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而可怕的空氣》自譯|05. ZA/UM


3樓貓 發佈時間:2024-04-11 22:32:22 作者:莠仁 Language

安妮-艾琳·朗德摘下墨鏡,被突然的閃光刺眼得看不見東西。女孩虹膜裡紅藍相間的漩渦濺到她的瞳孔上,煙燻眼妝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安妮的小腦袋像小貓一樣飛快轉動。陽光宛如兔子般從女孩的雜誌照到沙子上,又從沙子照到遮陽傘上,女孩的目光緊緊跟隨陽光。
“怎麼回事?”特雷茲問道,他把雙腿懸在崖邊。
“不知道,瑪琳也在那兒。她站在……”
“從這我只能看到她站著”,可汗不耐煩地打斷他。
“她站在那兒,我不得不承認,她穿那件紅圓點泳衣的樣子挺不錯的。那是兩件式泳衣,現在流行的款式,噢!她剛剛……該死!”雙筒望遠鏡裡瑪琳的笑容變得有些詭異,目光中閃爍著一絲邪惡的笑意。她舉起手,在頭頂上揮舞示意。傑斯帕將危險的望遠鏡藏在腹部下,畫面消失了。
“趴下,大家都趴下!”
可汗聽到血液在耳朵裡湧動,手臂一陣抽痛,他一半身體壓在多刺的玫瑰果叢上。特雷茲迅速仰面躺倒,現在正抬頭望著六月蒼茫的天空。一隻海鷹獨自在高空滑翔。看起來這隻鳥就像是懸在空中。
“可汗,快看,有一隻鷹!”
“什麼該死的老鷹,嗷!”玫瑰果叢猛地讓可汗意識到它的存在。
“彆扭來扭去的,把灌木叢弄得沙沙響”,傑斯帕手拿雙筒望遠鏡趴在地上,夾在兩人中間抱怨著。
“好吧,如果她們已經看到了我們,那不管我有沒有把灌木叢弄得沙沙響,都沒多大區別。嘿,快看她們在做什麼!”
“你自己看吧”,傑斯帕把雙筒望遠鏡滑給可汗。
可汗手拿雙筒望遠鏡從灌木叢中爬了出來,身穿寬鬆夏季襯衫的他再次把灌木叢弄得沙沙響。他抬起頭,試圖藏在高高的草叢後面,匆忙地把望遠鏡移到海灘那把紅花遮陽傘處,停留在沙灘巾上。驚訝的是,他只看到小瑪姬坐著朝前方望著。可汗心裡催生出一絲擔憂,汗水滴落在他的眼鏡上。帶著某種不詳的預感,他對準底部的岩石拉近畫面,直到發現就在一百米開外的地方,有幾副小型看戲劇用的望遠鏡正直盯著他的鏡頭。身材苗條的夏洛特站在那兒,一隻手搭在髖部,紅褐色的頭髮隨風飄揚,她是四姐妹中的老大。這個美麗而可怕的九年級生物,對於可汗這種移民來說,就像議會中的一個席位那樣遙不可及。眼下她離得如此之近,即使不用瑪琳的戲劇專用望遠鏡,她的目光也能洞悉可汗那雙痛苦的眼睛,他那四處躲閃的眼睛,而不是被望遠鏡放大的眼睛。
“好傢伙,她們帶著幾副小型雙筒望遠鏡,”可汗召開緊急會議說道。
“她們昨天提到的就是這個,早知道我該告訴你們的……”
“什麼,特雷茲?”傑斯帕勃然大怒,“原來她們知道,你剛才害我們掉進陷阱!”
