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白羽夜茶會 芷穆老師
關於遊戲劇情的好壞，我個人的評判標準，跟對待一般文藝作品是不同的。畢竟遊戲原本就揹負著必須好玩的天生使命，你可以專注於如何塑造一個好故事而不太注重遊戲性，比如《極樂迪斯科》這種內涵深厚的經典作品。但你也該允許製作組為了遊戲性需要，而在敘事節奏和邏輯性方面做出一定的讓步，就如同《如龍7》轉型RPG之後，我們不會介意世嘉以《春日腦中妄想》的名義，讓主角團用一些非常中二的方式去跟敵人戰鬥。所以在我眼中，遊戲劇情能打多少分是一回事，至於劇本主題好不好，則是另外一個可以商榷的加分點。
閒話少說，我先直接放個結論，對於這次如龍8的劇情，我願意打出70分，其中劇情本身算是60分合格水平，劇本主題加五分，桐生一馬的情懷演繹再加5分。同時我也知道，如龍8現在實際的口碑狀況是玩法深受好評，但是劇情方面充滿爭議，所以我今天想在此說說自己在通關過程中對如龍8劇本的一些感想。當然本文因此會近乎完全劇透，請還沒通關並且注重劇情體驗的朋友，謹慎選擇是否繼續閱讀。
我素來很信奉一句話，在社會打拼多年之後依然喜歡RPG的人，內心都留存著一股追思青春的中二情懷，他們會希望自己有聊發少年狂的自由，會努力想象自己的英雄情結能夠給世界帶來什麼影響。作為玩家的我們，同樣不難從如龍7最初的設定看出，其實橫山昌義本人也是這種情懷者，所以在日本黑道逐漸式微的現實大勢之下，他更想嘗試寫一些不侷限於黑道視角的黑道故事，春日一番這樣的主角，就是在這種基調下被設計出來的。
春日一番雖然沒有桐生一馬那種所向披靡的霸氣和戰鬥力，也沒有顯赫的身份背景，但是他銘記童年對於遊戲的熱愛，所以總能以對待遊戲闖關的積極心態面對任何挑戰；因為缺乏戀愛經驗，所以跟心上人稍微有一點點好進展就方寸大亂，巴不得把所有心底訴求立即傾瀉而出；樂意跟任何人成為朋友，即便人家有對不住自己的地方，也會優先想到對方好的一面，給自己一個寬恕別人的理由——念舊情懷強烈的玩家總能多多少少從春日一番身上，找到一些屬於自己青春時代的共鳴點，從而迅速喜歡上這個角色，橫山為春日塑造的這種人格魅力，對於前作取得銷量佳績是功不可沒的。
然而，春日這次在如龍8的表現有著很大爭議，不少玩家覺得三田村英二這個失敗角色連帶踐踏了春日的人設。對此我是這麼認為的，英二的相關劇情確實存在一些斧鑿之處，比如長時間進駐安全屋卻沒有被大道寺及時調查背景，以及他在布萊斯倒臺之前就已經落魄的明顯閹割，但是跟這些缺失比起來，我卻反倒能接受春日對英二看似聖母病一般的寬容。很多人反感春日遭到背刺之後依然一口一個英醬，可在我看來，從如龍7至今春日的行事準則從來都不是《你幹了壞事但我無條件原諒你一切過錯》，而是《你幹了壞事但我希望你認清自己錯誤接受公正處理》，以及《只要跟我有淵源的事情我就會負責到底》。
所以在大道寺一派送來調查結果之後，春日得知英二曾經是一個伸張正義卻被逼上梁山的良心記者，他就自然而然地把勸導英二迷途知返，當做自己代替荒川組贖罪的責任。你可以說他對程序正義的這種堅持，正氣得有點不像黑道出身的人設，但他的出發點並不是什麼《與英二萍水相逢所以一定要把他當做朋友》，理解到這點你就會發現，春日從來都是那個春日，他對英二所做的一切事情，跟他當初規勸青木遼自首，引導前黑道成員融入社會，找回山井豐和救下布萊斯讓他們接受法律審判，其實都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在春日本身已經塑造很成功的前提下，橫山卻不惜代價在本作擺下雙主角牌面，甚至以“獻祭”桐生一馬的方式，來批判日本的核廢料問題，這種做法讓所有老玩家炸了鍋——很大可能這正是他想要的批判效果。但在我看來如龍8的主題恐怕還不僅於此，整個劇本里面，圍繞在主角團身邊的關鍵詞總共有四項：核廢料（日本政府）、宗教（布萊斯）、網絡輿論（英二）、黑道（海老名）。仔細對比，你會發現後三者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其實也相當於另外一種《核能》——人類發展離不開核能提供的動力，但同時也在每天產出危害環境的核廢料；宗教信仰是維持國家安定的可行手段，但也經常存在荼毒人心的迷信洗腦成分；網絡輿論為平民提供了保護自己的發聲渠道，但也可以被操縱利用成為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至於黑道更不必多說，百姓對它深惡痛覺，但沒人能否認它是社會的必然產物，甚至某些時候還被當權者利用在基層管理中作為一隻看不見的工具手。
