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体们朝着普罗塔科斯顶端进发。
黄昏将至,夜幕降临。日光从昏黄被晕染为更深沉的浅灰,平原上的凄惨景象在暮色中依旧清晰刺眼,从高处俯瞰,废墟之影几乎与墓园的隐喻融为一体。
一架风暴鸟在屋顶南端盘旋,侧面的舱门打开了。
“够了。”圣吉列斯说:“我们也许会花费数年的时间去讨论这场战役,但现在,我们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的。”
莫塔里安问:“所以,是我的审判之日到了?”
他凝视着天使,挑战意味颇浓。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给你套上枷锁。”
莫塔里安以锐利的眼神回望天使:“不要像个懦夫似的逃避我的问题,我从你的话语间闻到了判决的味道,兄弟。”
他朝着屋顶边缘走去,随后转身,直面着审视他的法官们:“不,你们并非我的羁押者,而是我的审判者。但不要忘了这一点——我们之间并无分别,你们的虚伪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在此基础上,我们能相互理解吗?”
“我觉得可以。”圣吉列斯沉声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荷鲁斯问:“为何要将骑士团斩尽杀绝?如果保留些许中层官员,帝国岂非能获得更大的裨益——你不这样觉得吗?”
“并不。”莫塔里安强势回应:“每一个骑士团成员都是暴政之种,纵然微若尘埃,却比毒气更具腐蚀,绝不能让其延续——我绝不容许暴政死灰复燃。”
荷鲁斯欲言又止,随即保持沉默。
“令我担忧的,是这些... ...计数。”圣吉列斯说。
莫塔里安说:“不必担心,有成千上万人正在为此工作。”
圣吉列斯望向荷鲁斯,后者点头,脸上杂糅着痛苦的神情。
“我们达成共识了吗,圣吉列斯?还有别的问题吗?或者说我们确实理解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想是的。”圣吉列斯平静的回应道。
“好极了,”荷鲁斯面色严峻,迈步向前:“我想,我们已经充分理解了,如前所述,完全理解了。”
“... ...这值得怀疑。”莫塔里安说。
“不,该怀疑这一切的是我们——你明白你做了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自我看见加拉斯帕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如今的加拉斯帕,正循着我预设的轨迹行进,分毫不差。”
“你的解释苍白无力——你可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无论是对于人类帝国,还是对加拉斯帕来说,你带来的厄难都远胜于围城的艰辛。”
“你也同意这一点吗,圣吉列斯?”莫塔里安问。
“显而易见。”他说。
“你很意外?”荷鲁斯问。
“确实。”
“你没有看到事情的本质,有些事,必须深入观察,才能真正明了。”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同父亲如出一辙的悲伤。
“事情的本质?”莫塔里安满心警惕地问道。
“另一笔代价。”
“谁的?”
“加拉斯帕的人民。”
莫塔里安冷哼一声,难以置信:“他们得到了解放。”
“从表象上看,确实如此。”荷鲁斯说:“然而深入剖析,实则不然。”
“他们的内心深受创伤,目睹了无数生命凋零。他们对自由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理解自由真意?”
“当压迫他们的暴力被更为强大的暴力摧毁之时,他们所熟知的,唯有毁灭而已。”
他凝望着前方的山丘,那里是尸骸堆积的地方。
“紧接着是这些计数,他们服从你的命令,仅仅因为这是命令,他们的眼里唯有服从,却对为何如此茫然无知。待这一切结束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你明白吗?”
荷鲁斯的语气近乎恳求:“解放的真谛绝非仅是消灭压迫者,我们不能用一种暴政来取代另一种暴政。”
荷鲁斯话音稍顿,他的言语如同毒箭般穿透了莫塔里安的内心,他感受到了冰冷现实的颤动,一时间竟无法接受这庞大残忍的事实。
“这就是父亲想让你明白的,莫塔里安。大远征需要一些微妙的审慎,你不能总做挥舞镰刀的那个人。往下看,兄弟,看看那些堆叠如山的尸体,你甚至可以在这个高度俯瞰他们。”
莫塔里安低头望去,看见远方的地面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在它们身上,他刚刚解放的人们就像蛆虫一样在腐肉上四处蠕动,数着,数着,这能被称为自由吗?
“我们不能用一种暴政来取代另一种暴政。”
这句话在他的心头久久回荡,激起阵阵他不愿听见的共鸣。他强迫自己去听荷鲁斯的话,或许荷鲁斯是对的,也许父亲的悲伤是对的。
那眼神...
除了悲伤,是否还蕴含着其他的情感?莫非还有对他未来的期盼,期望莫塔里安超越养父给予的命运?
他挥去叹息和倦意,再次面向荷鲁斯。
“我看到了加拉斯帕的人民,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而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做。我终结了束缚他们的暴政,统计死者是我交予他们的任务——这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奴役他们的暴君已经灭亡。而代价?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围城战又会带来怎样的代价?”
他不屑地冷笑道:“仅仅换种方式,就能让这些人的自由显得更为高尚吗?或许像罗伯特那样的人会相信这样的虚无幻梦,但我不是那样的傻瓜。”
“你的解放毫无意义,”圣吉列斯说:“只带来了终结与死亡。”
“你以死神之名来到加拉斯帕,而非解放者。莫塔里安,这就是问题的核心。”
天使意识到自己的言语略带讽刺,但并未露出任何端倪。
“这令你不悦吗,圣吉列斯?”莫塔里安问:“怎么会呢?利用我来打造您熠熠生辉的形象,帮助您自我陶醉,这招还颇有用处呢。”
“你将监事们的死刑血淋淋的展现于亿万人眼前,”圣吉列斯说:“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死亡——你宣扬的所谓解放,至始至终都浸透着残暴的鲜血。”
“第八军团正肆无忌惮的散播着恐惧,我怎么没见着他们面临审判呢?”
