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物由精美绝伦的银鎏铸就,牵引着灰霾熏鼻的雾霭,犹如迷失在自身轨迹的彗星般,忽隐忽现。烟尘在阿克塔的鼻腔间弥漫,他轻揉鼻翼,将思绪从手抄本上抽离开来。
阿克塔的耳畔响起沉闷的敲击声,而痛觉却姗姗来迟:划过他的肩胛骨,尖锐而刺痛。
“集中精神,孩子!”洛特雷克牧师训诫道,将手杖收回背后交叉的手上,阿克塔转过头来,愤懑如火般在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熊熊燃烧。
洛特雷克牧师仍在教堂的长椅间无止境的徘徊着。
阿克塔低声咒骂,再度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书页,这实在荒谬,他已然年满十九,乃是一位准侍僧,一个成年人,却仍被一尊古老的石像鬼视作孩童。
阿克塔对老牧师的双手深恶痛绝,那双泛着阴森幽灵般苍白的手,薄如其指节间撕裂的纸箔,留下斑斓鲜艳的生命烙印,点缀在他递给学生的斑驳羊皮纸书籍上。
塞尔芮尼乃是神赐之地,他父亲常说,此乃有价之士得以浸润青春茁泉之福地,洛特雷克何以谢绝此等厚泽?
更为重要的是,为何阿克塔必须倾听他的教诲呢?
“此乃传统,阿克塔。”他的父亲未待阿克塔反驳,便向他娓娓道来贵族的法则:“长子献主君,次子忠臣下,幼子归尊主。”
阿卡特的长兄,在他还未能铭刻下那些珍贵回忆之前,便已远赴他乡。他被委以辅佐行星物流副臣的重任,这是阿克塔的曾祖父与数代前贵族头衔的世袭者间共同商定的职责。
阿克塔从未艳羡过他的生活,尽管其中缘由仅仅在于,长兄参与家族晚宴上的机会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源于主君远赴广袤草原驰骋狩猎之时,或在他秘密造访地下城市的幽暗角落之后——听起来他的哥哥似乎也必须如他一般,需要处理同样繁重的文书抄写工作。
然而,他的二哥特洛,无疑有着令人敬佩的阅历,他追寻着人生的意义:身为行星护卫,誓为星球安宁。
阿克塔听得如痴如醉,他的兄长洋洋洒洒的述说着他们的训练,这磨砺使得他更为锋利、强大和勇敢。他描述着如何越过朦胧的模糊界限,深入暗无天日的地下深渊,缉拿那些污秽不堪的走私者,终止他们的罪恶交易。
阿克塔曾较胞兄更为强健,然而,在经过化学疗法的改造之后,胞兄却较他更为伟岸,纵然仅比阿克塔年长两岁,他的身高却早已超越他们的父亲,足足高出一个半头。
然而此刻,阿克塔却深陷幽深潮湿的教堂内,第十次遵照帝国的旨意,抄写神圣的经文。
他能默诵这个故事,倒背如流,无论何时何地。
他和他的兄弟,每在安然入睡之前,总会央求照料他们的保姆讲述这则故事,至少在特洛初生腋毛之前,他对此乐此不疲,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对这些充满童趣的故事心生抵触。在这之后不久,阿克塔也开始生出腋毛,却依然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
有时,当特洛在外与同学们嬉戏玩耍之际,他便会请求保姆为他讲述这则故事。他会将头轻轻倚在她的肩上,而她则安然端坐于轮椅上,鬈曲的灰发轻拂过他的脸颊,伴随着她的叙述,他会将故事的每一个字句默默颂读。
