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他們告訴我說我祖父去世了。那年我二十七歲。
我們叫他祖父,但他其實不是我父親的父親,也不是我母親的什麼人。其實從來也沒人真的跟我捋清楚這個人到底跟我們是什麼關係,我們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祖父”,而我們應該尊敬他。我也從未得聞他的真名。
孩提時代我就已經習慣了他規律性的來訪。他總是會在每一年的同一天裡來到我們家,為每一個見到的孩子帶來禮物。在那之前一天,人們就會陸續抵達我家,車水馬龍甚至會堵塞我家門前的小街。老爸說他們都是我家親戚,不過其他時候我從來都見不到這些人。前廳裡會擠滿了老人們,當時我心想大概都是祖父的朋友們。媽媽會叫我去幫忙給他們做檸檬水喝,之後我就能和一大群男孩女孩們一起玩個痛快了。
我一直也沒記住他們都叫什麼。
最後有些客人會提前離開,而更多留下的人會在我家過夜。有些人睡在地板上,少數和衣睡在椅子上。通常情況下我都得把房間讓出來然後睡在父母屋裡。
祖父會在凌晨到來。有幾次我試著堅持不睡覺想看到他是怎麼來的。結果發現門口街上從來不會傳來車輛或是腳步聲,可他就是能在太陽昇起之前出現在房間裡開始和人交談。他總是對每個人都同樣慈和,無分男女老少。就好像他真的是所有人的祖父一樣,握著他們的手,問問他們最近過的如何,傾聽他們的回答。
我還記得他的臉,蒼老,黝黑,飽經風霜。他的手臂粗糲如樹皮,而皮膚上有些地方有著零星分佈的鱗片,有時在燈光映照下會反射出光芒,而在他左手腕最明顯的一塊中間,還有著一個船錨紋身。
他的眼睛如大海般蔚藍,一團亂糟糟的灰髮從前到後環繞著禿頂和耳朵。祖父腳步不太靈便,好像用雙腳走路對他而言有點彆扭,但卻從不像其他年邁的叔叔阿姨那樣顯得年老體衰。他總是和我們每個人保持禮貌的距離,也不插手烹飪或是事後的清理。他知道所有準備都是為了迎接他的到來,不想胡亂插手讓我們的努力顯得單薄摻水。
用過早飯後,他會和孩子們坐在一起。從一個大帆布包中掏出源源不斷的禮物。每一個都單獨用薄紙包好,捆紮結實。
起初,在我還非常小的時候,這個日子的感覺就像是每年多過了一次生日。但隨著我慢慢長大,感覺開始變得不一樣了。我從沒在祖父手裡拿到過我真正想要的禮物。
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的貝殼,每年拿到的都不一樣。有些很大,有著色彩豔麗的繁複條紋,有些則普普通通,花紋單薄。我父母住的離海還挺遠,所以起初我沒意識到這些到底是什麼,只是和其他孩子一起興奮不已。不管哪一件禮物被拆開的時候,大人們也都會發出讚賞的聲音,就好像我們拿到的真的是什麼特殊的贈禮一樣。
時間一年年過去,聚集而來的人越來越少。那些和我一起玩耍的男孩女孩也漸漸長大。有些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的,我們也就不去提起。老人們也在逐漸減少,但祖父仍然每年按時現身,慷慨地贈給我和每一個出席的孩子新的貝殼。
我則會裝作一副興奮的樣子,不過主要是出於禮貌。畢竟看到大家為了這一年一度的活動勞神費力,興致勃勃,作為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除了像往年一樣感謝祖父之外不太可能做出別的舉動了。
但等他離開之後,新的禮物就會和我放在舊鞋盒裡那些老傢伙一起團聚去了。
在他兩次來訪之間,我們不怎麼提起祖父。如果我問到任何關於他的問題,爸爸媽媽回答的方式都無疑是一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的樣子。
有時,我會把那個舊鞋盒從衣櫥最下層掏出來,把裡面的收藏全都倒出來好好研究一下,我也算在上面花了點功夫了,想要搞明白我為什麼會收到這樣的禮物。有些很大,有些很小,有些五彩繽紛,有些單調呆板,但任哪兩個看起來也毫不相似,遑論同形同種。看起來其中沒有任何模式範例可言,偶爾我會嘗試在學校的資料裡找找這些貝殼的資料,不過我最終只找到了最早的幾個,在我還非常小的時候收到的幾個。
我最後一次見到祖父的時候應該是……十一或者十二歲,我猜?聚會已經縮小到了只有幾個成年人陪著幾個更老的大叔大嬸,在場的孩子只有三個。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當他彎下腰來握住我的手的時候,問題不由得脫口而出。
“祖父,這些貝殼是做什麼用的呀?”
他微笑起來。那張皺紋遍佈的臉看起來更皺了。“它們是嚮導,小傢伙。等到你準備好追隨我的時候,它們會指引你。”
等我長大到開始對男孩子感興趣的時候,那個舊鞋盒也就被膠帶捆結實了塞在衣櫥裡了,祖父也不再來訪了。
我讀完了中學,又去讀了大學,英文文學和戲劇始終是我的心頭好。慢慢地,我靠著我的天分,資歷和機遇鑄就了我自己的人生之路。去讀大學的時候我順勢從父母家裡搬了出來,但是很多老東西留在了那裡,其中就包括那個舊盒子。
畢業之後我回去拿東西的時候,那個盒子依然被我留在那裡。
我自己買下的第一幢房子,也是我現在仍然生活的地方,是伯恩茅斯海灘附近的一座小排屋。我搬進去的時候想起了祖父和他的禮物。我一直很喜歡海,在游泳池裡游泳都總覺得差了點什麼。每次回父母家的時候,我都在想要不要把那個盒子拿走,不過出於某種原因,我一直沒拿。
直到現在,爸爸打電話通知我的時候,我才真正想起那些貝殼來。
“你可能不記得他了……”
“不,我還記得。”我回答,“我小時候大家為了迎接他會聚起來嘛。”
“哦……對……”爸爸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遲疑,好像是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講起。“他留下了一份遺囑和一些要求。”
“我是想不出這能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其實……還真有,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家一趟,咱們好好談談這事?”
