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略微泛白,如同黑暗密閉的爐膛裡打開一道窄縫,讓光漏進來,於是爐膛內積壓的灰燼、殘骸和無可救藥地冷卻的火星也都緩慢地醒來。渡鴉蹲坐在礦場的圍欄上,昏昏沉沉、時斷時續地整理羽毛。三天前下的雪積在地面,融化,混進泥土裡,而後又結冰,又融化,終於成為一灘醜陋粘膩的黑色泥濘。礦場大門的守衛在板凳上吸著自己卷的一根菸,彷彿叼著一盞紅色小燈籠。
老人和女孩各拎著一個麻袋,踩著浸透了水的爛泥,從松林裡躡手躡腳地鑽出來,貼到礦場大門前,像兩團未找到實體的影子在遊蕩。老人吹了聲口哨,守衛便把煙夾到自己耳朵上,站起身,隔著鐵門柵欄看向兩人。
“這是新做好的。”老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偽幣,三個指頭捏著,遞到門那邊,咧開一個諂媚的微笑。他的牙齒參差,生著黃斑和黑斑。偽幣泛著蒼白的光,繁複的紋路在其上翻卷,和真幣一般無二。守衛擺擺手,“今天我不收這個,我要——”他朝老人身後的女孩揚揚眉毛,“跟她,一次,怎麼樣?”
老人維持著原先的笑容,轉過頭朝女孩使個眼色。女孩低下頭,把手裡的麻袋遞給老人。“……行,好說好說。那待會我一個人去裝貨,您就和她……”守衛不耐煩地點點頭,把煙放回嘴裡,取出鑰匙,打開門鎖。生鏽的門閂吱呀轉動,在溼冷的空氣裡嘶鳴。
老人佝僂著背,雙手各提一個麻袋,小步跑向礦場裡礦渣堆成的小山,姿態像頭滑稽的鵝。女孩垂著頭,挪進門裡。守衛抓起她的手腕,而後是肩膀,將她摁在板凳上,磕磕絆絆地扒她的粗布衣服。“把腿分開點。”守衛的嗓音和他的手一樣粗糙,他解下自己的皮帶,壓上她的身體。板凳傾倒了,守衛就將女孩壓在泥地裡,手忙腳亂地蠕動著,暴躁地喘息著。她的皮膚白皙溫暖,陷進冷而黏的泥裡。
老人半跪著,眯起渾濁的眼挑揀礦渣,將看中的塞進麻袋裡。他的手指乾瘦得像灼燒過的松枝,指節帶著新的和舊的凍瘡,指甲被染成黑黃。礦渣裡含著金和銅,是他鑄造偽幣的原料。他不時回頭去看女孩,看守衛騎在她身上如鬣狗般大口呼吸,看她的肉體如滿月,收縮,顫抖,沉入汙泥,看守衛叼著的煙滴下暗紅的餘燼,灑在她肩頭。第一個麻袋裝滿時,守衛發出一聲壓抑的吼叫,猛拍女孩大腿,起身。她倦怠地側過身,伸手去夠自己被剝下的衣服。
老人裝滿兩麻袋礦渣,拖著它們返回大門外,在身後留下斷續的尾跡。女孩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臉上溼漉漉的,不知是泥水還是淚水,老人不問,或許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守衛朝他們點了點頭,把鐵門重新拉上,門閂叮噹作響。白鐵般的太陽迷惘地突破東方天際,將萬物的影子拉至其本體的十倍長度。
沒有人知道老人和女孩何時來到流放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何被流放。有人說女孩是老人的女兒,有人說她是被他誘拐的。在他們居住的棚屋內,常冒起怪誕的灰綠煙氣,或是從早到晚傳出金屬敲擊聲。那是老人在熔鑄偽幣。
他從礦渣裡淘取出金和銅的碎屑,點起爐火,拉動破舊的風箱,痴呆般凝視紅熱的爐膛,澆鑄粗糙的圓幣,而後用鏨刀、錘、鑿、銼刀將幣面雕琢成帝國通用貨幣的模樣。他沒有圖紙,甚至連一枚真幣也沒有,憑記憶擊打切割這一小片金屬,直到它能在人類的市場上流通。
