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終於完成了《重返未來:1999》這次的 2.6 版本主線故事《瘋癲與文明》,可以說這次的敘事水平保持了 2.3 版本以來的水準。而在故事之外,最令我動容的是深藍互動在這個版本中表達的對 20 世紀拉丁美洲文學的致敬和懷念。如果你是一個拉美文學愛好者,幾乎時刻都能發現製作組在各處埋下的小彩蛋。經歷了 2.2 版本的滑鐵盧之後,深藍終於能夠謙卑且耐心地認真瞭解和審視這座和我們一樣同為「南方」的大陸,這片「既遠又近」的土地。
這篇文章不討論任何的劇情內容,只是簡單按章節順序總結一下主線中出現的對拉美文學的致敬。由於我還沒有開始虛構集的角色故事,因此不包括這一部分的考據;另外,由於我個人的知識水平和閱讀量有限,特別是閱讀博爾赫斯的作品比較少,能注意到的彩蛋和致敬也是有限的,因此不免有大量疏漏乃至錯誤,還望包涵。
虛構集
虛構集的大量元素來自智利作家羅貝託·波拉尼奧,包括智利聖地亞哥的出身、在墨西哥的經歷、標榜自己為「本能現實主義者」等等。

角色名取自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虛構集》(Ficciones),收錄了包括《小徑分叉的花園》等博爾赫斯最知名的篇目。
角色的外文名 Recoleta 來自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名——著名的雷科萊塔公墓(Cementerio de la Recoleta),也是博爾赫斯幾首詩歌的主題。
虛構集的生日為 7 月 15 日,這一天是波拉尼奧的去世的日子。
虛構集對桌面遊戲的興趣,可能來自波拉尼奧小說《帝國遊戲》(El Tercer Reich)。
虛構集的「初遇」語音提到的「躲在大學洗手間裡兩個星期的經歷」,出自波拉尼奧的中篇小說《護身符》(Amuleto)中女主人公的經歷,故事背景為 1968 年的墨西哥城特拉特洛爾科事件。
「箱中氣候」語音中的「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出自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情節;「利馬籠罩在如霧的細雨中」則是秘魯首都利馬的典型天氣,如果要找一個文學出處的話,它是塑造了巴爾加斯·略薩小說《酒吧長談》傷感氛圍的重要元素之一。
「致未來」語音中的「詩人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寫詩,而是『一直過著詩人的生活』」,應該來自波拉尼奧的訪談:
二十歲的時候,讓我感興趣的不是寫詩,因為我那時也寫詩(實際上,我那時只寫詩),我想要的是活得像一個詩人,即便到了今天我都講不清活得像詩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無論如何,我的主要興趣是活得像個詩人。對我來說,身為一名詩人意味著得是革命性的……(羅貝託·波拉尼奧《波拉尼奧:最後的訪談》)
「擇選至終的儀式」語音「那條通向特隆的路」中的「特隆」出自博爾赫斯短篇小說《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
「釋放至終的儀式」語音「在迷宮的集合中 再一次,放下一切」,「再一次,放下一切」來自波拉尼奧 1976 年發表的《再一次,放下一切:現實以下主義第一宣言》,是「現實以下主義」運動的宣言,也是波拉尼奧對布勒東的超現實主義宣言「放棄一切」的戲仿。不過,波拉尼奧的「再一次,放下一切」原文為「déjenlo todo nuevamente」,遊戲語音中為「suéltalo todo una vez más」。
阿萊夫: 顯然,角色名來自博爾赫斯最著名的小說之一《阿萊夫》。另一個人格「梅林」則取自亞瑟王傳奇中的魔法師之名。
第一章:開篇