開車回老家的父母家也就花了不到一個鐘頭,但路上我一直在想爸爸跟我說這事的時候緊張的語氣和那些奇怪的話。我當時真的很好奇回家的時候會看到什麼。
但我確實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那個舊鞋盒躺在餐桌中央。
“你媽媽還在店裡,”爸爸跟我說。“她一會兒就回來。”
“那你肯定有理由才揹著她弄這些東西了?”我問道。
“確實有那麼幾個。”爸爸說,用手指在紙板盒蓋上劃了劃,固定盒子的膠帶已經磨損發黃。“我沒打開這個,畢竟是送給你的。”他說著把盒子朝我推了過來。
我撓了撓末端,輕鬆地解開了膠帶,打開盒子,一個個地把那些貝殼拿了出來,一共十三個,其中不止一個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我瞥了爸爸一眼,皺起了眉頭。“十三個?”我有點困惑地說。“不記得他來過那麼多次了。”
他聳了聳肩,“那時候你還小嘛,而且後來……有幾次他來的時候你不在家嘛。”
我的心裡有一小部分有點遺憾錯過的那些機會,不過那畢竟都是過去了。“你是要說重點就是這些嗎?”我問道。
爸爸的手捋了捋日漸稀疏的頭髮。他今天看起來比我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蒼老。他向前倚在桌子上,一副十足苦惱於那些還沒說出口的話的樣子。“我們得談談發生了什麼,還有你需要做什麼。”他最終說道。“祖父有個小房子,在波特蘭。你得去一趟,幫他處理些事情。”
“不應該是別的什麼人去做嗎?”我問道。
“必須是你,他的遺囑寫的非常清晰。”
我的眉毛又擰了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聽我說,這件事情必須得處理好,是為了你的安全。”爸爸說道。“我絕對不會害你身處危險,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自己選擇。”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但爸爸沒再說什麼,我好像也沒法幫他卸下心頭的負擔。“那我們就按你說的做吧。”我決定。
*
一小時後,我又開上了高速公路。那個舊鞋盒就放在副駕駛座上,挨著裝滿了爸爸給我做的三明治的午餐盒。我人是在開車,但是腦子一半在回想之前的談話,另一半在思考我要做的事情。
開往威茅斯和波特蘭的路程比我一般駕車距離要長一點,路況很好,但畢竟距離遙遠。當世界在我身旁飛速後退的時候,我還在想著爸爸說的話和他沒能說出口的內容。我手頭有方向,一個用圓珠筆寫在紙條上的詳細地址,精確到街道名和門牌號。不過我不太擅長找地方和方位,而這個地址一看就很難找。
不坐船的話,走波特蘭海岸公路是唯一去到那個島的辦法。過去倒是有條鐵路,不過很多年前就不運行了。一路上風光倒是不錯,堤道兩邊都是大海,車也不多。今天天色晦暗,溼冷的微風拂過海面,吹起了些許泡沫和細浪。正前方是一座舊海軍基地,事實上我對我要去的這個地方略有了解的唯一原因就是今年早些時候他們關閉這個基地的事上了新聞。
一個環島,接著又是另一個。波特蘭是個挺小的島,甚至不如說也就是幾個村子拼起來的體量,只有聳立的城堡算是個地標。我吃掉了爸爸做的最後一個三明治,繼續在主路上行駛,奔向索斯維爾和波特蘭海角。在靠近海邊的地方,我向左轉進入一條小街,繼續沿路前行。
路況比之前差了些,路上的車也多了些,不過好在島上大部分地形都很平坦。漸漸地,我兩邊的房子也越來越少了。
“海角燈塔”就在前面,大家都在兒童卡通裡看過的紅藍條紋非常有辨識度。我開下公路,駛向一座煢煢獨立的小平房。
祖父的家。
我把車停在房前的草地上,這房子邊上沒有車庫或是棄置的汽車,只有一座小倉庫和一個小棚屋蓋在一旁。這座小屋和島上其他建築都格格不入,黯淡的白色顏料和木板拼接成的棋盤狀圖案讓這屋子看起來有點像那種老式的小酒館。但是似乎是因為保養不善,並沒有鄉間酒館那種淳樸的美感和魅力。
我推門下車,走了過去。這裡離大海很近,幾乎跨過後花園的柵欄就是。爸爸說他去諮詢過這裡地產的價值,結果被告知因為海岸下沉的關係,這裡根本不能出售。“那我為什麼還要去?”我問他。“我們幹嘛不乾脆把它鎖起來,等它自己掉進海峽算了?”
“因為我們欠祖父的。”
“欠他什麼?”
