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11-29 19:33:18 作者:Ooo. Language

為了迴避爭議性和一些風險,本文僅計劃對《銀河英雄傳說》小說中楊威利提起的問題做進一步闡述;並從“講邏輯不講立場”的原則出發,完全立足於小說裡的情節,對楊威利主義進行評述。

正文約4800字,全文閱讀需8分鐘。對於沒有看過《銀英傳》小說或動漫的朋友來說,彌生君推薦至少看看文中所引用的楊威利“語錄”文段,也許就能因此感受到本書的魅力啦。

《銀英傳》被譽為“太空版《三國演義》”:“小說時間設定為人類生存圈擴展到全銀河系的未來時空,由於人們對政治失去信心,疏於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以至於擁戴野心家把全人類社會變成獨裁專制的帝國。後來不滿帝制的人展開逃亡,成立了民主政權並與之對抗。銀河系從此展開了兩大勢力長達150多年的爭戰,那就是專制統治的銀河帝國和高舉共和主義旗幟的自由行星同盟,夾在交戰雙方中間的是強大的經濟體——小都市國家費沙自治領。”

1

萊因哈特(Reinhard von Lohengramm)和楊威利(Yang Wen-li)。兩位主角就像是兩顆分別綻放在伊謝爾倫迴廊兩側蒼茫宙域裡的星星,雙方在各自的星系中行走著各自的軌跡。不過,在超乎人智的力量的牽引下,二者終將相遇。

不知是否屬於作者的有心安排,在《銀英傳》全十卷中,

萊因哈特和楊面對面相遇的場景僅有一次。

而二人星軌的這次相切碰撞出的智性火花和人格星塵,標識出了整個故事無可替代的高潮。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0張

楊威利(左)與萊因哈特(右)

那是即將勝利的自由行星同盟軍在本國元首特留尼西特命令之下繳械投降、簽訂城下之盟的時候。第十三艦隊司令官楊威利上將以敗軍之將的身份走上帝國軍旗艦伯倫希爾,獨自面對萊皇和帝國群將夾雜著敬畏和好奇的目光。

楊和萊皇的對線內容發人深省

簡單寒暄之後,萊皇正式對這位“不敗的魔術師”拋去橄欖枝,邀請楊來帝國當元帥。然而,楊委婉地表示,自己自幼便生長在民主共和的國度,在帝制下飛黃騰達固非己願,“喝了不習慣的水恐有傷體之虞”,儘管楊自己早已清楚地認識到,萊茵哈特的羅嚴克拉姆王朝代表的開明專制——用楊自己的話來說,叫自由專制主義——來說對於帝國的民眾來說,眼下正是歷史的進步趨勢。

萊皇仍不屈不撓,開始揭民主主義的傷疤,將自由行星同盟中民主政治的醜態拋在楊面前:“

“民主主義真有這麼好嗎?那麼,對於當年銀河聯邦所標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卻生出了魯道夫·馮·高登巴姆這樣醜陋的畸形兒一事,你又怎麼說呢?而且,把你所摯愛的自由行星同盟低頭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數的同盟國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選出來的元首。難道所謂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體人民依據自由意志貶低自己本身價值和逃避責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體?””

在《銀英傳》的架空歷史背景中,魯道夫·高登巴姆是人類統一政體銀河聯邦選舉產生的元首,那時人類的太空拓殖因技術與資金瓶頸停滯不前,社會經濟矛盾尖銳,魯道夫正是在民眾渴望強有力領導者打開困境的氛圍中當選的,他通過合法程序令議會承認了元首的絕對權力,最終顛覆民主共和政治,建立銀河帝國,成立世襲的高登巴姆王朝。

