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是很早之前就選好的,出發則是臨時決定的。
我在旅遊行業工作已經接近九年,可是去一個地方要玩什麼,要怎麼玩,我依舊沒有頭緒。更多的時候,我只是接到一個來自上級的指標派遣,然後在接下來的一整年裡就圍繞著這個數字轉圈。
在具體的工作內容中,我們說得最多的是:量化。指標量化,資源量化,體驗量化,感受量化,投訴量化......
而在公司內部,我們也被逐一量化:效率量化,潛力量化,價值觀量化,溝通量化,個人家庭量化,生活量化......
最後,所有的量化都將體現在我們的工資上,而對於資本與股東,股價與分紅將會是對他們的量化。
為什麼去鎮江?
她說:在我們附近的南方城市中,鎮江這個地方飲食風格和北方相近,麵食多,還產醋。
江邊自行車
北固山的景區入口張貼著“三山一渡”的遊覽示意圖,以北固山為起點,乘船去焦山,再乘船去金山,最後步行去西津渡,這樣的路線規劃將會構成一個完美的三角形。這是一種職業本能:我們經常會把“不走回頭路”掛在嘴邊。這是一個衡量我對於本職工作是否專業的基本指標。
對於北固山我沒有留下什麼具體的印象,景區內的必打卡是什麼,從出了景區就全部忘記了,大概還留在腦子裡的就是它的反差:名字叫做山,體量卻好像一個公園。
我們向北走出五百多米去北固灣碼頭乘船。正是端午節,遊人卻不多,車也很少,我們看見了碼頭,但是沒有看見幾個人。
到了跟前,江水靜止,江船趴在碼頭內。木製的小屋裡看著有幾個人,一條黑狗臥在門口乘涼。
船最終沒有乘上,我們沿著江邊的綠道步行去焦山。半路上掃開了兩輛自行車,沿著江邊的馬路騎向焦山。
焦山向北望
“你聽清江邊大姐說的是什麼了嗎?”我們騎自行車的時候習慣戴著耳機,一前一後的聊天。
“她不是讓大黑狗向我們問好嗎?她對大黑狗說:問哥哥姐姐好。不過那個大黑狗在乘涼,我們肯定打攪到它了。”
“是嗎?我倒是沒有聽清,但是她挺喜歡和人聊天的,看起來很溫和。”我想起以前有一個從外地來的乙方到公司拜訪我們,工作上的事情談完之後我們出去吃飯聊天,聊起了這個乙方從前在南方工作的經歷:這邊一點也不習慣,沒有面條可以吃,街上的人走路太快了,我都感覺是被他們推著走的。你在這邊這麼多年習慣嗎?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江面行船
我繼續說道:“想想也好奇怪呀。我以為那個大姐是碼頭上的人,即便不是,坐在售票亭的門口勸我們不要乘船,建議我們去步行或者騎車也不太好吧。”
“那有什麼不好的,你沒看到亭子裡的大叔在睡覺嗎,你沒看到那幾條船趴在船港裡不想挪窩的樣子嗎?”
上班的時候我經常會去訓斥我的乙方:你們為什麼要改客戶的需求,顯得你們聰明嗎?為什麼就不能按照客戶的需求一板一眼去做呢?他們願意花錢,他們願意走那個冤枉路,你就讓他們去唄,懂不懂什麼叫客戶體驗?就是客戶要什麼就給他什麼,你管他們那麼多幹嘛,現在好了,你還得去給客戶證明你的改動是為了他們好,沒有交付的東西你怎麼證明?客戶說你們擅自更改我看你們怎麼辦。
江邊其實沒有什麼風景,就是一些樹,一些江水,還有一條人造的綠道。
我已經放棄了“完美三角”。今天這樣就挺好的,不去糾結今天一天能不能走完三山一渡,也不去想每一個景點裡的必打卡是什麼,更不用去貫徹“來都來了”的中心思想。我已經在想一會要騎車去金山了。
焦山小橋
誤闖貓家
一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還在堅持第二天一定要在10點之前抵達西津渡,因為我們購買的是“鎮江一日轉轉卡”,至少要在24小時內走遍三山一渡,西津渡裡的幾個收費景點是我們還沒有去的地方。
從酒店步行去西津渡只要半小時。向西拐入寶蓋路之後,我們就快要忘掉時間了。
兩旁的樹木很高大,向中間聚攏把馬路完全蓋在了樹蔭裡。兩邊的房屋老舊,屋簷下的桌子板凳散亂一地,商鋪們的招牌可有可無,路上的車輛隨意穿行,行人過街也好像散步一樣清閒。這裡就好像是另外一個次元,街道外吵吵嚷嚷,可是一旦進了寶蓋路,世界就安靜下去了。
小徑,小樹,短石階
很早之前我們還在蘇州的時候,一次去老城區玩,街道狹窄,人群和車流混在一起,可是我們一拐進街邊的一座小廟裡,人聲沒了,車聲消失了,連著自己浮躁的心也不再跳動了。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清淨地”,可惜我忘記那座小廟叫什麼。往後因為工作原因,我去過許多名山名寺,那樣令人心跳消失的“清淨地”也再也沒有尋找到過。