“我不好說。”
我穿過了野蠻生長的花園,這裡的植物顯然很久無人打理。灌木已經蔓生到了小路上,而小路兩旁的草都快長得跟我一樣高了。扎人的蕁麻、荊棘和薊草在草坪裡四處埋伏。地面起伏不平,好像一年或者更久之前有人在這裡胡挖了一通的樣子。
我站在門廊上,面對著房門。我手裡攥著的長長的黃銅鑰匙看起來似乎太大了,根本和鎖不合。但我還是把它順利地插進去了,擰動一下,房門隨即咔噠一聲打開了。
房門打開,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黴味。那種老舊、陰溼、疏於清理的黴味。顯然,樸素的牆紙下面的牆壁已經潮溼生黴許久了。空氣中的味道讓我一時有些乾嘔,但緊接著我就平復了下來。畢竟這還不是我預想中最糟糕的情況。
走進前廳,拉開窗簾,打開我能找到的每一扇窗戶,連那些我踮起腳尖才能勉強摸到的小氣窗也不放過。有些窗戶鎖釦已經鏽死,但我還是想辦法取得了勝利。終於,戶外的微風開始入侵這片陳腐空氣統治的領地。
房間裡貝殼隨處可見,在每一塊擱板,架子,每一張桌子,碗櫥上,到處都是,而且都久已蒙塵。每一片都獨一無二,算上我的舊盒子裡那些也是如此。我拿起了幾個,用手指抹淨仔細端詳,沒幾下就把手弄得髒兮兮的。不過,我注意到有幾枚貝殼有破損的痕跡,而且上面還能看出膠水痕跡,顯然是有人花功夫修補過。祖父肯定用了好些年才收集到這些。我有些好奇原因,而這也不是我第一次產生這種想法了。
裡屋的中央擺著一張餐桌,一張椅子轉開了一半,就像是之前有人坐在這裡,剛剛起身離開的樣子。在桌面上則擺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書,書頁攤開,上面滿是潦草的筆跡,在旁邊還放著一支好像是被咬過的鉛筆,用小刀削得很尖。
我坐在桌旁仔細看了看,輕手輕腳地翻動書頁。上面畫著貝殼的草圖和人的小像,還有線條將這些圖畫彼此連接。上面的字跡很難辨認,但我認出了其中一個單詞。
柯蒂利亞
其中一頁上有我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張我的小像。
我瞪著這張筆記愣了一下,猛地翻回到開頭開始閱讀。慢慢地,我開始能辨識出潦草的字母,一點點看懂了寫在上面的東西。
*
我於公元787年抵達了這些島嶼。奧丁派出了三艘船深入大海,來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但我們迷失了方向,靈魂被喜怒無常的大海捕獲,但被全能的天父所救,目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們勉強活著登陸了,但是狼狽不堪,鬥志全失,貿易和掠奪的慾望與夢想被未能為我們所馴的滾滾波濤摧垮殆盡。
我們在沙灘上紮營,那地方現在叫做淡水灣。之後我們開始像每一支吃了敗仗的軍隊一樣,開始護理我們的傷員。奧拉夫,隊伍裡的牧師,進行了一次獻祭以呼喚眾神。但顯然祂們都沒聽見他的請願。敵人夜以繼日地用能沖走我們的營地和補給的滔天巨浪與瓢潑大雨攻擊我們。
奧拉夫來找我,他跟我說“我能感覺到,風裡有種腐化的力量。我們正在為一股遠古神力所圍攻,那力量想要我們向祂屈膝。”
“是那些基督徒的神嗎?”
“不是。”奧拉夫說道。“比那還要古老得多,與這片大地的根骨同樣古老。”
“那你的禱告怎麼樣了?”我問他。“全父總該庇護他自己的子民吧。”
“全父救助自助者。”奧拉夫回答。他挽起袖子,手腕轉了個角度讓我看到了他的手臂。鱗片似乎從他的血肉中長了出來,皮膚明顯出現了褶皺。“一份來自波濤之下的贈禮,我完全搞不懂是什麼意思。”
“我們應該問問奧丁。”我說道。
“我們身處異邦土地,現在我們的聲音傳到他那不過風中耳語。海里倒是有個異神離得近得多,但祂顯然知道我們是異教徒。”
“那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得安撫一下這位古神。”奧拉夫說。“我們給他獻上祭品,然後他應該會放我們一條生路。”
“我不會背棄我的信仰。”我說道。
“我也不會,我們沒人會。但如果我們不先讓祂息怒,我們永遠到不了瓦爾哈拉。”
那天晚上,我聽到了來自深海的低語。我聽到了某種我不能理解的語言,向我們施以酷烈的詛咒。我們是貿然闖入一片早已有主的土地的入侵者。這種情況下實在難以入睡,於是我們聚集在奧拉夫周圍,看著他割開兩隻羊羔的喉嚨,將它們推進烈火,試圖藉此平息異神的怒火。“這應該能管用一段時間。”他說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我們的大敵之後還會向我們索取更多。”
次日一早,風浪有所平息,我們開始離開船隻,向內陸前進。
就在那時,那些島上的傢伙們發現了我們。
*
屋子裡傳來陣陣聲音,好像有什麼人在屋裡。我放下了手裡的書,環顧四周。太陽已經降低了許多,窗邊的藤蔓在前廳裡投下了長長的,手指般的影子。我起身走去,從飄窗向外張望。一個人也沒有,肯定是風搞的鬼。
我再次仔細環顧房間,目光掃過那些貝殼後面成排的舊書,落在了沙發旁小桌上一個看起來好久沒用過的舊茶杯上。我拿起那玩意兒走到廚房水槽前。我擰開水龍頭的時候水管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龍頭呲了幾下,隨後才開始流出穩定的水流。
不管怎麼說,我洗乾淨了茶杯,找了個水壺灌滿了自來水。但打開開關之後什麼都沒有發生。這地方肯定是已經被斷電了。
我鑽進了廚房。有個老煤氣爐,上面一層灰。有個舊冰箱,我連打開都不敢打開。幾個碗架,擺著各種各樣的餐具器皿,其中有些看著很眼生。牆上掛著斷裂鏽蝕的刀劍斧頭什麼的。有些看起來已經相當老了。其中一把斧頭的刃口在我手心裡掉了一堆渣,而我只不過是碰了碰它而已。
我又回去拿起了那本書,掃了一眼我已經讀了多少,還有多少沒讀。從始終如一的細細長長潦草字跡來看,整個本子是由同一個人寫完的。不管是真是假,確實有某個人寫下了這些故事。我大概瀏覽了一遍,沒有找到如果是編造的可能會有的塗改或是擦刮痕跡。所有內容就這樣寫在這些紙上。
我坐了下來,繼續閱讀。
*
這些本地村民說話古里古怪的,但是花了點時間之後我們成功建立了溝通,並向他們提出了我們的交易請求。看樣子從我們登陸之後一直到我們在海岸上遭罪的時候,他們一直都在一旁冷眼注視。直到我們決定向內陸前進,他們才出現在我們面前。
他們派了個騎手去通知領主,而我們邊等邊進餐閒聊。奧拉夫問了不少關於信仰的問題,不過起初,他連讓對方搞清楚問題具體是什麼意思都很艱難。
“你們還崇拜哪些偶像?”他最後直接問道,同時伸手指著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脖子上掛著的木製十字。
“除基督和天父之外再無其他。”那人回答。“我們很久以前就斷絕了異教徒的道途。”
奧拉夫指向大海。“那你們是怎麼應付海里那位的?”他問道。“我們感受到了他的狂怒,確實難以抵擋。你們又是怎麼回應的?”
