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点》官方小说翻译(十一):海中老人


3楼猫 发布时间:2023-04-15 11:43:35 作者:CelestialHusky Language

1995年,他们告诉我说我祖父去世了。那年我二十七岁。
我们叫他祖父,但他其实不是我父亲的父亲,也不是我母亲的什么人。其实从来也没人真的跟我捋清楚这个人到底跟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是“祖父”,而我们应该尊敬他。我也从未得闻他的真名。
孩提时代我就已经习惯了他规律性的来访。他总是会在每一年的同一天里来到我们家,为每一个见到的孩子带来礼物。在那之前一天,人们就会陆续抵达我家,车水马龙甚至会堵塞我家门前的小街。老爸说他们都是我家亲戚,不过其他时候我从来都见不到这些人。前厅里会挤满了老人们,当时我心想大概都是祖父的朋友们。妈妈会叫我去帮忙给他们做柠檬水喝,之后我就能和一大群男孩女孩们一起玩个痛快了。
我一直也没记住他们都叫什么。
最后有些客人会提前离开,而更多留下的人会在我家过夜。有些人睡在地板上,少数和衣睡在椅子上。通常情况下我都得把房间让出来然后睡在父母屋里。
祖父会在凌晨到来。有几次我试着坚持不睡觉想看到他是怎么来的。结果发现门口街上从来不会传来车辆或是脚步声,可他就是能在太阳升起之前出现在房间里开始和人交谈。他总是对每个人都同样慈和,无分男女老少。就好像他真的是所有人的祖父一样,握着他们的手,问问他们最近过的如何,倾听他们的回答。
我还记得他的脸,苍老,黝黑,饱经风霜。他的手臂粗粝如树皮,而皮肤上有些地方有着零星分布的鳞片,有时在灯光映照下会反射出光芒,而在他左手腕最明显的一块中间,还有着一个船锚纹身。
他的眼睛如大海般蔚蓝,一团乱糟糟的灰发从前到后环绕着秃顶和耳朵。祖父脚步不太灵便,好像用双脚走路对他而言有点别扭,但却从不像其他年迈的叔叔阿姨那样显得年老体衰。他总是和我们每个人保持礼貌的距离,也不插手烹饪或是事后的清理。他知道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不想胡乱插手让我们的努力显得单薄掺水。
用过早饭后,他会和孩子们坐在一起。从一个大帆布包中掏出源源不断的礼物。每一个都单独用薄纸包好,捆扎结实。
起初,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这个日子的感觉就像是每年多过了一次生日。但随着我慢慢长大,感觉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没在祖父手里拿到过我真正想要的礼物。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贝壳,每年拿到的都不一样。有些很大,有着色彩艳丽的繁复条纹,有些则普普通通,花纹单薄。我父母住的离海还挺远,所以起初我没意识到这些到底是什么,只是和其他孩子一起兴奋不已。不管哪一件礼物被拆开的时候,大人们也都会发出赞赏的声音,就好像我们拿到的真的是什么特殊的赠礼一样。
时间一年年过去,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和我一起玩耍的男孩女孩也渐渐长大。有些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的,我们也就不去提起。老人们也在逐渐减少,但祖父仍然每年按时现身,慷慨地赠给我和每一个出席的孩子新的贝壳。
我则会装作一副兴奋的样子,不过主要是出于礼貌。毕竟看到大家为了这一年一度的活动劳神费力,兴致勃勃,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除了像往年一样感谢祖父之外不太可能做出别的举动了。
但等他离开之后,新的礼物就会和我放在旧鞋盒里那些老家伙一起团聚去了。
在他两次来访之间,我们不怎么提起祖父。如果我问到任何关于他的问题,爸爸妈妈回答的方式都无疑是一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的样子。
有时,我会把那个旧鞋盒从衣橱最下层掏出来,把里面的收藏全都倒出来好好研究一下,我也算在上面花了点功夫了,想要搞明白我为什么会收到这样的礼物。有些很大,有些很小,有些五彩缤纷,有些单调呆板,但任哪两个看起来也毫不相似,遑论同形同种。看起来其中没有任何模式范例可言,偶尔我会尝试在学校的资料里找找这些贝壳的资料,不过我最终只找到了最早的几个,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收到的几个。
我最后一次见到祖父的时候应该是……十一或者十二岁,我猜?聚会已经缩小到了只有几个成年人陪着几个更老的大叔大婶,在场的孩子只有三个。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当他弯下腰来握住我的手的时候,问题不由得脱口而出。
“祖父,这些贝壳是做什么用的呀?”
他微笑起来。那张皱纹遍布的脸看起来更皱了。“它们是向导,小家伙。等到你准备好追随我的时候,它们会指引你。”
等我长大到开始对男孩子感兴趣的时候,那个旧鞋盒也就被胶带捆结实了塞在衣橱里了,祖父也不再来访了。
我读完了中学,又去读了大学,英文文学和戏剧始终是我的心头好。慢慢地,我靠着我的天分,资历和机遇铸就了我自己的人生之路。去读大学的时候我顺势从父母家里搬了出来,但是很多老东西留在了那里,其中就包括那个旧盒子。
毕业之后我回去拿东西的时候,那个盒子依然被我留在那里。
我自己买下的第一幢房子,也是我现在仍然生活的地方,是伯恩茅斯海滩附近的一座小排屋。我搬进去的时候想起了祖父和他的礼物。我一直很喜欢海,在游泳池里游泳都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每次回父母家的时候,我都在想要不要把那个盒子拿走,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我一直没拿。
直到现在,爸爸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我才真正想起那些贝壳来。
“你可能不记得他了……”
“不,我还记得。”我回答,“我小时候大家为了迎接他会聚起来嘛。”
“哦……对……”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好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讲起。“他留下了一份遗嘱和一些要求。”
“我是想不出这能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其实……还真有,不知道你能不能回家一趟,咱们好好谈谈这事?”
