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我发现有很多人死去,是因为他们认为生命不值得继续。更奇怪的是,还有些人,却是为了支持他们活下去的想法和幻想慷慨赴死。人们所谓的生的理由,往往也是极佳的死的理由。因而我觉得,生命的意义要比其他问题都来得重要。如何才能回答这一问题呢?所有的关键问题,我想无非是有可能让人赴死的,或是能够无限强化人们对生的热情的。对此,也许只有两种思维方式,拉帕利斯式的或是堂吉诃德式的。
只有介于事实与抒情之间的平衡才能够让我们既富有激情,又不失明晰。
——加缪《西西弗神话》
我们始终应当积极地活。
死亡在我们这里,似乎总是属于讳莫如深的话题,一种鲜有人发声、却共同默许的禁忌。然而时间和命运,这类绝对的力量,从来不对自己有所禁忌。
终有某天,我们将直面他人甚至是自己的终结的到来,常年的避讳便恶化为对未知的过度恐惧与对生命的扭曲留恋,从而反向地使个体被自身空洞的无力感吞噬。
是的,时间和命运带来的死亡,是绝对的、压抑的、不可逆转的,如同西西弗斯终其一生都推不上山顶的巨石,令上山的每一步都变得荒诞不经。
对许多人而言,无论死亡沾染的是悲哀还是晦气,似乎只要闭上眼闭上嘴,巨石就不存在一般,仿佛自己对于死亡这件事做出了能动的选择。
这似乎又为死亡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荒诞。
因此,我们仍要睁开眼睛谈论死亡,即使直面空虚、痛苦不堪,也要如此对抗这永远站在人生道路尽端的荒谬的注视者。所以,作为读者的你点开了这篇文章:
“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安宁疗护专家莫莉·卡莱尔在她的同名著书中,以17个临终者的故事来解析死亡,探讨应该以怎样的心态直面临死和死本身,鼓励读者更开放地讨论死亡之事。
她认为:生命末期的人们有权知情,并拥有选择和掌控自己生命的权利。对于绝症和无效治疗,应有更进步的医疗决策。
但是小黑盒毕竟是个游戏社区,如此的话题,至少要结合一款游戏去讲吧。
讨论死亡的艺术的游戏有很多。
比如荣获2017年TGA最佳叙事游戏的《艾迪芬奇的记忆》,以艾迪·芬奇这位家族最后的生者重返老宅展开故事,如同百年孤独般的魔幻现实风格,呈现芬奇家族百余年来十三位族人的死亡史诗。
比如《灵魂摆渡人》,玩家扮演灵魂渡船的船夫,将一位位上船的幽灵乘客送往彼岸来世,途中与他们创造并体验细腻动人却饱含悲伤的回忆,并学会与逝者告别。
再比如大名鼎鼎的Key社作品《Clannad》,或许有人只是回想到关键剧情就忍不住落泪……
不过,我首先想到的是片冈智的电子小说作品,《Narcissu》(下称《水仙》)。原因挺简单:这是我小时候玩到的
而且,他没有起承转合,没有柳暗花明,只有从头到尾的压抑。
它只谈论死,就像这篇文章并不是在安利游戏而是谈论死一样,很切题。
它的确呼应了莫莉·卡莱尔的观点:人有权选择和掌控自己的生命。也因此,本文涉及游戏全剧情剧透。
《水仙》篇幅很短,对于阅读速度较快的玩家,一个小时不到就可以看完。剧情也再简单不过了,概括地来讲:
男女主绝症不治,临死前逃离医院和家庭,走上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到水仙盛开的岛看看。
像刚才说的,没有起承转合,没有柳暗花明,绝对的死亡依然在终点平静地凝视着众人。
但正因如此,在我看来,《水仙》最动人的地方,在于“不代入”。
作者刻意通过平淡克制的行文风格,弱化各种剧情事件及其意义带给玩家的情绪和认知偏差,剥离角色和玩家自身情感的影响,以自己的观念去审视故事(或者说,一种不常被看到的,角落里的社会现实),使得通篇充斥一种“淡漠”的绝望感,笼罩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氛围。
这种基调又刚好与两位濒死者在故事开始时面对死亡的心态如出一辙。
“我”的人生在此之前一切平静。
大二暑假终于考出驾照的第二天,“我”因病入院,但病情却远比想象的更加严重。
夏天转到秋天,入院、服药的频率越来越高,生命力却越来越弱,“我”难以产生什么真实的感觉,仿佛始终在以旁人般的目光注视自己。
新年,家人们温馨地围绕在“我”身边,“我”却觉得这种亲切异乎寻常。直到年后被下了病危通知,“我”才平静地意识到,这种异常完全是源于死亡导致自己的心境变化。好不容易考出来的驾照,似乎也“永远”用不到了。
自由开一次车,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
病房7层是绝症不治之人等待死亡的地方,在这里,“我”遇到了女主濑津美。
她同样是将死之人,甚至比“我”更接近死亡,因为据她所说,病房可以出入三次以回家休养,但是第四次入院就再也无法离开,只能在此等死。“我”刚来到这里,而她已经是第三次了。
她看着虽瘦小,但其实比“我”还大两岁。自初中起,她便常年住院,眼看着从前的朋友变为熟人,再渐渐变成无关的陌生人,自此从生命里消失。
她的世界只剩下在窗口目送走的无数个季节,无数次下着梅雨的苍白天空,偷偷攒下却从没花过的五万日元,还有一件初中买的,但“永远”不会再穿上的比基尼泳衣。
穿着泳衣入海,是她梦寐以求的心愿。
前者是突如其来的噩耗,后者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两人殊途同归,仿佛都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残酷的现实,对死亡失去应有的恐惧。
“我们”生活在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病房7层,戴着白色的塑料手环,守在仅能拉开十五厘米的窗户前,注视着无聊可笑的电视节目……
这些由命运咬合的事物像齿轮般缓缓转动,时刻宣告着死亡的临近。梭罗说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而不治之症只会残忍地将这平静的绝望在漫长等待里无限放大,直至将人拖入麻痹自我的虚无感当中。