“我忘了,抱歉。我想她們可能是在看那隻老鷹。要知道,它的巢穴就在這懸崖附近的地方……”
“把那隻老鷹粘你屁股上吧。”可汗聽了對此放聲大笑,傑斯帕接著說道:“現在我們要做的只是站起身向她們揮揮手,僅此而已。我不知道該對這個用雙筒望遠鏡觀看到的狗屎秀說什麼,我真的無話可說。”
“我有個主意,”特雷茲果斷起身,可汗一把拉住他的褲腳。然而沒多久,三個蜷縮在海灘上的苗條女孩,看到了一個瘦巴巴的金髮男孩,片刻之後,那個略微超重的伊爾瑪男孩,也笨拙地走到特雷茲身邊。
“你們好,姑娘們!”特雷茲喊道。看到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從四層樓那麼高的岸邊跳下時,瑪琳捂住了嘴,倒吸一口涼氣。
* * * * *
二十年後,翌日上午。
男人眼角的疲倦皺紋在顴骨處蜿蜒開來。他眼睛的下方,有著兩座如同猛獸一般的尖峰,臉頰兩側由於等待和憂慮而凹陷。國際聯合刑警辦公室的百葉窗早已拉得嚴嚴實實,遮住他那變幻莫測的眼睛;沒有人能夠窺探進百葉窗,瞭解後面發生的事情。國際聯合刑警剛修剪過的鬍鬚略微長出了些,灰色的脖子顯得修長,白色襯衫罩在因抽菸而老化的皮膚上,襯衫領子上掛著一條細細的黑領帶。連夜的雨已經停了,但依然寒風蕭瑟。他用左手拉緊了外套的領子,右手抽著煙。
特雷茲以這樣的姿態站在一艘小型邊境巡邏船的船頭,他身旁是一位年輕的瓦薩警官,手拿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問道:“喀琅施塔得有什麼?”
“可惜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特雷茲機械地嘟囔道,他的目光盯著秋季地平線。一群海鷗從港口的蘆葦叢中飛起,在寒冷的水面上啼叫著掠過,巡邏船的引擎開始傳出嘎嘎聲,能聞到一股燃料味,水裡泛起了化學物質的彩虹。
“喝咖啡嗎?”年輕人試圖再次挑起話題。
“不喝,謝謝。”
特雷茲感覺水珠凝結在臉上,神清氣爽。今早低沉的灰暗天空不見太陽,只能看到飛艇的燈光在城市上空盤旋,大型格拉德巡洋艦的鋼鐵輪廓宛如幽靈一般懸掛在海灣中。他們把這些巡洋艦稱呼為Järnspöken[1],即鋼鐵幽靈。沒人喜歡這些不詳的艦艇。遇到幽靈,要提高警惕,這是當然的,但是要提防誰呢?誰向誰宣戰了?沒有人。即便是有著鋼鐵保護傘的格拉德,也無法在這贏取任何人心,甚至連特雷茲這個外表像普通北方人,但說話和抽菸都像格拉德人的傢伙,也很難靠談論他的祖國西姆斯科、百年佔領和南格拉德大屠殺而走得太遠。是的……還有勇敢者弗蘭蒂切克。
當然,他想成為勇敢者弗蘭蒂切克那樣的人。現在也一樣。所有克吉克人都想成為勇敢者弗蘭蒂切克。佔領陣地,民族崛起,再次升起西吉斯穆德大帝的旗幟。大膽無畏,生活的樂趣[2]就像轟鳴的三駕馬車!
發生了什麼?
