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門山的山峰可能還稱不上伯加索斯山脈上最秀美的一座,但絕對是最奇特的一座。遠遠望去,離門山就如一面橘紅色的屏風,橫插在綿延的伯加索斯山脈上。冗長的山脈自北向南延伸,受到星球不同緯度上向心引力的拉扯,伯加索斯山脈在低緯度地區的山體產生斷裂,從而形成了離門山刀削斧砍般的地貌。
隱子七部所傳承的古老傳說所言,在“伊甸時代”(史前時代,亞克紀元以前),主神歐博拉駕馭著三目神龍甘達貢斬殺了山巔的惡龍拉冬,龍血滲入到離門山的土壤中,孕育出遍山的血龍晶礦石。而“創世之戰”的爆發,終結了神祇的統治,歐博拉的神力消失之後,血龍晶也褪去了緋紅,轉為了橘紅色,喪失了原有的神性。
橘紅色的砂岩在陽光下反著碎光,行進中望過去,似有水流在斷壁上緩緩流下,恰如一面巨大的硃紅色水幕。在這“水幕”下方,孕育著一個以“火”為名的村莊。
炎隱村是伯加索斯山脈七支原始部落之一,這七支部落分佈在由北向南呈“蛇信型(倒立的Y型)”伸展而開的伯加索斯山脈上,自古被稱為“隱子七部”。隱子七部的起源現在已無從知曉,只是傳言遠在“黑夜時代”(創世之戰之後的時代),這些村落便已初具雛形,傳承於部落的古老文化在過去的2000年中基本保持著原貌。只有最近幾十年來,部分村落才漸漸開始和主流社會有所接觸。
炎隱村就坐落於伯加索斯山脈北部靠近尼威克王國一側山麓的離門山下,距離最近的城市為尼威克南部小城科茨沃爾德,沿山脈向北,依次是艮門山石隱村和震門山月隱村,向南至山脈的支脈交匯處,則依次是坎門山泉隱村和乾門山天隱村,西延支脈上為巽門山松隱村,南延支脈上為兌門山鐵隱村。七部族所倚七座山峰,連同支脈交匯處的坤門山,是伯加索斯山脈上的八座主峰,隱子七部以先祖玄學為其命名,合稱“八門連嶽”。
“臣服於我吧!三目神龍!”炎隱村外的樹林中,一個胖胖的小男孩高舉著細長的木劍,大喊道。男孩個子不高,披著一面遠超過他身長的灰布單作斗篷,布單一端兩角繞過脖頸打了個死結,另一端則可憐地拖在地上,不知已經被灌木叢撕出了多少個破洞。
“吼~”男孩的對面,從樹叢中竄出一個身穿酒紅色外套的男人。男人30歲上下的樣子,揹著一把圍著皮套的長劍,打著齊眉的墨綠色頭巾,將一頭暗黃色短髮束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人左臉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如一條蠕蟲,從頭巾之下,延伸到耳側。男人張開雙臂,揮舞著雙手,露出了猙獰的表情。
“我們炎隱村的戰士是不會怕你的!”男孩雙手握緊木劍,表現得像個劍客一般,他後退了幾步,緊咬著嘴唇,兩眼直瞪著面前的“怪物”,兩頰漲得通紅。
“吼!吼!”男人根本沒有被小男孩的氣勢所震懾,伸長了脖子一步一步靠近。
小男孩站定腳步,屏住呼吸,將木劍平舉至眼前,擺出了一副迎擊的架勢。男人並沒有將對手的舉動放在眼裡,飛身向小男孩撲去。小男孩似乎早有預感,竟搶先一步側跳閃開。男人撲了個空,小劍客趁勢追擊,掄起木劍一個轉身劈向男人。男人的反應也相當快,前翻躲開襲來的劍刃,小男孩的木劍坎在泥土地上,留下深深的溝痕。男人緊接著右手撐地,以臂為軸雙腳劃出一道弧線,從地面掃過。小男孩已看破男人的用意,單腳起跳從男人腿上越過,正得意之際,沒想到“披風”後襬被樹枝纏住,男孩兒頓時感覺脖子被向後一扯,剎那間眼冒金星,失去平衡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看到這個場景,對面的男人先是一愣,而後迅捷地將小男孩撲倒在地。
“吼~我要剝了你的皮,咬爛你的骨頭~”男人按住小男孩的肩膀,張大了嘴巴嘶吼著,那用力的表情,看上去彷彿眼球都要迸出來了。
“靈羽救我!”小男孩帶著哭腔喊道。
突然,一隻半米長的獵隼自頭頂而下,輕巧地避過交纏的樹枝,垂直衝向地面,在距地面不足一米的地方又俯身騰起,瞄準男人的後頸一番亂啄。
“啊!”男人被突如其來的啄擊痛得躥了起來,翻身倒地翻滾著,“疼!疼!疼!”
