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
雖然權反身已經走了,但這兩個從他口中飄出的字卻似是餘音繞樑,始終盤旋在這雅間的上方,久久揮散不去。
良低著頭,注視著手中方才被滿穗遞迴的紅色“安”字荷包,久久不能回神。便是面對著一桌子香氣四溢的飯菜,亦難提起些食慾,舉筷取食。
儘管得回了荷包……但良卻仍舊有些心神不寧。
出乎意料的豁達,用意不明的仗義,莫名其妙的惡趣……還有那提到死亡之時,漠不關心的麻木,甚至享受……
雖然殺掉一個作案無數的扒手倒也沒什麼……但是權反身這人,真是令人感到不安。
但是……他以前,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呢?
“良爺。”就在他黯然神傷之時,一聲輕輕的呼喚卻是悄然打斷了他的思緒,視線從荷包上偏開,便是對上了一雙睜得大大的深藍眸子,“別難過了,荷包這不是回來了嗎?”
她咧開嘴,漏出一個小小的微笑,但良仍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到些對他的擔憂。
他知道,滿穗此刻定然也開心不起來……而那笑容,定然也是擠出來的。
“是啊……”良的聲音乾巴巴的,絲毫沒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回來了……找回來了……”
他看到了滿穗的笑容逐漸僵住,那雙大眼睛內的擔憂越發濃重,逐漸的連一個擠出來的假笑都維持不住了。
自己的臉上肯定很難看吧……兩眼無神,雙目空洞……
唉……
良繼續看著滿穗的臉,從她的眉眼之間,慢慢地看到了一個影子。
一個農民打扮的男人正穿行在叢林中,急促地向著家的方向跑去。忽然,人高馬大還帶著斗笠的權反身從旁側跳出,將那男人壓倒,把斗笠蓋在他的臉上,不顧他的哀嚎求饒,而一把將匕首捅入那男人的脖子……
五兩銀子,二百多錢,一身破衣,一個荷包。
荷包是藍色的……還是紅色的?
戴著斗笠的那個盜匪……真的是權反身嗎?
“良爺?”他聽到了熟悉的急迫聲音,大概是現實中滿穗正在喊他,“你還好嗎?”
被她的話語一激,這幻境頓時與現實交織了起,他仿若能同時看到那先前被殺之人的面龐……還有滿穗那擔憂的面容。
而那兩張臉即刻便重疊了起,眉眼之間,嚴絲合縫。
這不禁惹得良一驚,幻想破滅,內心顫抖,只得閉眼扭頭不再看她。
再睜眼,視野的中央卻還是那個荷包。
紅色的荷包。
良的內心頓時再度緊縮起來,而緊緊握住了那雙捧著荷包的手,將之攥成一團握在手心。
他有何資格責怪權反身呢……他自己,難道要比權反身善些嗎?
不……他們都是罪大惡極之人。
“你最後……為什麼要關心那個扒手?”良並沒接滿穗的話,而忽然內心發悶,還是不敢扭過頭看她,只得低頭繼續看向自己手上的那個紅色荷包,“難道……你就不關心那個,被搶走藍色荷包的人……”
“我……”她微微地愣了一愣,隨即抿住了嘴,垂下了眼眸,聲音也稍稍有些顫抖起來,“我當然……很關心。”
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或許她想多了……把話中藍色荷包,理解成了實為紅色荷包呢?
“但是……如果我直接問他那人如何……便太突兀了。”滿穗的聲音也只是壓抑了一小會,便抬起了頭,接著方才的話茬輕聲道,“站在權反身的角度,如果我一再追問一個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他定然會產生懷疑……便是不懷疑,他也會覺得我是在對他的一些私事指指點點,說不定還會橫生事端。這樣的話……如果去刺探他對昨日那扒手的態度,不但轉移了話題……也能推測出他對於那些被他搶劫的人的態度吧。”
嗯……或許她並沒想多,反倒是他想多了。
“也是。”良感嘆滿穗心思之細膩,所想之嚴謹的同時,內心深處卻是沉甸甸的,“那人……定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而且都十幾年了,就算那人有兒女……”滿穗向前趴下,俯在了桌子上,“恐怕,也很難尋到仇了。”
不知怎麼的,聽著滿穗這話,良卻是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他們二人因為尋仇而識,最終卻互生情愫,被這世間種種孽緣緊緊捆綁在了一起。
這天底下,還有比他們更怪誕的關係嗎?
