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十连与第十一连最后的战士齐聚于诅咒回声号的作战室中。整整七个小时,他们纹丝不动,所有人都围在先知与战争哲人身畔。偶尔,其他烈爪的某位战士会插上几句话,对塔洛斯讲述的故事加以补充。
最后,塔洛斯长舒一口气,“然后,你就醒了。”他说。
无畏舰深处传来一阵坦克换档似的摩擦声。塔洛斯不禁思索,这声音是否相当于咕哝或诅咒,抑或仅是在丧失喉舌的情况下清清嗓音。
“你做得很好。”
塔洛斯几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宣告而畏缩。“我知道了,”他说,纯粹是为了有所回应,不论内容如何。
“你似乎颇为惊讶。以为我会生气吗?”
塔洛斯敏锐地察觉到其他人正注视着他。“我本以为,最好的情况是杀了你,最坏的情况是唤醒你。至于你的愤怒——无论哪种方式——我从未考虑过。”
房间中,唯有马卡里昂巍然不动。其他人虽屹立如初,却时不时变换姿态,时而歪头,时而在烈爪间低声交谈。而马卡里昂,他的静默犹如一座丰碑,从不呼吸,也未曾移动分毫。
“我真该宰了那该死的技术神甫,”他咆哮道。
在房间的另一端,塞里昂轻笑起来。为了说服马卡里昂不要因那场刻骨而痛苦、失败的复苏仪式而消灭迪特里安,两位兄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至于迪特里安,他为自己复苏仪式的失败感到羞愧——尽管这种羞愧是以一种微妙而缺乏情感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但是,灵族……”塔洛斯欲言又止。
“在没有军官的情况下,是你让我们支撑至今,塔洛斯。重夺诅咒回声号亦是一项英勇的壮举。灵族的陷阱毫无意义。若要避其锋芒,唯有苟延残喘于边缘,一事无成,对银河系毫无影响。有多少世界将因你的灵能尖啸而陷入黑暗?”
他摇了摇头,不知具体数目。“数十,或近百。除非待每个受灾世界尘埃落定,我们得以访问帝国档案,否则无法得知确切数字。即便如此,我们也或许永远无从知晓。”
“此乃范卓德所不能及,即便斡旋于战场之外。不必为操弄灵能,而非以烈爪对敌心生愧色。帝国已察觉此间异动。你已在次区播下传说之种。那一夜,百余世界陷入黑暗。或将数月不闻其声。或将数年隔绝于亚空间风暴。或将永不再有音讯——帝国终将抵达,却发现其早已被释放而出的恶魔吞噬殆尽。我承认,塔洛斯,你的冷酷远超我的想象,竟能构思出如此命运。”
塔洛斯努力将话题从他身上移开。“你说帝国会察觉到此处的动静,但灵族却早已知晓。他们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可见他们的巫觋早已预见未来,于异形预言的波澜中窥见端倪。”
无畏首次动了起来,腰轴旋转,环视聚集的午夜领主们。
“你们对此感到困扰?”
几颗头点了点,其他战士应道,“是的,连长。”
“我现在明白你们心中所想了。”
午夜领主们回望他们的连长,他在那庞大的舱体中重生,宛如一座高耸的纪念碑,见证了他忠诚服务的一生。
“你们不愿赴死。灵族将我们逼至最后一战,你们畏惧墓冢的召唤,期冀逃脱,寄望于明日再战,不惜一切,只为保全自己的生命。”
卢科里弗斯嘶嘶地说:“你说得我们好像懦夫一样。”
马卡里昂转向猛禽,装甲关节摩擦作响。“你变了,卢克。”
“事过境迁,马尔。”猛禽的头猛然一侧,伺服系统发出嗡鸣。“泰拉围城之时,我等首攀城垣。化身泣血之眼前,吾等乃第十一连的锋刃。我们绝非懦夫,第十连的连长。”
“汝已忘却军团之教诲。与复仇相比,死亡微不足道。”
猛禽发出一声刺耳的啼鸣,这便是他的笑声。“死亡乃我所避之终局。吾等当谨记此训,延续生命,于他日再行传授。”
无畏以隆隆之声为应。“若需教导两遍,教训便未吸取。莫再抱怨。吾等将直面异形,而非忧虑日暮之死。”
“你回来真好,连长,”赛里昂说。
“别傻笑了,跟个小孩似的,”无畏回道。“塔洛斯。你的计划是什么?最好是个了不起的计划,兄弟。我可不愿第三次在耻辱中死去。”
几位军团战士聚在一起,不禁发出阴沉的轻笑声。