“我們不在他的領地之中穿行,他也就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兩人開始在神話領域越聊越深。我則走遠了些,沿著海岸散步。在離我們的營地很遠的地方,我找到了大量破碎的白色石頭,堆砌成了臺階和粗糙的矮牆。我在上面看到了某個古老教派留下的壁畫痕跡,畫得馬馬虎虎的人形對著雕刻出來的浪濤鞠躬致意。
這些古人是知道我們面對的敵人的,看樣子。
喊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騎手回來了。那些馬匹因為騎手奮力驅策嘴邊泛起白沫。當我匆忙趕回營地的時候,正看到領隊翻身下馬,向大家介紹自己。
新來的人名叫比杜哈德,是當地地方官且頗受國王青睞。他留著一部棕色的大鬍子,梳成濃密的辮子樣式。而且他能用我們的語言和我們對話。“你們得跟我來。”他說。“任何行商都必須得到法律認證。”
我掃了一眼船員和船長們。不管這傢伙是從哪來的,我們空著肚子都走不了那麼遠。但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要麼你們服從命令,要麼我們把你們扔回海里去。”他如此警告。
那些鄉民一個個開始退後,站在前面的變成了比杜哈德和他那些手執長矛的士兵們。我們人太多,他們的人手不足以包圍我們,不過似乎他們在以某種我們不理解的語言衝我們大喊大叫罵罵咧咧中找到了類似的成就感。
我不知道最先流血的是誰,我只記得我看到了一蓬鮮豔的紅色噴泉,聽到了一陣伴隨著咯咯聲的尖叫。然後我就發現我已經把斧頭握在了手裡。我徑直衝向一個士兵,格開了他的長矛,一斧頭砍中了他的脖子。力道打碎了他的鎖骨,他一聲慘叫倒了下去,已經無力再做出任何掙扎。我一腳踏在他的喉嚨上,轉過身。揪住他的皮坎肩把他拎了起來,在我拽著他摔在地上的時候他已經氣若游絲。我一下一下地施以重擊,他的頭盔很快被打得凹陷破裂,眼窩也打壞了,直到最後,腦子和眼睛都在地上混成了一團。
我坐起身環顧四周。看到奧拉夫的鬍子浸透了鮮血,但正對我露齒而笑。“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一份對那位海中古神的獻祭。現在也許我們有機會回到家鄉了。”
“是啊,沒錯。”我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
我猛地站起,呆立在桌邊。視線不由得飄向了廚房牆壁上,那把我之前看到的破損戰斧。難道說……不……不可能。
這些事情讓人心緒不寧。但太陽正在下山,而我無意在此處過夜。所以我回到車上,帶著我自己的鋼筆和記事本準備返回。記事本上記錄著從前門窗戶開始我看到的每一件東西,後面還附上了大概估值。不過很多東西,像是那些貝殼和破損兵器後面注的是問號。得有個專家才能分清那些東西具體是什麼玩意兒。但即便是想想感覺都像是對我童年回憶的一種冒瀆,我不太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準備好做這些事了。
我從架子上拿了一塊看起來很古老的白色石頭,上面刻劃了三道波浪線。我還記得故事裡說的繪有人們崇拜大海的景象的石頭。壓在下面的是一疊褪色老照片,大多數是黑白的,少數例外也因為年深日久而泛黃。孩童和成人環繞i在祖父身邊,而他看起來始終毫無變化——老,但又沒那麼老得不成樣子,而且他在每一張照片中都帶著同樣的微笑坐在同一個位置。
我翻過那些照片,在後面找到了鉛筆寫下的日期。1924、1932、1946……
祖父的藏書也很奇妙。我看了那些署名,洛夫克拉夫特、德勒斯、布洛赫、霍華德、霍史道克,沒一個我有印象的作者。這些書冊都是精裝硬殼書,看起來頗有年份而且翻閱痕跡明顯。有幾本裡還有做了記號的書頁,上面有些句子用鉛筆圈了起來。
其中一句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永恆長眠的並非亡者,在奇詭的萬古之中死亡本身也會消逝。
我打了個寒顫,把書扔到一邊徑直奔向水槽。洗完了手我才反應過來,我根本沒意識都我為什麼要洗手,哪怕反應過來了都沒想明白。
像點樣子!
我關掉水龍頭,在一塊洗碗布上擦乾手指。這時一陣大風讓整個房子都吱嘎做響了起來。說真的這地方到底有多老啊,得老成什麼樣這些東西才——
“你好?”
