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賽里昂獨自一人,新的獵物已然死去。
他背抵牆壁,牙齒在唾液間顫抖,發出沉重的喘息聲。手中的短劍鏗然墜地,濺落在斑駁的甲板上。他仍在顫抖,死亡的餘波在他身上蔓延,猶如男子死亡的重現,尚未平息。那是真實的恐懼,深深的戰慄,那些星語者與受害者所受的苦痛陰霾難以比擬。這是個生命旺盛、不願就此死去之人。賽里昂珍視著他眼中的恐懼,短劍割裂之際,他直至最後一刻仍在恐懼:骯髒的、無謂的死亡,充滿了哀求,深藏在船的底層甲板上。
午夜領主渴求它——在對那些囚犯施以痛苦的折磨之後,這宛如沙漠甘霖。船員最後的掙扎,徒勞抓撓著賽里昂面罩的手指,最完美的收尾。這種絕望的恐懼,如同舌尖上的蜜糖,讓他無比陶醉。
一聲呻吟從他的唇間逸出,恍惚間,他感到大腦與血液中的藥物正在瘋狂湧動。歸於神祇之子,縱然揹負詛咒,亦是無比美好之事。縱然諸神的目光過於熾烈。
某人,某處,正呼喚著他的名字。賽里昂置若罔聞。他無心重返上層甲板,去完成他尚未完成的外科雕刻。稍等無妨。洪水漸趨消退,他手指的顫抖也隨之平息。
那個奇異的稱謂——洪水。他已不記得從何得知,但覺得頗為合適。儘管在第八軍團——乃至所有軍團中,潛在的靈能者並非罕見——但他仍以此為榮。賽里昂並非天生的靈能者,否則他的第六感本應在軍團的灌輸中被察覺。這僅是他們在恐懼之眼度過的歲月中、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浮現的,宛如陽光下綻開的花朵一般盛放。
那些無聲的低語,夜復一夜地在他耳畔響起。很快,他便能從那些竊竊私語中辨出含義,偶爾竊得一個字眼、或一則短句。它們充滿了熟悉的氣息:恐懼的低語,雖未言明,但卻分明,源於他親手碾碎的生命。
起初,他只是覺得有趣。聆聽那些被他所殺之人臨終的末語。
“我不明白你為何覺得這有趣,”塔洛斯斥責道。“恐懼之眼正在侵蝕你。”
“有些人所受的詛咒遠勝於我,”賽里昂反駁道。塔洛斯保持緘默,此後再未提及此事,而夏爾卻未能如此剋制。隨著饋贈之力日益增長,賽里昂便愈發不願掩飾,夏爾對他的厭惡也隨之加深。腐敗,夏爾曾這樣稱呼他。他從不信任靈能者,無論他們聲稱的力量擁有何等善意。
“賽里昂。”
他被自己的名字拉回了現實,回到滿是油垢的金屬牆壁,還有那些新亡者的屍體。
“什麼事?”他在通訊中問道。
“是馬卡里昂,他……他醒來了。”
“這是個惡作劇嗎?”賽里昂哼唧一聲,掙扎著站了起來。“迪特里安明明說過毫無進展。”
“快滾上來。塔洛斯警告過你,當我們有正事要做的時候,別在船艙裡到處亂跑狩獵。”
“你有時也跟他一樣煩人。戰爭哲人說了什麼?”
“並非如此。”馬庫沈中斷了通訊。
賽里昂邁步離去,身後的屍體被他拋諸腦後。無人在意那些血肉模糊的底層垃圾。在詛咒迴音號的深處狩獵,與烏薩斯偶爾在黑市與軍官甲板上、以最高價值船員為目標的瘋狂屠殺相比,只是微不足道的罪行。
“你好。”一道柔和而安靜的聲音從附近傳來。太過低沉,不似人聲,卻在通訊的失真中難以辨識。
他抬頭望去。只見鐵梁之上,泣血之眼正蹲在那裡,猶如石像鬼般耐心。賽里昂不禁毛骨悚然,這感覺實屬罕見。
“盧科裡弗斯。”
“賽里昂,”他回答道,“我在思考。”
“顯而易見,你在跟蹤我。”
猛禽點點頭。“當然,你說得沒錯。告訴我,小微笑之主,為何你頻頻出現在此,嗅探恐懼的腐敗惡臭?”