一艘孤寂的邊境巡邏艇正穿越北海。波濤洶湧劇烈晃動著船隻,特雷茲只得馬上扔掉菸頭,以免在甲板上滑倒。抽菸環境如此糟糕,在外面瑟瑟發抖對他而言變得毫無意義。於是他去坐在了機艙長椅上。夏洛茨扎爾所在的蜿蜒海岸線,他試著儘量不去看那所城市。噢,他多麼渴望去那裡啊!有一次,他乘坐灰域磁力火車來到距離格拉德四千公里的這裡,甚至都沒有打電話給可汗或傑斯帕,徑直去了夏洛茨扎爾,然後就像個白痴那樣坐在那裡。之後他就回家去了。一週後再次穿越灰域。他和傑斯帕仍在為餐廳的事情爭吵不休,而單獨和可汗出去玩似乎也毫無意義。那是他兩年前的冬至假期。那可是他的假期。部門的精神病專家禁止他一年內的所有旅行,認為這樣過度頻繁地穿越灰域太危險了。
馬切耶克嘴裡叼著止血帶,用玻璃和金屬製成的注射器扎進手腕上清晰可見的靜脈。
但他還是想看看蘆葦被風吹彎的樣子。看著大海柔和、平靜地衝刷上海灘,那真是太美了。遠處的霧靄裡,隱約可見懸崖峭壁的輪廓。還有海水,冰冷的海水。滴滴雨點,景色宜人。
特雷茲雙手青筋凸顯,深情地撫摸著腿上的黑色手提箱。
* * * * *
“哈德拉穆特卡爾賽![3]” 小伊納亞特·可汗喊叫著從懸崖邊跳下。陽光照耀著,他的腹部感到一陣刺痛,彷彿離地還有百米之遙,但實際降落只持續了片刻光景。突然間,他的雙腳碰觸到了沙子。幾秒鐘後,他把腳後跟踩進沙子裡,滑行速度慢下來。小可汗感受到樹根戳著他的屁股,石頭刮過後背,襯衫從褲腰滑出來。眼鏡從他臉上彈飛,滿臉雀斑的特雷茲歡呼雀躍,衝過去接住了他的眼鏡。女孩們向遍體鱗傷的他跑去。
“你瘋了!”安妮驚呼道。為可汗歡呼是有理由的。
但小杰斯帕沒動。現在他獨自一人在上面,盯著懸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褲子、水手襯衫,然後又看向懸崖。
“不要,”他抿起嘴唇,收拾好可汗留下的揹包,走了很長一段路穿越森林。他邁著儘可能快的步伐,這還不算有損尊嚴的小跑。沿著落滿松針的小路,男孩拐進兩座小山之間的吊橋,然後走下臺階,來到橋另一頭的木板路。去往海灘的路程似乎永遠走不到頭。他已經能厭惡地想象到蠢貨可汗肯定在胡說八道。現在他該怎麼配合演這出糟心的戲呢?
傑斯帕才花了半小時就走到下面的海灘,卻只能無助地站在女孩們空蕩蕩的沙灘巾旁邊。
“請問,你有沒有看到從那兒跳下來的男孩們去哪了?”他指著身後的懸崖。這位老人只是幫忙照看一下女孩們的東西。傑斯帕覺得無論他們去了哪兒,都不會去太久的。在曬了會兒日光浴後,他坐到滿是鮮花圖案的沙灘巾上。天氣越來越熱,他內心糾結是否要脫掉襯衫,最後決定還是表現得高雅一些,儘可能帥氣地躺在沙灘巾上。這酷勁體現在他雙臂交叉在頭下的冷酷姿勢。傑斯帕現在把注意放在雲層上。他陷入了沉思,思緒萬千。
隨後一個微小的香水原子衝擊了他的鼻子。鈴蘭、喘息和人體肌膚在他眼前溶解。傑斯帕轉過頭,越過米色的平坦海灘,他看到:一個充滿芬芳、陌生人和少女氣息的世界。淺白色的夏季短裙,有著折得異常整齊的飄帶,還有些小腰帶和無用的小玩意兒,安妮纖美的手鐲;編織籃子裡裝的都是女孩們會喜歡的食物。傑斯帕不太記得女孩們喜歡吃什麼了,但喜歡吃的肯定不多。女孩們不喜歡吃飯。傑斯帕只知道這些。
一種愚蠢的迷戀在心裡作祟,他朝小包裡露出的一個小瓶子伸出手。這香水瓶形狀像個石榴,傑斯帕著迷地看著金色液體,在覆盆子色的玻璃裡流動著。世界消失了。他手裡仍握著那個瓶子,甚至不明白原因,手卻偷偷地把小發帶塞進自己水手襯衫胸前的口袋裡。他再次重重仰面躺下,透過瓶子的玻璃看向太陽。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進入了石榴形的覆盆子紅色世界,就在那一瞬間,夏洛特的長腿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出現在他身旁。小瑪姬趴在特雷茲的肩頭,與他直直對視:“安妮,他拿你瓶子幹什麼?”