“好樣的靈羽!看我幹掉他!”小男孩趁勝追擊,揮舞著木劍朝倒地的男人砍去。
男人抱著頭,趴在地上求饒:“我認輸!我認輸!”
“太幼稚了……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嗎?”小男孩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夠啦!”男人抬手握住木劍,從小男孩手裡奪了過來。男人扶著腰,用木劍撐著地面,伴隨著滿臉痛苦的表情,慢悠悠站起身。
小男孩站在原地,倔強地叉著腰,睜著泛紅的眼睛,仰頭望著男人喊道:“緋巖!我要把你偷學炎隱村劍術的事告訴爸爸!我跟你說,你這回死定了!”
“臭小子!耍無賴是不是?”緋巖把木劍架到肩膀上,揚著下巴說:“別忘了你老爸的劍術是誰教我的。讓他知道原來是你教我劍術,你也死定了!”
“可惡!”小男孩狠狠地跺了跺腳,“早就該發現了,你是這麼陰險的人。”
“後悔也來不及了。”緋巖笑眯眯地用木劍劍柄戳了戳小男孩的肩膀,怪聲怪氣地說:“小帕克,我們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人。”說著緋巖把木劍又交回帕克手上,“按我們剛才說的,我扮怪物陪你玩,你再教我一段劍術。”
“剛才不算,我叫你陪我玩,可沒叫你揍我!”帕克指了指不遠處的巨石上,獵隼靈羽正立在那裡望著兩個人,“要不是靈羽幫忙,誰知道你要怎麼欺負我?”
“說到靈羽……”緋巖俯身拾起一枚石子,“這傢伙也不知道哪一國的,都是石隱村出來的,怎麼淨幫著外人!”說著手中的石子就朝靈羽飛了過去,靈羽反應極快,輕巧地一揮翅膀,飛走了。
“午飯時間到了,我要回家了。”帕克轉過身,一蹦一跳地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小無賴,不是說好教我劍術的麼?”緋巖叫道。
“下次吧。今天家裡來客人了,午餐不能遲到。”帕克小跑著,斗篷被灌木叢纏住,踉蹌之下差點又摔倒。帕克只好回身從灌木叢上扯下斗篷,把墜地的後襬捲了起來。
來客人了?炎隱村這麼與世隔絕的地方會有什麼客人來?如果是外面來的人,說不定能有機會逃出去了。緋巖思忖著,對炎隱村的訪客充滿了好奇。
尾隨著帕克,緋巖穿過了樹林,走到了村口的火翦河畔,河的對面便是炎隱村。炎隱村的建築多為木石混合建造,以近代樑柱框架式房屋居多,而千年前由巨石堆砌而成的古屋也不乏見到。這個村落對於緋巖來說已經十分熟悉了,每個月的月末,緋巖幾乎都會從石隱村運送獸皮肉類等物資到這裡。每每此時,緋巖都會想盡各種辦法,把埃文斯村長的兒子帕克叫到郊外,向他偷學劍術。在整個炎隱村,可能也只有小孩子願意和緋巖做朋友了,畢竟像他這種來歷不明的外人,大人們往往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大概三年前,石隱村的獵人隼弈,帶回了一個陷入昏迷滿身是血的陌生男人,令人奇怪的是,男人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傷口。在石隱村村長的照料下,男人在一週後醒了過來。醒來的陌生人滿口瘋言瘋語,一次又一次企圖逃離石隱村,而幾乎每一次出逃的結果,都是迷失在山林中,精疲力盡地昏倒伯加索斯山上。幸好村中的獵隼靈羽靠著敏銳的視覺找到他,隼弈才能將他平安帶回。漸漸地,男人似乎不再執迷於自己的逃跑計劃,變得安靜下來,隱子七部的村落間,也常常能夠看到他的身影,酒紅色的外套,墨綠色的頭巾,揹著一把長劍,往返於石隱村和其他村落,運送著村中的物資。隼弈給他起了個新的名字,叫作“緋巖”。
緋巖不想引人注意,沿著火翦河繞到了山腳,翻過了圍牆,鬼鬼祟祟地潛入了村子,一路上難免還是遇到了幾個村民,各自敷衍地打了幾個招呼。村長家位於炎隱村深處,是距離山腳最近的一座房子,房頂的青色瓦片舒展開,形成了村中最大的一片飛簷,門前燃著一簇篝火,十分顯眼。
