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通關幽靈詭計,不禁思緒萬千。細細回味,再度感嘆不愧為卡普空的重製版,果真是誠意滿滿。同時,這也是巧舟作品中我最喜愛的一部,不論是解謎創意還是敘事策略,都稱得上是匠心獨運的革新作,巧舟的獨特氣質在其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故事的發展與玩法的設計同時圍繞著“死者之力”一點展開。作為新本格推理在遊戲中的一次實踐,幽靈詭計將出神入化的敘詭手法,連同巧舟招牌的幽默風格融於一體,輔之以群像劇式的舞臺演出,至此,故事以一種意想不到而又頓挫波折的形式徐徐展開。
Ghost Trick極為鮮明的美式卡通風格
這裡想先談談巧舟,巧舟的文字有一個特點,很喜歡在人物刻畫上動心思,經常可見他在每一處角落裡塞入滿滿當當的細節(這也是巧舟和山崎剛的一個不同之處)。逆轉三部曲中,很多邊邊角角的調查都會有意外的收穫,不少地方還是借成步堂之口來吐槽的。有意思的是,某些經常出現的場景,如事務所的海報和植物、科長和逮捕君、拘留所的警衛等等,不同場合下的文字解說也有所不同,以這樣的方式悄然樹立起不同人物的形象,個人對於這種可愛的堆細節手法是非常喜歡的。
性格迥異的各路角色
此外便是巧舟一貫的風趣文筆,逆轉系列中,巧舟都是以一種略顯荒誕的方式鋪設人物的塑造。無論是裝扮稀奇古怪的證人、近乎諧星定位的角色(如矢張、糸鋸刑警、福爾摩斯),還是流露出滿滿怪趣味的人物舉止(如大嬸嘴炮、矢張換女朋友)、法庭上誇張奔放的人物演出(所謂豹變),巧舟都絲毫沒有掩飾他的詼諧感,原本法庭與調查的枯燥嚴肅也溶解在這怪誕的文風中了。
✧巧舟出品✧
細節怪巧舟照樣沒放過幽靈詭計,某種意義上,偵探追捕比起法庭辯論更適合怪誕寫法。在遊戲的自由移動時間中,可以順著電話線,一覽各路配角的百態——法務大臣焦頭爛額、鬱鬱寡歡,夫人則悠閒地寫著總統小說;監獄的警察展示起祖傳大舞;烤雞店的老闆還在用美妙歌喉汙染著服務員的耳膜…
解謎的腦洞有時比角色對話還要清奇
最為有趣的就是在人物死亡後,剛成為靈魂狀態時的那一段描寫:凜音從開始的茫然無措,到後來迫不及待地變著花樣死;喬多則顯得毫不在意自己的死亡,反倒時不時調侃一下西塞爾老弟…幽靈詭計更為開放的設定與空間,也給予了巧舟更加廣闊自由的創作溫床,一張完美的眾生繪在荒誕式的細節雕刻下呼之欲出。
凜音難繃發言
難能可貴的是,幽靈詭計並沒有因為劇情的需要而讓玩法做出妥協,相反,這兩者的結合十分融洽。在一些作品(如生化危機)中,解謎有時需要繞一個很長的路,將原本簡單的目標拆解為繁瑣的步驟,這一點常為人所詬病。而幽靈詭計裡,得益於敘事、玩法在設計上的同源,繞遠路反而成為了極其合理的事。玩家操縱著死者之力,一步接一步地向關鍵點靠攏,首尾接續的連環反應如多米諾骨牌般延伸,亡者的生命也就被從死神手中一點一點地奪回。
解謎並不侷限於此,導彈的加入,讓謎題佈置的思路再次展示出豐富的可能性。除此之外,遊戲中多次出現了“二次回溯”,這一點甚至在最後直接影響了劇情的收束方向,劇情與玩法的完美聯動莫過於此了。
尚為遺憾的是,儘管幽靈詭計完全可以基於上述機制、藉由遞進的難度曲線來深化謎題的內核,遊戲仍然選擇了較為淺顯、貼合直覺的難度水準,這可能也是為了照顧不同解謎經驗的玩家吧。不過,經由一系列物品的精妙配合,使得原先看起來無解的命案化險為夷,解出謎題後滿滿的成就感依舊是說不盡道不明的。