“这可不是笑话,”马卡里昂咆哮道。
“我们没把它当笑话,连长,”马库沈说。
先知激活了全息战术投影。密集的小行星群跃然于投影台的虚空区域上,尤其在一颗破碎球体的上空最为密集。在星团中央,一个闪烁的符文标示出诅咒回声号的位置。
“现在我们很安全,就在查瓜尔萨的小行星带内。”
马卡里昂再次发出齿轮磨擦之声。“为何这个区域的小行星带如此密集?即便考虑到漂移规律,这也与我的记忆大相径庭。”
卢科里弗斯指向全息图。“塔洛斯击碎了半个卫星。”
“嗯。”赛里昂清了清嗓子。“大概五分之一。”
“挺忙的啊,灵魂猎手。”
“我到底要多少次拉你出坟墓,然后告诉你别再那么叫我?”塔洛斯输入了另一组坐标。全息图收缩,展现出查瓜尔萨和它受伤的卫星,周遭符文闪烁,星罗棋布。
“敌方舰队于小行星带之外集结。他们尚未追进来,也未攻击我们留在星球上的数千生灵。眼下,他们仍在静观其变。但局势已明朗。套索已收紧。每当我们试图前进,他们都会逼我们后退。他们知道我们别无选择,唯有一战,我们已无路可退。”
他环顾作战室,与仅剩的兄弟们对视。第十连与第十一连的战士们,如今被编为最后的四支烈爪。
“你有个计划,”马卡里昂低声说。这次并非疑问。
塔洛斯点了点头。“他们收紧套索,迫使我们应战,毋庸置疑。毫无疑问,他们拥有足以摧毁诅咒回声号的火力。他们的舰船源源不断地抵达。但我们仍可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们期待我们冲出藏身之地,在虚空中进行最后的抵抗。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查瓜尔萨,”另一位午夜领主说。“你来真的,兄弟?我们在虚空中有更大的胜算。”
“不。”塔洛斯调整了全息投影。“并无胜算。原因在此。”闪烁的影像清晰展现出查瓜尔萨的极地区域,以及一座曾巍然屹立、与苍穹比肩的高塔遗迹。军团士兵们聚在一起,或低声交谈,或惊愕摇头。
“我们的堡垒已残破不堪,”塔洛斯说。“万年的岁月对尖塔与城垣并无仁慈。然而,在残垣之下……”
“地下墓穴,”马卡里昂咆哮道。
“正是如此,连长。据鸟卜仪扫描显示,地下墓穴大部分仍完好无损,它们向四面八方绵延数公里,错综复杂之处甚至能抵御轨道轰炸。这将是我们的战场。倘若灵族想要我们,欢迎他们步入黑暗。我们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那下面,我们能撑多久?”卢科里弗斯问,他的声音在通讯中噼啪作响。
“几小时。或几天。一切都取决于追击我们的力量。若他们派遣军队登陆,涌入地道,我们造成的伤亡将远超过与他们公平决斗。几小时或几天,都长于仅仅几分钟的抵抗。我已做出了选择。”
此刻,战士们倾身向前,把手放在武器上。气氛已然转变,所有犹豫消散无踪。塔洛斯继续说,对着烈爪发言。
“即便只是短暂的冲刺,诅咒回声号也难以抵达行星大气层。一旦我们冲出小行星带最密集的区域,艾达灵族便将紧追不舍。想要活着离开的人,必须做好撤离飞船的准备。”
“那船员呢?有多少人?”
“尚不确定。至少三万。”
“我们无法让所有人撤离,也不能让关键船员离开岗位。你打算如何告诉他们?”
“什么也不说,”塔洛斯说道。“他们将与诅咒回声号一同燃烧。我会留在舰桥,直至最后一刻,以防船员们意识到军团已将他们抛弃,任其去死。”
“冷酷。”
“必要之行。尚有更多。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战,倘若我们有所保留,就是对自己的背叛。第一烈爪将与我一同留下,为灵族准备最后的惊喜。其他人则尽快通过空降舱或雷鹰运输艇着陆。藏匿于查瓜尔萨的地表之下,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记住,纵使此役生还,帝国也将来临。他们将找到我们留在避难所中的幸存者,并传播我们的事迹。灵族不在乎民众。他们为我们的血而来。”
新整编的第二烈爪,法尔·托姆恶狠狠的笑了起来。“突然间,你开始谈论起生存。那么,我们幸存下来的几率有多大呢,兄弟?”