緋巖湊近正廳的窗口,從木窗縫中向內窺視,廳中點著燈火,卻仍不及室外明亮,緋巖躲在簷下的陰影中,勉強可以看清裡面的景象。廳正中是一個大方桌,四周圍坐著七八個人,由於視角有限,除了桌上幾盤烤制的肉食,緋巖只能看見正對自己坐著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一男一女,從年齡上看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坐在右邊的男人穿著青黑色的外衣,一頭油亮的黑髮,留著精心修剪過的小鬍子,男人面衝左邊,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興起之時甚至揮手比划起來。坐在男人身旁的女孩則看上去靦腆許多,比她的同伴年輕幾歲,穿著同樣青黑色的裙子,群領處露出了雪白的脖頸,女孩微低著頭,五官尚不清晰,只看見漆黑順滑的長髮垂落在鎖骨上,髮間彆著一枚毛茸茸的新月形髮飾,女孩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坐著。
原來是他們兩個……他們來炎隱村做什麼?緋巖有些失望,原來村長家的訪客並不是什麼外人,出逃的希望再次落空。列坐的兩人正是月隱村的村長利佛.埃德溫和他的妹妹布魯克,對於布魯克這樣的美女,緋巖向來是趨之若鶩的。
忽然間,布魯克像是聽到了緋岩心裡所想,竟抬起了頭,一雙如水的眼睛朝緋巖的方向看過來。她皮膚白皙,黑色的眼睛深邃又迷人,緋巖看得有些入神,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偷窺,急忙又躲了起來。背靠在窗外,並沒有聽到廳內有什麼大動靜,緋巖再望進去,月隱村的布魯克依然靜靜坐在原位,只是頭抬了起來,似是在傾聽旁人說話,眼神會偶爾不自覺地瞥向窗邊。
以免被發現,緋巖灰溜溜地離開了村長家。走回火翦河邊,脫了鞋,捲起褲腿,踩著赤沙走入河中,趟著清澈的河水,看水中的魚兒自由地游來游去,緋巖有種說不出的嫉妒。緋巖解開了背上的劍套,抽出長劍,那長劍像是用一整塊赤紅水晶打造,晶瑩剔透,陽光的照射下,劍身在地面投下了紅色的陰影。緋巖倒持著長劍,躬身探著河中,手起劍落,便戳中了一條河魚,被劍刃貫穿的魚兒拼命地擺著尾巴,緋巖舉起長劍狠狠一甩,可憐的魚兒飛向空中,落在了不遠處的河水裡。
“快來看!緋巖又在虐待魚了!”突然岸邊跳出了一個小男孩,一手指著緋巖,衝著河邊戲水的玩伴喊道。
“小鬼,你說什麼呢?是不是找死啊?”緋巖走上岸邊,衝著小男孩揮了揮手中的劍。
“我才不怕你呢,你的劍又殺不死我。”小男孩扒著眼睛做了一個鬼臉,得意地跑開了。
“臭小子……連你們也看不起我……”緋巖狠狠地踢了一腳河邊的赤沙,橘紅色的沙土在風中揚起,沿著河流的方向彌散開。沙塵背後,布魯克正拎著裙角向這邊走來。
“布魯克!”緋巖轉過身,迎了上去。
布魯克沒有回應,低著頭放下裙角,雙手抖了抖裙子,像是要將飛沙抖掉,而後抬起頭,衝著緋巖笑了笑。
“你怎麼出來了?不用聽兩位村長互相寒暄了?”緋巖把長劍插在沙灘上,溼漉漉的手往褲子上蹭了蹭。
布魯克走上前,拔起緋巖的長劍,在浸溼的沙地上比劃了起來——這個女孩,無法說話。
緋巖走過去,只見地面上寫著:“都是男人們的事,很無聊。”布魯克的字跡工整乾淨,看上去十分令人賞心悅目。
“你們兩兄妹難得離開月隱村,這次來炎隱村做什麼?”緋巖問道。
布魯克望著緋巖,思考了一下,寫道:“村長們的事,我也不清楚。”
“隱子七部這幾個村長感覺就沒有什麼正常人,都神神秘秘的……”緋巖圍著布魯克轉了一圈,指著她頭上的頭飾問道:“這是我上次送給你的頭飾吧?看樣子你還挺喜歡的。”
布魯克點了點頭。
“石隱村皮匠的手藝也就這個程度了,要說你們山裡的姑娘真容易滿足。”緋巖望著布魯克,似乎回憶著什麼,忽然又笑起來,“艾倫海姆的那些貴族小姐,一個個都難哄得很,黃金寶石都未必看得上。”
布魯克掩面笑了起來,寫道:“說得好像你很有錢似的。”
“說多了你也不會信的。”緋巖攢起拳頭,眼神變得兇狠起來,“等我逃出去,就去奪回那些屬於我的東西。”轉而又露出笑意,“到時候再送你很多珠寶,比你頭上這個強一千倍。”
布魯克皺了皺眉,繼續寫著:“這個就很好了。”
緋巖想了想,布魯克出生在月隱村,可能一輩子也沒見過什麼珠寶,再怎麼解釋估計她也體會不了,索性轉移話題。“這次出來多久?”