魔咒一經解除,傑斯帕腦內的灼熱突觸開始傳遞信息,他不讓自己臉上流露出不體面的驚訝來。
瑞瓦肖貨”,他發音飽滿,然後像行家般總結到,“石榴香調,三號,非常好的選擇,味道濃郁、天然,杜松給人一種輕爽的感覺……不,的確是非常好的選擇,我能說什麼呢。是你的嘛,安妮?”
傑斯帕不慌不忙靜靜坐起來。可汗和特雷茲興奮地看向女孩們的方向,尤其是看向安妮,她笑著舔了下酸橙冰淇淋。
“是我的香水,沒錯,”她說,剛開口有點傲慢,後來變得禮貌了些:“你媽媽是位調香師,沒錯吧?”
“與其說她是調香師,還不是說她是香水進口商。近來是這樣。但她有文件和樣品。要知道,我去過瑞瓦肖香水製造廠,瞭解石榴香調是如何提煉的。”
“你去過瑞瓦肖?!”就連夏洛特也對他欽佩起來。她在學校裡堪稱女神,比他高一年級,穿昂貴的衣服,身邊總被高年級男生包圍。現在這位女神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傑斯帕的耳朵一下子通紅。
“去過一次,是的,我母親的同事當時邀請她去那旅遊。”
特雷茲一直在給他捧場,心想既然最嚴重的危機已經解除,傑斯帕應該回歸現實:“這就是為什麼你聞起來像朵花一樣!”
小瑪姬趴在特雷茲的肩頭,男孩說什麼她都捧腹大笑。他很幸運。特雷茲根本沒想到自己討小孩歡喜,但那冒險的一跳已經讓他飄飄然了得有三刻鐘。可汗在這方面毫無用處。他設法接住特雷茲三分之一的話頭,但隨後就不知道該怎麼接口,只是嘴裡含糊地嘟囔。
安妮坐在臉通紅的傑斯帕身旁。“我覺得傑斯帕聞起來好香。完全不像襪子或那邊更衣室的味道。”
“臭得有點可怕,”瑪琳溫和地說道。
“老實說,都是馮·費森害得,”可汗現在賺得第一分,“費……費森的那些運動襪,味道太不正常了。“
特雷茲鬆了一口氣。冰激淋售賣處已經開始排長隊了。可汗和特雷茲都不是緊急狀況下的語言大師,特雷茲打算不惜一切代價迴避這個話題,直到傑斯帕出現。幸運的是,瑪姬出手相救,她要求站到特雷茲的肩膀上,她的喋喋不休讓每個人都大笑起來。
特雷茲覺得是時候處理那個問題了。他把瑪姬從自己肩上抱下來,暗示性地看了傑斯帕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東西都拿了吧?香菸?雙筒望遠鏡?”
安妮-艾琳不為“香菸”所動:“你那雙筒望遠鏡是什麼東西?昨天我們就看到有東西一直在閃。像一面小鏡子。真令人興奮!”
“啊,是觀鳥用的,你知道的,那裡有一對海鷹的巢……”,特雷茲勉強開口,連瑪琳也不懷好意地笑道:“觀用的。”
傑斯帕身旁的安妮咯咯傻笑起來,邪惡女神夏洛特則更加犀利:“的確,這陣子觀鳥很受紳士們的歡迎。”
傑斯帕臉漲得通紅,但在馬切耶克那張雀斑臉上的深深皺紋裡,勇敢者弗蘭蒂切克抬起了他英勇的頭顱。是時候了!他不顧一切地衝向特雷茲,奔向最耀眼,也最難到手的獎品。按照我們那些卑劣的克吉克人的習慣一樣:孤注一擲。
我的小鴿子[4],”特雷茲·馬切耶克帶著迷人的微笑說道,“好吧,也許我們看到了更稀有的鳥類。”
大多數時候,孤注一擲對我們這些卑劣的克吉克人來說毫無意義。但那天並非如此。二十年前那個炎熱的大晴天。夏-洛-特!她圓潤的肩膀向前移動,鎖骨凸顯。在她眉弓下,一雙冷峻的綠色眼眸浮現了笑意,對特雷茲來說彷彿看到了遙遠星辰的光芒。
這對眼睛好像在說:“機會難得啊!”
