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远的,影是淡的,记忆是虚伪且可以改变的,到底什么是我,而我又是什么?想要挣脱囚笼的鸟却害死自己的所爱,此时此刻,真的还有悔改一说吗?】
(以下内容有剧透,因为小说是不可靠叙述,所以请酌情观看)
对于石黑一雄,其实我的了解并不深刻,这是我第一次读他的书,而为了了解这位作家,我选择了这本广受赞誉其次也是帮助他拿下诺贝尔文学奖的《远山淡影》。
小说的整个故事基调其实很平淡,但叙事风格强化了故事的内容与核心,并且将整个故事烙上悬疑色彩。读完整个故事,我能感受到的,就是这本小说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山是淡的、影是远的,整部书连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都没有,留下无数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简直可以说是小说中的蒙太奇手法。
而构成这本书的是主人公[悦子]零零散散的“回忆”,所以接下来我简单说一下,下面剧情介绍环节有剧透。
悦子人至中年了,移民来到英国还是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不久前,她与前夫所生的大女儿景子在曼彻斯特的一家单人公寓中上吊自杀,在葬礼结束后,与现任丈夫所生的二女儿妮基来到她身边陪伴了她五天,在这五天里,悦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彼时的日本已经完成了广岛长崎大烧烤的灾后重建,悦子是那场核爆中的幸存者,在那场核爆中,她失去了所有家人。那时她年纪尚幼,于是被一位名为绪方的人收养,并在几年后嫁给他的儿子二郎,成为了家庭主妇。
当时的日本依旧传统,男人们在规模渐大的公司里上班,女人们则负责生儿育女,料理家务。二郎和悦子就是这样的年轻夫妻。二郎是忙碌的上班族,悦子则是年轻的家庭主妇,怀着三四个月的身孕。
在她怀孕的时候,她所居住的地方不远处搬来了一户人家,那是一个孤傲而神秘的女人佐知子,身段年轻,脸却很老,让人猜不出具体的年龄。而她还带着一个诡异、沉默的小女孩万里子。
行事随性、姿态高雅,与美国男人交往甚多的佐知子在狭小的社区颇遭人非议。而她的女儿万里子则更是个古怪阴郁的孩子。在佐知子和悦子成为朋友后,悦子了解到万里子是因为战争里的梦魇而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出身显赫,受过良好教育也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但同时她却不止一次被一个美国人骗钱骗情,即使到了最后她还义无反顾的选择去相信那个骗子,做着一个和女儿去美国,开始全新生活的虚幻的梦。
她平日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的利益和发展,但谁都看得出她的异常自私。同时佐知子对女儿完全处于放养状态,对她离家出走不闻不问,孩子怪异的行为没有受到母亲的任何重视。
为了自己的新生活,她可以完全斩断女儿的希望,甚至亲手溺死了万里子最爱的,在长崎养的那群小猫。
而回忆在此戛然而止,故事定格在了二十多年后,中年悦子送别二女儿妮基的时刻。
在这里,我们可以开始串联前面所有的伏笔并得出结论,悦子就是佐知子(其实佐知子第一次和悦子说话的时候就可以确认了)。
悦子和佐知子的关系并不是善与恶的关系,悦子只是一个旁观者,是经过渲染的,由她自己设计出来的理想、美好、温柔且高情商会照顾他人的完美的自我。而佐知子是真实的、丑恶的、自私的自我,说白了,“我”的记忆是在“我”的欲望下形成的。
悦子通过回忆作为掩护,编织了一个他人的故事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将自己的故事融入到了回忆中,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内疚和痛苦,然而,这种自我欺骗的行为只是让她的内心更加混乱和矛盾。不管佐知子母女是不是真有其人,悦子利用她们做掩护,精心编织了一个看似是别人的故事,只是想藏在别人的面具之下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她一直在试图逃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女儿景子(万里子)是被她自己逼死的。当面溺杀女儿最爱的猫、对女儿不管不顾、对女儿不愿教育,这些事件让她给女儿留下了终生的阴影,并且在移民了英国后生下了二女儿妮基,整个新家庭里包括自己的母亲都在排挤自己,最终让她去到了悲哀的彼岸。
而直到景子自杀,悦子才正视了这个问题,她一直都清楚这就是自己的错,但她不愿意去承认,所以触发了她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自己扭曲了自己的记忆,但五天时间让她一路回想,最终或许是释怀或许是不得不面对,她最终还是看到了那个问题。
《远山淡影》中所弥漫的朦胧又挥之不去的感伤,正是在这一情节下酝酿及展开的。小说中本应展示的复杂的变迁及确切的人物命运、或者说起程的因果都被完全隐于文本之后。石黑一雄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也没有就任何可被阐释的转折给出明晰的解释。但每当我们回想起故事的内容又发现其实非常容易串联。
悦子一意孤行的理由其实要回到战争之上,战争让人们失去了亲人、家园和文化根基,更是让日本成为世界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代表,理所应当遭受的核爆让他们止不住的恐慌。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不断地寻找着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试图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然而,过去的阴影和内心的矛盾始终困扰着他们,让他们无法摆脱战争的影响。
书中佐知子(悦子)意图通过移民对生活的环境进行空间上的巨大改变,一方面疗愈战争对自我的创伤,另一方面美其名曰对子女大有益处。美国(英国)对她来说就是这个机会,那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国家,是她从小的梦想,在日本饱经战乱之苦后,这种向往异国的逃避心情更加强烈。
但是这种逃避心情只是体现在悦子身上,石黑一雄并没有将笔墨着重于创伤、悲痛与仇恨的表现上。其实恰恰相反,作者在不经意的描述中,展现了一个“改变中的世界”。书中虽然没有一个地方直接描写原子弹爆炸, 但原子弹爆炸带来的后果却无处不在。
比如说失去了亲人和财富的藤原太太,她安心地经营着小小的面店,坦然接受现实生活、积极且乐观。但她经常会提起那些依旧沉迷于痛苦中的年轻人,对他们表达出深深的担忧。绪方先生所代表的旧价值观,受到了以松田重夫为代表的新价值观的强烈挑战。传统的夫唱妇随的夫妻关系的改变;与长辈一同生活的家庭结构的改变;以及更为重要的,女性追求独立自主和自我价值的改变,等等这些都是一个受到新浪潮冲击的日本。
但悲哀也正是建立在这个新浪潮之上的,作品中没有描述悦子在经历了女儿自杀后的情感变化,甚至看起来她活得一如以往。而实际上,她从未摆脱内心的折磨,从未停止质疑自己,当初将景子带离日本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想要改变自己,这没错,但这建立在伤害至爱的前提下。
虽然她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生命独攀完成了移民,但却拱手泯灭了自己孩子的心,景子成为了牺牲品,直到死去才叩响悦子虚掩的房门。可叩开了门,门后面又是什么呢?
“只有空房间,没别的了。”
支离破碎的千种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对悦子来说不过是瞬息之间,她可以找到千百个理由将自己或者景子的灯光熄灭,这是她难以逃脱的命运,她与景子之间想要重修旧好,但如今就连寂静都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