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11-30 01:06:18 作者:白海先生 Language

世上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

我發現有很多人死去,是因為他們認為生命不值得繼續。更奇怪的是,還有些人,卻是為了支持他們活下去的想法和幻想慷慨赴死。人們所謂的生的理由,往往也是極佳的死的理由。因而我覺得,生命的意義要比其他問題都來得重要。如何才能回答這一問題呢?所有的關鍵問題,我想無非是有可能讓人赴死的,或是能夠無限強化人們對生的熱情的。對此,也許只有兩種思維方式,拉帕利斯式的或是堂吉訶德式的。

只有介於事實與抒情之間的平衡才能夠讓我們既富有激情,又不失明晰。

——加繆《西西弗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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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1張

我們始終應當積極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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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在我們這裡,似乎總是屬於諱莫如深的話題,一種鮮有人發聲、卻共同默許的禁忌。然而時間和命運,這類絕對的力量,從來不對自己有所禁忌。

終有某天,我們將直面他人甚至是自己的終結的到來,常年的避諱便惡化為對未知的過度恐懼與對生命的扭曲留戀,從而反向地使個體被自身空洞的無力感吞噬。

是的,時間和命運帶來的死亡,是絕對的、壓抑的、不可逆轉的,如同西西弗斯終其一生都推不上山頂的巨石,令上山的每一步都變得荒誕不經。

對許多人而言,無論死亡沾染的是悲哀還是晦氣,似乎只要閉上眼閉上嘴,巨石就不存在一般,彷彿自己對於死亡這件事做出了能動的選擇。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這似乎又為死亡蒙上了一層更深的荒誕。

因此,我們仍要睜開眼睛談論死亡,即使直面空虛、痛苦不堪,也要如此對抗這永遠站在人生道路盡端的荒謬的注視者。所以,作為讀者的你點開了這篇文章: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當我們談論死亡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安寧療護專家莫莉·卡萊爾在她的同名著書中,以17個臨終者的故事來解析死亡,探討應該以怎樣的心態直面臨死和死本身,鼓勵讀者更開放地討論死亡之事。

她認為:生命末期的人們有權知情,並擁有選擇和掌控自己生命的權利。對於絕症和無效治療,應有更進步的醫療決策。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但是小黑盒畢竟是個遊戲社區,如此的話題,至少要結合一款遊戲去講吧。

討論死亡的藝術的遊戲有很多。

比如榮獲2017年TGA最佳敘事遊戲的《艾迪芬奇的記憶》,以艾迪·芬奇這位家族最後的生者重返老宅展開故事,如同百年孤獨般的魔幻現實風格,呈現芬奇家族百餘年來十三位族人的死亡史詩。

比如《靈魂擺渡人》,玩家扮演靈魂渡船的船伕,將一位位上船的幽靈乘客送往彼岸來世,途中與他們創造並體驗細膩動人卻飽含悲傷的回憶,並學會與逝者告別。

再比如大名鼎鼎的Key社作品《Clannad》,或許有人只是回想到關鍵劇情就忍不住落淚……

不過,我首先想到的是片岡智的電子小說作品,《Narcissu》(下稱《水仙》)。原因挺簡單:這是我小時候玩到的

最早的,談論死亡的遊戲。

而且,他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柳暗花明,只有從頭到尾的壓抑。

它只談論死,就像這篇文章並不是在安利遊戲而是談論死一樣,很切題。

它的確呼應了莫莉·卡萊爾的觀點:人有權選擇和掌控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本文涉及遊戲全劇情劇透。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水仙》篇幅很短,對於閱讀速度較快的玩家,一個小時不到就可以看完。劇情也再簡單不過了,概括地來講:

男女主絕症不治,臨死前逃離醫院和家庭,走上人生最後一段旅程,到水仙盛開的島看看。

像剛才說的,沒有起承轉合,沒有柳暗花明,絕對的死亡依然在終點平靜地凝視著眾人。


但正因如此,在我看來,《水仙》最動人的地方,在於“不代入”。

作者刻意通過平淡剋制的行文風格,弱化各種劇情事件及其意義帶給玩家的情緒和認知偏差,剝離角色和玩家自身情感的影響,以自己的觀念去審視故事(或者說,一種不常被看到的,角落裡的社會現實),使得通篇充斥一種“淡漠”的絕望感,籠罩著難以言說的沉重氛圍。