死者之力將眾人連成一線
似乎可以這麼說,“幽靈詭計”這一標題本身就是一種劇透。“詭計(Trick)”一詞著實有趣——遊戲開場突發的離奇死亡,死者之力誕生的重重疑雲,詭異地扭動身軀、話中有話的“檯燈”先生,一群看似毫不相干、卻一步步向同一個交匯點走去的角色,以及、最後的最後,“我”又究竟是何人……遊戲的最寶貴之處不在於它那鋪天蓋地的疑點,而是將這些錯綜複雜的懸念編織在一起的高超技法,揮灑自如的敘事之下,一字一句皆虛實莫測,令人歎為觀止。
敘詭往往會帶來誘導與欺瞞,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中,玩家不知不覺地被引入了作者的迷宮之中,在這裡,一處接著一處的小懸疑成為了誘餌,隨著一片片疑雲被玩家順利地揭開,玩家在主觀上堅信自己正向著真相走去,殊不知這條“筆直”的路線,已經在作者的引導下悄悄偏離了方向。
這一點在幽靈詭計中表現得非常有意思,主角正是為了探尋自己的身份才走上這條拯救之路的,而打從一開始,Ta就絲毫沒有懷疑,自己就是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主角理所當然的想法,再加上一旁“檯燈”心知肚明地講著謎語,自然而然地將玩家的思維固定在這一層上,以至於那隻從手提箱鑽出來的黑貓,也僅僅只在心頭留下一個小小的疑點,而後續故事發展之迅速則正好沖淡了這最初的懸念。
這處早早登場的重要伏筆,卻是巧舟接下來費盡筆墨也要刻意隱瞞的對象。直到最後的真相揭曉前,黑貓都沒有進一步的出場,同時,巧舟也借用其他角色之口,不斷暗示玩家——西塞爾不就是那個墨鏡男嘛!無論是開場裡和外國勢力的交易陰謀、凜音對玩家稱呼的轉變,還是監獄中刑警的作畫,無不強化了玩家的對這一身份的“認同”,以至於在得知這具身體還有“另一個主人”時都覺得很意外。
真正的“西塞爾”
這樣的“誘騙”,同樣存在於夫人、喬多、卡巴尼拉刑警等人身上,為什麼夫人一定要離家出走、為什麼喬多會認識“我”、為什麼卡巴尼拉不顧及多年的友情而攀居高位,玩家或許在一開始就被作者故意營造的氛圍矇騙了雙眼,使得後續的一系列判斷都產生了偏差,這也是巧舟騙術的奇妙之處。
巧舟的“詭計”沒有在此止步。在遊戲開始,玩家只能朦朧地知曉事件的概況,這有點像拿著一份殘破的海洋地圖航行,你不得不依靠那模糊的路徑繞過暗礁,找到鄰近的一處陸地,再從當地人那裡打聽前往下一處地點的信息。在思維線索的處理上,線性關卡有著這樣特殊的鎖鑰結構,讓遊戲的敘事發展顯得格外撲朔迷離。
作為一部推理解謎遊戲,幽靈詭計的設計另闢蹊徑——你可以清晰地旁觀死者臨死前的狀況,甚至能夠順著電話線看清另一頭人物的樣貌——兇手的身份往往在第一時間就暴露了。但很遺憾的是,你原先掌握的情報還是太少了,這就會導致,一起命案的逆轉只意味著當前局部疑團的破解,故事的轉折也必然對後續局勢產生翻天覆地的影響——原先將會發生的“現實”永遠地留在了回憶中,命運的齒輪一旦轉動,便如洪水般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前湧去,彷彿這起案件的謎團正是蓋在堤壩缺口上的一處補丁,任何試圖揭開它的人都會被隨之撲面而來的更多懸疑所淹沒。