虛構集稱在庫埃納瓦卡做守林員時,認識了來自墨西哥超現實主義派的詩人:可參考波拉尼奧《荒野偵探》的開頭。
和虛構集一起從布宜諾斯艾利斯來到烏斯懷亞的兩個旅伴,分別名為潘喬和瑪利亞,二者均取自波拉尼奧《荒野偵探》中的人物名。瑪利亞提到的她的「姨媽胡麗婭」,應該是化用了巴爾加斯·略薩的愛情自傳小說《胡利婭姨媽與作家》。
2.6 版本的故事舞臺「科馬拉監獄」(Comala)的命名,取自最偉大的拉美小說之一、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中故事的發生地,這是一片死去的幽靈與活著的人共同生活的土地,是分不清生與死的邊界的遺忘之地。小說中虛構的「科馬拉」靈感則來自魯爾福的故鄉,墨西哥哈里斯科州薩約拉城旁的小村子阿布爾科。魯爾福曾經回到故鄉,發現原來有七八千人的村莊只剩下一百五十幾人,厚厚的青苔和瘋長的野草佔據了空無一人的房屋。
第三章:歲月遺忘之地
獄卒的形象是一隻美洲豹,或取自巴爾加斯·略薩小說《城市與狗》中人物的綽號。
第四章:科馬拉流浪記
虛構集創作的小說《理性家族的崛起與衰落》的故事發生地「阿馬爾菲塔諾」,取自波拉尼奧《2666》人物名;「趕驢人幽靈」的人物形象則來自於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
暗色帶編織·卷一

「重返暗夜之旅」:取自波拉尼奧短篇小說集《重返暗夜》

「《敘事人》發表那一年」:巴爾加斯·略薩小說《敘事人》(El Hablador),發表於 1987 年。
第五章:美洲神話

阿萊夫的人格之一「理想家」,是科馬拉監獄的文學結社「美洲詩社」的領袖,也是「本能現實主義」運動的成員。「本能現實主義」(realismo visceral)是波拉尼奧小說《荒野偵探》中虛構的文學運動,其現實原型則是波拉尼奧和墨西哥詩人馬里奧·聖地亞哥在 1975 年發起的「現實以下主義」(infrarrealismo)。
南方也存在:這一部分的內容可以參考《從馬爾克斯到略薩:回溯「文學爆炸」》一書,書中對拉丁美洲六七十年代的「文學爆炸」做了詳盡的記述。

「新的『哥倫布』」卡門和卡洛斯:指西班牙的文學代理人 Carmen Balcells 和 Carlos Barral。二人創立了福門託獎(Prix Formentor)和簡明叢書獎(Biblioteca Breve),並通過 Seix Barral 出版集團將拉美小說引入歐洲。在 60 年代,簡明叢書獎曾五次頒給拉美作家。

「軍事學院的醜聞」:指巴爾加斯·略薩小說《城市與狗》,獲得 1962 年西班牙簡明叢書獎,被認為拉開了拉美「文學爆炸」的序幕。小說以發生在秘魯的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院的醜聞開幕。
「豬尾巴男孩」和「颶風」:參考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的結尾。
「文學的外交官富恩特斯」:指「文學爆炸四主將」之一、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出身於墨西哥的外交官家庭,曾擔任外交官職務。另外,在推動「文學爆炸」的濫觴上,富恩特斯也算得上「文學的外交官」:
他是第一個通過自己在全球的文學代理人來控制自己作品的翻譯與出版、第一個被美國評論家視為一流小說家、第一個與歐美大作家建立牢固的私人友誼的拉美作家。當他看到多諾索的《加冕禮》之後,給後者寫信說: 「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這本小說,而且沒有翻譯成其他文字,我覺得這很荒謬,請你把書寄給我在紐約的文學代理人。」幾個月後,他告訴多諾索: 「祝賀你,兄弟,艾爾弗雷德·諾夫——美國最大的出版社,接受你的書。」 在富恩特斯之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科塔薩爾、多諾索等拉美小說家才開始有意識地加入國際文學出版市場,比如尋找文學代理人,參選各式各樣的國際文學獎,選擇外語譯本的出版社,同文學代理人討價還價,開始頻繁的國際旅行(演說、參加首發式)……(滕威《那個既遠且近的大陸和時代——從卡洛斯·富恩特斯說起》,《南風窗》2012 年第 14 期)
「『像孩子一樣講話』的科塔薩爾」:指「文學爆炸四主將」之一、阿根廷小說家胡利奧·科塔薩爾,不同於其他三位作家主要書寫社會現實和長篇小說,科塔薩爾更偏好幻想題材和短篇小說。
「馬里奧和加博是領軍人」:馬里奧指(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加博則是對(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暱稱。
「將對方的前半生寫入博士論文」:指巴爾加斯·略薩的博士論文、研究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及其創作生涯的文學批評專著《略薩談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中文版已於 2024 年出版)。