“够了!”荷鲁斯吼道。
“... ...够了。”他重复着,声音轻飘飘的,裹挟着更为真挚的哀伤。
“已经够了,我们看得够多了,也知道得够多了,莫塔里安,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荷鲁斯低下头,然后抬起,带着遗憾而坚决的眼神。
“我们的父亲期盼全人类都臣服于帝国的展望,是啊,加拉斯帕臣服了,但并非臣服于那个梦想。相反,这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恐惧,人们将被帝国的阴影永世吞噬。”
“听着,莫塔里安。加拉斯帕战役将被永远载入史册——作为大远征的悲剧,它毫无荣耀可言。帝国需要耗费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抚平你带来的创伤。你是罪人,莫塔里安,你的初战将以挥之不去的沉痛为历史所铭记。”
莫塔里安沉默不语,怒火犹如墓穴的死寂,令人联想到长眠的静谧。
我早己料到了这一切。
“再见了,莫塔里安,”圣吉列斯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为这项判决感到悲伤,即便完成了任务,我的心情却依然沉重。希望在下次相见之时,你会认同我们的判断。”
天使跃上风暴鸟,荷鲁斯稍作停顿。
“记住这个教训吧,莫塔里安,你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莫塔里安望着他的兄长,与荷鲁斯沉默对峙,最终,后者移开了目光,转身与圣吉列斯踏上舰艇。
引擎的轰鸣声愈发激昂,风暴鸟渐渐飞向远方。
莫塔里安独自一人,伴随着死亡般的愤怒。
风声呼啸,夜幕降临,毒雾在烟灰中泛起涟漪,莫塔里安俯瞰着四周的荒芜,这里密布着弹坑与残骸。
纵然满目苍夷,却胜过曾经的秩序,至少这废墟纯粹无比。
莫塔里安的背后传来窸窣之声。他转过身,看见两位被他解放的人民——两个曾经的劳动单位。
那是一男一女,两人满身尘土,男人搀扶着女人,她的身躯伤痕累累,右臂漆黑,右腿萎缩,显然感染缠身,不久后就要截去。
她的右臂被牢牢固定住,右腿则缠着破旧绷带,尽管接受了治疗,但伤势仍在恶化,并未得到缓解。
那无疑是磷弹的杰作,她是幸运又不幸的生还者,离死亡只隔着几英尺的距离。
这幸运赐予了她生机,也赋予了她痛苦。
莫塔里安的心中回荡起圣吉列斯的指责:“这是你的作品。”
他们在数米之外停住,男人恐惧万分,不敢靠近。
女人放开了他。
“去吧,斯奎普。”她说着,声音含糊不清,只有左嘴角轻轻颤动。
男人后退几步,慌乱朝莫塔里安鞠了一躬,然后匆忙逃离。
女人蹒跚的向前几步,然后屈膝,跪倒在屋顶的石质混凝土上。
“吾主啊,您归来了,您会接受我的成果吗?”
“成果。”莫塔里安重复道。
“我履行应尽的职责,日复一日的计着数,期盼您的归来,忠于您的教诲。”
“向我展示你的成果吧。” 莫塔里安说。
若你能听到这一切,圣吉列斯,你会有何感想,作何评判?
她无惧,就将遭受谴责 ?她无痛,便要受你贬低?
女人述说着,仅剩的眼中潸然而下。
数字浩繁,硕果累累。对于遍体鳞伤者而言,这数量简直不可思议。
“你做得非常好。” 莫塔里安说。
他对她心生感激,她即是他的证词。
你还有其他路可以走。荷鲁斯的话语始终在他耳边萦绕。
她是如此迫切,想要将劳动成果献予莫塔里安,这证明荷鲁斯的判断是错误的,不是吗?
女人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又急忙缩回,不敢有丝毫冒犯。
“吾主... ...”她说。
“你的愿望是什么?” 莫塔里安问道。
“主啊,请带我走吧,允许我侍奉在您左右,愿所有目睹者皆牢记您的训诫。”
她抬起头,完好的那只明眸熠熠生辉。
莫塔里安低头凝视着她,胸中骄傲与感激交织。
这样一个渺小柔弱的凡人,却能彰显我所行之正义... ...
她将成为我的使徒,传颂我的教诲,有何不可?它们不只适用于我的子嗣。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骑士团赋予了我一个编号。”
“那个编号已经不复存在,无需再提。唯有你奉上的死亡计数,才是加拉斯帕唯一有价值的数字——它象征着旧时代的落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人们都称呼我为掘金者。”
“你还想继续用这个名字吗?”
她摇头: “这名字配不上我所寻求的殊荣。”
“你值得更好的名字。”莫塔里安说:“我为你赐名, 席妮斯,我接受你的效忠。”
席妮斯感激得泣不成声,她艰难的借着残肢站起,尽管身躯残破不堪,但她已然挣脱了束缚。
这就是你的答案,圣吉列斯。这就是我的辩护,荷鲁斯。
狂风刮得愈发猛烈了,呼啸如同胜利的欢歌。
加拉斯帕的荒芜并非悲剧,而是胜利。
此乃覆灭之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