怕是沒有了吧。
“良爺。”滿穗卻是在這時站起了身,隨即身體前傾,便是要去取在那桌子中央的酒罈,“快些吃飯吧,涼了就不好了……來,穗兒來給良爺倒酒。”
酒罈開蓋,頓時香氣四溢。皇溝酒,的確名不虛傳。
她吃勁地將那酒罈抱起,卻是讓良想起了閿鄉澡堂時她為自己準備洗澡水的模樣。
良回想著自己在澡堂內第一次看光她的身子,卻是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閿鄉……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有了!那我以後嫁給良爺吧!”
正回想著,這句話卻是在良的腦中驟然降落,將他即刻炸回了現實當中,抬起眼,滿穗已幫他將酒沏好在眼前的碗中,倒了滿滿一碗,隨即卻是仍吃勁地抱著酒罈,嘗試著為她自己也倒上一些。
未曾想到,這件曾經聽著像是在開玩笑,後來想來是她為放鬆自己警惕所說的話……
竟然,會成為現實。
“良爺……”滿穗很快便為她自己倒上了鋪滿碗底的一層晶瑩,即刻便又叫了良一聲,“別想那麼多了……先吃飯吧。”
但他卻沉浸於內心,全無反應。
就像這樣……他每每想到自己過往的罪行……
那份愛著滿穗的內心,便會驟然疼痛起來,惹得他皺起眉頭,什麼都不想吃,什麼都不想幹……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拍,卻是回了現實,一回頭,便看到了滿穗伸過來的那隻小手。
“良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著急了,見良轉頭,這才稍稍緩和了些,但卻仍舊盯著良的眼睛,“我說了……吃飯!”
“我……不餓。”他看著她焦急的模樣,隨即卻又轉頭看了看這一桌子四盤菜,心中有些五味雜陳的同時,卻是毫無胃口,“你先吃吧……我真不餓。”
說罷,他便把頭扭向了另一側,盯著地面,也不關心滿穗的反應,繼續想著些關於權反身的事情。
如果說權是個無惡不作的盜匪……那他呢?憑什麼他自己就能得到救贖,而權不能呢?
為什麼呢……
“良爺!”稍稍沉默了一會後,見他還是不吃飯,滿穗的聲音卻是再度響起,這次卻是沒有了上次那麼著急,而是稍稍帶了些認真的口氣,“把頭轉過來。”
這小崽子……都說了自己不餓讓她先吃了,怎麼這麼不依不饒呢?
還要他把頭轉過去,三番五次的……
“都說了我……”他有些惱火了,但卻還是照她所言將頭轉了過去,同時不耐煩地閉上眼睛,想要訓斥她些什麼——可就是這時,他的那張嘴卻是即刻被什麼柔軟東西堵了上,而再也無法將這句話完整地說出,“唔?”
堵住他嘴的那物的觸感……是如此熟悉。
柔得似水,潤得像煙。
他驟然睜開了眼睛,卻只能看到另一雙緊閉的雙眼上,伸出的些長長睫毛。
那是滿穗的唇。
未等他反應過來,那柔軟中便輕輕裂開了一條口子,這次,從中溜出的卻不是那條由他品嚐過無數次的小舌……而是一道涓涓細流。
方才入口,他便品嚐到了辛辣的氣息,隨即,一股濃香便在口腔中蔓延開來。
那是久違的,酒的味道。
烈酒過喉,潤嗓入胃,燒灼感在他的胃中打轉,卻如一股清涼的水般澆過方才有些焦躁的內心,霎時間熄滅了方才的惱火。
而那之後的回味……
便是那熟悉的,滿穗味道。
竟是她在嘴中含了一汪酒的清泉……令其徐徐流淌到了良的口中。
就在那柔唇終於將酒淌淨,他本以為這次親吻已經結束,方才準備分開,卻未曾想,那條棲息在滿穗口中的柔軟棉滑的小蛇,竟偷偷溜了出來,輕輕舔了舔他的嘴唇和牙齒。
剎那間,他卻是猛地一顫,彷彿渾身上下都酥了般,仿若他和她在雙洎河畔的第一次接吻一樣,再度體驗了那心臟仿若要跳出的感覺。
好在滿穗這次並未深入,便放開了他,微微紅著臉,卻沒有偏開眼神。
“你……”良本想質問她為何要在這裡同他接吻,但話到了口邊,卻是心酥嘴軟,吐不出來,只得攤在椅子上看著她的面龐。這時,他才發現,滿穗的臉上笑盈盈的,但眼中卻似有淚光,“你哭了?”