开车回老家的父母家也就花了不到一个钟头,但路上我一直在想爸爸跟我说这事的时候紧张的语气和那些奇怪的话。我当时真的很好奇回家的时候会看到什么。
但我确实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那个旧鞋盒躺在餐桌中央。
“你妈妈还在店里,”爸爸跟我说。“她一会儿就回来。”
“那你肯定有理由才背着她弄这些东西了?”我问道。
“确实有那么几个。”爸爸说,用手指在纸板盒盖上划了划,固定盒子的胶带已经磨损发黄。“我没打开这个,毕竟是送给你的。”他说着把盒子朝我推了过来。
我挠了挠末端,轻松地解开了胶带,打开盒子,一个个地把那些贝壳拿了出来,一共十三个,其中不止一个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我瞥了爸爸一眼,皱起了眉头。“十三个?”我有点困惑地说。“不记得他来过那么多次了。”
他耸了耸肩,“那时候你还小嘛,而且后来……有几次他来的时候你不在家嘛。”
我的心里有一小部分有点遗憾错过的那些机会,不过那毕竟都是过去了。“你是要说重点就是这些吗?”我问道。
爸爸的手捋了捋日渐稀疏的头发。他今天看起来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苍老。他向前倚在桌子上,一副十足苦恼于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的样子。“我们得谈谈发生了什么,还有你需要做什么。”他最终说道。“祖父有个小房子,在波特兰。你得去一趟,帮他处理些事情。”
“不应该是别的什么人去做吗?”我问道。
“必须是你,他的遗嘱写的非常清晰。”
我的眉毛又拧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听我说,这件事情必须得处理好,是为了你的安全。”爸爸说道。“我绝对不会害你身处危险,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自己选择。”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但爸爸没再说什么,我好像也没法帮他卸下心头的负担。“那我们就按你说的做吧。”我决定。
*
一小时后,我又开上了高速公路。那个旧鞋盒就放在副驾驶座上,挨着装满了爸爸给我做的三明治的午餐盒。我人是在开车,但是脑子一半在回想之前的谈话,另一半在思考我要做的事情。
开往威茅斯和波特兰的路程比我一般驾车距离要长一点,路况很好,但毕竟距离遥远。当世界在我身旁飞速后退的时候,我还在想着爸爸说的话和他没能说出口的内容。我手头有方向,一个用圆珠笔写在纸条上的详细地址,精确到街道名和门牌号。不过我不太擅长找地方和方位,而这个地址一看就很难找。
不坐船的话,走波特兰海岸公路是唯一去到那个岛的办法。过去倒是有条铁路,不过很多年前就不运行了。一路上风光倒是不错,堤道两边都是大海,车也不多。今天天色晦暗,湿冷的微风拂过海面,吹起了些许泡沫和细浪。正前方是一座旧海军基地,事实上我对我要去的这个地方略有了解的唯一原因就是今年早些时候他们关闭这个基地的事上了新闻。
一个环岛,接着又是另一个。波特兰是个挺小的岛,甚至不如说也就是几个村子拼起来的体量,只有耸立的城堡算是个地标。我吃掉了爸爸做的最后一个三明治,继续在主路上行驶,奔向索斯维尔和波特兰海角。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我向左转进入一条小街,继续沿路前行。
路况比之前差了些,路上的车也多了些,不过好在岛上大部分地形都很平坦。渐渐地,我两边的房子也越来越少了。
“海角灯塔”就在前面,大家都在儿童卡通里看过的红蓝条纹非常有辨识度。我开下公路,驶向一座茕茕独立的小平房。
祖父的家。
我把车停在房前的草地上,这房子边上没有车库或是弃置的汽车,只有一座小仓库和一个小棚屋盖在一旁。这座小屋和岛上其他建筑都格格不入,黯淡的白色颜料和木板拼接成的棋盘状图案让这屋子看起来有点像那种老式的小酒馆。但是似乎是因为保养不善,并没有乡间酒馆那种淳朴的美感和魅力。
我推门下车,走了过去。这里离大海很近,几乎跨过后花园的栅栏就是。爸爸说他去咨询过这里地产的价值,结果被告知因为海岸下沉的关系,这里根本不能出售。“那我为什么还要去?”我问他。“我们干嘛不干脆把它锁起来,等它自己掉进海峡算了?”
“因为我们欠祖父的。”
“欠他什么?”