塔洛斯仅报以一抹令人甚为不悦的微笑。
二
数小时后,先知与剥皮者一同穿行于瓦列尔的私人药剂室中。这里的设施更加专业,少了许多碍事的仆从。
“你可知道,”瓦列尔问道,“你让我放弃了多少工作?”
放弃,塔洛斯心想。马卡里昂称之为冷酷。
“正因如此,我才来找你。”他说道。言谈间,他的手轻抚过一台外科器械的机械臂,想象着它在神圣用途中的运动。“向我展示你的工作。
瓦列尔领着塔洛斯步入药剂室后方的拘禁室。两位战士朝内望去,只见剥皮者的试验对象赤身裸体的蜷缩于牢房之中,喉间戴着项圈,被锁链束缚在墙上。
“他们似乎很冷,”塔洛斯留意到。
“的确如此。我将他们置于无菌隔离中。”瓦列尔指向第一个孩子。那男孩不过九岁,却遍体鳞伤,从胸膛、后背乃至咽喉,皆遍布着近期侵入性手术留下的参差淡粉疤痕。
“有多少个?”
瓦列尔无需查阅他的医疗箱便能得知精确数字。“八至十五岁间共有六十一人,正很好适应着植入的各个阶段。另有一百零九人已至收获期,但尚未成熟到适宜植入。到目前为止,已有两百多人死亡。”
塔洛斯对此类数据了如指掌。“相当高的存活率。”
“我知道。”瓦列尔略显不悦。“我擅长我的工作。”
“因此,我要你继续去做。”
瓦列尔踏入其中一间牢房,只见一个孩子躺在那里,面朝大地,一动不动。剥皮者用盔甲包裹的靴尖翻过男孩。那双死寂的瞳孔凝望着上空。
“两百一十三,”他说,示意一名仆从拖走婴儿的尸体。“烧了它,”他命令道。
“遵命。”
塔洛斯并未在意机仆的葬礼工作。“兄弟,听我说,就一会。”
“我在听。”瓦列尔并未停止在臂铠上输入注解的动作,继续记录着更多的细节。
“你不能在查瓜尔萨上和我们并肩作战。”
他动作骤停。瓦列尔的眼睛——那双与塔洛斯深邃黑眸形成鲜明对比的冰蓝眼睛——缓缓抬起,投来一瞥冷冽的凝视。
“你的玩笑颇为有趣,”剥皮者说,冷若冰霜。
“并非戏言,瓦列尔。你掌握着军团未来的命脉。我将在战前送你离开。迪特里安的船能穿梭于亚空间。带上你的设备与工作,随他一起走吧。”
“不。”
“这并非讨论,兄弟。”
“不。”瓦列尔撕下肩甲上的皮革,露出其下的展翼之颅。第八军团的象征以空洞的眼窝回望着塔洛斯。“我佩戴着诺斯特拉莫的展翼之颅,与你一样。我将在那个微不足道的世界里,与你并肩战斗,直至死亡。”
“我们两不相欠,瓦列尔。无须再还。”
这一次,瓦列尔几近愕然。“两不相欠?两不相欠?我们的兄弟情谊在你眼中竟是如此?一笔待偿的恩情?我并未亏欠过你。我与你并肩作战,只因我们是第八军团。兄弟,塔洛斯,我们是兄弟,至死不渝。”
“这次不行。”
“你不能——”
“我随心所欲,为所欲为。马卡里昂连长亦赞同我的决定。除却已有的十名战士,迪特里安的舰船空间有限。即便如此,也当用以存放归还军团的遗物。你和你的工作必须优先得到保护。”
瓦列尔深吸一口气。“你可曾意识到,你与人交谈时常常打断对方?这习惯与乌萨斯频频舔牙无异,令人恼火。”
“我会铭记于心,”塔洛斯回答道。“在余下的岁月中,我将努力改掉这令人忧心的性格缺陷。那么,你是否已准备就绪?倘若我给你十二个小时,以及你所需的所有仆从,能否确保你的设备装载至迪特里安的船上?”