这便是他们最常听的故事,勾勒出世界的诞生。如今,他在亲手誊写的书籍中再度邂逅了它,它以图文之美娓娓道来,即为懵懂稚子,亦能豁然领悟。
羊皮纸已显斑驳,墨水亦已褪色,但图画依旧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昔日曾有一方世界,”保姆总是这样开始讲述:“其间苦难无处不在。”
纸上空无一物,凄冷的灰色圆圈,仿佛画布上的空白,如此完美无瑕。
“吾等之主,自其璀璨辉煌的王座之上降世于尘寰。”
那是一抹光华璀璨的身影,自天国降落,长发犹如缥缈的辉芒,华美的光环萦绕其身,将他那无暇的面容照耀得更为绚烂。
“祂降临于世,带来恩泽,赐予所有人无尽的富饶。”
金色的光辉自苍穹之上洒落,照亮了象征着塞尔芮尼的四种神圣祭品:一束青草,一把打谷刀,以及两盏仪式杯——一盏盛满清水,另一盏则盛满了满利普斯树液。
四种祭品,被四只手臂握住。
父亲曾经告诫他,救世主应当仅有两条臂膀,然而保姆所描绘的,却是逐渐为信徒所接受的异化形象。
“如果黑暗降临,他将回归我们。”
那尊巍峨的雕像矗立于寰宇之巅,身披塞尔芮尼彰显帝皇之尊的甲胄,浸染着为国王与帝皇独有的色泽。
深邃的,帝国的紫色。
二
暮色降临,草木低语。
年少之际,塞西莉亚便熟谙了这片绿茵的言语,那时的她,稚气未脱,却已拥有了适龄的身型、力量与学识,足以操作农业器械或管理灌溉系统。
她总在夜晚之际悄然潜出,抓住那珍贵的睡眠时间,卧于繁茂的田野边缘。蓬蒿葳蕤,漫山遍野,亦如墙般高耸,木叶妃红,坚韧如线缆,宽阔似头颅,随风婆娑,她倾听着萋萋芳草的窃窃私语。
它叙述着,那些在其怀抱中安享生活的生灵,在远离尘嚣之地,游人在此可望见繁星闪烁。
据她祖父所言,草的生命无穷无尽,自此蔓延至彼,又回归原初。她从未亲眼目睹过地平线,甚至未能穿越那片朦胧的雾霭,但草告诉她,老人的话是对的。
它呢喃絮语,诉说着收割者的故事,那宏大的机器在绿野之上留下了数英里的伤痕,切割着新生与旧岁,这伤痛重塑了其韵律,时而虚弱,时而惊惶,时而愤怒。
它低语着水,那些绵延数千英里的灌溉管道,源源不断的将丰沛的养分注入干涸的土地。
她的堂兄索尔,曾为管道维护工作担有重责,他从滑翔机上监测管道状态,借助修补过的望远镜确认线路是否完好,并将结果报告给基地,以便相关人员进行修复。
祖父曾说,索尔生来即为飞行员,于是她自幼便深信命定之说:当孩提呱呱坠地,浑身湿漉,啁啾啼鸣之时,帝皇便以其无垠的智慧,端详亿万帝国的新生婴孩,为他们在啼声中赋予未来的使命。
当她向祖父谈及此事时,他笑了,说实则不然,但她却心生疑窦。
至今她仍心存疑虑。
在阳光未曾照亮索尔归途的那个日子,她向草询问起他的近况。
她想知道,是否是那些翱翔的怪物掳走了他——那些悬停于空中,躯干上布满眼睛,扁平曲折的怪物——抑或是他遭遇了低空俯冲的轰炸机,三尺长的喙撕咬他的脊椎,抛入松软的土壤之中。
又或者,滑翔翼不堪重负,翅骨断裂?地下城市的机械师们竭尽全力,然而资源终究有限,来自上方的供给往往残缺不堪。
或者,他只是意外坠落,飞行的喜悦让他丧失了神志,断送了他的生命?她向草道出了诸多猜测,但草却无动于衷,继续唱着自己的歌。
它以窃窃私语,讲述着城市的隐秘。这座城市嘈杂而喧嚣,蒸腾如烟,喧嚣如钟——那是一道难以磨灭的斑驳,烙印在纯洁如脂的肌肤上,是为恶疾所玷污。