戰間期的德意志魏瑪共和國以及希特勒的崛起之路或許可以看做魯道夫的原型。

但要供沒看過《銀英傳》的讀者想象優布·特留尼西特——背叛民主祖國、向銀河帝國卑躬屈膝的民選元首——的形象,可供類比的名人相對難找。簡言之,是名憑藉高超演講術操縱民意、利用暴力和資本控制新聞媒體、在一切政治正確價值口號下謀求權力的庸俗政客。

要言之,萊因哈特想打出的觀點是,民主政治只會因非理性的集合導向自身的毀滅。但辯論仍在繼續:“

:“對不起,依照閣下的說法,讓我覺得就像是因有火災而否定的火的價值一樣。”

:“或許吧!那麼,專制政治不也一樣嗎?我們不能因為偶爾出了一個暴君就否定了這種具有領導性和紀律性的政治制度的價值呀!

:“我可以加以否定。”

”當“我可以加以否定”這句話出現在眼前時,楊不卑不亢的目光、溫和但重達千鈞的聲音皆躍然紙上。“

“因為能夠侵害人民權利的不在於別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換句話說,當人民把政權交付給魯道夫·馮·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優布·特留尼西特這類人的時候,責任確實是在全體人民身上,他們責無旁貸。而最重要的就在這一點上,所謂專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處歸結到他人身上,和這種罪惡比起來,一百個名君的善政之功就顯得渺少多了……”

”政體優劣之論爭,從古至今源源不斷。即便是在各種掛著“民主”“自由”“專制”“威權”帽子的政體論漫天飛舞的當代,上述對話也有著強烈的現實相關性。根據立場不同,萊因哈特的民主批評或聽起來振聾發聵、或令人深感惡毒尖酸;而楊威利論證民主政治之價值的角度,不論其正確與否,在今天也能令人感到熟悉的新意吧。

對話結尾,兩位主角似乎已經忘卻了勝敗兩方的不平等、超越了當下的力量關係,而是在惺惺相惜的氛圍裡進入了純粹的學理探討之中。“

:“我覺得你的主張大膽又新鮮,不過卻過於極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贊同。你是想借此說服我嗎?”

:“不是的……我只是針對你的主張提出對照性的看法,因為我在想,相對於一個正義,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會存在另一種等量等質的正義?所以,只是提出來說說……”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1張

亞斯提會戰後:萊因哈特和楊第一次在戰場上相遇便惺惺相惜

小說中,田中芳樹借楊威利之口寫下了不少引人共鳴、發人思考的雋語——雖然根據評價標準不同,楊威利的這些話也可以看做是網文中故作深沉的俏皮話。總體來說,這些我稱作“楊威利主義”的思想(或思想碎片)主要包含如下觀點:

個人的權利是政治的目標,個人的理性和責任是政治的前提,從來不存在值得全人格信仰的真理和價值。上面這段萊皇與楊的交鋒,可以說是楊威利主義的一處集中表達。

2

考慮到政體問題是個極其悠久且爭議性巨大的問題,本文就不結合現實問題和政治理論對楊威利主義展開具體討論了。

在此,本文僅計劃對小說中楊威利提起的問題做進一步闡述;並從“講邏輯不講立場”的原則出發,完全立足於小說裡的情節,對楊威利主義進行評述。

上文中萊皇和楊威利的對話所討論的,是如下問題:

  1. 在民主政體之下,那些擁有政治自由與權利的人民,是否在遴選國家領袖等公職人員時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從而令自己的行動更加審慎理智?當領袖出現失職或失誤,甚或表現出愚蠢與背叛時,選民是否會認為自己也必須擔負貽誤國政的責任?