這種基調又剛好與兩位瀕死者在故事開始時面對死亡的心態如出一轍。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我”的人生在此之前一切平靜。

大二暑假終於考出駕照的第二天,“我”因病入院,但病情卻遠比想象的更加嚴重。

夏天轉到秋天,入院、服藥的頻率越來越高,生命力卻越來越弱,“我”難以產生什麼真實的感覺,彷彿始終在以旁人般的目光注視自己。

新年,家人們溫馨地圍繞在“我”身邊,“我”卻覺得這種親切異乎尋常。直到年後被下了病危通知,“我”才平靜地意識到,這種異常完全是源於死亡導致自己的心境變化。好不容易考出來的駕照,似乎也“永遠”用不到了。

自由開一次車,是“我”夢寐以求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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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7層是絕症不治之人等待死亡的地方,在這裡,“我”遇到了女主瀨津美。

她同樣是將死之人,甚至比“我”更接近死亡,因為據她所說,病房可以出入三次以回家休養,但是第四次入院就再也無法離開,只能在此等死。“我”剛來到這裡,而她已經是第三次了。

她看著雖瘦小,但其實比“我”還大兩歲。自初中起,她便常年住院,眼看著從前的朋友變為熟人,再漸漸變成無關的陌生人,自此從生命裡消失。

她的世界只剩下在窗口目送走的無數個季節,無數次下著梅雨的蒼白天空,偷偷攢下卻從沒花過的五萬日元,還有一件初中買的,但“永遠”不會再穿上的比基尼泳衣。

穿著泳衣入海,是她夢寐以求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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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者是突如其來的噩耗,後者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兩人殊途同歸,彷彿都平靜地接受了一切殘酷的現實,對死亡失去應有的恐懼。

“我們”生活在醫院消毒水味道的病房7層,戴著白色的塑料手環,守在僅能拉開十五釐米的窗戶前,注視著無聊可笑的電視節目……

這些由命運咬合的事物像齒輪般緩緩轉動,時刻宣告著死亡的臨近。梭羅說絕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而不治之症只會殘忍地將這平靜的絕望在漫長等待裡無限放大,直至將人拖入麻痺自我的虛無感當中。

因此。即使攢下五萬日元也無處可去,即使家庭和睦也只覺做作,只有冰凍時間和內心,才能勉強撫平心口的傷痕。然而這種自欺欺人式的封閉和疏離無法止息痛苦,在絕對的死的壓抑之下,生者的一切掙扎都彷彿失去意義。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厄科與那耳喀索斯》,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1903

妖精厄科(Echo,回聲)傾慕那耳喀索斯(Narcissus,水仙、自戀),希臘神話中風流倜儻的美少年。但她曾因欺騙赫拉而被懲罰,只能複述他人話語的尾音。

也就是說,如果少年不親自對厄科說出“我愛你”,她便永遠無法表達愛意。

當然,他不愛她。

一如受難者不被原諒的罪行和荒涼的餘生。

然而厄科能夠出於怨恨,施下讓那耳喀索斯苦戀自己美麗的倒影而最終化為水仙花的詛咒,“我們”卻沒有力量反抗“不愛我們的命運”,甚至連怨恨的對象都難以明確:疾病?命運?還是虛無感?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事實上,“我們”無法如此崇高。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於是此刻,“我們”只有放棄原本的世界一途。於是此刻,“我們”所擁有的人生段落中還能夠掌控的部分,唯有最後一句結尾和一顆標點符號。在她第四次入院後,“我”偷走了父親閃著銀光的車鑰匙,一同私奔向北,從此“我們”的命運開始改寫。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我”20歲。這一路上,因為下雨沒有換洗的乾衣服而去洗衣房偷盜;缺錢給汽車加油就打起賭場籌碼的主意;也為了吃光藥物而病發的她去藥店搶奪藥品——在將死的壓抑下,曾經強烈的疏離感逐漸消散,“我”終於擁有了叛逆的主張,奪回了身體對現實的控制權。