當然這些情況可以簡單理解為，世間萬物往往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問題在於，當權者享受到了一件工具所帶來的正面效益之後，對它同時引發的負面元素，是否真能負起妥善處理的責任？人民經常被迫相信《先汙染後治理》的概念，對很多所謂的《必要之惡》選擇了容忍，把希望寄託於領導的慈悲和後人的智慧，而橫山卻偏偏要在如龍8告訴你一個殘酷真相——人性都是自私趨利的，統治者很多時候並沒有一般百姓想象中的《海量專，精確算，比你懂，比我懂》，誰都愛眼前的收益，但不是誰都願意回吐收益作為事後治理的成本，當衍生問題接踵而至之時，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則比解決問題本身容易得多，把負擔一拋了之眼不見心不煩往往是優先方案——就如同現實中日本政府一心只算經濟賬，最終選擇強保核反應堆一樣。
雖說不同國家不同國情不能一概而論，但橫山眼中的日本政府卻是這樣的：妥善保存核廢料需要鉅額成本，還不如裝在桶裡集中丟棄；為黑道建立社會改造體系需要鉅額成本，還不如誘騙他們參與有去無回的工作；管理宗教事務引導百姓正確對待信仰需要鉅額成本，還不如勾結教派頭目蠱惑人心，洗腦教眾將其變成幹髒活的工具；管理魚龍混雜的網絡信息需要鉅額成本，還不如讓媒體為我所用，在發生壞事的時候操控輿論，把黑的變白白的變黑——如龍8劇本中最黑的一點是，這些事情在各方勢力協作之下，形成了一個以毒掩毒以黑埋黑的閉環產業鏈，選擇完全不具備處理能力的聶勒島，等於變相把核廢水排入大海，但是所有相關人員都對此心照不宣，至於核廢水會對生態造成什麼深遠影響，被騙去客死異鄉的人是否罪不至死，等到一切永遠沉入海底之後，就全都死無對證與官老爺們徹底無關了。
很多玩家認為春日與海老名的對手戲被製作組閹割了，我卻覺得橫山恐怕從來沒想要打造同父異母兄弟相殘的戲碼，海老名這個角色最大的作用，除了讓桐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把，其實是站在黑白交雜的立場上，總結性地表達出橫山對於權力崇拜的側面諷刺。
春日信奉荒川真澄為黑道的模範英雄，把他的構想當做畢生事業，橫山卻告訴你荒川也只是一個逢場作戲的男人，黑道再怎麼美化自我形象也改變不了骨子裡的卑劣；帕雷卡納教眾信奉布萊斯為聶勒女神的代言者，將他的所有惡行視為理所當然的救贖，橫山卻告訴你布萊斯恰恰是全教最沒信仰的人；日本政府通過輿論操控獲取民眾的公信，讓它們以為政府的方案必定經過深思熟慮，橫山卻告訴你官員們盤算的只是如何節省治理成本，核廢水可以汙染大海，但不能汙染咱們在全世界的宣傳形象，至於未來會否影響海洋生態，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他借海老名之口，對黑白兩道統治體系檯面下的虛偽，發出了自己的質問和怒吼。
所以當劇情發展到後期，當我們看到日本政府的計劃其實早已開始運作（就如同很多人猜測其實核汙水早已開始排放），所有玩家都知道這個故事不會有什麼圓滿結局。每個編劇都會讓春日和桐生帶著主角光環打敗反派，但沒有編劇能想出真正解決問題的手段——因為現實中根本也沒人阻止日本！不過戲裡戲外所有人都明白，不二宮千歲的根本目標不過是保障主角團和相關人員日後的安全——然而暫且不說拉妮本身只有十歲，也不說她的戲份如同工具人，她本身繼承的正當性源於信物和血緣傳承，在通吃夏威夷黑白兩道的帕雷卡納教顯得極度脆弱，甚至將來聶勒島的狀況比布萊斯在位時更糟糕，也並非不可能發生。
布萊斯倒臺了，禁錮著夏威夷人民思想數百年的教義迷信還在；海老名倒臺了，黑道解散之後百萬槽工衣食所繫的社會負擔還在；英二的多多良頻道倒臺了，無底線蹭流量和吃人血饅頭的各路營銷號還在；不二宮家族的海運線倒臺了，聶勒島上被草草丟棄的無數核廢料還在，現實中日本政府排核入海的執行計劃還在——那種把先汙染後治理掛在嘴邊，實則越汙染越沒人願意治理的殘酷法則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