「一位古巴詩人的二次入獄與自我反省」:指 1971 年的帕迪利亞事件。古巴詩人帕迪利亞(Heberto Padilla)因被卡斯特羅政府指控進行「顛覆活動」而入獄,歐洲和拉丁美洲的眾多知識分子,如薩特、波伏瓦、桑塔格、瑪格麗特·杜拉斯、巴爾加斯·略薩、科塔薩爾、富恩特斯等聯名抗議,要求古巴政府釋放詩人。在被囚禁 38 天后,帕迪利亞在公眾面前進行了漫長的自我批評。從此,拉美作家對於曾經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古巴革命的態度開始出現分歧,加西亞·馬爾克斯堅持支持革命政府,併成為了卡斯特羅的朋友;巴爾加斯·略薩對左翼革命希望破碎,轉向右翼;一向對政治冷漠的科塔薩爾則爆發了巨大的政治熱情……帕迪利亞事件使得「文學爆炸」的火焰走向熄滅。
「一記再無解釋拳頭」:指巴爾加斯·略薩向加西亞·馬爾克斯揮出的「世紀之拳」,標誌著兩位作家的分道揚鑣,也是「文學爆炸」最後的迴響。自此之後,兩位作家老死不相往來。
「軍政府的獨裁扼緊了後爆炸時代的咽喉」:指 1973 年智利的「9·11」事件(皮諾切特政變),以及智利、阿根廷、烏拉圭等拉美國家再次進入軍事獨裁時代。
「美洲詩社」成員的名字
- 羅貝託(Roberta):來自智利小說家、詩人羅貝託·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
- 奧克塔維奧(Octavia):來自墨西哥詩人、1990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
- 胡利奧(Julio):來自阿根廷小說家胡里奧·科塔薩爾(Julio Cortázar)。
- 何塞(José):來自智利小說家何塞·多諾索(José Donoso)。
- 加西亞(García):取自哥倫比亞小說家、1982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ía Márquez)。
- 愛德華多(Eduardo):取自烏拉圭記者、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aurdo Galeano),《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的作者。
- 巴勃魯(Pablo):取自智利詩人、1971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第六章中,十四行詩稱他「能一眼辨認出那些最適合釋放神秘術的詩句」。
第六章:生者的幻影

加西亞提到的「alter ego」(另一個我)是波拉尼奧最常用的小說創作的手法之一,將現實存在的人寫入書中,從他的好友到他的對手,甚至他自己。波拉尼奧最常用的自己的「alter ego」是「阿圖羅·貝拉諾」(Arturo Belano),這個人物見諸於他的許多作品,有時是第一人稱,有時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

理想家稱要出版一本科馬拉的《美洲之家》(Casa de las Americas)。《美洲之家》是古巴革命後創立的文化機構推出的同名刊物,旨在增強拉丁美洲人民的政治、文化聯繫,是文學爆炸的重要策源地。

理想家稱「我們是最後一代擁有神話的拉丁美洲作家」(la última generación latinoamericana que tuvo mitos)。忘記這句話是波拉尼奧的自況還是其他人評價波拉尼奧的了。
暗色帶編織·卷二
德洛絲:「那些盤根錯節的魔鬼涎呈現出一種相互聯結的構造」:《魔鬼涎》為科塔薩爾短篇小說,收錄於短篇小說集《南方高速》。
第七章:激情與譫妄