但我覺得另外兩個相關的問題,在當下更有思考的必要。

  1. 在現代國家運營高度複雜化、組織內部分工日益細化、專業技術(expertise)和治國才能(statecraft)不可或缺的背景下,公職人員的可問責性(accountability)邏輯,更多地來源於技術官僚體系內的邏輯,還是對人民負責、受人民委任的邏輯?換言之,人民有能力對國政運營負責嗎

  2. 如果在代議政治下,政黨-資本-媒體三者勾結,全為分肥獵官而動,各政黨綱領(至少是實際政策)日益趨同。那麼,國民個人可能(或者說應該)為領袖的失職負責嗎

不知是由於作者的有意迴避,還是因為受自身視角的限制,這兩個問題似乎從未出現在楊威利的思考之中。由於

小說裡沒有具體解釋民主政體自由行星同盟的憲法結構和選舉制度

——如最高行政機構最高評議會與立法機構同盟議會之間的關係,最高評議會內部各個部長如何產生(是否屬於同一黨派),實際上無法就第三個問題進行細緻分析。

而對就第二個問題來說,自由行星同盟的國政內容,一直都被窄化為戰爭與和平這個單一問題:要不要為消滅專制政治向銀河帝國發動戰爭?國民應該為戰爭做出多大程度的貢獻或犧牲?而那些更需要官僚的專業技術、但同樣與人民切身利益相關的政治事務——如同盟的財政收支細目、各星系的基建投資競爭、未來技術時代下的市政運營等等,似乎要麼早已被處理完善,要麼便顯得毫不重要。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2張

同盟最高評議會突入亞姆立札會戰的災難決策,不難發現最高評議會內部主戰派和反戰派並存

當然,要求一部網絡小說能面面俱到地回答嚴肅的政治學問題,實在是無比的苛求。但既然楊威利元帥提出了一種清新的政治價值,那麼即便是出於對這種價值的尊重和崇敬,也應該仔細思考該價值在現實化過程中可能引起的新課題。

3

楊威利這一人物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其悲劇命運。而這又與其身份與人格的矛盾無法分割——

楊威利始終在自由知識人和科層制薪給人員的雙重人格中搖擺

,一方面,他是同盟的軍神、是戰術大師(他在戰略上始終掣肘于軍部中央)、是“不敗的魔術師”;另一方面,他卻討厭殺戮、憎惡卑屈,渴望以歷史學家的身份度過此生。但楊威利主義的悖論,或許並非這二重人格之背反的結果,反而恰恰源自軍事家身份與歷史家秉性的相關性

暫且回顧一下第三卷裡的那場同盟政府對楊威利的審查會。面對意圖給自己定罪的各種指控,楊威利從他對民主主義的理解出發,反駁了審判席上的國家主義論調:“

國家是由人組成的。沒有國家,人照樣能生活,但沒有人,國家則只是一個空泛名詞而已。人和國家,哪個是本?哪個是末?哪個更加重要?不是很清楚了嗎?國家滅亡了,只要再建造就可以了,曾經一度滅亡卻又復興的國家,歷史上比比皆是。當然,有更多的國家一旦滅亡,就再無中興之望,但那是因為該國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結束了,腐敗了,老朽了,而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只有當國家的存在和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沒有嚴重牴觸時,國家的存在才有其意義。反之,失去存在價值的國家嫉恨值得生存的人們,往往將他們一同帶往地獄。

楊威利主義是徹底的個人主義,主張個人的價值、自由和權利的無上地位。但問題不在於個人主義價值的內容本身,而在於,這種價值取向是楊學習和研究歷史的結果:當他回顧人類始自地球的歷史時,他看到的是幾千年來人們的權利和自由在形式層出不窮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腳下備受蹂躪的悲劇。他毫不留情地展開了意識形態批判,國家主義也好,宗教也罷,其欺騙性的光環必須得到祛魅,而個人的權利則成為了最後的烏托邦。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3張

然而,楊威利主義的致命缺陷亦與此相關。楊在摧毀了所有敵基督者的偽神像之後,卻無法告訴人們如何走到真的基督的身旁——至少在楊威利的視角下,如何有效保護個人權利與自由是個無解死局。讓我們再度回到“楊究竟從歷史中學到了什麼”這個問題上來。在同盟軍於亞姆立札會戰中大慘敗後,楊對副官(及未來的妻子)格林菲爾德中尉說:““中尉……我學過一點點歷史,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可以分成兩種思想潮流。一說是真理比生命更重要,一說是生命比任何事都重要。當人類要發動戰爭,他們會以前者為藉口,但當他們要結束戰爭,又會拿後者作理由。千百年來,都是一直如此重覆著……方才所發生的事,幾千年之後也會一樣吧?哦!不!人類以後的命運會如何也無所謂。我只是想流了這麼多血也該得到什麼等值的東西吧?””

