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藏匿的自我
斯妤
冰心、萧红、张爱玲,同是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名家,她们三位,论才情,论功力,论成就,都是出类拔萃的,在当时的文坛(虽然她们的活动时期不同),都是堪称独树一帜的作家。而与她们同时的一批女散文家,随着时光流逝,如今再看好多已光彩不再、风韵顿消了。
同时,她们三位还都是成功的两栖作家(冰心可谓三栖,她在诗歌方面也有建树),都是既工散文,又擅小说的。而若从小说方面看,张爱玲的才气、成就、影响较前二位更大。
可是,三人的散文读下来,你就不得不承认,张爱玲的散文明显略逊一筹。
不是才情、功力上的原因,也不是选材、风格上的问题,而是——这个命题说起来有些古老——是心灵的狭隘与丰富之区别。
冰心的散文,以幽婉清丽、乙乙如抽的语言抒写真与美、善与爱,字里行间透逸着典雅、圣洁、广博。读她的散文,你可以听到人类最古老最真挚也最绵延不绝的心声,那就是:对善与爱的深切渴望。萧红则哀婉悲愤,历历在目地诉说底层人民的苦难。“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这石破天惊的呼号,是萧红也是千千万万被涂炭、被压榨的底层人民凄厉的呐喊。萧红以他单薄、瘦弱的身躯,肩起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一代人的苦难,成为一个时代的见证,一个时代的良心。
(时至今日,每回看见牵着名贵宠物悠闲溜达的女人,我的耳边仍会响起萧红那悲愤的呼号:“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而想起贫困山区那些蓬头垢面的孩子!)
而张爱玲——说起来真是不无遗憾——张爱玲的散文虽然也议论风生,挥洒自如,才气遄飞,从文章的角度看绝对潇洒漂亮、无懈可击,然而隐约其间的那个自我,那颗心,却因其狭隘,因其单薄,因其太多的市民气,而使你不得不慨叹:流的手笔,二流的文章!
张爱玲的文章,谈姑母,谈女友,谈音乐,谈跳舞,谈书论画,谈自己的文章。涉猎不可谓不广,见解不可谓不新,但读来总感觉像置身上海的菜市场,执闹是执闹,喧哗是喧哗,五光十色是五光十色,但不过是一曲锅碗瓢盆交响曲,既不是教堂里委婉动人的圣诗,也不是音乐厅里荡气回肠的交响乐,究竟缺一份神圣,一份丰厚与深沉。
张爱玲的心灵,较之冰心、萧红,是更自我,更务实,更功利,更缺乏梦想与追求的,她的价值取向,基本上没有超出四十年代一个上海市民的价值观。
在小说里,她的这种心灵完全可以隐匿,可以逃遁,因为小说表现的是对社会的审视,对他人的观察,对人性的剖析与把握,而散文表达的,是作者对自我的审视,对一己生活的剖析。即使三缄其口,绝对不谈自我,但作者的心灵、思想、气质,也必然会在谈书论画、谈张三说李四时流露出来。
在散文里,作者的自我是无处躲藏的。即使有人立志躲藏,刻意伪饰,不以真面目示人,而热情满怀地给自己戴花冠,贴标签,由于散文这种体裁实在很独特,它对作伪者的惩罚,较之对张爱玲那虽然庸常,但毕竟真实、坦率者,是更彻底、更致命的。
它会使作伪者矫情毕露,从而也更显其面目可憎。
而且说到底,作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没有冰心的纯洁从容,是写不出《寄小读者》那样舒缓有致、清丽动人的文字的,同样,没有萧红的哀婉悲愤,也写不出《牛车上》那样震撼心魄、力透纸背的作品。
一个卑劣无耻、声嘶力竭的灵魂,当他想要装出高尚、装出典雅的时候,往往文章未写完,尾巴就已经露出来了。
散文家的心灵既无法伪饰,也无法藏匿。这也是聪明过人、才气过人,小说成就辉煌一时如张爱玲者,散文仍逃不出一流手笔、二流文章之命运的原因了。
一九九四年
搬运自小独
2025.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