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丨铸伪币者


3楼猫 发布时间:2021-12-01 18:26:40 作者:Jon404 Language

东方略微泛白,如同黑暗密闭的炉膛里打开一道窄缝,让光漏进来,于是炉膛内积压的灰烬、残骸和无可救药地冷却的火星也都缓慢地醒来。渡鸦蹲坐在矿场的围栏上,昏昏沉沉、时断时续地整理羽毛。三天前下的雪积在地面,融化,混进泥土里,而后又结冰,又融化,终于成为一滩丑陋粘腻的黑色泥泞。矿场大门的守卫在板凳上吸着自己卷的一根烟,仿佛叼着一盏红色小灯笼。
老人和女孩各拎着一个麻袋,踩着浸透了水的烂泥,从松林里蹑手蹑脚地钻出来,贴到矿场大门前,像两团未找到实体的影子在游荡。老人吹了声口哨,守卫便把烟夹到自己耳朵上,站起身,隔着铁门栅栏看向两人。
“这是新做好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伪币,三个指头捏着,递到门那边,咧开一个谄媚的微笑。他的牙齿参差,生着黄斑和黑斑。伪币泛着苍白的光,繁复的纹路在其上翻卷,和真币一般无二。守卫摆摆手,“今天我不收这个,我要——”他朝老人身后的女孩扬扬眉毛,“跟她,一次,怎么样?”
老人维持着原先的笑容,转过头朝女孩使个眼色。女孩低下头,把手里的麻袋递给老人。“……行,好说好说。那待会我一个人去装货,您就和她……”守卫不耐烦地点点头,把烟放回嘴里,取出钥匙,打开门锁。生锈的门闩吱呀转动,在湿冷的空气里嘶鸣。
老人佝偻着背,双手各提一个麻袋,小步跑向矿场里矿渣堆成的小山,姿态像头滑稽的鹅。女孩垂着头,挪进门里。守卫抓起她的手腕,而后是肩膀,将她摁在板凳上,磕磕绊绊地扒她的粗布衣服。“把腿分开点。”守卫的嗓音和他的手一样粗糙,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压上她的身体。板凳倾倒了,守卫就将女孩压在泥地里,手忙脚乱地蠕动着,暴躁地喘息着。她的皮肤白皙温暖,陷进冷而黏的泥里。
老人半跪着,眯起浑浊的眼挑拣矿渣,将看中的塞进麻袋里。他的手指干瘦得像灼烧过的松枝,指节带着新的和旧的冻疮,指甲被染成黑黄。矿渣里含着金和铜,是他铸造伪币的原料。他不时回头去看女孩,看守卫骑在她身上如鬣狗般大口呼吸,看她的肉体如满月,收缩,颤抖,沉入污泥,看守卫叼着的烟滴下暗红的余烬,洒在她肩头。第一个麻袋装满时,守卫发出一声压抑的吼叫,猛拍女孩大腿,起身。她倦怠地侧过身,伸手去够自己被剥下的衣服。
老人装满两麻袋矿渣,拖着它们返回大门外,在身后留下断续的尾迹。女孩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泥水还是泪水,老人不问,或许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守卫朝他们点了点头,把铁门重新拉上,门闩叮当作响。白铁般的太阳迷惘地突破东方天际,将万物的影子拉至其本体的十倍长度。
没有人知道老人和女孩何时来到流放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被流放。有人说女孩是老人的女儿,有人说她是被他诱拐的。在他们居住的棚屋内,常冒起怪诞的灰绿烟气,或是从早到晚传出金属敲击声。那是老人在熔铸伪币。
他从矿渣里淘取出金和铜的碎屑,点起炉火,拉动破旧的风箱,痴呆般凝视红热的炉膛,浇铸粗糙的圆币,而后用錾刀、锤、凿、锉刀将币面雕琢成帝国通用货币的模样。他没有图纸,甚至连一枚真币也没有,凭记忆击打切割这一小片金属,直到它能在人类的市场上流通。
