这么快?
好在还是有替代路线的。他翻身跳上一辆抛在路边的紫色自行车,啊哈,这样就对了。有速度,又没有会吸引注意力的响动!要像今天这样逃出一大群卯足了劲打算弄死他的人和怪物的手掌心,这算是一件完美的载具。
他冲过一小撮士兵身边。他们朝他嚷嚷了什么,但他只是挥了挥手,继续猛蹬踏板。似乎让那些士兵们陷入了严重的困惑,这样就好。
十分钟后,车轮掉了。
米索斯内心诅咒这辆自我解构的自行车不知道多少遍,但也只能踹它一脚然后继续跑起来。至少那些安全部队的家伙已经不是问题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这片末日之地活下来,尽量活得长一点,把偷来的东西交给对的人。简直小菜一碟。
身后,弥天大雾里有东西在动,很大的东西,大的要命的东西。该死。
然后,一座房子发生了爆炸。
尖锐的破片四处乱飞,其中一部分正对着他的方向。他被迫压低身形寻找掩体,但还是多少吃了几下,其中一枚碎片打掉了他右边的耳垂。
他趴在一间旧商店里面,甚至压根没有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这么藏了几分钟之后,直到看到一辆坦克隆隆碾过,傻愣愣地向着迷雾里的生物开炮,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这家卷饼店,他曾经和他最好的朋友科斯塔斯在里面度过了数不清的时光,争论着最新的政治话题。现行体系应该被整个推翻?还是应该寄希望于其内部更新?资本主义固有的不稳定性愈发严重的解决方案应该是改革还是阶级战争?帖撒罗尼迦人或是雅典人对于索瓦兰吉的定义哪个是对的?
他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尖叫声,坦克不再开火,雾气慢慢压过了卷饼店。就算现在跑出去也没用了,他已经做不到了。雾气的卷须慢慢探进了店内,看起来简直像是有生之物在寻找人类的气息一样。
这回,他是真的被困住了。那看来就是这样了,米索斯的穷途末路。活过了轰炸,挺过了抗议,熬过了镇压——光是第一次迷雾侵袭的时候就死了半城的人,更别提后面还有**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压轴——结果却在一个卷饼店里被一团胃口过剩的异常天气吞吃落腹!
不对,等等,这地方应该还有个后门。战争早期的时候,他和科斯塔斯曾经穿过那道门躲过了搜捕逃避兵役者的警察。没错!米索斯总能活下来!
门上了锁,他全力撞了上去,那扇门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抵抗,他一头撞在了小巷里堆积如山地垃圾上。站起身来,他发现自己的耳朵血如涌泉,但他还是又一次跑了起来。
十分钟后,大雾还是紧紧咬着他地脚后跟不放,而他已经跑过了一处“指定安全区”,对一个只不过是稍微升级了设备的地铁站而言这个称呼真是高级的过分了。人们在里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防御措施更是脆弱不堪。他看过那些计划——毕竟说到底,他就是把文件泄露出去的那个人。这些避难所压根就是笑话,要是你呆在里面,那就还是个特别凄惨而危险的笑话。
他真的很想要阻止人们进去,看到一个四口之家走下楼梯的时候差点直接嚷嚷起来。但是他们肯定听过那些报道了。他们也肯定看过了那些传单。要是他们决定相信政府,或是真心认为他们别无选择,那他们肯定也不会相信一个浑身是血的疯子跟他们说什么里面不安全,他们不应该相信所谓专家建议,应该跟他一起去往山区的技术乌托邦之类的鬼话。不,他必须得出发了。
这次,他又踩上了一块香蕉皮。跌倒在地的时候发出了像是小狗受惊一样的声音。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瞪着天空,心中诅咒着整个宇宙。
“上帝你认真的?香蕉皮?下一次要来什么?本尼·希尔的主题曲?”