這頓時讓他心中一驚,隨即卻是自覺有些愧疚。
“酒太辣……辣出來的。”她稍稍一愣,隨即抬起手擦去淚珠,然後卻是有些氣鼓鼓地說了起來,“良爺不肯吃飯……只好由穗兒來餵了。”
“我……”良剛想把剛剛那些“不餓”“沒胃口”之類的話語重複說出,但口中回味的酒香卻勾起了他腹中的饞蟲,而令其不由得嚥了咽口水,“咕嘟……”
真的是酒香嗎?還是回味中的另一種特殊味道……
他感覺臉上有點燙,便也不自覺地偏開了臉,看向桌上的四道菜餚。
分明先前說好了和她一起吃飯……自己卻臨陣脫逃。
“良爺,穗兒都說了多少次了,不準因為那些過去的事情……讓穗兒擔心。”她似乎猜到了方才良的心中在想什麼,語氣仍舊氣鼓鼓的,良卻能從滿穗的眼中看出她的堅定,“我說了,我會和良爺一起面對那些過去……所以,良爺,如果有什麼難受的地方,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她的情感不像是裝出來的……而好像是真的,為他難過,而為他擔心。
“我……唉。”良此刻正坐著,面對站在眼前幾乎與他等高的滿穗,卻是在氣勢上弱了一頭。最後,一聲嘆息,在滿穗仿若要將他看穿的目光下,他還是選擇了坦白,“今天看到了那個權反身……我就好像,看到了過去的我自己。”
其實權反身並沒與他展現出什麼相似之處……但那個藍色荷包卻不知怎麼的,讓他有了十足的既視感,也就不自覺地想起了他自己。
滿穗點了點頭,等著良繼續訴說。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見到你,如果我沒有能醒悟,而一直在那道錯誤的,罪惡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他低著頭,彷彿在像母親認錯的孩子般斷斷續續地講述著,“我會不會……也變成他那副模樣……”
滿穗張了張嘴,彷彿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憋了回去。
“但是……我之所以能見到你,正是因為……”他慢慢地說不下去了,而緩緩對著滿穗打開了手掌,漏出了那個失而復得的荷包,“所以……剛剛就越想越難受,越想……”
就在良說得自己越發難受之時,一塊什麼東西卻是被一雙筷子塞到了他的口中,他便情不自禁地咀嚼了起來。
那物入口緊實,牙齒一碰,卻就散開了,一股糖醋口味的勾芡便是在口中瀰漫開來,甜而不膩,酸而不酷,再咀嚼,嚼起來卻是有些輕微粘牙,鮮嫩而細膩,肥美而多汁。
他真是太久沒吃肉了……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桌上那道菜,鯉魚焙面的味道。
“良爺……放心。”他還在品味著這道菜的味道,卻聽得了滿穗輕輕的聲音,“你不會變成他那樣的……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良把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口中盡是些糖醋的餘味,“不要老是往我嘴裡塞東西……”
“因為,良爺有穗兒呀!”她並沒理會良的提醒,而是在提高音調的同時把頭抬了起來,讓良看到了她的眼中若隱若現的淚光,“良爺已經有了我了,為什麼要去想沒有我的情況?”
良被滿穗這話說愣了,一時間卻是僵在了原地。
對啊……既然他都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肯定已經和權不一樣了,為什麼還要去糾結過去的那些事情?
他已經改過自新了,已經不再想殺人了,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去贖罪了……
過去的事情已經改變不了,但是……他仍舊可以多行善事,懲戒惡人……
但,他真的能就這麼同自己的過去分割……
他又低下頭,看了看那個荷包……
“給我!”滿穗似乎察覺到了良的意圖,便是伸出右手,將那已經被良捏成一團的荷包一把奪過,“良爺,不準再去想那些過去的事情了……因為人總是在一直向前走的,一直沒辦法跟自己的過去和解,便會停滯不前……”
她的聲音又氣又急,全然不像是先前開玩笑一般。
“你……”良有些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氣鼓鼓地將那荷包塞進自己的上衣中,“為什麼?”