“明天就回去。”布魯克的表情有點失落。
“這麼快啊……回去的話,那不是又要抄寫那些看不懂的天書了?”
布魯克點頭。
“搞不懂你哥哥怎麼想的,好好的女孩子,和我們石隱村的姑娘們一起採花採果多好,偏要關在家裡抄書。”緋岩心有不平,抱怨著,“要我說利佛那傢伙肯定有戀妹癖,以為把你關在家裡就接觸不到別的男人了。”
布魯克的神色突然變得有些不安,似乎看見了什麼東西,忙推了推緋巖的肩膀,可緋巖卻沒有反應過來,依然振振有詞地說著:“沒錯,一定是這樣,怪不得他那麼討厭我。肯定是因為發現你喜歡和我聊天……那是什麼?”緋巖說著,似乎也發現了什麼。
沿著火翦河向下遊的方向望去,藉著村子地勢的落差,目之所及,似乎有白色的煙霧在叢林中升起。
“靈羽!”緋巖接過布魯克手中的紅色長劍,喊道:“去看看那是什麼地方。”
靈羽踱著滑稽的步子,從草叢裡搖擺著走出來,灰褐色的腦袋左右扭動著,似乎完全聽不懂緋巖的話。
“去啊!”緋巖指了指遠處冒煙的地方。
靈羽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傢伙……只知道聽隼弈的話……”緋巖唸叨著,穿上鞋子,“我去那邊看看怎麼回事,要是林裡失火了就麻煩了。”靈羽似乎收到了什麼指令一般,飛起身,在緋巖頭頂盤旋。
布魯克點頭,兩個手指放在眼前,又指向遠方,隨即又攥緊拳頭放在胸口,緋巖猜應該是叫他注意安全。“放心吧,我這麼聰明的人,懂得見機行事的。”
緋巖沿著火翦河一路向南,靠著樹林的一側小跑著,隨著地勢越來越低,視野也變得不再開闊。緋巖距離離門山越來越遠,腳下的紅砂岩也慢慢變成了青色的亂石,河邊兩側的山楊樹也變得茂盛起來。初夏的季節,樹葉的顏色一片油綠,離門山一帶緯度較低,行走在林中還有些悶熱的感覺。大概走了一小時,緋巖感覺已經不能再沿著火翦河走了,參照剛才俯視看到的位置,出現煙霧的地點應該是在火翦河以東,不過眼前林木高聳,很難看到煙霧的情況。從這裡進了森林,就沒有參照物了,很可能在裡面迷路,緋巖有點猶豫,不知道在森林中應該沿著哪個方向繼續尋找。
忽然右前方的頭頂傳來一聲獵隼的鳴叫聲,透過樹枝葉縫間,緋巖隱約看到一隻灰褐色的大鳥飛過——是靈羽。
靈羽這傢伙,關鍵時候還是挺通靈性的。緋巖跟著靈羽的叫聲向右前方走去,沒過多久便又傳來了靈羽的叫聲,這次是在左前方。追隨著靈羽的聲音,緋巖邁過一個又一個突出在山地上的樹根與山石,緋巖隱約聽到了某種奇怪的聲音——一種在這山野之中極不和諧的聲音,似是某種機械的聲音,伴隨著電流所發出的微弱的脈衝聲。
機械?這種地方怎麼會有機械?緋巖放慢了腳步,靠近那個聲音,繼續前行,到達了一塊林中空地,緋巖認出了這個地方,夏季的時候這裡原本應有一個小湖,湖水依山坡傾下,聚為火翦河的一條支流,不過雨季一過,水位就會逐漸下降,裸露出一片湖底的空地。
緋巖走出森林,發現在原本是湖底的空地上赫然斜立著一個銀色的龐然大物,那個物體大概兩三人的高度,有著圓滑的軀體,彷彿一頂尖帽蓋在地面上,底部一側浸在淺湖水中,冒著一陣陣白色的霧氣。緋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即使是在幾年前的夏諾維亞。
緋巖靠近銀色的“巨型尖帽”,躡手躡腳地繞著它走過去,隨著緋巖的步伐,轉到另一側,發現這銀色的巨物後面竟然露出了一個正在顫動的黑色物體。緋岩心裡感覺似一腳踩空了一般,身上的汗毛瞬間豎起,來不及想逃離,仔細一看,那露出來的好像是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男人。只見那人蹲在銀色巨物的腳下,從其中拉出了一個操作面板,正在無規律地敲擊著。緋巖下意識握住了劍柄,繞到男人身後,慢慢靠近。