她22歲。長期住院期間積累的無數汽車與地圖的知識在旅途中派上了大用場,見到漂亮衣服和比基尼泳衣也開始害羞但勇敢地試穿,攢下的五萬日元最後也取了出來——在將死的虛無下,她也終於尋找到目的地的意義,決定向著盛開水仙的淡路島前進,於是漂亮衣服、比基尼泳衣和金錢也自然擁有了意義。

隨著意義的迴歸與虛無感的退卻,被壓制的生的渴望在瀕死的喘息中迅速膨脹,此時的她終於能問出那個問題:

如果就這樣走進大海,“我”會不會拉住她呢?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自殺,以如此的姿態突然進入劇情。

這一問不僅是對“我”的問,也是故事到此,對每個玩家當前的生死觀提出的一問:

原本早就封閉好內心,準備麻木赴死的人,卻因為失而復得的生的體驗,被迫以重新流動的心境思考死、恐懼死,這不也是一種殘忍嗎?

正因每個人秉持的生死觀不同,“我們”並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死亡始終是必然且即將降臨的結局,於是問題並非“是否”死亡,而是“如何”死亡——巴金說,為追求光和熱,人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愛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我”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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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途經吹著晚風的夜海,途經廣闊的大湖,途經許多可以尋死的機會卻依然沒有行動。

直到到達目的地淡路島,她終於見到了曾經電視上放映的、簇擁的水仙花,還在“我”的指導下學會了開車,拿到了“我”親自頒發的那張駕照。

旅途一路走來,她終於補全了殘破閉鎖的內心,擁有了悔恨的情感:一直以來依靠無限的逃避才能減輕悲傷,但也許曾經可以更好地活……終章,她流了淚,也終於完整。

最後,在水仙花的環繞下,她裹上一條浴巾當作泳衣,與大海擁抱,一步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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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後,“我”再次問出這個問題,問瀨津美,也問我們所有人。

她說:“……誰知道呢?”

但是,其實她很清楚才是。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她成為了2005年的三萬五千名自殺者之一。

生命可貴而不可復現,所有人都應該珍惜。

但我們必須想象最後的瀨津美是幸福的。

這世界對待眾人不夠平等理性,到處充斥著不合理的沉默,進而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即使她的一生彷彿在被命運懲罰,如同厄科被赫拉施下詛咒,經歷的痛苦是更絕對的力量的意願,但如果她自認為最終選擇是幸福的,那麼懲罰和詛咒都毫無意義。因為在最後一刻,她是自己的主人,這種反抗將人的尊嚴和自由展現得淋漓盡致。

-

只有真正活過的人,才能真正直面死亡。

死亡是必然降臨的節日,

但我們依然可以選擇如何度過。

-

“我們”是臨終之人,這種看似消極的反抗是別無選擇。但屏幕前的玩家們通常並非如此。

自殺雖不應當被過度汙名化,但這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恰當的回應人生的方式。我們依然可以通過行動和創造,來賦予並真切體會人生的意義所在。

所以,為何不在巨石滾落之前,無所畏懼地將它往上推呢?但首先,接受死亡


她用唯一的選擇題書寫完自己的故事,為這960公里的旅程畫上殘缺又圓滿的一顆句號作為回答——並不很哀傷,甚至算是幸運的結局。

“我”則回到病房等待自己的終結。七樓的慣例還將延續,但“我”會將她的故事講給後來者,為這悲哀的傳承賦予一點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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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地圖,有藥品,還有滿載汽油的銀色酷派。然而,我們沒有了時間,沒有了未來。”

“笑一笑吧,瀨津美……”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遺憾而慶幸,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接觸到水仙,那時我讀不懂死亡和絕望,也無法理解悔恨與重生。如今我也成長到她離去的年紀,明白的愈多,眼淚乾涸枯竭得愈悄然了。


【End】

死亡的絕對壓抑下,我們還有選擇嗎:《水仙》-第3張

一座完整的世界,由海、森林和墓園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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