“這個荷包是我的……以後由我來保管。”她賭氣似得說著狠話,一邊扭過腦袋看向一邊,“這是最後一次!如果良爺下次再敢揪著過去的這些事不放……我就,我就……”
良看著滿穗的側臉,怔怔地盯了幾秒。
對啊……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先前的自己總是迷茫於過去,為自己曾經的罪惡所困,甚至還動過將她往出嫁給別人的想法,從而害的她負氣出走,最後險些落水,陰陽兩隔……
即便是那之後,丟了荷包之後,他又因為這個過去的事情讓她擔心幾次了?
發現荷包丟了的時候一次,在當鋪裡尋荷包時又是一次,算上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了……
這真的是他贖罪的初衷嗎?不斷地因為這些過去的事情傷害自己所愛的人,真的是一個想要為自己的過去贖罪的人應該做的事情嗎?
不,肯定不是的。
他應該向前看,他不應該一直沉迷於過去,他應該……和她一起,面向未來的美好。
是為同生共死。
“是啊……”良看著滿穗氣鼓鼓的臉,不自覺地自言自語道,“同生共死……”
“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她想了半天,最後也只是憋出來了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隨即便抱起了雙手,嘟起了嘴,繼續看向旁側,卻還是忍不住地自言自語著,“第幾次了……一次,兩次,三次……事不過三……”
良看著她這副生悶氣的模樣,卻微微地笑了。
她似乎想不出什麼針對他的懲罰措施,便也只能說了如此氣話。
再也不理他……便是生氣,她還是這樣的可愛。
不過,她說得對,事不過三。
自己,也是時候該好好想想如何面對這些事情了。
“之前洛陽湖邊的時候……你說了這麼多殺掉我的方式。”他一邊用一種放鬆的語氣說著話,一邊把頭回正,看向那些菜餚,“現在,居然一種都想不起來了?”
她仍鼓著嘴,沉默了一會。
“還不是良爺的錯。”她輕輕道。
“好了……來吃飯吧。”他拿起筷子,在桌上頓了頓,隨即便從那蔥扒羊肉中夾了一塊褐色的肉,放在了自己口中,甚是軟香適口,醇厚綿長,“嗯……真香……”
羊肉燒的並不爛,但也不柴,火候恰到好處。
良邊吃邊回想,第一次,便是他剛丟失荷包那次的情緒崩潰。
那時,荷包遺失,他藉此明瞭了那荷包對自己的意義:不只是代表了四年前的那次劫殺,更是代表了他作為盜匪的罪惡過去。
那時候,是滿穗讓他往前看,是滿穗主動要求同他一起承擔這一切……
她對自己如此上心……自己怎又能讓她擔心?
嚥下口中羊肉後,良便回首看了她一眼,卻正好對上了滿穗的目光——她也回首偷偷地看著飯菜。偏開目光後,良甚至能聽見她咽口水的聲音。
啊,看來她也餓了。
“額,這道菜叫,扒廣肚?”良指著那泡在一層白湯之內的肚腓片,便是夾了一塊。潔白柔軟的身軀在筷間跳躍式翻動。廣肚入口,醇濃鮮香的滋味瞬間繚繞舌間,香久不去,“唔……做的不錯……”
咀嚼中,良品到了它的軟中夾脆,滑中有綿,舌存餘香,回味十足。
黑當鋪之內,是第二次。
他為了尋那荷包,害的滿穗想起了那些悲慘的過往,害的她在當鋪中哭了出來。
雖然後來她說那是裝的……但良不覺得,至少,不完全是裝的。
為了那荷包,為了一個象徵的東西……卻傷害了自己真正愛著的,應該補償的人。
這太荒誕了,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一邊想著,他一邊又看了看滿穗——她竟然也緩緩挪動著,不久便走回了良左側的那個位置上。
唉……這小崽子……
良又輕輕地笑了笑,她的表情看起來也緩和了些。
第三次……就是剛剛。
這三次情緒的爆發……皆是起源於那荷包。
現在,荷包被滿穗收回,他終於也可總結先前的一切。
每一次,他都能想到些之前未曾想到的東西,或許每一次都能與他最終追求的救贖更近一些……但是,唯有一樣東西,是恆久不變的。
滿穗。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他一邊看著滿穗重新坐下,一邊微微笑著,眼袋鼓脹著對她噤聲道,“但是……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伴在我身邊,謝謝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安慰我。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讓你擔心……”
她看著良的表情,受著良的道歉,聽著著良的感謝,卻是微微地笑了。
“吃吧。”她沒多說什麼,只是笑著舉筷輕聲道,“菜都要涼了。”
“嗯。”良點了點頭,也舉了筷子。
與此同時,他下定了決心向前看,絕不再因過去的事情,傷害自己所愛的人。
二人便同時開始動筷……
……
很快,桌上的食物便少了三分之一,鯉魚焙面中的魚正面已所剩無幾,其上所蓋的面被也殘缺不全。
良翻著那已找不到棕色羊肉的蔥扒羊肉,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最終只得夾了塊蔥。
還未來及放進嘴中,滿穗的聲音卻是接踵而至。
“良爺,給我倒點酒。”她的聲音中已然全無了方才的惱怒,而只剩了享用美食的歡快,口中還嚼著東西,手上的酒碗已經遞了過來,“謝謝啦!”