這聲音把我嚇得夠嗆,按說不該這樣。“誰在那!”我大喊一聲,目光轉向了牆上掛著的劍。
一箇中年人的腦袋在朝向客廳的門邊冒了出來。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和一頂鴨舌帽,留著茂密的棕色小鬍子。“抱歉,不是有意要嚇你的。只不過,這地方可不常看到有車開過來。”
“這是我祖父家。”我脫口而出。“他過世了,我來收拾他的遺物。”
“過世了?”男人皺起眉頭。“我印象裡這地方壓根沒人住啊。”
“你到底是誰?”我問道。
“哦對了,沒錯,薩姆·布拉德利。”他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了一下。不過他和人握手敷衍無力,和他臉上熱情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已經在索斯維爾住了八年了,不過大部分人還是拿我當外地人對待。”
“這就是你覺得你可以未經邀請跑到別人房子裡來的理由?”
“抱歉,我——”他的微笑消失了,但是抬起手拍了自己的臉頰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是這樣,這地方發生的事情很少有能躲過當地人視線的,所以我想我最好——”
“那你是想錯了。”
我們互相瞪視了片刻,最終還是他先畏縮了一下,目光移向別處。“那我就先撤了,總之沒事就好。”
“同意,放心吧。”
“你真的最好別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如果你需要什麼的話我可——”
“不用,謝了。”
我跟著他回到客廳裡,沒有看漏他的視線始終掛在祖父的那些東西上。前腳把他送出門,後腳我就從裡面把門鎖了起來。可算給送走了。
接線盒就在右手邊,打開就能看到裡面斷路器有兩個跳了。我把開關推上去,門廳裡的燈光隨之亮起。這樣就舒服多了。接線盒旁邊的牆上還掛著一部電話機,但是拿起聽筒卻沒有聽到任何提示音。
見鬼。
我又拿起了鋼筆和記事本。這一次,我有條不紊地從頭記下所有書籍、飾品和傢俱。完成之後又到後屋的臥室裡,把舊衣服和我能找到的其他東西也都統計下來。有一個抽屜裡放了好多舊剪報,有些已經變硬發脆。裡面還混著從書頁上裁剪下來的文章,這些紙頭上都遍佈著鉛筆做的記號和圈出的單詞。這一切開始變得愈發神秘,愈發撲朔迷離。等我離開這裡,回到家中之後,有很多問題都可以好好思考了。
等我最終忙完一段停手休息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燒了壺水泡了茶。不過用的都是從我爸爸家帶出來的東西。
我再次坐在了餐桌邊,翻開了那本書。
*
在我們一場廝殺之後,那些村民也沒回來。相反,他們把自己鎖在了家裡。奧拉夫走下山坡,到他們的村莊中請求和之前的白袍人進一步交談。但是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沉寂,無人開門。
船長們碰了個頭,決定放棄這個地方,返航回家。我們只有從比杜哈德還有他的士兵們身上搜刮的少得可憐的戰利品可供分配。我靠著擊殺兩人的戰功,分得了治安官的一個鍛造銀質臂章。
我把那東西掛在我手腕上時,我發現手掌周圍的皮膚上也長出了粗糙的鱗片,跟奧拉夫給我看的那些有點像。
看來,我也被詛咒了。
長船已經備妥,層雲開始在東邊匯聚的時候我們已經下水開始進發。強風迎面吹來,一副誓要把我們頂回岸上的樣子。但我們是奧丁的子民。所以我們只是彎下腰用力划槳,駕船徑直劈開了那位海中古神掀起的風浪。
我們的肌肉、筋腱和骨骼彷彿與長船融為一體。我按著鼓點拉動船槳,完全不顧我們的大敵迎頭向我們捲起怒浪,一遍遍把我們澆透海水。手臂上的皮膚越來越癢,但是我不敢放下手上的活計,遑論把我的詛咒暴露給同船夥伴們。
“托爾在生我們的氣!”和我同划一槳的人喊。
“不對!”我糾正他。“奧拉夫說是深海中有更古老的神明厭惡我們如此強壯!”
“拿奧拉夫喂烏鴉去吧!”那傢伙詛咒道。
天空在我們頭上凝成充滿憎恨的黑幕,海洋在我們前方化作起伏的高牆。每次船頭突破巨浪時,我都疑心我們的船馬上就會粉碎沉沒。但我們英勇奮戰,堅持了下來。正如生來就應當馴服大海的勇士該有的樣子。
要是我們的敵人和我們一樣,有著凡塵之中男男女女都會有的身體和靈魂上的弱點,有著同樣的懷疑和憂慮就好了。在一聲漫長的心跳中,我像是中風一樣不由自主地鬆開了船槳,轉動的槳柄擊中了我的胸口,把我從位子上打了下來。
我最後記得的東西是奧拉夫的聲音壓過了風聲。“我們中的一員已經獻給您了!現在,請允許我們通過您的領地,恐懼之主!”