“這是我們的狩獵之地,塔洛斯自己也常常逗留於此。” 賽里昂回答。
“或許吧。”猛禽的頭微微搖晃,或是盔甲系統的故障,或是基因缺陷的後果。“但他殺戮是為求釋放,為求愉悅,為求腎上腺素的沸騰激盪。他生來就是殺手,故而殺戮。但你狩獵是為了滿足另一種慾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內心滋長。我對此甚感好奇。哦,正是如此。”
“你大可隨意猜想。”
猛禽的杏形目鏡反射出賽里昂的倒影。“我們一直在觀察你,賽里昂。泣血之眼無所不見。你的秘密,我們瞭如指掌。是的,我們知道。”
“我並無秘密,兄弟。”賽里昂回答道。
“沒有?”盧科裡弗斯的笑聲介於咯咯與嘎嘎之間。“只因你言說,謊言便成真?”
賽里昂沉默不語。他曾短暫猶豫,想拿起手中的爆彈槍。或許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因為盧科裡弗斯再度放聲大笑。
“試試看,賽里昂。不妨試試看。”
“闡述你的觀點。” 戰士說。
盧科裡弗斯輕蔑微笑。“為何同類間的對話中須有目的?你以為每個靈魂都如你一般狡詐?泣血之眼們追隨於塔洛斯,皆因一條古老的定理:他之所至,必生紛爭。原體對他的關注,至今仍令人著迷。無論如何,他自有天命。我欲見證這命運。而你,卻可能成為一個小麻煩。你已從人類的恐懼中,汲取了多久養分?”
賽里昂深吸一口氣,強忍住從手腕與脊椎的靜脈中注入藥物的強烈刺激。
“很久了。數十載。我從未計算過。”
“你汲取靈能的力量頗為微弱。”掠奪者從他的聲帶格柵中呼出薄霧般的蒸汽。“亞空間的饋贈,我從不質疑。”
“那你為何還要質問我?”
話音剛落,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拖延令他錯失了良機。從他下來的走廊上,另一隻泣血之眼四肢著地,擋住了門口。
“賽里昂,”它艱澀地說,“是的,是的。”
“沃拉沙。”他回答道,不出意料,又有三隻猛禽從前方的隧道中爬出,他們歪斜的守護面具緊盯著他,面無表情。
“我們質疑你,”盧科裡弗斯嘶啞著說,“我雖不反對亞空間的變化,卻對如此接近先知的背叛了無耐心。在此關鍵時刻,穩定至關重要。他正密謀著某些不可告人之事,且未曾吐露。我們皆有所感,皆有所知,如同...如同空氣中的靜電一般,一場尚未降臨的風暴正在我們四周醞釀。”
“我們信任他。”另一隻猛禽說道。
“我們不信任你。”第三隻猛禽補充道。
盧科裡弗斯的聲音帶著笑意。“穩定,賽里昂。銘記這個詞彙。現在,去見證戰爭哲人失敗的復甦。記住這次談話。泣血之眼無所不見。”
猛禽們散入隧道,深入船體。
“這可不妙。”賽里昂在寂靜的黑暗中喃喃自語。
二
他是最後抵達之人,在最初傳喚的三十分鐘後才踏入了反思大廳,原本繁忙的大廳此刻猶如時間凝固,僕役們忙碌的景象已然消失,數十名低階機械神教的修士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倘若他們有交流,那也是以軍團士兵們無法察覺的方式。
賽里昂走向第一烈爪,他們站在前廳環形艙門的入口處。門已打開,靜滯室展露無遺。他在耳畔間捕捉到一絲異響,猶如地平線上雷聲的威脅。他逐個切換頭盔的音陣接收模式,不論何種頻率,都能聽到同樣微弱的次聲波噪音。
“你聽到了嗎?”他問塔洛斯。
先知與馬庫沈、烏薩斯立於一處,沉默不語。瓦列爾和迪特里安在中央控制檯前低聲交談。
“出什麼事了?”賽里昂問道。
塔洛斯的骷髏面具轉向了他。“我們尚未確定。”
“但馬卡里昂已經醒了?”