上學的時候我對“熵”很著迷。這個東西很奇怪,可以用物理去解釋,可以用社會學去解釋,甚至可以用心理學去解釋。我痴迷它,是因為最後我認為它是一個“有序的混亂”。表象上它是混亂無序的,實質上卻體現著混亂的規律,或者說是混亂也需要一種有序的規律或者法則才能實現混亂。就好像你能從自己雜亂的桌子上準確地找到自己要的東西,但是桌子一旦收拾整潔就找不到了。
眼下寶蓋路就是一個大大的熵。
飛鳥穿行
“我們拐進去吧。”我早就看出來她想要拐進路兩旁更窄的小巷裡去了的心思。我腦子裡想著的10點之前抵達西津渡也有所動搖。
巷子裡其實什麼都沒有,但也什麼都有,這是當地人生活的老地方。狹窄的道路,剝落的牆壁,透過沿街的窗戶可以一眼看到屋子裡的全部。有時候我們給客戶做一個行程規劃時,喜歡用“一眼千年”諸如此類的詞語句式,一方面體現這趟行程的主題,一方面來襯托此次旅行所帶有的時間感與歷史感,再加上一些專業詞彙,來凸顯我們的專業性。如果你要問我怎麼解釋“一眼千年”?我會告訴你:這個景點是起源於XXX年,那個景點是XXX曾經光顧過的......滿嘴的大歷史,大事件,好像我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可是透過那個窗戶,我看到的是搪瓷的夜壺,是纏滿布條的搖椅,還有散亂在廚房內的鍋碗瓢盆。這樣的場景就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場景,也是我即將要走進的未來,源於平淡,也要歸於平淡——這是一眼百年。
小徑幽深
以前我們一起討論歷史的時候她給我普及了一個知識點:人類的歷史總是混亂大於和平。在大多數的歷史記敘中,人們總是會側重大的歷史事件的描述而忽略個體的命運。
我認同這一點,只是不明白個體有被記敘的必要嗎?
央視有一部紀錄片,名字叫做《書簡閱中國》便是小人物的歷史。眼前的窗戶便是另外一部紀錄片—《窗口讀中國》。我瞎編的。
在巷子裡七拐八拐,她停下了一塊牌匾下來:快來,你喜歡的大歷史。我走到跟前,上面寫著幾個字:鎮江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史料陳列館。走進去就發現這不過是一所學校的舊址。在靠近門口的地方豎著幾塊石碑,上面寫著這個舊址的來歷以及當年在此讀書的學生們的名字,上面沒有一個我認識的,我也沒有聽過他們的任何事蹟。叫做史料館的房間鎖著門,透過窗戶向裡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從教學樓裡走出來幾個人,他們在打掃衛生,一個大哥去涮洗拖布,我從停在石碑周圍的電動車穿了過去,在教學樓前轉了一圈,出去了。
時間已經完全被我們忘卻了。
小徑兩旁的牆壁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犬類治理,勢在必行。看到這個你就知道這些小巷子裡有多少狗了。
這些巷子裡的倒也不是什麼瘋狗,一個個還沒有我的膝蓋高,只是小時候我被一條瘋狗攆過三回,以至於到現在我看到狗也會下意識的看看周圍有沒有逃跑的路線。這些巷子過於狹窄,逃跑是不太可能了,只有繞道。所以自從進了巷子,我們就沒有什麼規劃了,走到哪裡算到哪裡,直到打攪了“貓貓家。”
小貓世界
貓比我們兩個更害怕。我向前它就躲,我離開它就出。這樣的捉迷藏我們能玩一整天。
從小巷子裡轉出來正好到了西津渡的後大門,這時已經快12點了,西津渡裡的收費景點是沒有什麼指望了。我們跟著人流在街道里擠了一會,又隨著人群爬上了雲臺山,最後在仿古街裡喝了一杯郵局咖啡,拿到了一枚圖章,這個圖章和我們在南京鐘山的郵局咖啡裡拿到的是同一款。
我們從小巷子裡出去的時候看到有一半的小巷子正在修葺,工地連著西津渡。
天空之下小世界
在回上海的高鐵上我翻看著手機裡的相冊,翻到了一張塗鴉,這肯定是一幫小孩子亂塗亂畫的。我小時候也做過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事情能跨過幾千公里的空間距離,也能穿過二十多年的時間距離,我相信,往後還會有小孩這麼幹,也會有大人這麼幹,我現在就有這樣的衝動。
滿牆塗鴉
就在這一瞬間,我聽懂了她說的:小人物的歷史。
小人物組成了大事件的骨肉肌理,小人物成為了大歷史的觀眾和親歷者。牆壁斑駁,繁花越牆,枝繁葉盛,任時間往復遊走,天空之下,自有混亂有序之律,自有鼎沸清幽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