瓦列尔咬牙切齿,露出他罕见的怒笑。“当然。”
“自弗里加以来,我就没见你发过脾气。”
“弗里加是特例。现在亦然。”瓦列尔闭目,指尖轻揉双眼。“你对我要求太多了。”
“莫非我一贯如此?另外还有件事,瓦列尔。”
药剂师再度迎上先知的目光,捕捉到另一位午夜领主话语中的不安。“说。”
“在你走后,去找到黑甲卫的马列克。”
瓦列尔挑起细长的眉毛。“我绝不会重返大漩涡,塔洛斯。休伦会要了我的命。”
“我不信马列克仍在原处,亦不信黑甲卫愿与掠血者为盟。若他们登上海盗船,定是另有缘由。此中真相尚不可知,但即便如此,我仍对他深信不疑。若你能找到他,告诉他计划已成。马卡里昂仍活着。战争哲人重掌指挥,率领第十连在最后之夜再度奋战。”
“仅此而已?”
“不。代我道谢。”
“如你所愿,倾力而为。然而,迪特里安的船燃料有限,飞不了多远。它太小了,不适宜长距离航行。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无需飞得太远。起初无需如此。只需离开此地即可。”
瓦列尔不悦地哼了一声。“灵族也许会追击我们。”
“嗯。言之有理。还有其他牢骚吗?你正在挥霍我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
“那奥塔维亚呢?没有导航者,我们要如何在灵魂之海航行?”
“无需忧心,”塔洛斯回答。“正因如此,她将与你同行。”
三
他早该料到她的反应较之瓦列尔更为无礼。若他多加思索,定能准确无误。
“我想,”她说,“我受够了按你说的去做。”
塔洛斯并未正眼瞧她。他在她的宝座旁踱步,目光掠过流动的水池,忆起前任房主的命运。她在污秽中死去,被第一烈爪的爆弹枪打得支离破碎。尽管记忆出众,塔洛斯却记不起那生物的名字。多稀罕啊。
“你在听吗?”奥塔维亚问。她的语调优美至极,瞬间拉回了他的注意。
“在。”
“很好。”她坐在宝座上,一只手轻轻托着隆起的腹部。她近乎消瘦的身形更显孕态。
“迪特里安的船,安全抵达的可能性有多大?”
对她撒谎毫无意义。他久久的凝望着她,任凭时间随着她的心跳流逝。“小得可笑。但仍有一线生机。”
“那赛普蒂穆斯呢?”
“他是我们的飞行员,也是我的奴隶。”
“他是这孩子的父——”
塔洛斯抬起手,发出警告。“小心点,奥塔维亚。别以为情感上的诉求能打动我。你知道的,我曾在父母面前剥过孩子的皮。”
奥塔维亚咬紧牙关。“所以他得留下。”她不确定自己为何会这样说,但话还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他会想方设法跟着我。你不能把他留在这儿。我比你更了解他。”
“我尚未决定他的命运。”塔洛斯答道。
“那你呢?何谓你的‘命运’?”