流放地不允許囚犯使用貨幣,食物和衣服按勞分配。老人鑄成的偽幣,除了賄賂礦場守衛的,都留在自己手上。若是揭不開鍋了,老人和女孩會去農場做工,叉乾草、翻耕土地或運送牛糞。但食物依然不夠,於是女孩會對著破裂的窗玻璃梳洗,捉出頸後和腋下的蝨子,敲開其他囚犯的門,做皮肉生意。有時在黃昏,有時在深夜,她會拎著滿滿一籃子黑麵包、雞蛋和土豆回來,拖著顫抖的大腿。老人會燒起一桶熱水,替她擦洗身體,替她擦洗肩上、腰上和腿上的掌印和齒痕。
“你父親不在吧?”那個大學生緊張兮兮地環顧四周,黑框眼鏡反射著提燈的黃光。貓頭鷹在樹梢啼叫,穿透漫長的墓穴般的夜幕。他是個新來的政治犯,想要女孩,卻又顧忌被別人發現,於是和她約好,半夜在她家見面。女孩嗤笑一聲,不答話,伸出左手牽他的右手,她的皮膚燙得像爐火。她領著他推門進屋。
“他出門了,你在這過夜都行。”女孩替他解下大衣,帶他到裡屋一張窄床上。大學生被濃烈的炭火和煤油味嗆得連連咳嗽。她伸手去解他的襯衣釦子。
“我……我叫尼古萊,從京城來的,你呢?”大學生配合著她把一邊的袖子拉下。
“我有很多名字,貝拉、安娜、安潔莉卡、澤爾達……都是別的男人給我起的。”她把他的襯衣扔到一邊,莞爾一笑,“來。”
她仰臥,鉤住他的腰,迎接他。尼古萊俯下身,牛一般喘息。油燈把他們的影子蝕刻在歪斜的木牆上如同爬行的鬼魅。尼古萊微微閉上眼,他想到了文學院,想到了百靈鳥在蒼翠的松林上盤旋,想到了遊行示威時他走在隊伍前列揮舞旗幟引得半條街的貴族小姐駐足觀望,想到了枷鎖在渾濁的海風裡吱呀作響。他笨拙地扣住她的肩,“辛西婭……”這是他給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連同呼吸一齊被中斷,如同一束火苗被掐滅。老人在尼古萊身後,膝蓋頂住他的背,將一根繩索勒進他的咽喉——老人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微微顫抖。尼古萊恐慌地踢腿,想要起身,但“辛西婭”依然緊緊扣著他,將他向下拉。他的兩眼充血,死死盯著女孩的笑容。她滿不在乎,將他按向自己,感受著他在自己體內一點一滴地軟化冷卻。
“你想要她?嗯?我的女兒?”老人湊在尼古萊耳邊,如譫妄中的熱病患者一樣絮語,“你想要佔有她但你拿不到你拿不到,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你們能把我扔在這裡,能讓我買贖罪券,但你們拿不到她……”
此刻,在流放地東南方的沼澤裡,一串巨大的氣泡從水面下升起,在骯髒的碎冰間破裂,散發出硫磺的氣息。一對車輪大小的眼睛迎著昏沉的彎月升起,越過樹梢,琥珀色的虹膜泛出冷冷的熒光,縱向裂孔形瞳孔愚昧而麻木地望進長夜裡。眼睛的主人吐出龐大的分叉蛇信,毫不在意地推倒碾碎四五棵白楊,向著南方大陸蜿蜒而去,鱗甲閃爍,留下一條彷彿隕星撞擊的尾跡。
在南洋無光的海溝裡,一具抹香鯨骨架在遊走。食腐動物在骨架上繼續著它們的饕餮盛宴,七鰓鰻和蜘蛛蟹攀附在肋骨和脊椎上,啃噬著每一寸殘餘的碎肉、骨髓。鮟鱇魚點燃它們微小的燈盞,跟隨在骨架兩側如同一串串白色蠟燭。骨架忽然昂起那巨大頭顱的殘骸,似乎憶起了什麼,於是它緩緩擺動尾骨,推動自己漂向海面。食腐者歡快嘈雜地跟隨它,繼續大快朵頤。
老人把尼古萊的屍體從女孩身上拉下,拿出鉗子,撬開死者的嘴,拔出一顆金質假牙。礦渣裡可沒有純度這麼高的金子。至於這具屍體能做多少肉排和燻肉,那倒還在其次。
某天,醉醺醺的老人會蹲坐在一處被焚燬的馬廄邊,以怪誕的語調對過往的人述說。他說他是神,是經書裡那個天主,被教廷流放。他說教廷的神父告訴他,要用人間的貨幣購買贖罪券,才能得解脫,他就自己鑄造。他提起女孩,說她是他的幼女,遠勝於那個背叛他的長子。
雪一直下,積在他蓬亂的眉毛和頭髮上,並不融解。漸漸地,他也淹沒在這灰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