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裡安向他的兄弟們展現了加拉斯帕的原貌。如果它的現狀讓他們萬分困擾,那麼就在一片荒蕪中回望過去。
他帶著原體兄弟們來到主巢都的最高尖頂——普羅塔科斯,這裡曾是巢都的主指揮中心。
如今,這裡只剩下了一具殘破的空殼,只有破碎天花板上懸吊的幾根電線,能讓人勉強回憶起控制著加拉斯帕母星上三十億生命、無處不在的中樞神經。
地板開裂,穹頂融化,空蕩蕩的房間暴露在肆虐的毒風當中。
莫塔裡安點頭示意,技術軍士們展現出加拉斯帕的過去。他們通過十幾個伺服頭骨將錄像與圖像反饋到仍在工作的殘破屏幕之上,伺服頭骨有權查閱騎士團的檔案,裡面存有使用各種媒介所記錄下的各種信息,重複且冗長。
數以萬計的檔案中記載著遠比帝國更加長壽的暴行,勾勒出一個處於停滯狀態的文明畫像。莫塔裡安下令要將這些記錄永久保存下來,在加拉斯帕的暴君覆滅之後,這副肖像畫仍將長久譴責他們的永世暴行。
原體們聚集在屏幕四周,觀看這一連串的圖像、數據與聲音,一個殘酷的世界勾勒在他們的腦海當中,緩緩成型。
“這就是我的理由。”莫塔裡安說。
伺服頭骨盡責的遵循原體的命令,展現出一切的成因。加拉斯帕起初就像是一張白紙,騎士團毫不容情的揮毫濃墨,最終將其描繪成綿長的苦難。
從軌道上空往下看,加拉斯帕是一個汙濁不堪的棕色星球。它的大氣因微粒而緩慢流動,它的雲層因汙染而遍佈硫磺。
雲層之下,是一個既沒有海洋、也沒有耕地的世界。遼闊無垠的海洋與生機勃勃的綠茵甚至不為神話記述,它們沒入塵埃,無人哀悼,被人遺忘。
空氣中充斥著毒素,土地是破碎的基岩,巢都旁堆積著廢墟,顯得越發汙穢不堪。
呼吸加拉斯帕的空氣,代表著即將與世長辭。這顆行星並不適合人類居住,卻有整整三百億人擠在火星錐般、覆蓋在星球表面的生態系統裡。
巢都被堆砌得很高,峰頂幾乎切入雲霄,埋進淤泥般的雲層之中。陳舊的外牆上瞧不見窗戶之類的存在,除了那些上層精英,這個星球的居民已經有好幾個世紀都無法看到外面的風景。
巢都吞噬了加拉斯帕人的屍體,騎士團則禁錮了他們的思想。
在巢都內,國度之主窮奢極侈、荒淫無度,肆意享受著這顆星球上所有的財富與血汗。騎士團的階級制度精準而嚴密,就如古老的金字塔一般死板而僵硬。
最為金碧輝煌的住所,最為浩渺無際的財富,永遠屬於那些權勢滔天的人。這不僅僅是分配不公的結果,更是加拉斯帕法律所應許的一切。
最初的理想推動了秩序的建立,最後的信仰卻為殘暴的統治辯護。當騎士團披上那偽裝成道德的長袍助紂為虐之時,那初生的信念便像是這世間的海洋一般遭人遺忘了。
即使是最痴迷於歷史的學者也無法追溯到那樣遙遠的歷史,沒有人記得騎士團如何發展壯大,也沒有人記得他們如何取得了權利。它曾經所代表的一切都只猶如往日倒影,折射出騎士團如今擁有的偉力。
他們掌權,只因為他們在那裡,他們的權利毋庸置疑。
甚至,就連權利這個概念,在加拉斯帕人眼中都陌生無比。
在加拉斯帕,上層擁有財富,甚至並不能被定義為一種權利,就像石頭並沒有被賦予過堅硬的權利一樣。它是絕對的、理所當然的,由官僚與文吏編纂,而官僚的存在也僅僅只是為了它的延續。
騎士團的監事是金字塔頂端的君主,他們居住在巢都的頂端,居住在那些滿布精巧裝飾的奢華行宮裡。
“在加拉斯帕上,藝術已經絕跡。”聖吉列斯說。
沒有雕像、沒有繪畫、亦沒有珠寶裝飾的大廳。藝術天生超然於官僚的權衡與別類,不能被完全的衡量價值。因此,早在幾個世紀以前,藝術就已經從騎士團的想象中退席。
它一直被人忽略,直到被遺忘的那天。
莫塔裡安冷哼一聲,這與他毫無關係。巴巴魯斯上同樣沒有藝術,在那樣殘酷、悲慘的生活之中,藝術沒有絲毫髮展的空間。