*
廚房的窗戶突然被風吹得向內迸開,將我從書中拽回了神。我走到廚房另一頭,盯著窗外的黑暗,手裡攥著一把劍,儘管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把這東西從牆上摘下來的了,但手中利刃的重量確實令人安心。
我注意到桌上擺著一個小石頭,離我片刻之前所坐的位置只有幾英尺遠。幾張紙包著那石頭,上面還纏著繩子。我想過去拿起來端詳,但是我做不到。本來是窗戶的地方似乎成了個黑洞,死死地盯著我,等著我移動,等著我呼吸,等著我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事情。如果我安靜別動,那東西就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
我又瞥了一眼那個包起來地石頭,倒是回想起了過去的那些聚會和貝殼。那是和我童年時見過的相同的包裹方式。這種聯繫拉了我一把,我突然能動了。但當我站到破損的窗前向外面的黑暗中望去時,窗外空無一物,不過……
我放下了劍,拿起了石頭。纏著石頭的繩索很容易解開,感覺就是我的手指對這種繩結已經有了肌肉記憶。紙張有些溼,但是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
別聽他們的,別讀那本書。
我盯著那些單詞,心裡試著去理解這件事情。不管在外面那個傢伙是誰,他先要警告我。但是我爸爸和祖父都希望我來這裡,希望我接觸這些事情。多年前我問的關於那些貝殼的問題,假如答案真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那也就只能在這裡了。
就在這裡等著我。
*
我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灘上,海浪輕拍著我的臉。我努力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我們之前拋棄的營地。在營地裡我吃了些能找到的食物,還努力想用溼木頭生起火來。
我大概這麼過了三天,因為天空還在向凡人傾瀉怒火,我也始終沒法生起火來暖和一下或是把自己弄乾爽一點。 沒人從村莊裡過來看看這邊什麼情況,沒人有那個膽子。
我胳膊上那些奇怪的鱗片蔓延得很快,在我虛弱到沒力氣檢查之前就至少蔓延到了我的腳、手指和脖子上。
那時我認為這種病變與我在沙灘上暴露在外有關係。不過現在我知道並非如此了。我被獻祭給了海中古神,因而要經歷向他的玩物轉變的過程。
有幾雙手把我從海岸邊拖走了,柔軟的床,溫暖的爐火,一碗又熱又濃的肉湯讓我稍微回了魂。我還隱約能記起和善的眼神和低聲細語,不過我聽懂的部分確實不多。
之後我又聽到了更大的聲音,那是嘶吼和尖叫。完全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病中的夢魘,哪些是現實中我聽到的聲音。這一點在如今倒也差不多。
我不知道我在那張床上躺了多久,或者說我恢復意識花了多久。總之當我重回清明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身上堪稱滿目瘡痍。坐起身來才發現屋角還躺著一個人。我奮力爬行過去,努力抬頭,看到了一張無神的面孔。是個女人,看樣子已經死了有陣子了,而且身上遍佈著和我相似的傷痕。
我爬出了屋子,發現了更多屍體,其中一部分被人收集了起來,在村中心一處已經只剩陰燃餘燼的柴堆集中焚燒過。
我是僅剩的活人。
我在那地方生活了不少時日,期間島嶼沒少被風雨席捲。所以當終於有人從北面的聚落冒險來此探查的時候,風暴已經淨化了這裡。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的存在,不過我還是想了些辦法警告他們遠離這裡,不然他們也會染上那種害死了幾乎所有人的疫病。
我就這麼獨自生活了很多年。
*
外面已經徹底黑透了,而且我也感覺越來越冷。我不想出去。我心中成年人的一面對此的解釋是我不敢在這麼黑的夜裡開車走在陌生的道路上。但我內心深處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不論那個扔石頭的人是誰,他很可能還徘徊在附近,注視著這裡。
我拿起了書和劍,走進了祖父的臥室。我拽掉了床單,從壁櫥裡拿出了新的換上。按我所知道的信息考慮,他很可能就死在這裡,死在這張床上。但我也記得薩姆·布拉德利是怎麼說的——我印象裡這地方壓根沒人住。當然,可能是其他人叫了救護車,這地方也總該有點關於一個老人去世的資料文件,不然爸爸是怎麼知道的?
我把房子裡的門都關了起來,燈也都關掉了。這間小小的臥室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帶鎖的門。眼下我很喜歡這個配置,於是我坐在床上,打開了床頭燈。
雙手捧起那把劍仔細端詳的話,可以看到劍刃已經鏽跡斑斑,處處凹痕。但是木製劍柄上的雕刻痕跡仍然清晰可辨。幾個世紀之前這一定是一件精美的武器。祖父是在寫下故事的這個人居住的地方找到的這件武器?如果那個故事是真的的話……
我輕手輕腳地把劍放在地上。盯著那本書殘破的封面看了一會兒。我應該繼續往下讀嗎?最好不要了,這東西不是什麼合適的睡前故事。
我關掉了燈。
*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隨著時間過去,人們開始回到這個小村莊。我則保持離群索居,停留在這片土地的邊緣,每天聆聽浪濤拍岸。濤聲撫慰著我,與我共處。陣陣海浪中傳達著隻言片語。這些話語中的真義只有經過漫長的歲月才會揭曉。
我把與我過往人生有關的一切都儘量收集了起來。破碎的劍和戰斧,衣服,破損的小飾品什麼的。我儘量把這些東西完好保存在我身邊,起初是放在我自己建造的小避難所裡,後來是放在我自己家裡。
我一次次潛入水中,聆聽那位號令著我的異神的呼喚。現在的我可以潛得很深,而我潛得越深,那聲音就愈發響亮清晰。不過我還是聽不懂具體是什麼意思。
我在大海深處收集了那些貝殼,把它們帶回家,用以提醒自己我每一次都到了哪些地方。
在逐漸復興起來的村莊裡,人們生老病死,而我只在遠處眺望他們的生活。與他們相比,我現在衰老地很慢,因而我也與他們的生活保持著距離。不時提供幫助,但大部分時候還是獨來獨往。他們給我起了許多名字,為我的人生編排了各種各樣的故事,而我只是微笑著注視著他們,當然,是在他們的燈火照耀之外。
大海總是在喚我回家。確實我也漸漸覺得在海水的懷抱中要比在陸地上更加自在,但我同樣也能感覺到我永歸深海的日子還沒到。所以目前為止我還是會回到陸地上,保持一點跟人類社會的接觸。