特雷茲怡然自得,一切都很順利!幾小時過去,陰影逐漸拉長,白沙變成黃色,然後變成橙色,還佈滿條紋狀的陰影。女孩們把沙灘巾搭在肩上,小瑪姬打了個哈欠後,便蓋著毯子睡著了。風逐漸平息,一切變得安靜下來。一個王國。馬拉有軌電車在遠方行駛著。車轍嘎吱作響,像是遠處某人院子裡傳來的音樂聲。海灘空無一人,天空呈現出藍紫色的漸變。特雷茲向女孩們講述了自己父親的外交別墅、整個夏天的計劃以及明天的打算。更衣室佇立著,像時鐘的指針一樣在海灘上投下陰影。條條雲彩在平靜的海面之上升起,它們凝結成淡紫色的雲腹,地平線上呈現出青色、洋紅色和大片的暗橘色。瑪琳試戴了可汗的眼鏡,而可汗透過瑪琳的黑色大太陽眼鏡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女孩們的身影像倒置的燭火一樣閃爍著。
“帶些蘋果酒來吧!”安妮-艾琳在車門快要關上時喊道。四匹白皙的馬猛地向前奔去,車廂在暮色中閃爍著黃色的光芒,身著白色連衣裙,戴著天使翅膀的小瑪姬睡在瑪琳的腿上,仙女教母的魔杖從她手中掉落到車廂內的沙地上。
三個男孩站在車站,當有軌電車拐過街角,從他們的視野消失時,他們彼此做了個鬼臉。
* * * * *
溫暖酸澀的吐息使得白色的酒店床單在油氈推銷員的嘴邊顫動。
油氈推銷員。油氈推銷員。油氈推銷員。他左手放於頸背,將脖子上繞了兩圈的床單打了個結。這個結錯綜複雜,打得很好。八樓陽臺的門仍然開了條縫,冷空氣鑽入哈夫桑格拉爾酒店的房間。從陽臺可以欣賞到傍晚海灘的壯麗景緻。在陽臺的蘆葦地板上,有一架帶有反射鏡盒的望遠鏡,已經被人從底座上拆除,塗上了保護漆。用於偵察的款式。望遠鏡後面是一臺改裝過的相機。在陽臺上,而且僅限於這個陽臺上,而不是隔壁房間或是走廊上,因為那不是油氈推銷員的喜好……所以只在這個陽臺上,他才能聽到那罪惡的強烈呼吸聲。
* * * * *
二十年後的一個傍晚。
維德昆·赫徳透過審訊室的鐵柵窗,盯著面露苦色的聯合刑警。卑劣啊,赫徳現在穿著他那套灰色監獄囚服,反光條上寫著“維德昆·赫徳”和號牌字母縮寫。刑警脫下外套,漫不經心地扔在窗前。他襯衫的腋窩處有汗漬。刑警動作有些不協調,襯衫的胸口處別有一個新印製的徽章,上面標有訪客的識別碼。風扇嗡嗡作響。
“喂,你喝-醉-了!”維德昆回過頭看了眼守在門口的獄警,“酒味都已經衝到我頭頂了……快滾出這裡,搞得我沒心情。”
維德昆聽著馬切耶克與獄警談話的隻言片語,得意地笑了。
“五分鐘……十分鐘……孩子的生命就會危在旦夕……”
門在獄警身後關上,一把奇怪構造的鑰匙在特雷茲手裡閃了下。
“馬-切-耶克,”維德昆說道,“是克吉克人啊!你就像條格拉德雜種狗,某種低人二等的生命形式。”現在赫徳的胳膊和雙腿都被銬住了,巨大的鐵鐐將他的手臂彆扭地背在身後。儘管如此,他還是像個貴族般坐著。
“你撒謊。你從誰那兒拿到這畫的?”特雷茲的眼睛有些犯糊,他憤怒地眨眼。
“我跟你說哦,你有聽說過一項讚揚克吉克種族有著謙遜品質的優生學研究嘛?”
