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在做夢嗎?”
浸在漫天煙塵中,吉克喃喃道。
“非也。恐怕,這是敵人的手段。”
歐茲冷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身形卻籠罩在迷霧裡。
吉克想伸出手去,但他根本無法舉起哪怕一根手指。
“敵人的……手段?”
一支箭矢破風而來,穿過吉克右耳旁的虛空。
真空被打破了。
倒塌聲、呼喊聲、重物滑落的摩擦聲、因恐懼而喧囂的嘶吼聲……
各種聲音如同海浪般席捲而來,又像紗布一樣,輕輕地包裹著吉克。
“是的。”
箭矢破空之處,歐茲憐憫的眼神射了過來。
崩落,一個接一個發生著。
一塊塊地磚好似破舊的積木,被嫌棄地踐踏著,揚起厚厚的灰,隨即墜到虛空之中。
連同上面的人們一起。
“……我們的敵人,難道是神嗎?”
“您在說什麼呢。死而復生的聖女在我們這邊。”
“事實上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只不過是個幌子。”
可崩落實實在在地發生著。
不僅是牢獄民,國王軍的士兵們也完全喪失了戰意,只是無神地跌落在地上。
“但對所有牢獄的人民來說,這就是事實,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甚至對國王軍的人們也是一樣。”
“我們欺騙了他們。”
“也有人一直欺騙著我們。”
“但這份力量……”
“毫無疑問,是神力。”
“……我們的敵人,難道是神嗎?”
“非也。”
狂風捲過,陽光灑在斷壁殘垣上。
王宮已經近在咫尺,而持續的崩落讓王國軍爆發出陣陣騷亂。
“這份力量是神力,但我們的敵人,絕不是神。”
歐茲有力的大手穿過塵土,拍在吉克的肩上。
他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這份笑容,迎接了吉克的降生,也註定將見證他的死亡。
起碼,是作為不蝕金鎖頭目的他。
“贏吧,吉克。”
“真是,不該來這種鬼地方啊。”
吉克苦笑道,側身望著身後零落的夥伴們。
在高尚者驚恐的目光中,粗劣的人們揚起手中的刀。
——————————————————
吉克弗裡德·古拉德,以不信邪在牢獄著稱。
在“安魂日”中,他帶領著牢獄民所向披靡,即使眼前的路隨時可能崩壞。
救贖所有人的是聖子,但讓牢獄民打破牢籠的是吉克。
“不蝕的古拉德”,傳頌在新生的共和國中。
但即便是他,再次目睹“終焉的晚霞”時,仍然免不了露出一絲動搖。
“安魂日”的場景,浮現在他眼前。彷彿重新被那真空所扼住喉嚨,吉克打了個寒顫。
當然,對這一切心知肚明的,永遠都只有服侍在一旁的穩重男人。
“報告傷亡情況,歐茲。”
“十一人中毒,三人墜崖,一人下落不明。再算去回城的弟兄和凱伊姆先生——”
“只有十二個人麼。”
歐茲微微頷首。
“天色怎麼樣了?”吉克問。
“已經派人輪流在高點觀察,暫時沒有紫霞的跡象。”
“折損三人,而對方也沒有繼續的打算。兩種可能,一是對方沒有短時間內反覆崩落的能力,二是我們並非對方真正的目標。”
“或許只是天災。”歐茲說。
兩人交換了一個戲謔的眼神。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歐茲。”
“瞭解。”
歐茲招來一個精瘦男人,說:“通知所有人,準備出發。”
披上風衣,吉克踩著馬車的踏板,保持著微笑。
不悅的瘦小少女,正拿著一個奇形怪狀的筒狀物對著他。
多半,又是什麼不靠譜的武器吧。
“怎麼了嗎?”
“……帶我一起。”
吉克苦笑著聳聳肩。
“你也看到編制表了吧?”
“那種東西,你想寫多少張就寫多少張。”
“別鬧。敵人不是等閒之輩。”
“那又怎樣?”
阿伊莉絲漠然地說。
吉克記得,在來到莉莉烏姆的第一天,她也是這副神情。
“父親。”
不蝕金鎖的原頭領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兒子,指節敲著紅木桌。
“到頭來,你還是這麼幼稚,吉克。”
“她……她是貴族。”
“不再是了。”
門在吉克身前重重關上。
吉克腦門冒汗。
不知道是誰通過他的渠道聯繫上他,詳詳細細地告知了阿伊莉絲的身世,並且懇求他網開一面。
如果是平時的他,壓根不會多想一秒。不蝕金鎖的金科玉律不容觸犯,即使他是頭領的兒子也一樣。
更何況,還有一個貝爾奈德。
但不知為何,吉克仍然拉著她,敲開了頭領的門。
身後的少女仍然面無表情,彷彿剛才的事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喂,你哪怕假裝自己在上層還有一些資源呢。”吉克抱怨道,“這下子我也沒辦法了。”
“那又怎樣?接客罷了,我會做的。”
無視漸晚的天色,少女抱著髒兮兮的兔子玩偶,在莉莉烏姆的角落裡坐下。
吉克愣住了。
在那一刻,吉剋意識到,自己還遠不夠了解她。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答應下來。
“你有辦法在叢林和山地裡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速度移動嗎?在運輸工具損壞的情況下,你能揹著三四十斤的東西逃跑並且保存性命嗎?阿伊莉絲,你的身體不屬於戰力的一部分。”
吉克嘆了口氣。
“乖乖回去,鼓搗鼓搗那些好用的小玩意,然後等我們回來。”
“而我現在就可以炸掉你的頭。”
“……你會被殺掉耶?”