“我不好说。”
我穿过了野蛮生长的花园,这里的植物显然很久无人打理。灌木已经蔓生到了小路上,而小路两旁的草都快长得跟我一样高了。扎人的荨麻、荆棘和蓟草在草坪里四处埋伏。地面起伏不平,好像一年或者更久之前有人在这里胡挖了一通的样子。
我站在门廊上,面对着房门。我手里攥着的长长的黄铜钥匙看起来似乎太大了,根本和锁不合。但我还是把它顺利地插进去了,拧动一下,房门随即咔哒一声打开了。
房门打开,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霉味。那种老旧、阴湿、疏于清理的霉味。显然,朴素的墙纸下面的墙壁已经潮湿生霉许久了。空气中的味道让我一时有些干呕,但紧接着我就平复了下来。毕竟这还不是我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
走进前厅,拉开窗帘,打开我能找到的每一扇窗户,连那些我踮起脚尖才能勉强摸到的小气窗也不放过。有些窗户锁扣已经锈死,但我还是想办法取得了胜利。终于,户外的微风开始入侵这片陈腐空气统治的领地。
房间里贝壳随处可见,在每一块搁板,架子,每一张桌子,碗橱上,到处都是,而且都久已蒙尘。每一片都独一无二,算上我的旧盒子里那些也是如此。我拿起了几个,用手指抹净仔细端详,没几下就把手弄得脏兮兮的。不过,我注意到有几枚贝壳有破损的痕迹,而且上面还能看出胶水痕迹,显然是有人花功夫修补过。祖父肯定用了好些年才收集到这些。我有些好奇原因,而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了。
里屋的中央摆着一张餐桌,一张椅子转开了一半,就像是之前有人坐在这里,刚刚起身离开的样子。在桌面上则摆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书页摊开,上面满是潦草的笔迹,在旁边还放着一支好像是被咬过的铅笔,用小刀削得很尖。
我坐在桌旁仔细看了看,轻手轻脚地翻动书页。上面画着贝壳的草图和人的小像,还有线条将这些图画彼此连接。上面的字迹很难辨认,但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单词。
柯蒂利亚
其中一页上有我的名字,旁边还有一张我的小像。
我瞪着这张笔记愣了一下,猛地翻回到开头开始阅读。慢慢地,我开始能辨识出潦草的字母,一点点看懂了写在上面的东西。
*
我于公元787年抵达了这些岛屿。奥丁派出了三艘船深入大海,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但我们迷失了方向,灵魂被喜怒无常的大海捕获,但被全能的天父所救,目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们勉强活着登陆了,但是狼狈不堪,斗志全失,贸易和掠夺的欲望与梦想被未能为我们所驯的滚滚波涛摧垮殆尽。
我们在沙滩上扎营,那地方现在叫做淡水湾。之后我们开始像每一支吃了败仗的军队一样,开始护理我们的伤员。奥拉夫,队伍里的牧师,进行了一次献祭以呼唤众神。但显然祂们都没听见他的请愿。敌人夜以继日地用能冲走我们的营地和补给的滔天巨浪与瓢泼大雨攻击我们。
奥拉夫来找我,他跟我说“我能感觉到,风里有种腐化的力量。我们正在为一股远古神力所围攻,那力量想要我们向祂屈膝。”
“是那些基督徒的神吗?”
“不是。”奥拉夫说道。“比那还要古老得多,与这片大地的根骨同样古老。”
“那你的祷告怎么样了?”我问他。“全父总该庇护他自己的子民吧。”
“全父救助自助者。”奥拉夫回答。他挽起袖子,手腕转了个角度让我看到了他的手臂。鳞片似乎从他的血肉中长了出来,皮肤明显出现了褶皱。“一份来自波涛之下的赠礼,我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们应该问问奥丁。”我说道。
“我们身处异邦土地,现在我们的声音传到他那不过风中耳语。海里倒是有个异神离得近得多,但祂显然知道我们是异教徒。”
“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得安抚一下这位古神。”奥拉夫说。“我们给他献上祭品,然后他应该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不会背弃我的信仰。”我说道。
“我也不会,我们没人会。但如果我们不先让祂息怒,我们永远到不了瓦尔哈拉。”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来自深海的低语。我听到了某种我不能理解的语言,向我们施以酷烈的诅咒。我们是贸然闯入一片早已有主的土地的入侵者。这种情况下实在难以入睡,于是我们聚集在奥拉夫周围,看着他割开两只羊羔的喉咙,将它们推进烈火,试图藉此平息异神的怒火。“这应该能管用一段时间。”他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大敌之后还会向我们索取更多。”
次日一早,风浪有所平息,我们开始离开船只,向内陆前进。
就在那时,那些岛上的家伙们发现了我们。
*
屋子里传来阵阵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屋里。我放下了手里的书,环顾四周。太阳已经降低了许多,窗边的藤蔓在前厅里投下了长长的,手指般的影子。我起身走去,从飘窗向外张望。一个人也没有,肯定是风搞的鬼。
我再次仔细环顾房间,目光扫过那些贝壳后面成排的旧书,落在了沙发旁小桌上一个看起来好久没用过的旧茶杯上。我拿起那玩意儿走到厨房水槽前。我拧开水龙头的时候水管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龙头呲了几下,随后才开始流出稳定的水流。
不管怎么说,我洗干净了茶杯,找了个水壶灌满了自来水。但打开开关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地方肯定是已经被断电了。
我钻进了厨房。有个老煤气炉,上面一层灰。有个旧冰箱,我连打开都不敢打开。几个碗架,摆着各种各样的餐具器皿,其中有些看着很眼生。墙上挂着断裂锈蚀的刀剑斧头什么的。有些看起来已经相当老了。其中一把斧头的刃口在我手心里掉了一堆渣,而我只不过是碰了碰它而已。
我又回去拿起了那本书,扫了一眼我已经读了多少,还有多少没读。从始终如一的细细长长潦草字迹来看,整个本子是由同一个人写完的。不管是真是假,确实有某个人写下了这些故事。我大概浏览了一遍,没有找到如果是编造的可能会有的涂改或是擦刮痕迹。所有内容就这样写在这些纸上。
我坐了下来,继续阅读。
*
这些本地村民说话古里古怪的,但是花了点时间之后我们成功建立了沟通,并向他们提出了我们的交易请求。看样子从我们登陆之后一直到我们在海岸上遭罪的时候,他们一直都在一旁冷眼注视。直到我们决定向内陆前进,他们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们派了个骑手去通知领主,而我们边等边进餐闲聊。奥拉夫问了不少关于信仰的问题,不过起初,他连让对方搞清楚问题具体是什么意思都很艰难。
“你们还崇拜哪些偶像?”他最后直接问道,同时伸手指着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的木制十字。
“除基督和天父之外再无其他。”那人回答。“我们很久以前就断绝了异教徒的道途。”
奥拉夫指向大海。“那你们是怎么应付海里那位的?”他问道。“我们感受到了他的狂怒,确实难以抵挡。你们又是怎么回应的?”