有一段時間,一個女人和我分享了生命中的片刻光陰。她叫阿涅爾,在病魔奪走她的生命之前她生下了一個孩子。我後來把那孩子送到了村莊裡撫養。
幾年之後,有個女孩來拜訪我。她在我家坐了三天,我只好現身。當我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摩挲著我鬚髮濃密的臉,管我叫爺爺。我才意識到時間流逝得比我印象中更快,那女孩是我和阿涅爾的女兒的女兒。她在我這裡留宿一晚,我們談了很多。但是第二天我還是讓她離開了這裡,畢竟我仍然擔心潛伏在我身體裡的瘟疫可能也會奪走她的生命。
又過了一陣子,有個男孩來看我。我起先也儘量避免和他接觸,但後來還是軟下心來,和他聊了一晚。他是我的曾曾孫子,他告訴我現在我這一脈已經相當繁茂,都生活在島上或是鄰近的海岸上。
面孔和名字越來越多,學會了書寫之後我開始把這些都記下來。不過,可以用來寫字的東西倒是不多。所以我開始把字刻在石頭上。和那些早在我到來之前生活在這裡的古人做的沒什麼兩樣。
時光荏苒,歲月穿梭,海中的神明似乎漸漸安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船只來到了波特蘭,這地方也修起了兩座燈塔。我的後裔們始終生活在這一帶,我也不時去拜訪他們。但我從不會停留太久,否則可能會傳染他們,雖然我確實從未見過有這方面的跡象。我也從未告訴過他們有關我肩負的詛咒殺死了全村人,而我又如何從中倖存的事,畢竟那些事都過去太久了。
時代在變化,紙張慢慢便宜了下來。我能記錄下來的人生內容也就隨之多了起來。我始終用不慣打字機和電腦,不過鉛筆和草稿本終歸演變成了物美價廉的好東西。我前後大概用了一百多支記錄下來了我記得的所有事情,還附上了我見到的每一位家族成員的畫像。
又過了些日子,已經開始有人搬離這個地區之後。我收到了去他們那裡做客的邀請。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我去了。
就是那時,我見到了你,柯蒂利亞。
*
我睜開了眼睛,書和長劍還都在地板上我之前放下的位置上。那些內容真的是我讀的嗎?我不確定,記憶在腦海中混成一團浮光掠影。祖父的和藹的面孔,他的聲音。書頁裡和我腦海中的字句。我能看到文字間駐留的那些時空,那些面容,所有一切。
房間裡比之前亮了許多,門開著,鑰匙就放在我面前。有人來過……我伸手去夠鑰匙,卻注意到自己的指節上有一道擦傷。暴露在外的血肉在光照下映出溼潤的反光。我看到傷口的時候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同時感到了一陣銳痛。起床來到祖父那間小小的浴室,用紙巾輕輕按壓一番之後,剛剛咬破的傷口冒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鏡中的我面色灰敗,用一副疲憊的眼神回望著我自己。我真的睡著了嗎?那些故事和圖像也可能是我睡夢中用之前看過的內容組成的一鍋亂燉。但那不應該條理如此明晰。那這就是真的?這裡面有任何一部分會是真的嗎?
我又打開了水龍頭,聽到了熟悉的金屬摩擦聲。我的手在抖,腦子裡充斥著粗糲喧囂的吼叫。像點樣子!一捧拍在臉上的涼水稍微讓我找回了點清明。不會有人來這看到我這副樣子的,我可以再花點時間冷靜冷靜。
關上了門,我坐在了馬桶上。在這裡,在這個小房間裡,我是安全的。之前發生過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現在神志清醒,能看到周圍的一切。這就是現在發生的一切,嘴唇上傷口見風的一陣陣抽痛,溼潤的手指逐漸乾燥,我正坐著的地方。還有我的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我等著腦海中的動盪呼嘯逐漸過去,等著自己的思緒逐漸平靜了下來。然後我才開始好好思考我讀到的和記得的東西。這一次我把自己的念頭聚焦在了那些詞句上,琢磨著那些文字所描述和記錄的事情。裡面提到的貝殼,破損的武器,皮膚病變,都能跟我在這房子裡找到的東西和發生的事情對應起來。如果這只是個幻想故事,那未免也太過詳盡,跟這屋子裡的東西互相對應的也未免太過嚴絲合縫了。而且其中某些一筆帶過的事件和某些來訪的人也能對應上我的童年記憶。把這些都結合在一起,我覺得我找到了某種解釋。
我的“祖父”已經活了一千多年了。
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我就開始哈哈大笑。突然迸發的狂笑完全來自本能,難以抑制,扯得嘴唇上剛剛開始凝固的傷口又一次開裂流血。大笑很快變成了乾咳,又變成了我在水槽邊的一陣乾嘔。我的胃咕噥著向我抗議,這才讓我想起來從昨天開始我就什麼都沒吃過。這房子裡也不會有什麼吃的東西就是了。
我打開龍頭,衝去臉盆裡的唾液殘跡。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也許應該開車回去?
不,不行,已經離答案這麼近了,不行。
我推開衛生間的門,回到臥室裡,拿起那本書,又坐在了餐桌前。鉛筆和我的東西還都在它們之前的位置上。
我又看了一眼打破的窗戶,窗外晨光照耀下的景色毫無異樣,只有未經打理的草地和呆板的灰雲。
我打開那本書,翻到記憶中昨晚石頭打破窗戶之前我在讀的部分,然後我仔細檢查了接下來的幾頁。故事和我看到的部分是能接上的,但不是那種簡單明快的總結,相反,我找到了詳細的家譜樹,還有頁邊上畫的人物小像以及到處都是的註釋。我又翻回到之前讀完的部分,沒有發現這樣的增加內容。好吧,看來我至少還沒徹底瘋掉。
我聽到了某種聲音,抬頭環顧四周。聲音似乎是從屋外傳來的。我沒法形容那種感覺,但我知道我肯定聽到了什麼。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站了起來,差點走出屋子的時候我突然站住了。如果我是在——
不,我需要答案!
門把手不知被什麼打溼了,在我手心中打著滑,但並沒有阻止我的腳步。我一頭衝到了房子右邊,站在了打碎的窗戶外面的草地上。
沒人在這。
“布拉德利先生,我知道你在這,也知道你昨晚往這房子裡扔了石頭。”我揚聲說道。
沒人應聲。
我環視身畔。要是有人能藏在這我也不知道有哪能藏人。祖父的花園圍欄裡面堪稱野蠻生長,但是向四周放眼望去全是一馬平川。我靜靜地聽著海浪和海鷗的聲音。但當我目光隨之轉向那個方向,我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很難形容,有點像是某場你離得太遠很難辨認的談話,但你又知道聊的就是你的感覺。
看來有人闖進去了。我轉身看著房子。有人在房子裡,他們趁著我出來溜進去了。他們現在就在客廳——不,應該已經到了餐廳了,已經到了那本書的位置。
“布拉德利先生!”