塔洛斯領著他步入靜滯室。他們的靴聲在鐵壁間激起迴響。馬卡里昂的石棺仍安放在大理石基座之上,被鎖鏈固定,由數百根銅線、電纜與維生管道緊繫。石棺上雕刻著馬卡里昂的勝利之死:黃金、鑽石與青銅的完美結合,描繪出午夜領主的勝利英姿,頭顱高昂,向著星空怒吼。一隻手握著白疤可汗的尾冠頭盔;另一隻手託著帝國之拳冠軍的頭盔。最後,他的靴底踏在聖血天使領主艦長驕傲的頭盔上,將其碾入泰坦的塵土之中。
“靜滯立場已關閉。”賽里昂說。
“正是如此。”塔洛斯頷首,邁向中央基座周圍的次要控制檯之一。他輕叩數組塑膠按鍵。當最後的按鍵落下之際,整個房間頓時被痛苦的尖叫淹沒。這是一種有機的、人聲的哀嚎,但伴有微弱的迴響與嗡嗡的雜音。
賽里昂皺了皺眉,聲音刺耳逼人。他的頭盔花了幾秒鐘才將聲音降至可忍受的範圍。無需詢問,尖叫聲的源頭顯而易見。
“我們對他做了什麼?”他問。當塔洛斯切斷石棺與揚聲器間的電源供應時,尖叫聲逐漸消退。
“這便是瓦列爾和迪特里安正在研究之事。看起來,在克拉蒂留下的創傷,使得馬卡里昂精神失常,無法恢復。一旦我們將他接上無畏艦底座,誰也無法預料他會作出何種反應。或許,他會對我們所有人都發起攻擊。
賽里昂深思熟慮著他的下一句話:“兄弟...”
塔洛斯轉向他。“說。”
“我始終支持著你,對吧?你身披我們的統帥之衣,但或許它並不適合你。”
先知點頭。“我無意於領導,此事並非秘密。你難道看不見我正竭力恢復我們真正的艦長嗎?”
“我懂,兄弟。你總是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但你熬過來了。對查瓜爾薩的突襲,還有在維肯點,讓火蜥蜴驚慌逃竄的行動,都是妙不可言的計劃。你有何謀劃,我並不關心;其他人或是信任你的決斷,或是沉湎於安逸之中。但這個...”
“我知道,”塔洛斯說。“相信我,我知道。”
“他是軍團的英雄。你對他的態度將決定你的生死,塔洛斯。”
“我瞭然於心。”先知的手輕撫過石棺上的雕刻。“我曾告誡眾人,讓他在克拉蒂之後死去。他應得安息。但馬列克——願他墜入無間地獄——違背了我的命令。當迪特里安偷偷將石棺帶上船時,一切都改變了。他並未死去。或許,我誤解了他的悲傷,以為他無法在這具軀殼中繼續生存下去,他本可以輕易放棄生命,卻還是選擇了抗爭到底。我們本可依賴他的指導,賽里昂。他本應與我們再次並肩作戰。”
賽里昂緊握住他兄弟的肩甲,嚴肅地說:“謹慎行事,塔洛斯。我們正站在崩潰的邊緣。”他久久凝視著石棺。“剝皮者和技術專家有何見解?”