奧克塔維奧與理想家的對立,可以參考《荒野偵探》中,墨西哥文壇由奧克塔維奧·帕斯等老一代詩人把持,為了反對帕斯,阿圖羅·貝拉諾(波拉尼奧的「alter ego」)和烏利塞斯·利馬(墨西哥詩人馬里奧·聖地亞哥的「alter ego」)發起本能現實主義運動的故事。
「族長、鬼魂和種植園故事」則是文學爆炸時期最多被書寫的主題:獨裁者、魔幻現實主義和跨國資本主義。

《孤獨的迷宮》為奧克塔維奧·帕斯雜文集,帕斯在書中探討了墨西哥的民族性、西班牙語文學等主題。
第八章:蛛絲網

「巴比倫之骰」的概念化用了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巴比倫彩票》中「巴比倫彩票」的概念。小說中的巴比倫人用彩票決定他們的命運,「尊重偶然性的決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驚恐,但從未想到要調查其撲朔迷離的規律和揭露規律的旋轉星體。」
第十一章:先知、宇宙、造就

囚犯Ⅲ(何塞)稱要寫《科馬拉監獄親歷記》,是對智利作家何塞·多諾索《「文學爆炸」親歷記》的戲仿。多諾索雖然與「文學爆炸」作家同屬一代,創作時間也與「文學爆炸」重合,但他並不把自己劃入「文學爆炸」作家的群體:
我寫過一本關於爆炸文學的書,區分了誰屬於、誰不屬於爆炸文學。我有意識地不把自己劃入這一流派。儘管我認為,實際上爆炸文學的歷史就是我的自傳,但總而言之,不要把這件事看得過分重要,過分嚴重……屬於爆炸文學的作家是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科塔薩爾、富恩特斯……我是個模仿者,完全是個模仿者。(何塞·多諾索《汙穢的夜鳥》段若川代序,時代文藝出版社,1990 年)

「護身符」來自波拉尼奧小說《護身符》(Amuleto) 。
第十六章:鏡子與面具
章節標題出自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鏡子與面具》,收錄於《沙之書》。

「有別於之前的兩千六百六十六個問題」:取自波拉尼奧小說標題《2666》 。
第十七章:往昔的幽靈

「原來天堂還真長得跟圖書館差不多」:博爾赫斯曾設想,天堂一定是圖書館的樣子(博爾赫斯詩 Poema de los dones)。




《荒野偵探》中的本能現實主義和現實中的現實以下主義,均發起於 1975 年的墨西哥,而隨著它們的旗手(阿圖羅·貝拉諾 / 羅貝託·波拉尼奧)在 1977 年離開墨西哥、前往歐洲,反叛的文學運動也走向終點。
一開始意識到深藍要做一個致敬波拉尼奧的角色,我是質疑和擔憂的,害怕會是一個貼著「本能現實主義」標籤的扁平人物。在劇情的開始這種擔憂還是在不斷增加,為什麼本能現實主義會出現在 90 年代初?為什麼會出現在跟墨西哥隔著一整個大陸的烏斯懷亞?深藍到底有沒有做好考據,還是說只是在附庸文學?
很多問題都隨著故事的推進有了答案。到最後,完成了所有的劇情,我想,如果是波拉尼奧本人,應該並不介意自己的「alter ego」出現在這樣的作品中。就像他曾在筆下創造了許多人的「alter ego」一樣,就像他的「alter ego」也出現在其他人的小說,例如他的好友、西班牙作家哈維爾·塞爾卡斯的《薩拉米斯的士兵》中一樣。波拉尼奧稱他的全部作品都是獻給他那一代人的情書,而 2.6 版本又何嘗不是深藍獻給拉美文學、獻給文學愛好者的一封情書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