“蠢-豬,你到底從誰那兒拿到這畫的?”
“你知道吧,有位學者建議你們種族與黑人配種,生出超級工人。”
“閉嘴!”特雷茲猛地拉下審訊室窗戶的鋼製百葉窗。百葉窗嘩啦落下,隨後立刻傳來獄警緊張地將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白痴,你想坐牢還是怎樣?我們這裡照章辦事,可不是格拉德那種無政府狀態。”
在這無窗的房間裡,潔淨的鐵燈下,特雷茲·馬切耶克站在桌旁,打開他的公文包。裡面的襯裡剛好放下一個鐵盒,盒子上用白色字母寫著“ZA/UM[5]”。
赫徳恐懼地睜大眼睛。門後傳來敲門聲。
“你沒有得到許可!你必須得有許可證!給我看你的許可證!”
“你說什麼?我沒聽到,某-只-豬一直在厲聲尖叫。”特雷茲把鐵盒砸在赫徳的臉上。鮮血濺在灰色的監獄囚服上。
赫徳嗚咽慘叫,鼻子上隱約可見一小塊白色骨頭。他暈倒在地。威脅的低吼從門外傳來,但特雷茲把鑽石般的鑰匙堵在鎖裡,嘎吱作響。
“我是國際聯合刑警特雷茲·馬切耶克,隸屬格拉德的米羅瓦分部,我有合法的審訊權利,如果你們再亂動那扇門……”敲門聲消停了一會兒,ZA/UM盒子咔噠一聲打開。可以說,一切都發生的是迅速又巧妙。特雷茲盒子裡的泡沫墊中拔出掛有插管的泛黃管子,然後用皮帶將這個形狀怪異的風箱形狀裝置固定在手腕上,再將橡膠軟管在維德昆·赫徳的鐵臂上拴緊。他輕輕搖晃了一下,把軟管擰到設備上,再將針頭刺入維德昆的靜脈裡。赫徳超人傾向的一小滴紅色液體徑直流入了插管。
鋼製窗簾後傳來有人奔跑的腳步聲,沉重的靴子在監獄地板上踢踏作響。增援部隊到了。馬切耶克把手腕上設備的蓋子咔嗒一聲打開。露出一排小瓶子,裡面裝滿了黃色液體,就像上唇下面留有香菸煙霧的假牙,臉上皮笑肉不笑。隨著一聲輕微的嘶嘶摩擦聲,第一個小瓶卡進到位。蓋子頂部的風箱顫抖了一陣子,然後馬切耶克手腕上的設備開始像寵物一樣安靜地呼吸。尿液般的黃色液體開始注射進維德昆·赫徳的手腕。他睜開眼睛,開始驚慌地喘息。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媽的閹豬!”特雷茲對著維德昆腫脹的臉,咬牙切齒地說道。
少量鮮血和唾液從男人的嘴裡濺射到馬切耶克的臉上,他恐懼地翻著白眼,哭著喊道:“我撒謊了。你是對的。我……我從沒見過她們,我的獄友……”
“我不在乎你在想什麼。”
“我什麼也沒想,我正要告訴你呢,幾年前我的一個獄友,叫迪瑞克……”
“我才不管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我只要你說出真相。”特雷茲的眼睛都要爆出來了。他從維德昆的手臂上扯下塞子,因墨斯卡靈[6]和麥角酸[7]而腫脹的靜脈明顯收縮了。
維德昆突然咬緊牙齒,彷彿隨時會崩裂般。“你別想從我這兒問出任何信息。你現在從我這兒得不到任何東西了,”他發瘋般地語無倫次,“我強大得很!”