“他們都認為他已無藥可救。然而,他們同樣認為,只要掌握好分寸,他仍能在戰鬥中發揮出重要的作用。瓦里爾建議用疼痛注射器和聚焦性刑具來控制馬卡里昂。”塔洛斯搖頭。“猶如困獸一般,受控於無情之主,日復一日,以鞭撻為訓。”
賽里昂對那兩人的想法並不意外。“你會怎麼做?”
塔洛斯猶豫了一下。“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真的嗎?那我會偷偷把他的有機殘骸丟進虛空裡,然後換上一個身負重傷的戰士。放出風聲說馬卡里昂不幸在復活儀式中罹難。如此一來,便無人問責了。”
先知轉向他。“多麼高尚啊。”
“看看我們身上的盔甲。烏薩斯的剝皮斗篷;我們腰間懸掛的顱骨;瓦列爾肩甲上覆蓋的人皮面具。我們毫無高尚可言。只懂得何謂生命之必需。”
塔洛斯注視他良久。“你為何突然換了信仰?”
賽里昂回想起盧科裡弗斯、以及泣血之眼們的警告。他微微一笑,“只是我關心他人的天性使然。那麼,你會怎麼做呢?”
“我已命瓦列爾和迪特里安嘗試用突觸抑制劑和化學藥物來安撫他。或許尚有其它接觸之徑。”
“若此舉無效呢?”
“當事實無可辯駁之際,我自當對此妥善處理。現在,是時候亮出底牌了。奧塔維亞的命運已至。”
“導航者?她做好準備了嗎?”究竟“準備”是為何物,他在心中暗自追問。
“她的準備無關緊要,因為她別無選擇。”塔洛斯說道。
三
詛咒回聲號在潮汐中盪漾,以等離子融合為驅動,以船心的予感為驅使,由人類故土孕育之女的第三隻眼引導而行。
塔洛斯站在她的寶座旁,雙眼緊閉,聆聽著潮汐的尖叫。靈魂拍打著船體,混雜著魔鬼的血肉,撼動了戰艦,掀起無盡的咆哮。他聆聽著,數十年不曾有過的認真聆聽,再次聽到了父親寶座廳的樂章。
他微啟雙唇,逸出一聲嘆息。疑慮與擔憂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不再為如何領導剩下的戰士、如何安排奴隸的生命而憂心,這些問題都在他腦海中消失無蹤。為何他之前不曾如此?為何直至奧塔維亞指出,他才意識到聲音的相似性?他深知那些警示人們切勿聆聽混沌之音的故事,卻仍執意選擇忽視。
導航員汗水淋漓,凝視著無垠的黑暗。黑暗時而尖嘯,以靈魂的狂暴訴說痛苦。時而向她發出呼喚,那些匿名之物揮舞著刮傷船身的利爪向她招手。
潮汐翻騰,宛如蛇巢。交織的虛空間閃爍著斑斕的光芒,是遙遠的星辰還是惡魔的幻影?奧塔維亞不為所動。她朝每一縷明暗不定的閃光疾馳,駕駛著這艘最古老的戰艦,以最強大的力道與重量撞破無形的海浪。虛無之海在他們船首破碎,在尾跡中顫抖,化作肉眼無法辨別的形狀。
詛咒回聲號仍在她意識深處鳴響。不同於鮮血盟約號的頑固,詛咒回聲號擁有一顆得意、熱切的心臟。泰拉沒有鯊魚,但她從王座世界的文獻中得知了它們。那些古老海域中的掠食者,必須不斷前進,否則就會死去。這便是詛咒回聲號,一個純粹、簡單的願望。它只想全力奔跑,突破亞空間的屏障,掙脫物質世界的束縛。
+你已久聽亞空間的呼喚,深入其中。+她責備這艘船,汗珠滑過她的額頭。
+燃燒,燃燒,燃燒,+它回應道。+更多的力量給引擎。更多的火焰在核心。+