“昆塔斯,小心身後!”突然緋巖身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叫聲。
緋巖眼前這個似乎叫昆塔斯的男人反應了過來,他轉過身,露出一副驚慌的年輕面孔,這個年輕人留著凌亂的棕色頭髮,他飛快地拔出褲腿中的一個銀色彎曲的短柄狀的東西,那銀色的物體如一枚新月,年輕人用中指扣住“新月”的腹部,食指和無名指擇抵住月牙的兩端,擎起右手對著緋巖。
緋巖嚇得身子一怔,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而對面的年輕男人也在死死地盯著自己,在他的眼神中,緋巖所看到的,竟然是恐懼。雙方對視了許久,誰也沒有說話,緋巖覺得情況似乎沒有預想中的那麼糟糕,便想嘗試著打破僵局。
“請問……”話音還沒落,緋巖就覺得後脖頸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這感覺不算強烈,但是也疼得緋巖癱倒在地。
緋巖身後,站著一個女生,她黑色的頭髮梳成了長辮子搭在左肩上,顫抖的雙手正舉著一個林中隨處可見的粗樹枝。
“笨蛋,你這點力氣怎麼可能把他打暈。”昆塔斯繞過緋巖的身體,走到女生身邊。
“我……我怕把他打傷了……”女孩的呼吸還很急促,言語間充滿了慌張。
“你們是什麼人?”緋巖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問道。
“啊?”女孩望著昆塔斯,“怎麼回答他?”
昆塔斯皺著眉頭,和緋巖對視了一會兒,奪過女孩手中的粗樹枝,“真麻煩……還是打暈他算了。”
“別!”緋巖忙從地上爬起來,“我不問了……不問了。”緋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兩個人,兩人穿著奇怪的黑色衣服,從樣式上來說在這個季節看來似乎有點過於緊身了,從材質上來說和這個地方的村民比起來又顯得過於華麗了。緋巖推測,兩個人應該是外面的人。
昆塔斯扔下樹枝,將之前手中的新月狀武器交到女孩手裡,“溫迪,看好他,我再去檢查一下‘鼯鼠號’。”
叫溫迪的女孩接過武器,擎起手對準了緋巖。昆塔斯則返回了銀色的機械旁繼續擺弄著控制版。
緋巖雖然很好奇溫迪手中的武器究竟有多厲害,不過一點也不想嘗試。細看之下,這個叫溫迪的女孩倒是算得上緋巖眼中的美女,看上去20歲左右,正是嬌美的年紀,而整潔利落的黑色外衣,非常凸顯溫迪的身材。從相貌上來看,溫迪既不像北方几個國家那種高鼻薄唇,也不像圖蘭人有著小麥色的皮膚,從穿著上來看,更不像是隱子七部的原住民。
緋巖站在原地,被一位美女用一個莫名其妙的武器指著,想想有點滑稽,兩個人對視了好久,沉默的氛圍讓人有點不舒服,緋巖忍不住問道:“我不是那種喜歡奉承的人……不過這套情侶裝很適合你,你男朋友挺有品位的……”
溫迪被緋巖突然之間的話搞得不知所措,沒有昆塔斯的指示,一時也不敢回答什麼。
“你們的車也挺酷的。”緋巖指著銀色的巨型機械,“在這裡囚禁了三年,感覺我都快跟不上時代了。所以……在尼威克可以看到這東西滿街跑麼?”
“你在說什麼?”溫迪的眼神中一片茫然。
“不是尼威克人?那你們是從香巴拉來的?”緋巖只顧自說自話,“跑這種地方來旅遊,夠有情調的。”
“溫迪!”昆塔斯回來了,“這傢伙還老實吧?”