“别拿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儿可不是泰拉的宫廷,小公主。傲慢的语气无法打动我,亦无法威胁我,所以省省你的呼吸吧。”
“对不起,”她说。“我只是……很生气。”
“我理解。”
“那你要怎么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当然不是。你也瞧见我们逃亡之际,船首屡屡遭受重重封锁。他们绝不会让我们逃回巨眼。自我发出灵能尖啸的那一刻起,套索便已收紧。我们必须在此抵抗,奥塔维亚。若是再拖延,我们将失去选择战场的最后机会。”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死定了。”塔洛斯指着她那一排墙上挂着的监视器,每个屏幕都从不同角度展现着船外的景象——宛如瞳孔般凝视着虚空中数百万飘浮的岩石。“我还能说得再明白些吗?还能更明显些吗?在这个小行星带之外,异形舰船正虎视眈眈。我们完了,奥塔维亚。就是这样。现在,准备好离开这艘船。带走你任何所需之物,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你还有十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转身离去,推开两名未能及时让开的侍从。她望着他渐行渐远,自被俘以来,她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但这滋味是否如她记忆中那般美好,她并不确定。
四
门轻轻打开,他的主人现身于拱廊。
赛普蒂穆斯抬起头来,手中仍握着乌萨斯的头盔。他正专注于左眼透镜槽的最后修理。
“主人?”他说。
塔洛斯走了进来,关节的咆哮与活甲的低鸣充斥着这简陋的房间。
“奥塔维亚将在十一个小时后离开这艘船,”午夜领主说。“你未出世的孩子将随她一同离开。”
赛普蒂穆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未离开他主人的面甲。“恕我直言,主人,我早就猜到了。”
塔洛斯在屋中漫步,目光四处游移,未曾在某物上驻足。他瞥见桌上半修复的手枪;潦潦绘制的草图;他爱人奥塔维亚的炭笔肖像;以及杂乱堆放的衣物。最重要的是,这个小空间洋溢着生命的气息,个性鲜明,仿佛某个特定灵魂的庇护所。
凡人的房间,塔洛斯想,忆及自己那空荡的居所——与其他军团战士的住处别无二致,唯独墙上布满了预言。他们与我们何其不同,将自己的印记如此鲜明地留在他们生活的地方。
他转过身来,面向赛普蒂穆斯,这个男人已为他服务近十年。
“我们必须谈谈,你和我。”
“如您所愿,主人。”赛普蒂穆斯放下头盔。
“不。接下来的时刻,我们暂且抛却主与仆的角色。现在,我并非主人,亦非领主。我是塔洛斯。”战士摘下头盔,面容苍白,平静地俯视着他。
赛普蒂穆斯骤起疯狂之念,想要伸手去拿武器,这奇怪的亲近感令他心生不安。
“此情此景,为何恍若致命割喉的前奏?”他问。
先知的笑意未曾触及深邃的眼底。
五
奥塔维亚和迪特里安相处得并不融洽,这对双方而言绝非出乎意料之事。在她看来,作为一名改造生物,他的性情实在过于急躁,而他则对她身上哺乳动物繁殖期间涉及的生物化学物质与有机液体感到难以忍受。他们的关系始于这些第一印象,之后便每况愈下。当她前往她的住所,为航行做最后的准备时,两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她将自己绑在迪特里安那如矮胖昆虫般的飞船腹部、一个令人不适的宝座上。她的“舱室”——倘若可以如此称呼,仅配备了一块单薄的显像屏幕,空间局促到几乎无法伸展双腿。
“有人坐在这儿试过这个设备吗?”她问道。与此同时,一位机仆将一根细长的神经刺针滑入她太阳穴上那朴素而精致的插槽中。“哎哟。小心点。”
“遵命,”半机械人低声道,目光呆滞。这便是她得到的唯一答复,意料之中。
“你得一直推,直到它咔嚓一声,”她对这被切除大脑的奴隶说。“而不是等它从我的另一只耳朵里冒出来。”
机仆流着涎水。“遵命。”
“王座啊,走开。”
“遵命,”它第三次说,之后便照做了。她听见它在走廊外边撞到了什么,甲板正因武器最后的装载而晃动。奥塔维亚的房间中并无舷窗,于是她切换至外部图像馈送。诅咒号主机库甲板的画面逐一在屏幕上闪烁。雷鹰运输机正满载货物,空降舱也被吊装到位。奥塔维亚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不知该作何感受。这是家吗?她会怀念这一切吗?若他们成功逃脱,又将何去何从呢?
“哦,”她喃喃道,双眼盯着屏幕。“哦,狗屎。”
她暂停滚动的图像馈送,输入一串代码,倾斜舰船的影像监控。装载车与乘员运输车来回穿梭;一台偷自从前突袭的哨兵升降机发出咔哒声,钢铁之足在甲板上重重踏过。
赛普蒂穆斯肩上挎着破旧的皮包,正在主舷梯旁与迪特里安交谈。他的长发遮掩住他面部的植入物,重质夹克下隐约可见一件装甲紧身衣。一把弯刀插在他右小腿的鞘中,两把手枪低垂在腰间。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外部图像探测器并无音频。她看着他拍了拍迪特里安的肩膀,从后退的反应来看,这位瘦骨嶙峋的铬色尸体似乎并不领情。
赛普蒂穆斯踏上舷梯,消失在视线之中。屏幕上,迪特里安重返装载机仆的指挥中,机械设备被源源不断地运到船上。
紧接着,她听到她舱壁门上的敲击声。
“告诉我你系了头巾。”她听到他在金属门外喊道。
她微笑,伸手确认,以防万一。“你很安全。”
门开了,一关上门,他就卸下了他的装备。“我被解雇了,”他说。“就像你一样。”
“那谁来把黑尾号降至地面?”