她感到船身以無比的速度馳騁。她的本能衝動通過插入她額前與腕間的神經敏感電纜閃現,瞬間約束住突如其來的推力。詛咒回聲號的原始興奮通過同一端口返還,傳入身體,帶她進入至極的顫慄。
+冷靜,+她顫抖著,+冷靜。+
船的回應是進一步加大推力。奧塔維亞彷彿能看見引擎甲板上奴隸的身影,汗水滴落,呼喊高亢,竭盡全力以要求的速度滿足發電機的飢渴。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她能感受到他們,就像詛咒回聲號能感受到他們一樣:一群微不足道的跳蚤,在她的骨頭裡瘙癢。
導航者在感官的交織中抽離,摒棄艦船的原始情緒,堅定地迴歸自我。她所處的艙室之內,冰冷的空氣輕吻她汗溼的肌膚,引發另一次不由自主的顫慄。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沸水中屏住呼吸。
“右舷”,她對著前方懸浮的音陣球低語。它依靠微型懸浮器保持漂浮——一個被改造為便攜式傳聲器的半顱骨——並將她的話語傳達給指揮甲板上的船員與僕役。“右舷,偏三度,加壓推力以抵消亞空間密度。軸向穩定器正在……”
她喃喃自語,凝視著黑暗、船員與船隻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共同駕馭著戰艦。
外界,非人之物向艦船的蓋勒立場發起猛烈的攻擊。每逢潮汐與下潛的艦船交鋒之際,便會遭遇退縮、燃燒、鮮血滲流的命運。奧塔維亞無暇顧及那些隱藏在無盡虛空中深邃、冷漠的智慧生命,她需要全神貫注於穿越靈魂之海的狹窄航道。她能忍受那些尖叫,因為她生來便能看穿不可見之物——亞空間對她而言鮮有秘密或驚喜。然而,詛咒回聲號的渴望與喜悅,卻遠超過其他一切,它威脅著她的專注力;即便是鮮血盟約號的頑強抵抗,相比之下也更容易克服。那需要力量。而這需要節制。需要對自己撒謊:她並未共享同樣的狂熱喜悅,她並未感受到同樣的慾望,要將引擎燃燒乃至自我毀滅,比任何靈魂——無論是人造的還是其他的——都要更快更深地潛入。
詛咒回聲號的黑暗喜悅藉助神經反饋湧入,令她的血液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奧塔維亞逐漸從連結中抽離,強迫自己放慢呼吸,因為她的身體以最原始的方式對共生的愉悅作出了反應。
+慢一點,+她深吸一口氣,在向飛船核心傳達指令的同時,她大聲宣告。+蓋勒立場的穩定性已開始動搖。+
+你搖擺不定,+詛咒回聲號沉悶的意識回應道。+理性的奴隸。+
船體再次顫動,與她產生共鳴。這次更為強烈,來自緊繃的肌肉與緊咬的牙關,傾訴著控制力與專注力,奧塔維亞的意志覆蓋了船的機魂。
+我是你的導航者,+她低聲耳語。+我會引領你。+
詛咒回聲號並未以真實的言語交流,僅有在奧塔維亞的腦海中尋找意義時,它的情緒波動與衝動才能轉化為詞語。如今,它的屈服甚至無需以虛假的言辭來表達,她只感到它在她的意志面前退縮,帶著它所施加的所有情緒一同離去。
+好些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汗水與淚水交織在臉上。+好些了。+
+近在咫尺,導航者,+它回應說。