“我们不在他的领地之中穿行,他也就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开始在神话领域越聊越深。我则走远了些,沿着海岸散步。在离我们的营地很远的地方,我找到了大量破碎的白色石头,堆砌成了台阶和粗糙的矮墙。我在上面看到了某个古老教派留下的壁画痕迹,画得马马虎虎的人形对着雕刻出来的浪涛鞠躬致意。
这些古人是知道我们面对的敌人的,看样子。
喊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骑手回来了。那些马匹因为骑手奋力驱策嘴边泛起白沫。当我匆忙赶回营地的时候,正看到领队翻身下马,向大家介绍自己。
新来的人名叫比杜哈德,是当地地方官且颇受国王青睐。他留着一部棕色的大胡子,梳成浓密的辫子样式。而且他能用我们的语言和我们对话。“你们得跟我来。”他说。“任何行商都必须得到法律认证。”
我扫了一眼船员和船长们。不管这家伙是从哪来的,我们空着肚子都走不了那么远。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要么你们服从命令,要么我们把你们扔回海里去。”他如此警告。
那些乡民一个个开始退后,站在前面的变成了比杜哈德和他那些手执长矛的士兵们。我们人太多,他们的人手不足以包围我们,不过似乎他们在以某种我们不理解的语言冲我们大喊大叫骂骂咧咧中找到了类似的成就感。
我不知道最先流血的是谁,我只记得我看到了一蓬鲜艳的红色喷泉,听到了一阵伴随着咯咯声的尖叫。然后我就发现我已经把斧头握在了手里。我径直冲向一个士兵,格开了他的长矛,一斧头砍中了他的脖子。力道打碎了他的锁骨,他一声惨叫倒了下去,已经无力再做出任何挣扎。我一脚踏在他的喉咙上,转过身。揪住他的皮坎肩把他拎了起来,在我拽着他摔在地上的时候他已经气若游丝。我一下一下地施以重击,他的头盔很快被打得凹陷破裂,眼窝也打坏了,直到最后,脑子和眼睛都在地上混成了一团。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看到奥拉夫的胡子浸透了鲜血,但正对我露齿而笑。“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份对那位海中古神的献祭。现在也许我们有机会回到家乡了。”
“是啊,没错。”我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
我猛地站起,呆立在桌边。视线不由得飘向了厨房墙壁上,那把我之前看到的破损战斧。难道说……不……不可能
这些事情让人心绪不宁。但太阳正在下山,而我无意在此处过夜。所以我回到车上,带着我自己的钢笔和记事本准备返回。记事本上记录着从前门窗户开始我看到的每一件东西,后面还附上了大概估值。不过很多东西,像是那些贝壳和破损兵器后面注的是问号。得有个专家才能分清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玩意儿。但即便是想想感觉都像是对我童年回忆的一种冒渎,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准备好做这些事了。
我从架子上拿了一块看起来很古老的白色石头,上面刻划了三道波浪线。我还记得故事里说的绘有人们崇拜大海的景象的石头。压在下面的是一叠褪色老照片,大多数是黑白的,少数例外也因为年深日久而泛黄。孩童和成人环绕i在祖父身边,而他看起来始终毫无变化——老,但又没那么老得不成样子,而且他在每一张照片中都带着同样的微笑坐在同一个位置。
我翻过那些照片,在后面找到了铅笔写下的日期。1924、1932、1946……
祖父的藏书也很奇妙。我看了那些署名,洛夫克拉夫特、德勒斯、布洛赫、霍华德、霍史道克,没一个我有印象的作者。这些书册都是精装硬壳书,看起来颇有年份而且翻阅痕迹明显。有几本里还有做了记号的书页,上面有些句子用铅笔圈了起来。
其中一句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诡的万古之中死亡本身也会消逝。
我打了个寒颤,把书扔到一边径直奔向水槽。洗完了手我才反应过来,我根本没意识都我为什么要洗手,哪怕反应过来了都没想明白。
像点样子!
我关掉水龙头,在一块洗碗布上擦干手指。这时一阵大风让整个房子都吱嘎做响了起来。说真的这地方到底有多老啊,得老成什么样这些东西才——
“你好?”