真相的侷限性註定其延伸向未知
顯然,過於繁多的懸念只會壓得玩家喘不過氣,但事實上,不同於逆轉系列受<法庭推理&現場調查>的場地約束、需要在同樣幾個場所來回奔波,幽靈詭計的流程推進相當自然流暢,沒有任何拖泥帶水之感,這就要歸功於於關卡設計與懸疑探尋的配合之深,該點在上文已經有所闡釋。
暫且捋一捋故事的發展邏輯吧:
- 順著上一起案件的線索來到新場景→
- 發現新的案件→
- 回到死者生前四分鐘,逆轉案件→
- 得到新的線索→……
可以發現,相比於逆轉系列,幽靈詭計對於時間觀念強調得尤為深刻。最開始“檯燈”就警告,“死者之力”在明天清晨就會消失;遊戲的每一章節也以時間為標題,每一處細節都在提示你,那個揭露謎底的節點似乎馬上就要來臨。在解謎過程中,你更是能切實地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很多事件一旦錯過,便不得不重新來過,況且,還有一些事情,錯過就真的錯過了。
時間的逝去和真相的逼近交相奔赴,在這個命運的夜晚匯成了不可思議的漩渦。一切都是那麼的緊湊有序,充滿了奇妙的巧合,而這麼多緊密相連的“巧合”正是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回溯拼接而成。謎團間相互簇擁,環環相扣,撥去層層雲霧,玩家的興趣至始至終被牢牢把握在行雲流水的敘事之中,這樣的體驗不可不謂享受。
永恆與須臾的一夜
劇情方面,對於尤米爾的塑造讓我比較在意。以矛盾推動劇情的發展是很常見的寫法,但像尤米爾這樣,矛盾與衝突如此劇烈地彙集一身的角色,著筆點卻不那麼容易尋找了。怎樣的歸宿才能和人物心理歷程的轉變相呼應,這並不是一個很好平衡的話題。
根據尤米爾的講述,他一開始便已知道了主角的真實身份——那隻被他給予了已逝愛人的名字、一直跟隨著他的黑貓,西塞爾——他當然不會不知道了,畢竟西塞爾也是因他而死的。這個可憐男人實施計劃的第一步就遠遠偏離了正規——以相依為命的夥伴的生命作為復仇的代價。
即便如此,悲痛依舊無法掩蓋十年以來的仇恨,他也知道,一旦選擇了這條道路,只能做好萬劫不復的打算。十年前的那塊隕石替那場荒謬的審判畫下了句號,卻又孕育出新的惡魔,如此生活十載,渾渾噩噩,宛如夢幻泡影,喪妻之痛也化作刺向別人家庭的長戟。凜音、喬多、卡巴尼拉再到法務大臣,十年的陰霾盤桓於每個親歷者的心間,在這個夜晚迎來終結。
不可視,不可知,捉摸不透之人
可以肯定的是,尤米爾對於主角的回溯之力已有所察覺。然而,在雙方的初次交鋒中,他卻以一種極具Meta色彩的姿態揭示玩家的暴露。很難想象,當他得知西塞爾正和自己對著幹的時候會有何感想,憤怒、擔憂,還是...愧疚?尤米爾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轉變,想必是從他意識到西塞爾的“死者之力”時開始的。這個承載了對亡妻無盡思念的名字,可能正是他最大的軟肋。
一切按計劃進行,本應如此,完美的復仇卻以突如其來的背叛倉促收尾。幡然醒悟,只留下空落落的幽靈於潛艇間徘徊。刺耳的警報迴盪在空虛的靈魂內,湧入的海水蠶食著苦澀的空氣,眼前的少女正茫然無措地護著另一個孩子,無助地顫抖。那一刻,他確實感到了後悔,往事種種掠過腦海,苦痛不堪回首,空餘百感交集。即便是死而復生的幽靈,此時也只能閉上眼,祈禱奇蹟的降臨。