“一直在胡言亂語……”溫迪搖了搖頭,“‘鼯鼠號’的情況怎樣了?”
昆塔斯頓了一下,答道:“似乎是供電模塊被震壞了,引擎和通信模塊都不能用了。”
“那怎麼辦?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溫迪的聲音有點顫抖。
昆塔斯蹲下身,從揹包中掏出一張地圖,在地上展開,“我們按計劃著陸在這塊空地上,從地圖上看,往西大概300公里應該有個城市,可以先去那裡,說不定可以找到修理用的零件。”
“那他怎麼辦?”溫迪看了看緋巖。
“帶他一起走吧,鼯鼠號的迫降太引人注意了,說不定他的同伴正在趕往這邊,萬一發生衝突的話可以用他做人質。”昆塔斯收起地圖背上揹包。
“那鼯鼠號怎麼辦?就放在這裡不管了?”
“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鼯鼠號已經冷卻下來,沒有被蒸發的水汽作為信標,這裡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況且我已經把鼯鼠號的各個出入口手動關閉了,即使被發現了,按亞克人的科技水平一時半會兒應該還沒辦法打開。”
“迫降?”緋巖似乎從黑衣二人組的對話中聽出了些頭緒,“亞克人是指我麼?”
昆塔斯打量了一下緋巖,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把你背上的劍扔過來。”
“這個?”緋巖指了指後背上的長劍,“這東西只是擺設,傷不了人的。”
“溫迪,給他一炮。”昆塔斯話音剛落,溫迪手中的“新月”開始發光。
“給你!滿意了吧!”緋巖趕忙解下劍套,扔到昆塔斯腳邊。
昆塔斯拾起緋巖的長劍,背在身上,又問道:“這附近有沒有你的同伴?”
“我要有同伴的話,他們早就跳出來包圍你們了,哪有機會讓你這麼囂張?”緋巖不想將炎隱村的位置暴露給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換個角度想,說不定可以靠這兩個人逃離伯加索斯山,“不過山裡有一群人正在追捕我,說不定會找到這邊來。既然我們都想離開這片樹林,不如一起走吧。”
“你沒耍什麼花樣吧?”昆塔斯顯然不敢輕信。
“先離開這裡再慢慢跟你解釋。”緋巖盤算說不定炎隱村的人正在趕往這裡的路上,為了避免把村中人捲進來,還是要儘早離開這裡。
關於緋巖的提議,昆塔斯並沒有理由拒絕,況且對這裡的情況還不瞭解,有個當地人同行也沒什麼壞處。一行三人收拾好行囊便開始一路向西前行,沒過多久就來到火翦河邊。跨過火翦河,就進入了緋巖陌生的區域,緋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逃離隱子七部,眼看距離炎隱村越來越遠,緋巖也鬆了一口氣。
一路上,昆塔斯幾乎都在保持沉默,溫迪的問題卻一直問個不停。這座山叫什麼名字?世界上有哪幾個國家?各個國家的歷史有多久?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有些是婦孺皆知的常識,另一些則是連緋巖都未曾考慮過的問題。
“你沒去過學校麼?怎麼很多常識性的東西都不知道?”緋巖已經不耐煩了,突然想起了黑衣二人組之前在鼯鼠號附近的對話,“在空地上的時候,你們所說的‘迫降’是什麼意思?”