这声音把我吓得够呛,按说不该这样。“谁在那!”我大喊一声,目光转向了墙上挂着的剑。
一个中年人的脑袋在朝向客厅的门边冒了出来。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和一顶鸭舌帽,留着茂密的棕色小胡子。“抱歉,不是有意要吓你的。只不过,这地方可不常看到有车开过来。”
“这是我祖父家。”我脱口而出。“他过世了,我来收拾他的遗物。”
“过世了?”男人皱起眉头。“我印象里这地方压根没人住啊。”
“你到底是谁?”我问道。
“哦对了,没错,萨姆·布拉德利。”他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一下。不过他和人握手敷衍无力,和他脸上热情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已经在索斯维尔住了八年了,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拿我当外地人对待。”
“这就是你觉得你可以未经邀请跑到别人房子里来的理由?”
“抱歉,我——”他的微笑消失了,但是抬起手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是这样,这地方发生的事情很少有能躲过当地人视线的,所以我想我最好——”
“那你是想错了。”
我们互相瞪视了片刻,最终还是他先畏缩了一下,目光移向别处。“那我就先撤了,总之没事就好。”
“同意,放心吧。”
“你真的最好别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我可——”
“不用,谢了。”
我跟着他回到客厅里,没有看漏他的视线始终挂在祖父的那些东西上。前脚把他送出门,后脚我就从里面把门锁了起来。可算给送走了。
接线盒就在右手边,打开就能看到里面断路器有两个跳了。我把开关推上去,门厅里的灯光随之亮起。这样就舒服多了。接线盒旁边的墙上还挂着一部电话机,但是拿起听筒却没有听到任何提示音。
见鬼。
我又拿起了钢笔和记事本。这一次,我有条不紊地从头记下所有书籍、饰品和家具。完成之后又到后屋的卧室里,把旧衣服和我能找到的其他东西也都统计下来。有一个抽屉里放了好多旧剪报,有些已经变硬发脆。里面还混着从书页上裁剪下来的文章,这些纸头上都遍布着铅笔做的记号和圈出的单词。这一切开始变得愈发神秘,愈发扑朔迷离。等我离开这里,回到家中之后,有很多问题都可以好好思考了。
等我最终忙完一段停手休息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烧了壶水泡了茶。不过用的都是从我爸爸家带出来的东西。
我再次坐在了餐桌边,翻开了那本书。
*
在我们一场厮杀之后,那些村民也没回来。相反,他们把自己锁在了家里。奥拉夫走下山坡,到他们的村庄中请求和之前的白袍人进一步交谈。但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无人开门。
船长们碰了个头,决定放弃这个地方,返航回家。我们只有从比杜哈德还有他的士兵们身上搜刮的少得可怜的战利品可供分配。我靠着击杀两人的战功,分得了治安官的一个锻造银质臂章。
我把那东西挂在我手腕上时,我发现手掌周围的皮肤上也长出了粗糙的鳞片,跟奥拉夫给我看的那些有点像。
看来,我也被诅咒了。
长船已经备妥,层云开始在东边汇聚的时候我们已经下水开始进发。强风迎面吹来,一副誓要把我们顶回岸上的样子。但我们是奥丁的子民。所以我们只是弯下腰用力划桨,驾船径直劈开了那位海中古神掀起的风浪。
我们的肌肉、筋腱和骨骼仿佛与长船融为一体。我按着鼓点拉动船桨,完全不顾我们的大敌迎头向我们卷起怒浪,一遍遍把我们浇透海水。手臂上的皮肤越来越痒,但是我不敢放下手上的活计,遑论把我的诅咒暴露给同船伙伴们。
“托尔在生我们的气!”和我同划一桨的人喊。
“不对!”我纠正他。“奥拉夫说是深海中有更古老的神明厌恶我们如此强壮!”
“拿奥拉夫喂乌鸦去吧!”那家伙诅咒道。
天空在我们头上凝成充满憎恨的黑幕,海洋在我们前方化作起伏的高墙。每次船头突破巨浪时,我都疑心我们的船马上就会粉碎沉没。但我们英勇奋战,坚持了下来。正如生来就应当驯服大海的勇士该有的样子。
要是我们的敌人和我们一样,有着凡尘之中男男女女都会有的身体和灵魂上的弱点,有着同样的怀疑和忧虑就好了。在一声漫长的心跳中,我像是中风一样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船桨,转动的桨柄击中了我的胸口,把我从位子上打了下来。
我最后记得的东西是奥拉夫的声音压过了风声。“我们中的一员已经献给您了!现在,请允许我们通过您的领地,恐惧之主!”