我又猛地跑向房門,一頭撞開門,撞進了起居室,終於堵住了他。我進屋的時候他正面對著我,帽子就放在桌子上,光禿禿的腦門上冷汗密佈。那本書就握在他左手裡。而他的右手向前伸平似乎是想要抵擋我。“沒必要弄得見血。”他說道。“我只是需要這個。”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他肯定會把這些都給你寫下來,關於到底要怎麼做。我比你更需要這些東西,你還有完整的人生在前面。”
我皺著眉望著他,突然反應了過來。“你得了癌症。”
“嚴格講是白血病,不過結果沒什麼差別。我還有五個月好活。但你住這的朋友,他有辦法。”
“他那是詛咒,才不是什麼辦法。幫不了你的。”
“你是什麼經受專業訓練的執業醫師嗎?”說話間他的臉色漲的通紅。顯然是潛意識裡在用憤怒和絕望正當化自己的行為。“像這樣的突破應該在實驗室裡好好研究!應該有人在合適的條件下好好研究!”
“我同意。”我說著向前邁了一步,而他後退了半步,餐桌橫在我們之間。“好好看看你在哪,你真覺得這是個科學家住的地方?我祖父只是個喜歡大海和老物件的怪人。”我壓低了聲音。“得了這樣的病,生活肯定很艱難。但是這裡真的沒有你要的答案。”
他的肩膀垮了下來,目光也有些畏縮遊移了。我見狀下定了決心,趁機繞過了桌子,把手搭在了那本書上。“把這個還給我吧。”我說道。
他的神色突然一整,一把把書奪回,另一隻手揪住我罩衫的衣領,把我頂在了壁櫥上。“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貝殼的事,那些禮物的事,不知道所有這一切嗎?我甚至還記得你,柯蒂利亞,帶著你那一臉愚蠢的笑容坐在那裡,一副知道自己就是獲選者的樣子!”
“獲選者?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指——”
“是啊沒錯,你肯定不知道!”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脖子,逐漸攥緊。我掙扎著想呼吸到下一口氣。我腦海裡的聲音變得空前吵嚷,命令,催促,儘管我聽不懂說的到底是什麼也能感受到。我的手向後伸去,手指摸到了一隻貝殼,特別大的一個。我握住貝殼,用全身力氣砸了出去。
他應該是想要躲來著,但是貝殼還是狠狠地在他耳邊碎裂開來。他發出一聲痛呼,眼鏡也掉了,不由得蹲了下去,放開了我。
血在桌子和地毯上濺得到處都是。布拉德利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身畔全是那些黑暗深海中的生物的殘渣碎片。堅硬但易碎的外骨骼,古老但早已無用,如今則為了與其本意完全無關的事件而分身碎骨。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等待,成長,終於在這一刻相遇,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的一部分。
我徑直向外面跑去。
我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跑過田野,來到了海岸崖邊。海浪就在下面,怒吼著拍打岸邊的礁石,一次次在上面粉身碎骨。在層層疊疊的浪濤中,我看到一個人,全身赤裸,踩著水,正抬頭看著我。
“祖父!”
他就那麼在浪濤中漂浮著,海浪隨時都可能把他捲起,撞在那些尖銳的礁石上。但他沒有順水漂動,而是就那麼抬頭看著我。
從這裡到水面至少有三十英尺,光是落下去估計就夠弄死我了。但是答案就在下面,在下面等著我。祖父就在那裡,他回不來了,昨晚之後就回不來了。他再也不能生存在乾燥的陸地上。他已經走的太遠了,但如果我想要答案,我就得和他同去。
這就是爸爸警告過我的危險,他們不能為我做選擇,只有我自己做出的才算數。
我踢掉了鞋子,向懸崖邁出最後幾步,踩在溫暖的泥土和青草上。但這不是我真正渴望的環境。我渴求大海,鹽水與浪花。不知怎麼,我知道我一直希望如此。
我一躍而下……
【塞姆斯的筆記:柯蒂利亞最終變成了什麼模樣我們暫不可知,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套猜想。我認為她,至少是她的一部分肯定還活著,還會作為未來將要發生的某件事的一部分。或許你還能找到些別的信息——在我們現在這一灘廢墟里還能找到點別的,能驗證任何謎團和異聞的證據和提示。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所謂的神秘現象不足以在夜幕和黑暗中撩撥,刺激我們的想象力,誘使我們去思考揣摩那些未知和認知中的空白,也就算不上什麼神秘了。就我個人而言,這些故事就像是遊魂,常在我輾轉反側之時前來騷擾我。它們以其中的暗示和傳聞來蠱惑我,邀請我投身其中。某種意義上講,對我來說這也是種感染或者詛咒,讓我染上了這種無可抑制的學習慾望】
【譯者注:這下好了,比之前偶像有主那篇還誇張,一個完全不知道怎麼留下來的文件後面出現了塞姆斯的註釋,說真的這玩意兒……反正也不是不能圓,塞姆斯三世活在遊戲中世界逐漸崩潰的時代,和1995年隔了四十年往上。所以可能柯蒂利亞後來回來過,整理了這些文字想拿這玩意兒跟她家老祖一樣忽悠人,但是被鳳凰計劃截獲了才被塞姆斯看到也說不定吧,但我是不知道為什麼不在前面加一個“某年某月某日因某某事件回收自某處”抬頭,直接解決這種疑問,顯得還味更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