“迫降就是被迫降落啊,這種常識你不是也不知道。”溫迪好像抓住了機會扳回一城。
“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在伯加索斯山迫降了?你們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緋巖站住腳。
“別回答沒必要的問題。”昆塔斯急忙囑咐溫迪,溫迪馬上要脫口而出的答案又咽了回去。
“你們要是不說明白,我就不走了。”緋巖果真站在原地不動了。
“我們有地圖,自己可以離開這裡,你願意留在這裡的話,就等著那些追捕你的人在這找到你吧。”緋巖的威脅毫無殺傷力,昆塔斯並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你等著……等我逃出這裡的……”緋巖低聲自語著,又小跑跟了上去。
繼續走了大約兩小時,山路行至盡頭,原本路邊的山楊樹林逐漸被灌木叢取代。一行人來到一條峽谷邊,順峽谷一側的懸崖向下望去,是湍急的河流。昆塔斯拿出地圖,又掏出了一個懷錶一般的東西,做著緋巖看不懂的操作。緋巖提醒昆塔斯,伯加索斯山上的岩石帶有磁性,在這裡指南針會失靈,不過昆塔斯的“懷錶”似乎並不是指南針,很快便確定了三人的大致方位。照地圖上所示,沿谷頂的懸崖繼續向北,沒過多久便看到一座吊橋,緋巖發現吊橋欄柱上有什麼東西在動。靠近吊橋,緋巖才看清,立在欄柱上的竟然是靈羽。
緋巖才意識到靈羽還一直在跟著自己,差點把這傢伙給忘了。
“這是鷹麼?”溫迪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一隻獵隼。
“差不多吧。不用怕,一般情況下他不傷人的。”緋巖答道。
“那不一般的情況下呢?”對於這種陌生的動物,溫迪還是不由得有點畏懼。
“不要招惹它就沒事了。”
昆塔斯站在橋邊,顯然已被靈羽的架勢威懾到,卻極力擺出鎮定的樣子。緋巖看透了昆塔斯的窘態,帶頭踏上了吊橋,這是緋巖在靈羽的監視下第一次走到如此遠離石隱村的地方,靈羽會做出什麼舉動,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緋巖假裝若無其事地挪著步子,用餘光觀察者靈羽,只見靈羽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伴隨著自己在橋上走的每一步,靈羽的頭都及其配合地轉動著。緋巖最終走到峽谷的另一邊,靈羽只是在對面遠遠地望著。隨後昆塔斯兩人也躡手躡腳跟了上來。
“看上去挺兇,原來只是在嚇唬人。”昆塔斯下了橋,心有餘悸地說道。
緋巖冷笑了一聲,便繼續上路了。
當晚,三人在林中露宿,昆塔斯和溫迪點起了篝火,支起了帳篷,晚餐是兩人隨身攜帶的補給棒。
溫迪拿起補給棒,抱怨道:“怎麼全是草莓味的……”
“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口味麼?”昆塔斯的語氣有點委屈。
“可是再喜歡的東西如果連續吃十幾天也會膩的呀……”溫迪有理有據。
“能填飽肚子就好了,味道有那麼重要嗎?”昆塔斯爭辯道。
“昆塔斯在機械以外的方面,簡直就是白痴……”溫迪無奈地說。
“這點小事就別爭了……明天我給你們捉魚吃。”坐在一旁的緋巖沒想到自己還要兼職給黑衣二人組勸架。
“你是指魚缸裡的那種魚嗎?不是用來觀賞的麼?”緋巖在食物方面的開放程度似乎觸碰到了溫迪的底線。
“不是那種……總之熬過今晚,明天你就知道了。”緋巖實在懶得解釋了,只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昆塔斯丟過來一支補給棒,緋巖拿在手中翻看了一番。補給棒包著彩色的紙袋,撕開以後,是一支棕色的圓棒,緋巖咬了一口,果然很像草莓的味道。
“這個是草莓做的?怎麼感覺味道有點怪?”緋巖問道。
“當然不是了,只是添加了草莓香精,不是真的草莓。”溫迪回答。
“怪不得,感覺還是真正的草莓更好吃一些。”緋巖又咬了一口,說道。
“你吃過真正的草莓?”溫迪對此很感興趣。
“當然,不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遠在夏諾維亞,過著奢華的日子。”緋巖說著,一邊閉起眼睛回憶著。
“原來下面的人這麼幸福……”溫迪又說著緋巖聽不明白的話。
“草莓也不是什麼稀奇的食物,等我們到了山下的城市,我帶你去吃。”緋巖許諾道。
“昆塔斯,聽到了嗎?我們過幾天就可以吃到草莓了。”溫迪的喜悅程度超出了緋巖的意料。
昆塔斯卻一臉不在意的樣子,說道:“到時候還是先找到修理鼯鼠號的零件再考慮別的事吧。”