*
厨房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得向内迸开,将我从书中拽回了神。我走到厨房另一头,盯着窗外的黑暗,手里攥着一把剑,尽管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从墙上摘下来的了,但手中利刃的重量确实令人安心。
我注意到桌上摆着一个小石头,离我片刻之前所坐的位置只有几英尺远。几张纸包着那石头,上面还缠着绳子。我想过去拿起来端详,但是我做不到。本来是窗户的地方似乎成了个黑洞,死死地盯着我,等着我移动,等着我呼吸,等着我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事情。如果我安静别动,那东西就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
我又瞥了一眼那个包起来地石头,倒是回想起了过去的那些聚会和贝壳。那是和我童年时见过的相同的包裹方式。这种联系拉了我一把,我突然能动了。但当我站到破损的窗前向外面的黑暗中望去时,窗外空无一物,不过……
我放下了剑,拿起了石头。缠着石头的绳索很容易解开,感觉就是我的手指对这种绳结已经有了肌肉记忆。纸张有些湿,但是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别听他们的,别读那本书。
我盯着那些单词,心里试着去理解这件事情。不管在外面那个家伙是谁,他先要警告我。但是我爸爸和祖父都希望我来这里,希望我接触这些事情。多年前我问的关于那些贝壳的问题,假如答案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也就只能在这里了。
就在这里等着我。
*
我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滩上,海浪轻拍着我的脸。我努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我们之前抛弃的营地。在营地里我吃了些能找到的食物,还努力想用湿木头生起火来。
我大概这么过了三天,因为天空还在向凡人倾泻怒火,我也始终没法生起火来暖和一下或是把自己弄干爽一点。 没人从村庄里过来看看这边什么情况,没人有那个胆子。
我胳膊上那些奇怪的鳞片蔓延得很快,在我虚弱到没力气检查之前就至少蔓延到了我的脚、手指和脖子上。
那时我认为这种病变与我在沙滩上暴露在外有关系。不过现在我知道并非如此了。我被献祭给了海中古神,因而要经历向他的玩物转变的过程。
有几双手把我从海岸边拖走了,柔软的床,温暖的炉火,一碗又热又浓的肉汤让我稍微回了魂。我还隐约能记起和善的眼神和低声细语,不过我听懂的部分确实不多。
之后我又听到了更大的声音,那是嘶吼和尖叫。完全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病中的梦魇,哪些是现实中我听到的声音。这一点在如今倒也差不多。
我不知道我在那张床上躺了多久,或者说我恢复意识花了多久。总之当我重回清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堪称满目疮痍。坐起身来才发现屋角还躺着一个人。我奋力爬行过去,努力抬头,看到了一张无神的面孔。是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死了有阵子了,而且身上遍布着和我相似的伤痕。
我爬出了屋子,发现了更多尸体,其中一部分被人收集了起来,在村中心一处已经只剩阴燃余烬的柴堆集中焚烧过。
我是仅剩的活人。
我在那地方生活了不少时日,期间岛屿没少被风雨席卷。所以当终于有人从北面的聚落冒险来此探查的时候,风暴已经净化了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的存在,不过我还是想了些办法警告他们远离这里,不然他们也会染上那种害死了几乎所有人的疫病。
我就这么独自生活了很多年。
*
外面已经彻底黑透了,而且我也感觉越来越冷。我不想出去。我心中成年人的一面对此的解释是我不敢在这么黑的夜里开车走在陌生的道路上。但我内心深处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不论那个扔石头的人是谁,他很可能还徘徊在附近,注视着这里。
我拿起了书和剑,走进了祖父的卧室。我拽掉了床单,从壁橱里拿出了新的换上。按我所知道的信息考虑,他很可能就死在这里,死在这张床上。但我也记得萨姆·布拉德利是怎么说的——我印象里这地方压根没人住。当然,可能是其他人叫了救护车,这地方也总该有点关于一个老人去世的资料文件,不然爸爸是怎么知道的?
我把房子里的门都关了起来,灯也都关掉了。这间小小的卧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带锁的门。眼下我很喜欢这个配置,于是我坐在床上,打开了床头灯。
双手捧起那把剑仔细端详的话,可以看到剑刃已经锈迹斑斑,处处凹痕。但是木制剑柄上的雕刻痕迹仍然清晰可辨。几个世纪之前这一定是一件精美的武器。祖父是在写下故事的这个人居住的地方找到的这件武器?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的话……
我轻手轻脚地把剑放在地上。盯着那本书残破的封面看了一会儿。我应该继续往下读吗?最好不要了,这东西不是什么合适的睡前故事。
我关掉了灯。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随着时间过去,人们开始回到这个小村庄。我则保持离群索居,停留在这片土地的边缘,每天聆听浪涛拍岸。涛声抚慰着我,与我共处。阵阵海浪中传达着只言片语。这些话语中的真义只有经过漫长的岁月才会揭晓。
我把与我过往人生有关的一切都尽量收集了起来。破碎的剑和战斧,衣服,破损的小饰品什么的。我尽量把这些东西完好保存在我身边,起初是放在我自己建造的小避难所里,后来是放在我自己家里。
我一次次潜入水中,聆听那位号令着我的异神的呼唤。现在的我可以潜得很深,而我潜得越深,那声音就愈发响亮清晰。不过我还是听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
我在大海深处收集了那些贝壳,把它们带回家,用以提醒自己我每一次都到了哪些地方。
在逐渐复兴起来的村庄里,人们生老病死,而我只在远处眺望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相比,我现在衰老地很慢,因而我也与他们的生活保持着距离。不时提供帮助,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独来独往。他们给我起了许多名字,为我的人生编排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而我只是微笑着注视着他们,当然,是在他们的灯火照耀之外。
大海总是在唤我回家。确实我也渐渐觉得在海水的怀抱中要比在陆地上更加自在,但我同样也能感觉到我永归深海的日子还没到。所以目前为止我还是会回到陆地上,保持一点跟人类社会的接触。
有一段时间,一个女人和我分享了生命中的片刻光阴。她叫阿涅尔,在病魔夺走她的生命之前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我后来把那孩子送到了村庄里抚养。