位於楊威利主義之底流的,正是這樣一種史觀:歷史只是一種循環——或至少頻繁押韻,而且位於韻腳的,只會是人類的貪婪、狂妄與愚蠢。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找到長久維護民主政體和個人權利的靈丹妙藥呢?

在自由行星同盟成為帝國事實上的附庸國後,被軟禁在海尼森的楊思考過重建民主共和國的方略。他給出的四步走路線是精神→政治→經濟→軍事,在他看來,重建民主政體的前提,是市民對政治權利和民主政治本身的認同。然而,他又旋即指出,只有在專制政府的暴政之下,或是在有民主革命家悲壯犧牲的情況下,民眾才會在感情上被喚起。然而,問題在於,對權利的強烈信仰能否有效轉化為對責任的理性體認?這又回到了本文最初的問題上來。

所以,楊威利所擬出的現實策略,也只是要使共和主義者在某一行星上的自治權受到認可。只有當萊因哈特的開明專制同樣走向腐壞時,“全人類民主共和思想的幼苗”才“得以開始萌芽”。這無異於承認:民主政治與自由權利,並非現實條件下大部分人類有資質享有並實現的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3張

煽動家特留尼西特的演講與民眾的歡呼在《銀英傳》的歷史敘事中,雖然作者不斷讓主角表達著對於民眾的真切同情,讀者卻很難看到關於普通民眾能動性的描寫。或者說,小說中刻畫的人民形象,很難讓人對民主政治的前途感到信心吧。儘管有民眾給楊威利寫信譴責他也是一名殺人魔,但更多的人則是狂熱地崇拜楊的戰績;儘管有愛德華·傑西卡領導的反戰同盟和壯烈的運動場起義,但令人印象更為深刻的,是任由特留尼西特的演講操縱的歡呼群氓。即便是在艾爾·法西爾行星起義的民主革命政府,也一方面難以脫離對楊威利的宗教式崇拜,毫無根據地斷定一切都在楊的掌控之中,另一方面仍鼓吹“把真正的民主共和政治散佈到全宇宙”,在革命好戰主義、意識形態盲信的泥潭中無法自拔。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3張

運動場起義:犧牲前夕的愛德華·傑西卡楊威利主義的悖論正是“田中史學”的悖論本身。楊威利——也許就是田中芳樹本人——學的歷史,是政治史和軍事史,是由王侯將相和英雄俠客寫就的歷史。無論是《銀河英雄傳說》也好,還是《亞爾斯蘭戰記》《馬法爾年代記》也罷,無一不是如此。無論楊威利對個人權利的論說多麼響亮多麼系統,但在“田中史學”的敘述框架下,恐怕還是“天生烝民”的那一套東西。田中本人長年浸淫於傳統中國史學及歷史小說之中。這套話語體系裡,在人類歷史中,民眾受壓迫也好、受同情也罷,永遠只是統治的客體與對象。

不過,換個角度來說,要是不寫英雄,要是不塑造出神一般的人物,恐怕田中芳樹小說的魅力就會直接減半吧哈哈。但楊威利留下的問題仍然是有效的:我們所期待的民主政治和個人權利,需要什麼樣的歷史前提和個人資質呢?我們又將如何創造這些條件?

《銀河英雄傳說》書評(一):楊威利主義及其悖論-第3張


© 2022 3樓貓 下載APP 站點地圖 廣告合作:asmrly6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