“没有人。唯有三艘炮艇随队而行。黑尾号已被收入船内的运输爪中。塔洛斯将其赠予了瓦列尔,其中满载着他的药剂师设备与反思大厅的遗物。如果我们能到达眼,它将被归还给军团。”
她笑容不再,恰如夕阳西沉。“我们走不了那么远。你知道,不是吗?”
他耸了耸肩,显然很乐观。“拭目以待。”
六
战事将起的消息无疑已传遍了整艘船,然而,诅咒回声号是一座虚空之城,容纳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在最高层的船员甲板上,即将到来的战斗成为了焦点——军官与船员们各晓其职,以帝国海军战舰同僚的专业精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下层甲板,船舱深处,战争或是祈祷,或是无知,或是无助的呓语。成千上万之人以血汗滋养这艘船,在反应堆室与武器炮位平台辛勤劳作,对战局一无所知,仅知道大战将至。
塔洛斯独自前往主机库甲板。第十连幸存的战士们已乘上他们的空降舱,而他们的雷鹰运输机则满载着战争装备,准备在地面为他们输送物资。机仆们四处待命,静候着下一道指令,以激活他们有限的响应阵列。
先知穿过安静的停机坪,走向迪特里安正下船的舷梯。
“一切已准备就绪,”迪特里安出声道。
塔洛斯赤红的目镜凝视着技术神甫,目不转睛。“向我发誓,你将如我所嘱般行事。那三具石棺乃是无价之宝。马卡里昂将与我们并肩作战,但余下三具墓舱必须送至军团。它们是无价的遗物。不能同我们葬身于此。”
“一切已准备就绪,”迪特里安再次说道。
“基因种子最为重要,”塔洛斯强调道。“储藏的基因种子必须不惜一切的送至眼。向我发誓。”
“一切已准备就绪,”迪特里安重复道。他对誓言毫无敬意。在他看来,誓言不过是生物以期望代替精确概率的权宜之计。简而言之:基于错误参数的协议。
“向我发誓,迪特里安。”
技术神甫发出一声报错,低声嘟囔道。“好的。为了终止本次交流,我发誓将恪守计划,以精准的参数执行,尽我所能,并监督他人工作无误。”
“如此便好。”
迪特里安的发言并未结束。“预计待你们离开之后,我们须在小行星带中滞留数个小时,以确认异形舰船是否仍在穷追不舍。鸟卜仪的不稳定性、漂移干扰,以及异形干涉,均是需要考虑的因素。还有后勤的——”
“诸多因素,”塔洛斯打断道。“我理解。你可暂避锋芒,一有机会便逃。”
“如你所愿,如此必成。”
技术神甫转身,稍作犹豫。塔洛斯并未离开。
“你仍留于此处,是盼我祝你好运?”迪特里安歪斜着他的颅骨之面。“你应当明白,命运在我眼中便是亵渎。存在本是偶然,塔洛斯。”
午夜领主伸出手。迪特里安的镜片短暂聚焦于这递来的手甲上,他面部结构轻微的嗡鸣表明双眼正在重新聚焦。
“有趣,”他说。“处理中。”
片刻后,他握住军团战士的手腕。塔洛斯亦回握技术神甫的手,以第八军团传统的战士握手礼予以回应。
“荣幸之至,尊敬的神甫。”
迪特里安搜寻着恰当的回应。他是局外人,那些古老而庄重的词汇——往往是第八军团的战士在绝望战役前夜所言——竟如此迅速地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以生而逝,第八军团之子。以夜为衣。”
二人别过。迪特里安毫无耐心,对情愫无动于衷,转身踏上舷梯,步入船舱之中。
塔洛斯踌躇片刻,只见赛普蒂穆斯立于舷梯顶端。奴隶举起他戴手套的手,挥手道别。
塔洛斯对此嗤之以鼻。凡人啊。情感令其做出如此多的荒谬之举。
他微微颔首,回应他昔日的奴隶,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