每當他想起騎士團之時,激怒他的並不是這件事。
“藝術是奢侈品,”他說:“生死之間,沒有任何奢侈的餘地,無論你同不同意。”
他瞥了天使一眼,表示他對聖吉列斯的話語毫無興趣。
聖吉列斯閉口不言。
“不過,”莫塔裡安低聲道:“騎士團確實很奢侈。”
加拉斯帕的奢侈是可以被衡量的。它由地板的面積和穹頂的高度決定、由床鋪的大小決定、由食物和衣服的數量決定、由監事直接財產中勞動單位的數量決定。
在加拉斯帕,即使是高級監事,也沒有閒暇的時間,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延續自身的權利,而追逐這種權利的渴望,又僅僅是為了自身的存續。
“勞動單位。”荷魯斯重複著騎士團賦予平民的名字。
“奴隸。”莫塔裡安說:“只是一個冰冷的數字。”
“看看他們,看看這監事所佔據的頂端、看看那數以百計的行政人員、看看在這裡辛勤勞作的數百萬人。正是他們造就了這樣的騎士團,這就是官僚主義腐敗成災結成的果實。”
他調出畫面,屏幕上是天花板垂低、塗抹滿灰色的狹小倉庫,裡面遍佈著網格狀的工作站,他說:“官員們的生活單調乏味,沒有其他的詞彙可以定義。”
“指令自上而下,在無數層級當中不斷細分,任務被分裂成細小的碎片,從單獨個體的角度來看,甚至不明白自己生存的意義何在。”
“在一道命令的末端,工人們的職責也許僅僅是用觸控筆,在一張長長的羊皮紙上、將他們不認識的三行字全部劃掉。他們畫了一條又一條、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的線,不去理解,並無好奇,只是冰冷而麻木的活著。”
“這一層官吏開始產生了對化學藥物的依賴。”他平靜而冷淡,無情且清晰的描述著騎士團的恐怖。“規定的藥物劑量遠低於水平以下,儘管它們無處不在。”
“他們在每十八小時的輪班之前,都被要求一同使用食物與藥片。它們將會麻痺加拉斯帕人的感官——不足以使工人變得無用,但足夠讓他們保持溫順。”
“他們的意識無法掙脫出被劃定的崗位,他們的大腦無法進行自主獨立的思考,他們連未來也無從想象,那麼叛亂又從何談起呢?”
“騎士團就是他們的全部,他們執行命令,就好像棋子被無情移動。”
莫塔裡安厭惡的發出嘶嘶聲:“那些只會舞筆弄墨的官員就這樣撰寫著棋子的移動,然後就是永無止境的重複,單調、平庸,陷入一個一成不變的循環。”
“現在,看看官僚們無止境的塗鴉,看看每個被劃傷之人、每一條被認同法令的影響。”他說:“每劃掉一條線,就會有人死去;每做出一次愚蠢的舉動,就會產生巨大的痛苦。”
“騎士團帶給加拉斯帕無盡的苦難,數十億勞動單位的運動、佈置、分配,都只由那張羊皮紙的上下移動、觸控筆的龍飛鳳舞所把控。”
“數以億計的蜜蜂生存在距離巢都尖頂較低、較寬的地方——他們只是存在,並不能說是活著。”他沉悶的說:“睡覺時,他們就像幼蟲蜷縮在蜂巢裡、僅僅是瑟縮在牆上的小洞,堆積在擁擠的儲物罐之中,儘管那裡散發著汗水、汙垢,以及痛苦的氣息。”
“就像是螞蟻。”荷魯斯說。
“比螞蟻更糟糕。”莫塔裡安說:“螞蟻的勞動是有目的的,它們始終都是一個集體。而這些人,甚至沒有資格自由食用這個星球的腐肉,連蛆蟲也比不上,比任何昆蟲都更為低賤——因為他們只不過是財產。
在煙霧繚繞的加拉斯帕工廠內,工人們無時無刻不在辛勤勞作。這家工廠生產著巢都所需的生活資料,他們為人們縫紉衣服,從平民的粗布麻衣,到監事的絲綢外袍;他們鍛造不計其數、遠超所需的豪華器皿,在經過精英的反覆挑揀之後,棄子將被運往另一家工廠進行分解,最後被排在巢都外堆積如山的廢品之中。