奇蹟真的實現了。
那是回溯的死者之力,將這場葬禮撥回到四分鐘前,猶如再度的起死回生,讓他應接不暇。最後的偏執,也在此刻融化,尤米爾終於明白,那塊隕石到底賦予了他怎樣的意義。直到這時,他才徹底擺脫了仇恨的支配,選擇了自己最終的道路——一條自我救贖之路。
劇情的走向在這之後已經逐漸明朗,但回到十年前,當我看見尤米爾毅然決然地操縱他的身軀救下凜音時,仍然不能不為之觸動。纏繞十年的苦難於此寂滅,以這般誠摯的贖罪作為最後的禱告,或許也是另一種圓滿。
命定之日
從逆轉系列可以看出,巧舟絕不會寫出過於慘烈的Bad Ending;極為細緻的群像鋪陳也讓玩家對配角們產生了感情,正是如此,一直以反派面目示人的尤米爾註定不會迎來洗白與徹底和解的結局。巧舟確實想寫大團圓,但並非那麼“圓滿”與“理想”的大團圓——逆轉3裡,舞子逝世,神乃木莊龍揹負下殺人的罪名,彩芽在揭開最後的真相後入獄;大逆2中,格雷格森刑警殞命,吉娜帶著老大的期許與遺憾活下去;同樣的,在幽靈詭計裡,尤米爾也不會逃避自己的罪與罰。
我很喜歡這樣的收場,略帶遺憾與憂傷,但仍以滿懷的希望作為美好的尾聲,“結局”的意義不在於為活著的人安排去留,而是讓讀者追憶故事所經之處的是是非非,將對於人物形象的判決權力交予玩家。
尤米爾的救贖
最令我感動的是,在十年前那個命運交錯之日迎來逆轉之際,另一位“導彈”終於現身。最後的最後,塵埃落定的那一刻,真相昭示,聞之潸然,主角們順著無數微小的線索,歷經千難緣取真相,而這由萬千線索交織而成的真正謎底,卻是如此炫目,讓人不由得悵然若失。四分鐘的差錯尚可得到挽救,十年如一日的等候、半生的苟且徘徊,將一切的一切寄託於未知的期望,能夠換來的是華麗的逆轉,亦或是徒勞的蹉跎?無人知曉,導彈也從未想過這些,至始至終,它的心靈都不曾有過改變,即使相貌變化無常,即使口吻已從原先的天真沉淪至滄桑,它也永遠地追隨著主人的身影。命運的無常,對於一隻小狗來說還是太過沉重了,但不論是哪一位導彈,都將這出即將落幕的舞劇盡情表演到了最後。
最最善良、最最勇敢、最最令人感動的導彈
時間這一題材,難免令人浮想聯翩。也曾欣賞過不少相關主題的佳作:火之鳥未來篇中,主角關於生命與永恆之話題的覺悟與踐行;魔法少女小圓裡,曉美焰無數次重啟時間線的執著;星際拓荒,在22min的無限循環中探尋宇宙的真諦;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同人作品,東方無限螺旋,這裡就不贅述了。如今,幽靈詭計又一次打動了我,向我展示了遊戲獨有的敘事魅力。
文藝作品中“時間”概念的應用,所帶來的反饋絕不僅僅是“浪漫感”這麼簡單,真正動容的演出往往也會在人們的心靈中發起叩問,觀有所感,思有所得,如是而已。
永遠的“幽靈詭計”
巧舟如此評價這部作品:“作為遊戲的創作者,我認為《幽靈詭計》已經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和完美的遊戲,沒有任何遺憾。”
我想,再好的評價也莫過於作者這發自肺腑的自述了。
再次感謝Ghost Trick帶給我的感動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