“那也比什麼都不做強。庫羅蒂雅、莉莎她們,和我不一樣。”
“你的炸藥,我們會帶著的。”
“那種玩意,根本算不了什麼。”
阿伊莉絲移開目光。
“比起給別人收屍,還是讓別人給我收屍更有趣些。”
輕輕咬住下唇,眉毛微微皺起,握著謎之武器的雙手也顫抖著。
在面無表情的少女面前,吉克愣住了。
面無表情?阿伊莉絲嗎?
在莉莉烏姆裡,她只是順從著。儘管毒舌、我行我素,但什麼都不在乎。
像這樣威脅他,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篝火被熄滅了。準備已然完成,細碎的腳步聲也歸於沉寂。
當時,他為什麼會帶著她去敲開頭領的門呢?
嘆了口氣,無視謎之武器,吉克從阿伊莉絲的身旁走過。
“小心點,別錯過了回去的馬車。”
儘管沒有回頭,但吉克的眼前彷彿浮現出阿伊莉絲的笑臉。
她並不會咧開嘴,甚至嘴角都不會抽動一下。
但是,她的笑臉很美。
——————————————————
藉著夜色和樹叢,十三人匍匐著向前移動著。
和先前的感覺大相徑庭,此處森林寂然無聲。
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
“歐茲,位置?”
“帕斯克去高點了。”
吉克點點頭。
“地質較軟,遠離河流。平坦。”
阿伊莉絲輕聲道。沒人知道她怎麼做到的,她也不屑於回答。
但從之前的探險來看,準確率在90%以上。
“二隊繼續在右側掩護。現在還不能下定論。”
“明白。”
多虧了阿伊莉絲根據植被樣貌趕工的潛行服,吉克一行人並沒遇見什麼像樣的抵抗。
“焦土”的哨兵作戰能力不容小覷,但視力似乎並不怎麼樣。然而,隨著地盤的深入,吉克發現,他們所有人都攜帶著讓人懷念的黑色粉末。
福音。
曾讓牢獄民吃了大虧的催化劑。
回想起惡鬼般的希斯蒂娜,吉克打了個寒顫,隨即下了命令。
必須一擊解決,不給他們服用福音的機會。
不蝕金鎖的部下們都是殺人的好手,這幾年來也未曾手生。
即便如此,吉克仍然眉頭緊皺。
這些福音,是弗萊明家族和基爾巴魯特聯手時留下的存貨嗎?
若是如此珍貴之物,不會浪費在區區哨兵身上。
那麼,難道……
吉克不願再想。
“……這是第七人了。吉克先生,目標不遠了。”
側翼的歐茲,一箭將哨兵的腦門貫穿。
為這次任務,阿伊莉絲臨時改進了大家的弓箭。不僅用獸皮與野草做成了制音器,弓架上也鋪上了羊毛用以吸音。
至於箭矢,則是換成了從基地帶過來的試製品。箭桿和箭頭設計成了減少空氣阻力和噪音的樣式。
即便吉克早在牢獄裡就覺得阿伊莉絲並不簡單,但她近些年的成就更是讓人目瞪口呆。
「要是早一點發現她的才能,當年在牢獄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啊……」
但那時她一直沒什麼幹勁呢。
蹲在腦袋開花的哨兵身前,吉克習慣性地伸手檢查屍體。
……奇妙的違和感。
明明已經沒有脈搏,腦袋也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但這種隱隱約約的危險信號——
“當心!”
屍體大腦的缺口處,黑色的粘液噴射而出。吉克身體一輕,被撞到地上。
粘液纏上阿伊莉絲的手腕,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唔!”
“歐茲!”吉克大吼。
手起刀落,歐茲將粘液一刀兩斷,但這並非終結。
屍體融化了,與礫石草木一起。
吉克瞳孔一縮,明白了違和感的來源。
森林早已消失。
這塊區域,本該是一片荒原。
構築起這一切的,並非自然,並非聖子的祝福。
“收縮陣型,準備接敵!!帕斯克,確認迂迴路線……”
黑霧騰起,遮天蔽日。
夥伴們的身影被淹沒在暗色的漩渦中,聲音彷彿都被吞噬。
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吉克深吸一口氣。
即使聲音傳達不到,氣息也不會被這種東西遮蓋住。
拼命感知著同伴們的所在,吉克謹慎地移動著位置。
“這是……敵人的手段。”
向著絕不會有同伴的方位,吉克擲出口袋中的方塊。
這是阿伊莉絲的得意之作。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衝散了令人噁心的寂靜。衝擊波捲起黑霧,視線重新清晰起來。
地面留下了與粘液戰鬥的痕跡,而大家都沒事。
但此時,吉克已經說不出任何欣喜的話語。
眼前的地面在下降。
崩落?
並非如此。
下降的,是地平線。
腳下的大地,像橡皮泥一樣被神的手給扯了起來。
而黑色的粘液,像瀑布一樣從邊緣流下。
面對這副景象,吉克回想起了小時候從教會那裡聽來的,聖女伊蓮的傳說。
同時也回想起了,天空之城“諾瓦斯·艾蒂爾”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