“看吧。”莫塔裡安說,屏幕上出現了一家工廠的監控錄像。
工人們被潦草描繪為巨大機械的奴役,像極了田野間嗡嗡鳴叫的蒼蠅。監控的鏡頭集中在那臺巨大機器的口腔,從它的胃裡緩慢流出一股黏稠的灰色汙泥。
一條傳送帶載著沉重的鋼鐵容器緩緩經過鋼鐵巨獸反芻的胃,隨後容器內盛滿汙泥。
在移動往另一個車間的過程中,鋼鐵容器並未完美的落在傳送帶上,噴湧而出的粘稠液體猛烈撞擊著機械的內壁,使得它們產生劇烈的晃動。容器從傳送帶上落下,摔在工廠的地板上,化為一潭灰色的沼澤泥潭,工人在其中艱難跋涉。
而在容器之下,五名奴隸被那沉重的身軀壓得屍骨無存,形如肉泥。
起重機的垂臂伸了過去,抬起容器,將它擺正在傳送帶應有的位置。
幾乎是同時,擴音器上響起一道響亮的聲音:“警告!立即移除無效勞動單位!”
其他人掙扎著來到死者身旁,把他從血肉模糊的地面上拖走。屍體在移動時怪異的扭動著,蒼白的骨頭被碾成了碎末。
“他們的眼神沒有焦距。”荷魯斯說。
“這就是利用化學手段達成的服從,”莫塔裡安說:“劑量大到了一個荒謬的地步,這些人的意識並不比機僕強上多少。”
工人們動作遲緩,雙手顫抖,無法做出精確的動作。飢餓、痛苦、以及化學物質的侵擾,讓他們身心交瘁,事故頻發。
錄像中充斥著工業屠殺的痕跡,執法者則令事故變得更為常見。穿著制服的監工揮舞著彰顯權威的警棍,不住催促奴隸加快他們的速度,弱小的暴君陶醉於扭曲結構賦予他的權威,監事們甚至不需要使用化學藥物來控制他們。
他們服用的並非鎮定劑,而是一種侵略性極強的藥物。他們沉浸在這巨大的暴力與殘忍之中,用浸透了鮮血的熱情、猛烈攻擊散落在他們四周的人類畜牲。
另一段錄像則彰示了死者最後的去處。
“另一個房間?”聖吉列斯問道。
“那臺機器的另一端。”莫塔裡安糾正道。
工廠中,一處倉庫大小的房間內,放置著一整組結構複雜的機械,工作人員正站在一處高架平臺上,將屍體扔向一處漏斗——那漏斗兩側還沾滿了乾涸的血液。
漏斗口旁沒有護欄,以便加速處置過程。這平臺很滑,漆得很溼,就好像屠宰場的地板。勞動單位們常常失足落下漏斗,跌入內部的研磨裝置當中,尖叫是他們所能表露的唯一情感。
屍體流入了其中一個漏斗,巢都內的內臟與殘渣被運往其他地方。重型管道泵入了有機原料,其中當然還有化學鎮定劑的味道。
“平民的食物。”莫塔裡安冷冷的說道。
“這些淤泥?”聖吉列斯問道。
“是的,經由這些死物做成,再通過巢都傳播,它們其中的大部分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回到這裡,然後再被重新制作。”
“這不是我們父親的夢想。”聖吉列斯厭惡的說。
“這就是我前來的原因。”莫塔裡安說。
屏幕熄滅了,這就是加拉斯帕的過去。僅僅只是看了這些錄像,莫塔裡安對騎士團的恨意又再度燃起。
也許他的兄弟現在能夠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了,又或許沒有。如果他們無法理解,那便是他們自己的錯。
對於莫塔裡安來說,真相無比清晰。
“加拉斯帕喚來了它的利劍。”他說。
“那麼,是時候讓我們看看,這柄利劍是如何落下的了。”荷魯斯說。
“很好。”莫塔裡安調出記錄。
既然你們想要理解我的所作所為,那就聽我大聲宣告。
早在他抵達加拉斯帕之前,原體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他開始講述起死亡守衛在大遠征中接到的第一個命令,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