+我知道。+
“燈塔”,她呢喃著。“黑暗中的燈塔。光之刃。帝皇意志的化身。億萬尖叫的靈魂。自帝國統一之初,每一位臣民,無論男女老幼,皆獻祭於黃金王座之下,投入靈魂引擎之中。我看見他們,聽見他們,看見聲音,聽見光芒。”
低語在她耳邊流淌。一層又一層,消息正在傳遞,依賴於凡人的言語,顯得如此緩慢無力。奧塔維亞無須凝視古老的星圖,對深空探測器發出的咔嗒聲與叮噹聲也毫不在意。
“全艦停止,”她的唇間泛著唾液的光澤,低聲命令。“全艦停止。”
落在她肩上的手,或許是一分鐘、一小時或一年後的事。她無法確定。
“奧塔維亞,”那聲音低聲細語。
她合上秘密之眼,張開人類之眼。玻璃狀的體液凝固在眼中,當她強行睜開之際,雙眼因痛楚而收縮。她感到頭巾覆蓋在她的眉宇間,如同溫柔的撫摸。
“水。”她嘶啞地命令道,像是馬兒的嘶鳴。僕役們低語不休,但將那渾濁的水罐送到她唇邊的手卻裹著深藍色的盔甲,即便是最小的關節也發出輕微的隆隆聲。
她吞嚥,喘息,再吞嚥。顫抖的手輕拭去臉上的冷汗,接著扯下手臂上的靜脈輸液管。至於她太陽穴和喉嚨中的電纜,暫時可以留下。
“多久了?”最終,她發問。
“第十六夜,”塔洛斯說,“我們已到達了目的地。”
奧塔維亞閉上雙眼,陷入寶座之中,在芙拉萊為她顫抖的身軀裹上毯子之前,她已沉入夢中。
“她必須進食,”僕役說,“超過兩週了……嬰兒……”
“隨你的便,”塔洛斯對這纏滿繃帶的凡人說,“這與我無關。六小時後叫醒她,帶她前去折磨大廳。屆時一切皆已準備就緒。”
四
她再次佩戴呼吸器,傾聽自己的呼吸聲變得低沉而沙啞。面罩覆蓋了她的口鼻,奪去了她的味覺與嗅覺,徒留她自己呼吸的陳腐氣息,帶著氯的辛辣,刺激著舌根。
塔洛斯站在她身後,彷彿是為監督這一刻。這讓她不禁心生疑竇,他留在那裡,是否僅僅是為阻止她的逃離。
六小時的睡眠不足以恢復精力,甚至遠遠不夠。疲倦猶如瘟疫襲來,讓她變得虛弱無力,彷彿血液在身體內以微弱的速度流動。
“開始吧,”塔洛斯命令道。
她並未立刻遵從——至少,步伐未有急促。她在那些被鎖鏈緊縛的軀殼間行走,穿過他們躺臥的石板,於那些醫療機僕間穿梭,它們專心致志,只求為這些瀕死之人稍作延命之術。
每張手術檯上陳列的軀殼,都已不再具備任何人類的特徵。一人肌肉糾纏,血管裸露,於手術檯之上顫抖,掙扎著生命的最後時刻。而那些被剝皮者,他們的悲慘毫不遜色,同樣,那些失去了舌、嘴、手、鼻之人也是如此。眾人皆陷於徹底的毀滅——褻瀆之行,從未有過如此繁多之變。她正穿梭於一座活生生的、恐懼與痛苦鑄就的紀念碑中:這是軍團想象力的具象化。
奧塔維亞回頭望向塔洛斯,慶幸他仍戴著頭盔。若在那一刻看到他眼中的驕傲,她將再也無法忍受他的存在。
“嚎哭長廊,”她說,聲音掩映在沉悶的呻吟與脈搏追蹤器的嘀嗒間。“就是這樣的嗎?”
午夜領主點點頭。“如出一轍。現在開始吧,”他再度下令。
奧塔維亞深吸一口氣,走向最近的桌子,摘下了她的頭巾。
“我將為你結束這一切,”她對曾是人的有機殘骸低語道。
它用盡最後的力氣轉向她,抬起溼漉漉的目光,望向導航員的第三隻眼睛,望進了絕對的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