呃,不对,稍等一下。香蕉皮。雅典街头怎么会出现香蕉皮?国际贸易早就名存实亡了——克里特岛本地更是半棵香蕉树都找不到。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仔细琢磨这个害他摔倒的黄色物体。
这玩意儿看起来确实像是个水果,但跟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水果都不一样。这玩意儿黏稠得有点诡异。里面的粘液甚至好像还在发出阵阵荧光。他看了看周围,想着会不会发现更多类似的,结果发现这东西还真是长在树上的,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不是很清楚怎么辨别树,但是他敢打包票长在这儿的之前肯定是一棵正常的树。植物也已经在改变了吗?他是听到过传言但是……不可能,该死,该死,见鬼。
警笛响起,避难所的大门牢牢关上了。现在,呆在那里面的人才是真的被困住了。现在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祈祷那些一心一意侍奉财阀的家伙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做出来的粗劣设计和草率决定能稍微靠谱那么一点了。他只能在心里祝他们好运,然后继续奔跑。而这时他听到城市上空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
阿卜杜勒
这里人太多了,等的也太久了。
他也不怪雅拉,尽管尼寇莱可能才是对的那个。他们本应更强硬些,毕竟政府实际上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还要软弱,他们持续不断的骚扰行动其实应该看作恐惧的象征。即使在所有这些灾难发生之后,他们还是想要牢牢抓住现有的权力关系,想要维持他们藉以从剥削中牟利的等级体系。他们可能觉得总有一天世界还是会变回他们习惯中的样子,变回大雾遮天蔽日之前的样子。阿卜杜勒可不会做这种春秋大梦。
他试过清点被困在吕卡维托斯山区的人数,但是实在太多了,而且很多人还在乱跑乱撞。在这地方差不多能凑齐半个地球的代表,随便一听就能听到希腊语,阿拉伯语,法语,英语,土耳其语,俄语甚至是汉语。只要认真看看眼前这人类的集合,他总能发自肺腑地,但也是无比悲痛地真正体会一个很久之前他就在理智上认同了的事实:现下,真正重要的只有人类共通的人性了。所有人的其他身份都已经被难民两个字完整概括了。
迷雾仍在迫近,比雷埃弗斯港已经是过去式了,雅典西南方向大部分也都已经失陷了。他们在山顶上暂时还是安全的,但这种状态也持续不了多久了。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他们也没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末日。
“我们那些迷雾反斥设备架好了吗?”他问科斯塔斯。
“还没,还没忙到那一步呢。光是确保能找到的每个人都到这来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更别提其实我们连那东西到底能不能运作都还不清楚。”
“斯塔斯怎么说?”
“到了实际测试的时候了。”
“棒呆了,不管怎么说,给那些东西都立起来,我得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雅拉了。”
他刚准备穿过人群去找通讯设备,还没来得及出发,就听到城市里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有一座建筑坍塌了下去,人群中几个人尖叫了起来。
“请保持冷静!”他大吼起来。“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前提是别搞出踩踏事件来好吗!”
他真心希望雅典娜在这里。应付这种场面她比他在行多了。不过看来他的对策多多少少也起到了点作用。
“他们在用坦克对迷雾开火。”珍妮在一旁说道。她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城市。
“天哪,为什么啊?”
“大概是想表现出一副他们有在做些应对措施的姿态吧,我估计。”
城市另一头又有一座建筑物化作了一片废墟。
“丧心病狂的畜牲。”阿卜杜勒摒住了呼吸低声咒骂。“想想这些混蛋变着花样关停咱们的设施要花多少钱。结果现在他们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对着雾气开炮。顺便提一句,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干的,而且那时候也一样什么用都没有。”
“我懂,这活脱就是按着教科书上对疯狂的定义在做事。他们——等等,快看!”
她把望远镜塞到了他的手里。
“是雅典娜,他们来了!”
看到雅典娜和最后一组难民安然无恙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也没有对他们面对的局面做出什么根本性改变。人还是太多了,等的还是太久了。
索菲亚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但是始终未有呼叫传来。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寂静。那些此前处于休眠状态的潜伏特工看样子是直接陷入永眠了。
有些事情不对劲,她可以肯定。也许是凤凰计划整个彻底灰飞烟灭了。也可能是哪里出了点什么问题,只是她没有接到激活指令而已。这种事情总是很容易出问题,尤其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大难临头的状况下尤其如此。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收到的信。这话说出来听着就跟疯了没两样,但居然还就是真的——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托比亚斯·韦斯特本人的电子邮件。