几年之后,有个女孩来拜访我。她在我家坐了三天,我只好现身。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摩挲着我须发浓密的脸,管我叫爷爷。我才意识到时间流逝得比我印象中更快,那女孩是我和阿涅尔的女儿的女儿。她在我这里留宿一晚,我们谈了很多。但是第二天我还是让她离开了这里,毕竟我仍然担心潜伏在我身体里的瘟疫可能也会夺走她的生命。
又过了一阵子,有个男孩来看我。我起先也尽量避免和他接触,但后来还是软下心来,和他聊了一晚。他是我的曾曾孙子,他告诉我现在我这一脉已经相当繁茂,都生活在岛上或是邻近的海岸上。
面孔和名字越来越多,学会了书写之后我开始把这些都记下来。不过,可以用来写字的东西倒是不多。所以我开始把字刻在石头上。和那些早在我到来之前生活在这里的古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海中的神明似乎渐渐安静了下来。越来越多的船只来到了波特兰,这地方也修起了两座灯塔。我的后裔们始终生活在这一带,我也不时去拜访他们。但我从不会停留太久,否则可能会传染他们,虽然我确实从未见过有这方面的迹象。我也从未告诉过他们有关我肩负的诅咒杀死了全村人,而我又如何从中幸存的事,毕竟那些事都过去太久了。
时代在变化,纸张慢慢便宜了下来。我能记录下来的人生内容也就随之多了起来。我始终用不惯打字机和电脑,不过铅笔和草稿本终归演变成了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我前后大概用了一百多支记录下来了我记得的所有事情,还附上了我见到的每一位家族成员的画像。
又过了些日子,已经开始有人搬离这个地区之后。我收到了去他们那里做客的邀请。犹豫了一阵子之后我去了。
就是那时,我见到了你,柯蒂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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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了眼睛,书和长剑还都在地板上我之前放下的位置上。那些内容真的是我读的吗?我不确定,记忆在脑海中混成一团浮光掠影。祖父的和蔼的面孔,他的声音。书页里和我脑海中的字句。我能看到文字间驻留的那些时空,那些面容,所有一切。
房间里比之前亮了许多,门开着,钥匙就放在我面前。有人来过……我伸手去够钥匙,却注意到自己的指节上有一道擦伤。暴露在外的血肉在光照下映出湿润的反光。我看到伤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同时感到了一阵锐痛。起床来到祖父那间小小的浴室,用纸巾轻轻按压一番之后,刚刚咬破的伤口冒的血很快就止住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我面色灰败,用一副疲惫的眼神回望着我自己。我真的睡着了吗?那些故事和图像也可能是我睡梦中用之前看过的内容组成的一锅乱炖。但那不应该条理如此明晰。那这就是真的?这里面有任何一部分会是真的吗?
我又打开了水龙头,听到了熟悉的金属摩擦声。我的手在抖,脑子里充斥着粗粝喧嚣的吼叫。像点样子!一捧拍在脸上的凉水稍微让我找回了点清明。不会有人来这看到我这副样子的,我可以再花点时间冷静冷静。
关上了门,我坐在了马桶上。在这里,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安全的。之前发生过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现在神志清醒,能看到周围的一切。这就是现在发生的一切,嘴唇上伤口见风的一阵阵抽痛,湿润的手指逐渐干燥,我正坐着的地方。还有我的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我等着脑海中的动荡呼啸逐渐过去,等着自己的思绪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我才开始好好思考我读到的和记得的东西。这一次我把自己的念头聚焦在了那些词句上,琢磨着那些文字所描述和记录的事情。里面提到的贝壳,破损的武器,皮肤病变,都能跟我在这房子里找到的东西和发生的事情对应起来。如果这只是个幻想故事,那未免也太过详尽,跟这屋子里的东西互相对应的也未免太过严丝合缝了。而且其中某些一笔带过的事件和某些来访的人也能对应上我的童年记忆。把这些都结合在一起,我觉得我找到了某种解释。
我的“祖父”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我就开始哈哈大笑。突然迸发的狂笑完全来自本能,难以抑制,扯得嘴唇上刚刚开始凝固的伤口又一次开裂流血。大笑很快变成了干咳,又变成了我在水槽边的一阵干呕。我的胃咕哝着向我抗议,这才让我想起来从昨天开始我就什么都没吃过。这房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吃的东西就是了。
我打开龙头,冲去脸盆里的唾液残迹。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也许应该开车回去?
不,不行,已经离答案这么近了,不行。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回到卧室里,拿起那本书,又坐在了餐桌前。铅笔和我的东西还都在它们之前的位置上。
我又看了一眼打破的窗户,窗外晨光照耀下的景色毫无异样,只有未经打理的草地和呆板的灰云。
我打开那本书,翻到记忆中昨晚石头打破窗户之前我在读的部分,然后我仔细检查了接下来的几页。故事和我看到的部分是能接上的,但不是那种简单明快的总结,相反,我找到了详细的家谱树,还有页边上画的人物小像以及到处都是的注释。我又翻回到之前读完的部分,没有发现这样的增加内容。好吧,看来我至少还没彻底疯掉。
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抬头环顾四周。声音似乎是从屋外传来的。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但我知道我肯定听到了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站了起来,差点走出屋子的时候我突然站住了。如果我是在——
不,我需要答案!
门把手不知被什么打湿了,在我手心中打着滑,但并没有阻止我的脚步。我一头冲到了房子右边,站在了打碎的窗户外面的草地上。
没人在这。
“布拉德利先生,我知道你在这,也知道你昨晚往这房子里扔了石头。”我扬声说道。
没人应声。
我环视身畔。要是有人能藏在这我也不知道有哪能藏人。祖父的花园围栏里面堪称野蛮生长,但是向四周放眼望去全是一马平川。我静静地听着海浪和海鸥的声音。但当我目光随之转向那个方向,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很难形容,有点像是某场你离得太远很难辨认的谈话,但你又知道聊的就是你的感觉。
看来有人闯进去了。我转身看着房子。有人在房子里,他们趁着我出来溜进去了。他们现在就在客厅——不,应该已经到了餐厅了,已经到了那本书的位置。
“布拉德利先生!”