伴隨著美食佳餚,二人的心情也終於完全放鬆了下來,再沒有了先前的鬱鬱寡歡。
“少喝點。”良嘆息道,便把目光投向了那滿穗手中的空碗,“你還小……這酒太烈。”
這皇溝酒乃是白酒,味道很辣,他不敢讓滿穗多喝,便也只能少少的倒。
“嘿嘿……人家已經成年了,都快嫁給良爺了,而且,又不是沒喝過。”滿穗如此笑著,話中卻帶著些羞澀,良卻能從她的眼中看到些懷念,“在洛陽的時候……酒的味道,也是回不來了……”
良知道她在懷念什麼,共殺豚妖前二人的決絕與情愫的初升……促成了少女的那杯無可取代的初飲。
想到這裡,良也只能搖了搖頭,畢竟當時他們也沒想到後來居然能活到現在,正想放下手中筷子接過酒碗——卻隨即看到了她那因為說話而張開的嘴唇。
忽然,他有了個好主意——一個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的好主意。
於是,就在接過她手中酒碗之時,他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中筷子夾取的蔥塞進了滿穗張開的嘴中!
“唔!”她頓時一驚,但此時牙齒已經不自覺地咬下,大蔥在她口中炸開爆汁,辛辣的味道頓時遍佈滿穗的口腔,“良爺!”
她一邊咀嚼著,一邊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向因為陰謀得逞而大笑起來的良。
“哈哈……小崽子!”他用幸災樂禍地口吻說著,畢竟良知道她當然不是真生氣了,大蔥充分吸收了羊肉的汁水,香味實際上並不亞於羊肉,“叫你……”
未曾想到,他話未說完,便被滿穗抓住了張口的時機,一塊魚肉便塞了過來!
而後,他們便展開了相互投餵的對決,滿穗手上的筷子夾著一塊洛陽燕菜,良手上的筷子便會夾住一塊鯉魚焙面背後的面被……
一來二去,他們索性不自己吃了,專心給對方投餵的同時也等待著對方的投餵。
再後來,他們連嘴都不閉了,先前的對決也改成了單純的相互餵飯。
笑著,嚼著,吞嚥著,良和滿穗用這種簡單的動作交換著彼此的情感,仿若他們不再是還在被通緝的,被孽緣綁定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而是快活得像兩個在田野間追逐打鬧的孩童般自在。
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這場宴席終於迎來了它的尾聲……
……
杯盤狼藉,殘羹剩飯。
良穗二人鼓脹著肚子,癱倒在椅子上。
左一個嗝,右一個嗝。
“良爺……嗝。”滿穗撫摸著仿若懷胎數月的肚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這頓飯真是……比在洛陽的那頓,嗝,都要好吃。”
“畢竟這麼久沒進過城了嘛……嗝。”良連像之前一般開她鼓脹肚皮的玩笑的力氣都沒有了,“這麼久都沒吃過肉了……嗝。”
他一個嗝出口,便悠哉地閉了眼,剛想再說些什麼,卻是忽然感到嘴角觸覺,頓時有些驚覺,睜開眼,面前卻是滿穗的一張笑臉,還有她方才吐出未來及收回的粉嫩小舌。
“良爺的嘴角還沾著些……不能浪費呀。”她並沒因為良的睜眼而停止,而是繼續舔舐著良的嘴角,“良爺,比剛剛還好吃呢。”
他看著她閉眼享受著他的味道,心中稍稍有些無奈,卻也是暖暖的。
她可真像一隻小貓呀……、
突然,他發現了滿穗的嘴角似乎也沾著些食物殘渣,心中頓時又起了個點子。
於是,趁著滿穗的嘴角對準他的舌尖時,他便驟然出動,也是觸上了那殘渣……
她倒是沒騙自己,那些嘴角的食物殘渣混合著滿穗口中的味道,就如同先前被滿穗吐入他口中的酒水般,回味更加濃厚。
“嘿嘿,癢癢的。”滿穗並沒阻止他,只是笑出了聲,臉好像紅了些,“穗兒的味道好嗎?”