它渴望吞噬整个城市,正如白血球吞噬癌细胞一般,将病灶一扫而空,直至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风吹草浪的柔声。
然而此刻,它只能围城而过,割而复生,它推攘生活其上的小生命向上攀爬,直至超越云巅。她不禁好奇,它们能否在那里窥见帝皇的辉光。
是的,草一直在低语,她也一直在聆听,但今晚——今晚却有别于往常。
今晚,它直白的朝她倾诉。
她能从位于炼油厂地下三层的居所,透过冷硬的铁渣和柔软的泥土听见它的声音。临睡前,它唤醒了她,将她从简陋的床铺上拉起,挑逗她掀开破旧的毛毯,引领她越过沉睡的同事们。
她沿着年轻时走过的路,穿过标志着下城区边缘的路障,越过正酣睡的打谷机,来到草海的边缘。
她静立片刻,轻抚柔韧的草茎。
这草长势繁茂,饱满待收。昔日,它必遭割刈,利刃斩断根系,堆积于收割机之下,犹如凶猛甲虫之腹腔。
之后,地城深处的炼油厂中,草叶将被研磨、粉碎和精炼,炼油厂的烟囱喷薄出淡紫色的烟雾,草叶被分解为基本元素——一种甜腻的香气,与天际云层同色,遮蔽了天空。
一切终了,草已非草。它变得浓稠,刺鼻,如同腐烂瘀伤的紫色——化作赋予这世界意义的药物。祖父说,此药可使人重返青春,身处云端之人甚至为其撒谎、欺骗,乃至杀人。
她不解,何以至此,他们为何不直接来到这里?此处草叶丰盈——足供众人享用。
她被柔声低语轻轻唤回,步入绿野深处,摇曳的绿叶将她环绕,每一片都如一人半高。
城市就在她身后,她深知它的壮丽,然而雾霭使其迷离。恍惚间,她渐感所在飘渺,雾气轻拂鼻尖,流过咽喉,在肺部萦绕。
她深吸一口气,寻觅能让心跳平复的呼吸。
草于她耳畔低语。
平静,它轻声说,她再次呼吸,感觉胸腔处的急促节奏逐渐舒缓。
向前,草说,她迈步,拂开柔软的叶子,步入那片完美的粉红之中。
继续前行,就是这样,草鼓励道,语气宛如母亲对婴儿的安抚。
你已近在咫尺。
她已近在咫尺,无需草木告知。
虽为冽风雾霭所遮蔽,她仍能听清雄浑之音,歌者齐声高唱,还存有一丝共鸣——鼓点,那是草原上游荡狼群的皮毛,紧贴于管道或打谷机引擎所塑造的音律,而在这一切之上,她还能听见草的私语,它引领着她迈向未来的方向。
时机已至。
她拨开繁茂的枝叶,窥见一个深不可测的坑洞,这是一处大地的深邃伤口,足以容纳千人。已有数百人站在那里,聚集成群,围成一圈,站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台阶之上。
她驻足于这个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边缘,望着人们接踵而至:饱经风霜的收割者、面色苍白的洗衣工,以及炼油厂的工人。
即使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也能察觉到,许多人皮肤泛紫,头发稀疏,这正是她祖父归咎于常接触草所招致的独特反应,源于其中所含的化学物质。
她从熙攘的人群中捕捉到了熟悉的脸庞。有多伦,她儿时的玩伴,她们曾肩并肩嬉戏,直至成年后投身于草场,任其吞噬。还有庞特,零散商人,时常伙同他人秘密盗取打谷机或下城管道的部件,以此换取少量的提炼草汁。
她那些热爱冒险的朋友曾说,这种毒品能让人感觉年轻十岁,但她亲眼见证过药效褪去的煎熬——头痛欲裂、记忆丧失,肌肤紧绷至眼周有撕裂之虞——因此她决定敬而远之。
然而,此夜众多陌生者,如浪潮般涌来,汇聚于绿草如茵之地,其因何在?