我正在招募最聪慧的人,最优秀的人来加入我,加入新杰里科的麾下。你应该知道我这里的标准相当高。那么你也就应该清楚如果不是我认为你相当特别,值得特别对待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收到这封信。我认真研究了你在动力外骨骼研发项目中的突出贡献。就我来看你的能力完全足以担当团队领袖。而在新杰里科,这样的愿景会成为现实。我们完全不关注性别,种族或是取向——我们想要建设的是一个在真正的精英体系下运作的社会,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担当起领导的重担。你可以成为这样的社会的一份子,也可以继续为那个腐败的政府工作,跟着那个体制一起烂掉。我们可以在事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把你转移出来,我们的能力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托比亚斯·韦斯特,钒盾公司CEO,技术天才,军火大亨,私人武装军阀,空想家,罪犯。她有点想答应这份邀请,就为了亲眼看看这个人到底是块什么材料。他的理念令她着实反感,但他对自己的原则的阐述,他对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的渴望,其中自有一分崇高的气质。不过她还是怀疑最后他会用自己的名字给新杰里科的每一条街道命名。
“索菲亚。”她的老板招呼。“拿上你的包,我们该出去了。直升机马上就要到了。”
部长,将军,几位助理和官僚,还有一小撮联系紧密的说客在宪法广场上集合了起来。广场本身的防卫经过了加强,旨在保卫这个即将进入流亡状态的政府的安全,而这个政府治下的国家实际上已经被大雾所吞没,一个空无一人的政府,掌管着一个空无一物的国家。
那么,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一遍遍如此质问自己。大多数时候她觉得自己潜意识里的答案都是在等待凤凰计划的消息,等待一个机会,在拯救人类的大业中起到她自己的作用。不过偶尔,当她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她也想过是不是只是出于自己的自私自利。
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旁边一个官僚尖叫出声。
“我们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他尖着嗓子大叫。
离开这里,不是要到避难所去。不,那地方一点都不安全,他们心里清楚的很。他们轻轻松松打发了数不清的人去面对最悲惨的结局,只是为了保全所谓的脸面。而她也是在上面签了字的人之一。这不是她的计划,但是作为技术顾问,她本可以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恶行。她应该做些什么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把她一脚踢开,然后另找个什么人过来在那份文件上签个名。
她不知道圣彼得会不会接受这样的借口,近来她的信仰多少有些动摇了。但她非常确定,当灵魂要面对永恒的审判的时候,“总会有其他人做这种事”作为辩词也没比“我只是听令行事”好到哪去了。
我们都应该留在这里。她心里想到。我们这些做下这种事的家伙,这些蝇营狗苟的家伙,这些点了头说了好签了自己的名字的家伙,就应该留在这里,面对后果。
直升机的轰鸣声响彻半空。来了一个庞大的机队,看起来倒像是成群结队的大黑苍蝇。要送走的东西很多——不光是人员,还有设备和补给。说穿了,本来为了维持政府有决心也有信心应对迷雾问题的形象而囤积在城市中的物资都要带走。
第一架直升机缓缓降落,人们开始四处奔跑,大声发布命令。这次撤离行动已经经过了长期缜密的规划。
猛然间又是一阵爆炸的震动传来。而且这一次已经离得不远了。一处保护宪法广场的路障轰然倒塌。人们纷纷转过头去,身体应对着猛然袭来的超越极限的恐惧而绷紧。迷雾比预计的提前涌到了这里?是传闻中那些生活在迷雾中的生物引发了爆炸吗?
当一队全副武装的市民冲进广场时,就她从周围看到的表情来看,她可以合理猜测大部分同事可能还是更喜欢怪物。
“这个撤离点是军事禁区!请马上掉头离开!”国防部长大吼起来。
队伍领头的人是个看起来相当吓人的大胡子,一只眼睛是义眼,而一道惊心动魄的伤疤横跨了幸存的那只。他对警告的回应是举起了霰弹枪,一枪把部长轰到了广场中央已然干涸的喷泉里。索菲亚转身跳进了建筑物里,而外面的警卫开始向入侵者们开火。她躲在掩体后面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的一片混乱,心里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人类不应该彼此开枪厮杀,至少别是现在。
交火非常短暂,不管这些入侵者之前是什么人,他们干脆利落地料理掉了那些守卫。他们还顺带着干掉了好几个出现在了错误的位置上的官员和助理。很快广场上就尸横遍野了。
“我们不是来杀你们的。”独眼的男人说道,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但是我们需要你们的直升机。”
雅拉
她心里暗骂自己把这么多时间花在了枯等上,还有不想与政府部队交战的念头上。决策当然是经过了充分的民主表决——这毕竟是他们的创立宗旨——但是她也奋力争取过以和平方式达成目的。而她的争辩也动摇了很多人的观点。他们已经掌握了正确的工具和理念,那么为什么不把精力都投入在建设更美好的未来上,而是非要按着老套路走一遍推翻旧政权的流程呢?她引用了布克金的观点,而尼寇莱借用了列宁的论述。不过这一次,尼寇莱强硬的修辞看起来没有那么吸引人了。穹顶工作正常,新技术看起来相当可靠,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呢?当你可以依靠创造力来完美解决问题的时候,有什么必要非得诉诸暴力呢?