我又猛地跑向房门,一头撞开门,撞进了起居室,终于堵住了他。我进屋的时候他正面对着我,帽子就放在桌子上,光秃秃的脑门上冷汗密布。那本书就握在他左手里。而他的右手向前伸平似乎是想要抵挡我。“没必要弄得见血。”他说道。“我只是需要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把这些都给你写下来,关于到底要怎么做。我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你还有完整的人生在前面。”
我皱着眉望着他,突然反应了过来。“你得了癌症。”
“严格讲是白血病,不过结果没什么差别。我还有五个月好活。但你住这的朋友,他有办法。”
“他那是诅咒,才不是什么办法。帮不了你的。”
“你是什么经受专业训练的执业医师吗?”说话间他的脸色涨的通红。显然是潜意识里在用愤怒和绝望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像这样的突破应该在实验室里好好研究!应该有人在合适的条件下好好研究!”
“我同意。”我说着向前迈了一步,而他后退了半步,餐桌横在我们之间。“好好看看你在哪,你真觉得这是个科学家住的地方?我祖父只是个喜欢大海和老物件的怪人。”我压低了声音。“得了这样的病,生活肯定很艰难。但是这里真的没有你要的答案。”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目光也有些畏缩游移了。我见状下定了决心,趁机绕过了桌子,把手搭在了那本书上。“把这个还给我吧。”我说道。
他的神色突然一整,一把把书夺回,另一只手揪住我罩衫的衣领,把我顶在了壁橱上。“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贝壳的事,那些礼物的事,不知道所有这一切吗?我甚至还记得你,柯蒂利亚,带着你那一脸愚蠢的笑容坐在那里,一副知道自己就是获选者的样子!”
获选者?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指——”
“是啊没错,你肯定不知道!”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脖子,逐渐攥紧。我挣扎着想呼吸到下一口气。我脑海里的声音变得空前吵嚷,命令,催促,尽管我听不懂说的到底是什么也能感受到。我的手向后伸去,手指摸到了一只贝壳,特别大的一个。我握住贝壳,用全身力气砸了出去。
他应该是想要躲来着,但是贝壳还是狠狠地在他耳边碎裂开来。他发出一声痛呼,眼镜也掉了,不由得蹲了下去,放开了我。
血在桌子和地毯上溅得到处都是。布拉德利在地上痛苦地蠕动,身畔全是那些黑暗深海中的生物的残渣碎片。坚硬但易碎的外骨骼,古老但早已无用,如今则为了与其本意完全无关的事件而分身碎骨。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等待,成长,终于在这一刻相遇,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的一部分。
我径直向外面跑去。
我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跑过田野,来到了海岸崖边。海浪就在下面,怒吼着拍打岸边的礁石,一次次在上面粉身碎骨。在层层叠叠的浪涛中,我看到一个人,全身赤裸,踩着水,正抬头看着我。
“祖父!”
他就那么在浪涛中漂浮着,海浪随时都可能把他卷起,撞在那些尖锐的礁石上。但他没有顺水漂动,而是就那么抬头看着我。
从这里到水面至少有三十英尺,光是落下去估计就够弄死我了。但是答案就在下面,在下面等着我。祖父就在那里,他回不来了,昨晚之后就回不来了。他再也不能生存在干燥的陆地上。他已经走的太远了,但如果我想要答案,我就得和他同去。
这就是爸爸警告过我的危险,他们不能为我做选择,只有我自己做出的才算数。
我踢掉了鞋子,向悬崖迈出最后几步,踩在温暖的泥土和青草上。但这不是我真正渴望的环境。我渴求大海,盐水与浪花。不知怎么,我知道我一直希望如此。
我一跃而下……
【塞姆斯的笔记:柯蒂利亚最终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们暂不可知,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套猜想。我认为她,至少是她的一部分肯定还活着,还会作为未来将要发生的某件事的一部分。或许你还能找到些别的信息——在我们现在这一滩废墟里还能找到点别的,能验证任何谜团和异闻的证据和提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所谓的神秘现象不足以在夜幕和黑暗中撩拨,刺激我们的想象力,诱使我们去思考揣摩那些未知和认知中的空白,也就算不上什么神秘了。就我个人而言,这些故事就像是游魂,常在我辗转反侧之时前来骚扰我。它们以其中的暗示和传闻来蛊惑我,邀请我投身其中。某种意义上讲,对我来说这也是种感染或者诅咒,让我染上了这种无可抑制的学习欲望】
【译者注:这下好了,比之前偶像有主那篇还夸张,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留下来的文件后面出现了塞姆斯的注释,说真的这玩意儿……反正也不是不能圆,塞姆斯三世活在游戏中世界逐渐崩溃的时代,和1995年隔了四十年往上。所以可能柯蒂利亚后来回来过,整理了这些文字想拿这玩意儿跟她家老祖一样忽悠人,但是被凤凰计划截获了才被塞姆斯看到也说不定吧,但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在前面加一个“某年某月某日因某某事件回收自某处”抬头,直接解决这种疑问,显得还味更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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