他们是否也在梦境中被唤醒?他们手中紧握着各自行业所必备的工具:锋利的刀刃、扳手、钳子与沉重的铁锤。她不禁怀揣着一丝冷漠的同情心推测,或许他们才刚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还没顾得上归返床榻或宿舍,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洗,便匆忙踏上了草地之行。
众人皆沉于缄默,褪去繁杂,目光聚焦于中心舞台,那里正演绎着奇观之剧。
舞台是由引擎组件、生锈管道和似乎是从打谷机上盗来的陈旧铁板搭建而成的,她终于寻到了鼓点之源:四位巨人,身高与她穿过的草丛相当。他们身披斗篷,面容隐于深沉黑暗,挥打着白骨制成的巨鼓,随着每一次敲击,她注意到他们的皮肤都被粗糙绷带所缠绕。
她察觉到其中一位鼓手——似乎是他们的领袖——有三只手臂。
舞台中央,一袭长袍之人,宛如鼓手,它头戴兜帽,双手隐于飘逸袖袍当中。它于静默中悄然站立,不动声色,令人为之倾倒,而后,一只手自袖间缓缓探出,止住了鼓声。静谧之中,尽管她与陌生人并肩站立,周遭是千百居民,但草的低语依然清晰可闻,只因众人全神贯注。
“我的兄弟姐妹们。”舞台上的身影道出,宛如涓涓流水,流入塞西莉亚耳畔,犹如心中回响,仿若草木低语,引人聆听。
“我们被告知,帝皇庇佑众生,他端坐于遥远泰拉的黄金王座之上,守护祂的臣民,体恤我们的劳苦,抚慰我们的伤痛,愈合我们的创伤,我们深信这世界为帝皇所爱,我们的收获皆属于祂,我们亦属于祂。”
“我们耕耘、浇灌、收获、施肥,将丰硕的果实送往繁华的都市,然而,我们的努力却在无形烈日下腐烂,大地无言,帝皇无应。”
那身影继续诉说,声音婉转高亢,言语铺陈。
“审视自己的内心吧,我告诉你们早已明了的事实:我们并非泰拉的帝皇所属——”它稍作停顿——“因为,帝皇已死。”
待舞台上的身影倾吐之际,赛西莉惊愕于这番高深莫测的言辞和隐含的话中之意,她的手猛然掩唇,胃部翻江倒海,如同从天坠落的滑翔机。
此举无疑是对她所灌输信仰的严重亵渎,流露出异端的色彩。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周遭的人群竟对此无动于衷。他们或静立无言,或唇齿紧闭,或轻微摇晃,都仿佛陷入到某种恍惚之中,刀剑、斧锤和棍棒无力的垂在身旁。
“我们是被毒害的族群,”那身影继续道,“我们生于云下,劳作于云下,死亦于云下,我们耗尽生命供养那些云上之人,我们被切割、刺伤,窒息、畸形,而大多数人永远也无法触及天空。”
黑暗中,那身影双臂向上,夜幕下的薄雾泛起灰白的光泽——仿佛一个铸塑的泡沫降落在露天剧院上。
“然而我已见过星辰,救赎之望尽在其中,我们可以携手探寻,共破蒙蔽视野的云霄,我们应得这个世界,应得这片天空——”此刻,双臂高举,修长而柔韧,露出粉红的皮肤——“我们应得星辰!”
人群爆发出洪亮而齐整的呼声,随后那身影再度发声。
“唯有星辰间方能寻得救赎,帝皇已弃我们而去,然而,欢呼吧,因为有一位更伟大的主宰正崭露头角,将祂取而代之,我们将挣脱云层的束缚,将这个世界据为己有!”
身影仰首,面纱滑落,塞西莉亚看清了这嗓音的主人。
她的肤色宛若炼油工人的污红,然而,不同于工人们的疲惫身躯、黯淡眼神和松弛皮肤,她是塞西莉见过最美的生物,她的肌肤如发光般完美无瑕,翠绿的眼睛在无发的头上熠熠生辉。
塞西莉亚将追随于她,服从于她,愿为她奉上生命。
“今夜,塞尔芮尼之子们,”舞台上的光之使者宣告道:“让我们为未来而战,夺回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