但她低估了现政府之愚蠢和鲁莽。统治阶级固然死板僵化,而从阶级分化中得利的人为了维持这套机制和他们从中掌握的利益又会逐渐走到相当极端的地步。现在她看清了尼寇莱想要表达的东西:不是他们一定要去攻击现政权,而是现政权总会不可避免地试图消灭所有竞争对手。首先是通过利用法律的模糊地带,进而转向暗中破坏,最终采用彻底的暴力。
好在,穹顶建设之初考虑到的恶劣情况还不是区区几枚导弹就能相提并论的。但就算到了今天,到了这个地狱之门大开的节骨眼上,政府还在坚持对他们进行的破坏和宣传并重的策略。另一方面,雅拉确实没想到那一套“我们还呆在城市里所以这里显然是完全安全的”的宣传策略能这么好用。熬过了之前几年的疫情肆虐,人们确实已经心力交瘁了。尽管有很多人因此动念想要争取些新的社会政治体系,也有更多的人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她太能理解这种心态了,罗贾瓦沦陷之后她就考虑过干脆去山里生活,再也别搭理什么政治生活之类的事情算了。就让托比亚斯·韦斯特去拯救世界吧,或者让安努之门徒们去建立他们的地上天国吧,鬼知道万一有用呢。
但她现在终归站在了这里,所以她还是得振作起来,坚持下去。
“斯塔斯,那些气体再循环单元的运作情况怎么样了?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的话,我们很快就需要大幅度提高二氧化碳吸收处理能力了。顺便提一句,这里的空气质量跟屁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是那些花生弄的。”
“你搞出了肠胃胀气口味花生?棒呆了。”
“只是这一代还有点小问题,下一代产品就没问题了。这些作物比常规品种顽强得多,产量也更高。而且说真的,连吃起来也是新品种好吃。”
“还是先搞定这些臭屁风香氛吧。”
“其实是叶子的原因,那就说来话长了。”
雅拉检查了一遍农场,尝试想象这里成为一座新的城市,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能屏蔽战争带来的恐惧,还有那些诡异的气候灾害的避风港——的一部分的样子。新一代的孩子们会在穹顶之下成长,会在这片田野上玩耍。瞬息间,脑海中的画面如现实般生动
已经很近了。信念会指印她走完接下来的路。
“你真的觉得咱们有必要种这么多花生吗?”
“千真万确。还记得商场食品标签上是怎么写的吗?”
“本产品可能含有源自花生的成分?”
“完全正确。实际上还不只是食物。或许,可能就像你知道的,狗啊,桥梁啊,工业用钻探机械啊,里面都有。有了花生才能让这个世界顺利运作,所以我们需要大片大片地种花生。”
“斯塔斯,你现在说话听起来已经有点像尼寇莱了。”
“怎么说呢,考虑到他这些日子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有趣了是吧……”
雅拉长叹一声。她当然清楚得很斯塔斯有多爱自己的丈夫,也清楚尼寇莱如今再也做不了曾经那个随性自在、风趣幽默的人又让斯塔斯有多悲伤。雅拉自己也说不清罗贾瓦的事情发生之后自己又变了多少,可能她是更坚强了?也可能恰恰相反,她变得多愁善感的多了。
“不管怎么说……”她喃喃自语。
“只要我们不倒下,那些新技术会扛起重担的。”斯塔斯接着说道。
凯文
在另一段人生里,他在英格兰北部一个穷困地区担任教师,拼了命地想让学生们能争取到更好的生活。而现在,他成了一个把两发子弹打进敌对士兵的脑袋里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晚上还能享受婴儿般的睡眠。老实说这还真让他有点忧心。他加入均衡议会是因为渴望和平,而均衡议会平时的做法也确实是尽一切可能避免使用暴力。但这些家伙,他们把自己应该代表的民众驱赶进了明知道不安全的避难所里。就他个人感受而言,想在乎这些家伙的生命还真有相当高的难度。不过等到他们居然真的着手尝试把穹顶炸毁之后他终于能坚定自己的想法了。他如今坚信这些人不仅是与均衡议会观念相悖,他们本身就已经是人类种族存续的重大威胁了。
“你们不可能就这么把直升机开走。”有个当官的自信满满地告诉尼寇莱。“这些飞机装载了全新的安全系统,只有特定授权人员能够操作,显然你们不是。就算想要破解系统迷雾留给你们的时间也不够了。”
“你们这些家伙就对在这些蠢得冒泡的东西上花钱从不手软。”尼寇莱笑道。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想说蠢也随你便,反正只要你们不合作,就别想用这些直升机离开这里。要是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倒是可以保证——”
尼寇莱用一发子弹打碎了他的脸。
“还有人想谈判吗?”