因此。即使攒下五万日元也无处可去,即使家庭和睦也只觉做作,只有冰冻时间和内心,才能勉强抚平心口的伤痕。然而这种自欺欺人式的封闭和疏离无法止息痛苦,在绝对的死的压抑之下,生者的一切挣扎都仿佛失去意义。
《厄科与那耳喀索斯》,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1903
妖精厄科(Echo,回声)倾慕那耳喀索斯(Narcissus,水仙、自恋),希腊神话中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但她曾因欺骗赫拉而被惩罚,只能复述他人话语的尾音。
也就是说,如果少年不亲自对厄科说出“我爱你”,她便永远无法表达爱意。
当然,他不爱她。
一如受难者不被原谅的罪行和荒凉的余生。
然而厄科能够出于怨恨,施下让那耳喀索斯苦恋自己美丽的倒影而最终化为水仙花的诅咒,“我们”却没有力量反抗“不爱我们的命运”,甚至连怨恨的对象都难以明确:疾病?命运?还是虚无感?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事实上,“我们”无法如此崇高。
于是此刻,“我们”只有放弃原本的世界一途。于是此刻,“我们”所拥有的人生段落中还能够掌控的部分,唯有最后一句结尾和一颗标点符号。在她第四次入院后,“我”偷走了父亲闪着银光的车钥匙,一同私奔向北,从此“我们”的命运开始改写。
“我”20岁。这一路上,因为下雨没有换洗的干衣服而去洗衣房偷盗;缺钱给汽车加油就打起赌场筹码的主意;也为了吃光药物而病发的她去药店抢夺药品——在将死的压抑下,曾经强烈的疏离感逐渐消散,“我”终于拥有了叛逆的主张,夺回了身体对现实的控制权。
她22岁。长期住院期间积累的无数汽车与地图的知识在旅途中派上了大用场,见到漂亮衣服和比基尼泳衣也开始害羞但勇敢地试穿,攒下的五万日元最后也取了出来——在将死的虚无下,她也终于寻找到目的地的意义,决定向着盛开水仙的淡路岛前进,于是漂亮衣服、比基尼泳衣和金钱也自然拥有了意义。
随着意义的回归与虚无感的退却,被压制的生的渴望在濒死的喘息中迅速膨胀,此时的她终于能问出那个问题:
如果就这样走进大海,“我”会不会拉住她呢?
自杀,以如此的姿态突然进入剧情。
这一问不仅是对“我”的问,也是故事到此,对每个玩家当前的生死观提出的一问:
原本早就封闭好内心,准备麻木赴死的人,却因为失而复得的生的体验,被迫以重新流动的心境思考死、恐惧死,这不也是一种残忍吗?
正因每个人秉持的生死观不同,“我们”并没有标准答案,因为死亡始终是必然且即将降临的结局,于是问题并非“是否”死亡,而是“如何”死亡——巴金说,为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我”没回答。
她途经吹着晚风的夜海,途经广阔的大湖,途经许多可以寻死的机会却依然没有行动。
直到到达目的地淡路岛,她终于见到了曾经电视上放映的、簇拥的水仙花,还在“我”的指导下学会了开车,拿到了“我”亲自颁发的那张驾照。
旅途一路走来,她终于补全了残破闭锁的内心,拥有了悔恨的情感:一直以来依靠无限的逃避才能减轻悲伤,但也许曾经可以更好地活……终章,她流了泪,也终于完整。
最后,在水仙花的环绕下,她裹上一条浴巾当作泳衣,与大海拥抱,一步也没有回头。
故事的最后,“我”再次问出这个问题,问濑津美,也问我们所有人。
她说:“……谁知道呢?”
但是,其实她很清楚才是。
她成为了2005年的三万五千名自杀者之一。
生命可贵而不可复现,所有人都应该珍惜。
但我们必须想象最后的濑津美是幸福的。
这世界对待众人不够平等理性,到处充斥着不合理的沉默,进而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即使她的一生仿佛在被命运惩罚,如同厄科被赫拉施下诅咒,经历的痛苦是更绝对的力量的意愿,但如果她自认为最终选择是幸福的,那么惩罚和诅咒都毫无意义。因为在最后一刻,她是自己的主人,这种反抗将人的尊严和自由展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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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真正活过的人,才能真正直面死亡。
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
但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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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临终之人,这种看似消极的反抗是别无选择。但屏幕前的玩家们通常并非如此。
自杀虽不应当被过度污名化,但这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恰当的回应人生的方式。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行动和创造,来赋予并真切体会人生的意义所在。
所以,为何不在巨石滚落之前,无所畏惧地将它往上推呢?但首先,接受死亡。
她用唯一的选择题书写完自己的故事,为这960公里的旅程画上残缺又圆满的一颗句号作为回答——并不很哀伤,甚至算是幸运的结局。
“我”则回到病房等待自己的终结。七楼的惯例还将延续,但“我”会将她的故事讲给后来者,为这悲哀的传承赋予一点希望的光芒。
“我们有地图,有药品,还有满载汽油的银色酷派。然而,我们没有了时间,没有了未来。”
“笑一笑吧,濑津美……”
遗憾而庆幸,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接触到水仙,那时我读不懂死亡和绝望,也无法理解悔恨与重生。如今我也成长到她离去的年纪,明白的愈多,眼泪干涸枯竭得愈悄然了。
【End】
一座完整的世界,由海、森林和墓园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