流放地不允许囚犯使用货币,食物和衣服按劳分配。老人铸成的伪币,除了贿赂矿场守卫的,都留在自己手上。若是揭不开锅了,老人和女孩会去农场做工,叉干草、翻耕土地或运送牛粪。但食物依然不够,于是女孩会对着破裂的窗玻璃梳洗,捉出颈后和腋下的虱子,敲开其他囚犯的门,做皮肉生意。有时在黄昏,有时在深夜,她会拎着满满一篮子黑面包、鸡蛋和土豆回来,拖着颤抖的大腿。老人会烧起一桶热水,替她擦洗身体,替她擦洗肩上、腰上和腿上的掌印和齿痕。
“你父亲不在吧?”那个大学生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黑框眼镜反射着提灯的黄光。猫头鹰在树梢啼叫,穿透漫长的墓穴般的夜幕。他是个新来的政治犯,想要女孩,却又顾忌被别人发现,于是和她约好,半夜在她家见面。女孩嗤笑一声,不答话,伸出左手牵他的右手,她的皮肤烫得像炉火。她领着他推门进屋。
“他出门了,你在这过夜都行。”女孩替他解下大衣,带他到里屋一张窄床上。大学生被浓烈的炭火和煤油味呛得连连咳嗽。她伸手去解他的衬衣扣子。
“我……我叫尼古莱,从京城来的,你呢?”大学生配合着她把一边的袖子拉下。
“我有很多名字,贝拉、安娜、安洁莉卡、泽尔达……都是别的男人给我起的。”她把他的衬衣扔到一边,莞尔一笑,“来。”
她仰卧,钩住他的腰,迎接他。尼古莱俯下身,牛一般喘息。油灯把他们的影子蚀刻在歪斜的木墙上如同爬行的鬼魅。尼古莱微微闭上眼,他想到了文学院,想到了百灵鸟在苍翠的松林上盘旋,想到了游行示威时他走在队伍前列挥舞旗帜引得半条街的贵族小姐驻足观望,想到了枷锁在浑浊的海风里吱呀作响。他笨拙地扣住她的肩,“辛西娅……”这是他给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连同呼吸一齐被中断,如同一束火苗被掐灭。老人在尼古莱身后,膝盖顶住他的背,将一根绳索勒进他的咽喉——老人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尼古莱恐慌地踢腿,想要起身,但“辛西娅”依然紧紧扣着他,将他向下拉。他的两眼充血,死死盯着女孩的笑容。她满不在乎,将他按向自己,感受着他在自己体内一点一滴地软化冷却。
“你想要她?嗯?我的女儿?”老人凑在尼古莱耳边,如谵妄中的热病患者一样絮语,“你想要占有她但你拿不到你拿不到,她是我的她是我的……你们能把我扔在这里,能让我买赎罪券,但你们拿不到她……”
此刻,在流放地东南方的沼泽里,一串巨大的气泡从水面下升起,在肮脏的碎冰间破裂,散发出硫磺的气息。一对车轮大小的眼睛迎着昏沉的弯月升起,越过树梢,琥珀色的虹膜泛出冷冷的荧光,纵向裂孔形瞳孔愚昧而麻木地望进长夜里。眼睛的主人吐出庞大的分叉蛇信,毫不在意地推倒碾碎四五棵白杨,向着南方大陆蜿蜒而去,鳞甲闪烁,留下一条仿佛陨星撞击的尾迹。
在南洋无光的海沟里,一具抹香鲸骨架在游走。食腐动物在骨架上继续着它们的饕餮盛宴,七鳃鳗和蜘蛛蟹攀附在肋骨和脊椎上,啃噬着每一寸残余的碎肉、骨髓。鮟鱇鱼点燃它们微小的灯盏,跟随在骨架两侧如同一串串白色蜡烛。骨架忽然昂起那巨大头颅的残骸,似乎忆起了什么,于是它缓缓摆动尾骨,推动自己漂向海面。食腐者欢快嘈杂地跟随它,继续大快朵颐。
老人把尼古莱的尸体从女孩身上拉下,拿出钳子,撬开死者的嘴,拔出一颗金质假牙。矿渣里可没有纯度这么高的金子。至于这具尸体能做多少肉排和熏肉,那倒还在其次。
某天,醉醺醺的老人会蹲坐在一处被焚毁的马厩边,以怪诞的语调对过往的人述说。他说他是神,是经书里那个天主,被教廷流放。他说教廷的神父告诉他,要用人间的货币购买赎罪券,才能得解脱,他就自己铸造。他提起女孩,说她是他的幼女,远胜于那个背叛他的长子。
雪一直下,积在他蓬乱的眉毛和头发上,并不融解。渐渐地,他也淹没在这灰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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