那天晚上,似乎是因為整日奔波後帶來的疲倦,溫迪很快便入睡了。昆塔斯似乎是心有防備,坐在篝火旁,一直不敢睡著。
“喂,劍柄上這個詞怎麼念?”昆塔斯坐在地上,斜靠著樹幹,手中擺弄著長劍,問躺在旁邊的緋巖。緋巖發現,昆塔斯對於樹木與土地,似乎有著難以言表的依賴。
“‘緋巖’,意思是紅色的岩石,也是我的名字。”緋巖閉著眼睛答道。
“緋巖?這裡的人,名字都是這樣的麼?‘紅色的石頭’,‘藍色的羽毛’之類的。”昆塔斯問道。
“緋巖只是我來到伯加索斯山之後的名字。”緋巖坐起身,又說道:“雖然我這個問題挺可笑的,不過還是忍不住想問,你們不是‘這裡’的人吧?你應該明白,我說的‘這裡’指什麼。”
昆塔斯繼續翻弄著緋巖的長劍,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根本就不想回答。
“好吧,既然不願意說就算了。反正本來就是陌生人,一場偶遇結伴同行,到了城裡,大家各走各的路。”緋巖說著,又抱頭躺下了,背對著昆塔斯,閉上了眼睛,“累了就快睡吧,我們現在也算是同行的同伴,傷害你們對我也沒什麼好處。”
聽了緋巖的話,昆塔斯一直戒備的心似乎終於有了些許鬆懈,沒過多久緋巖便聽到了昆塔斯的鼾聲。
第二日,三個人不敢睡太久,一大早便起身繼續趕路。遍山的森林,像一座巨大的綠色迷宮,緋巖想起自己曾經的無數次出逃,就這樣一次次迷失在林海中,所幸現在有昆塔斯同行,在“神奇懷錶”和地圖的幫助下,他們才能一直沿著正確的方向行進。一路上山勢急轉直下,道路也變得陡峭起來,沒有遇到湖泊與河流,自然也沒有魚可捕獲,緋巖失去了一次大顯身手的機會,不過昆塔斯兩人倒不覺得遺憾,畢竟在他們的常識裡,魚類只是作為寵物用來飼養和觀賞的。最令昆塔斯擔心的,還是飲用水的問題,節省點喝的話,原本水袋中的水,可以供他和溫迪兩個人支撐十天,現在隊伍中多了緋巖,恐怕很難撐過一週。
第五日,傍晚彷彿提前來臨一般,午後沒多久,天色便陰暗了下來。森林中的昆蟲與動物也變得焦躁起來,緋巖說這應該是暴雨將至的徵兆。昆塔斯和溫迪對於暴雨毫無概念,在緋巖的帶領下,三人躲進了一個山洞中,緊接著狂風大作,雷聲四起,嚇得溫迪捂住耳朵。雷聲之下,昆塔斯質疑是不是追捕緋巖的人動用了什麼巨型武器,不過聽到緋巖解釋這只是正常的自然現象,昆塔斯又平靜了下來。緋巖發現,突然出現的這兩個人,雖然好像一副什麼都沒見過的樣子,但是似乎也僅僅只是沒“見”過而已,相反對於雷雨的形式和成因,兩人倒是十分清楚。
“原來這就是雷和雨……”溫迪站在洞口,望著洞外如瀑的暴雨,自言自語道。
緋巖提醒昆塔斯,不如趁著大雨將水袋灌滿,起碼下一個星期的飲水問題不用擔心了。
翌日清晨,雨過之後,叢林中冒出了各種各樣的小蘑菇,溫迪為此而興奮不已——據說她所居住的地方,也可以吃到類似的東西。溫迪迫不及待地想要採幾株蘑菇改善幾天來的伙食,不過被昆塔斯制止了,畢竟三個人都沒有經驗確認究竟哪種蘑菇是可以食用的,為了享一時口欲而在荒山野嶺中毒,顯然是得不償失的。
就在三人同行的第十天,終於來到了森林的盡頭,時值傍晚,站在山坡上向西方遠眺,橘紅色的夕陽下,隱約可以看到遠處的燈光。
終於逃出來了!緋巖在心中暗自吶喊道。早已令人厭倦的山中生活,竟然真切的離自己遠去了,緋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幕已經幻想了很久很久,而眼前就是他三年來夢寐以求的世界。那些曾經嘲笑過我的傢伙,那些背棄我,虧欠我的傢伙,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那個人,他帶著新的名字回來了。這一刻像個莊嚴的儀式,血色的夕陽就是一切的見證,劍客緋巖的復仇之路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先甩掉這兩個麻煩的傢伙。
當夜,三人在山坡上度過這趟行程的最後一晚。緋巖如往常一般,和兩人談論著進入城鎮之後的計劃,新鮮的草莓和應季的各式料理,十日來相互扶持的同行經歷,已經讓昆塔斯和溫迪慢慢消除了對緋巖的戒心。三個人最終在令人激動的話題過後進入了夢鄉,昆塔斯和溫迪猜不到,只有緋巖是在裝睡。夜深之時,緋巖輕輕起身,從熟睡的昆塔斯身上解下了自己的長劍。
緋巖走出露宿地,忍不住回身望了望帳篷和偎在樹邊的昆塔斯,靜靜地注視著,似乎是在告別,似乎也是在訴說著“後會有期”。他驀然轉過頭,頂著繁星,消失在寂靜的夜色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