无人应答。
大雾仍在靠近,坦克部队已经停止了在城中四处开火的行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要不了多久大概就要全军覆没了。凯文的身体随着这个念头的浮现抖若筛糠。
猛然间打破寂静的是一声高亢的尖叫,紧随而来的是一个跌跌撞撞翻过一道路障的男人。凯文吓了一跳,险些抬枪走火。好在那人拍打拍打灰尘又踉踉跄跄向他冲来的时候他认出了这人正是米索斯。他们的全能型斥候·窃贼·黑客复合体。他又一次证明了尽管他的手段总是神神秘秘,但就这个岗位而言他就是最合适最称职的人选。不过他这次好像确实是丢掉了一部分耳朵。
“我拿到超控程序了。”米索斯说道。“还有,我不干了,我要去当个农民,去种基因改造芜菁,这辈子我都不出穹顶了。”
“兄弟,等这摊子事搞定了,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芜菁,没开玩笑,就这个。”
他们的技师开始接入超控程序,大概花了十分钟之后,这些时髦的新锐直升机就完全归于他们的掌控之下了。尽管凯文很确定这些飞机一旦耗尽燃料就没用了,到头来他们还是需要新的载具,需要些依赖可持续能源运作的东西,但就目前而言,这就是他们的拯救天使。
“好了!都给我听着!”尼寇莱大声发令。“我们还有人要救,所有人马上登机。哦除了你们。”
他指向了那几个幸存的部长。
“什么?我们凭什么不能走?”其中一个问道。腔调义愤填膺但是姿态令人怜悯。凯文琢磨了一下,认为这位应该是外交部长。毕竟他确实是记不住政客的脸。
“其他人都是小人物,是听令行事的。所以他们的道德困境要解决起来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你们掌握了政治机构,你们掌握了权力。你们自己选择了要做这些烂事,你们自己决定抛弃了人民,那现在人民就要抛弃你们了。”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我怎么知道?要不试试那些指定安全区域怎么样?”
尼寇莱
有一个官府走狗,一个科学顾问主动决定留了下来。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看着她孤身一人站在宪法广场上。心里有点嘀咕他是不是应该努力说服她跟上来。除了那个身份之外还有什么让她选择留下?恐惧?羞愧?
广场在视野中飞速远去,他也不再去想她的事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他们得找到可靠的转运方式把所有人都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他们还得搞清楚到底怎么在即将到来的全新世界里安身立命。他强烈怀疑这些大雾不过是某种要命的多得多的东西的先锋官。但是还有一点同样重要的是一定要记住迷雾不是魔法,它只是一种物质现象,那就必然可以被理解。
光是想想他们曾经有多接近问题的最终答案就让他心中阵阵抽痛。要不是局势突然急转直下走向了破灭,要不是他单单在养伤上就花了好多年,迷雾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扩散开来的机会,他们从一开始就能阻止这一切。
就差一点,就差他妈的一点。
不过即使是刚刚目睹了迷雾又吞下了一座城市,在某种程度上他还算是保持住了乐观的心态。总会有人能解决这些问题。均衡议会会做到的。要是他们不幸失败了,那那些之前投奔新杰里科的笨蛋们可能有机会做的更好。去他的,说不定那些自称门徒的疯子也有机会搞定。又或许,仅仅是或许,某个犄角旮旯还有残存的凤凰计划组织,他们可能也在寻找解决方案。
至少有一件事他很清楚,那就是他坚信人性的意义与价值。在人类与人性堪称疯狂的多样性和各种甚至可谓丧心病狂的发明创造之中,一定存在着一条能够让文明幸存下去的道路。不只是文明,还有自由:大多数人到最后还是会抬起头来索求一套能够让他们得到自由的社会体系。用一位古老的追梦者的话来说,道德世界的路线会大兜圈子,但是他相信这条路最终会转向自由。
这样的信念会支撑他一路继续前行。当他们不断损兵折将的时候,当他们在集会上无法统一意见的时候,当他们成长的世界已经化作了陌生而异质的领域的时候,他总是会回想起这最根本的信念——对自由的渴望深植在人类灵魂深处,任谁也无法真正摧毁。
雅典最终还是消失在了迷雾之中,但是在这里诞生的理想,关于民主,关于民治——这理想超越了国家、种族和文化的隔阂,这理想终将万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