破門錘猛烈的撞擊聲從門後傳來。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你能這麼想最好了。”特雷茲喘著粗氣,將另一個插管擰到設備上。這是給他自己的。他雙眼緊盯自己的手腕,將針頭刺入靜脈。
第一個瓶子空了,下一瓶特雷茲與維德昆一起分享,他激動地衝著他的嘴巴說道:“這就是臺絞肉機。你想象不出我現在要用它來虐你有多狠。”黃色尿液般的液體突破維德昆的血腦屏障,在他頭頂顱骨的下方,一股強烈的壓力如同氣泡般聚集起來。特雷茲雙手捏緊那男人的臉,發出尖叫。他的聲音像白噪音一樣灌輸到赫徳的腦子裡,那純粹是咆哮式的暴力。
“我要把你變成白痴,你覺得如何?”
維德昆的頭皮屈服於刑警雙手的壓力,像花朵般崩裂開。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從中誕生。維德昆的手鐐噹啷噹啷無助得響著,試圖用雙手抓住從腦袋裡噴湧而出的物質。但他大腦的碎片仍舊從指間掉落到地上。他抓不住,那些物質太滑了,而且量太多。
“你現在大腦可算在我面前敞開了,看我不叫你全老實招來。”特雷茲喘著粗氣,看著維德昆·赫徳整個人在他面前裂成兩半。
男人在刑警的鋒利的手指下顫抖著,竭盡全力試圖說出話來,想要告訴刑警他想知道的,想用人類的語言說出來,但他的嘴已經不聽使喚了。在這期間,特雷茲一直像只水中的老虎般,費勁地解讀他的大腦,維德昆只能從特雷茲的鏡子裡看到反射的一幅畫面。在鏡子冰冷的表面,浮現了維德昆腦海中自己在殘暴屠殺後逃離的場景,夏洛特·朗德深綠色的眼睛望著他。她瞳孔深處,閃爍著賦予特雷茲的機會。如此美麗而又悲傷至極,特雷茲疲憊地倒在審訊臺後面,維德昆哭了起來。
瓦薩的海岸線在他面前亮起點點星光,夜間的海浪拍打著他腳下的邊境巡邏船。淡黃色的光芒穹頂籠罩在遠處的城市上空。城市裡那些白色和黃色的燈光全被特雷茲攥在手裡,那彷彿是無以言表的愉悅。即使室外很冷,他也沒穿外套。他夾克敞開著,白襯衫上還殘留著維德昆·赫徳濺的血跡。聯合刑警的雙手以還算舒適的方式戴著手銬,一名年輕警官扶他站在甲板上。
“你在那兒闖了什麼禍?”警官問道。
若我為你寫首交響樂”,晶體管收音機裡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音。
“嘿,謝謝你讓我出來,今夜可真美!”
“好吧……”警官輕聲笑起來。
“你能把那首歌的音量調大一點嗎?”
“什麼?”
“我保證不會跳船逃走,把音量開響點!”
“我更擔心你會落水,但行吧。”警官走進船艙然後又回到甲板。低沉的打擊樂伴隨著男高音,蓋過了海浪和引擎的噪音,“若我為你寫首交響樂,以表明你對我多重要……”特雷茲開始用腳打著拍子。他懷著一種使用過“ZA/UM”後才有的釋然,對警官嘆了口氣說道,“你知道麼,我剛解開了朗德家孩子的失蹤之謎。”
“什麼?”
“你不知道嗎?很轟動的案子啊!”
“是什麼時候的事?”
“噢,很久以前了,那時你還沒出生。不過沒關係,我現在感覺好極了。我想我已經偵破了!”特雷茲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暗淡的笑聲,但卻真摯,發自肺腑,北海的夜空迴盪著他的笑聲。

譯註:

[1] 原文為瑞典語 Järnspöken,即鋼鐵幽靈。
[2] 原文為法語 joie de vivre,生活的樂趣。
[3] 原文為 Haadramutkarsai,沒有明確含義,這裡僅直譯。
[4] 原文為波蘭語 Goląbeczko moja。
[5] 《極樂迪斯科》的遊戲開發工作室也取名為“ZA/UM”。
[6] 墨斯卡靈:從仙人球中提取的致幻劑。
[7] 麥角酸:寄生於禾本科植物的多種真菌(麥角)所產生的次級代謝產物,屬於麥角毒素的一種,是迷幻藥麥角二乙胺(LSD)的前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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