“好。”良很快就將她的唇從左到右舔淨,在她的嘴角留下了清冽的晶瑩,“好吃,我遲早要把你吃掉……”
滿穗笑了笑,也在舔盡良的嘴唇後鬆了開,坐了回去。
他們兩人對視了一眼,隨即卻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滿穗掩面微笑,良哈哈大笑。
歡笑之間,還穿插了幾個飽嗝。
真好啊……
“小二,結賬!”良對著樓下大喊道,“順便再送點爽口的茶水上來!”
“來了來了!”聽到良的聲音,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小二便屁顛屁顛地跑上了樓,又送了壺茶水,“客官,一共是四兩八錢。”
“多少錢?”良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皺著眉頭,又問了一遍。
“額……四兩八錢。”那小二仍舊陪著笑,但話語中的語氣卻是加重了幾分,“客官,本店明碼標價,不可賒……”
“這麼便宜?”良卻是直言道,隨即大聲笑道,“想我之前在洛陽的時候,只是吃了一條魚,一隻烤鴨,便花了十兩銀子……這裡四個菜一斤酒,只要四兩八錢?”
隨即便是一陣微微的沉默,大概是那小二有些接不上話茬了。
很快沉默便被笑聲打斷——往前看去,是滿穗正捂著臉,偷偷地笑。
“額……客官,永城小,洛陽城大,不可比,不可比。”那小二被滿穗的笑聲提醒,卻仍舊無話可說,只能順著良說道,“所以,是現錢還是銀……”
“不用找了,多的就當是給你的賞錢!”良的心情暢快十分,即刻便從口袋中掏了五兩碎銀塞到了小二手中,“我們倆再在此處休息一會……你沒意見吧?”
“沒意見,沒意見!”那小二收得良的賞錢,頓時點頭哈腰,好不快活,“客官想坐多久坐多久,小的這就讓人把桌子收了……”
“小二爺。”他那畢恭畢敬的話語還未說完,卻是被滿穗嬌柔的聲音打了斷,“請問小二爺知不知道……這永城縣內,有沒有賣番薯的店家?”
“番薯?”小二愣了一愣,隨即卻是擺了擺手,“那等洋貨,小城未曾聽過有賣。”
“這樣啊……”滿穗聽著,點了點頭,語氣有些蔫了,“謝謝小二爺。”
“但是啊,我聽說,我是說我聽說啊。”那小二好似也是個說話大喘氣的主,待到滿穗都回答完了,才把後半句話憋出來,“那徐州府的蕭縣城裡,有個專門賣洋貨的店家。小客官如果實在想要,可以去那邊找找。”
“真的嗎?”滿穗本已有些垂頭喪氣,聽此消息,頓時精神了起來,“謝謝小二爺!”
良看著她的眼中冒出些期待的光來,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徐州?
權反身!
“小崽子,你確定我們要往徐州方向走嗎?”待到那小二走後,良當即便向她發出了疑問,“徐州……那邊可是權反身的老巢啊,我可不想再遇到他一次……”
“唉,良爺。”他話未說完,便聽見了滿穗媚媚的聲音,“難道說良爺……還會怕了區區的一個權反身嗎?”
“不,我……”良被她這話一下噎了住,一時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過了半天才吐出話去,“我不是怕他,我是不喜歡他!”
“放心啦,良爺。”她再次捂住嘴笑了起來,“那人之前說了他是在城裡活動,而蕭縣離徐州城應該挺遠的,不出意外,我們應該碰不到他。”
“是嘛……那就好。”良看向桌上哪壺新沏的茶水,便是將之提將起來,為自己倒了一杯,“之前沒喝到茶……現在總能喝到了吧?”
“哼哼,給我也倒一杯。”她笑著,將自己的杯子遞了過來,“謝謝良爺!”
不知為何,在將那淡綠色的液體沏滿滿穗的杯子時,良卻是有了些不詳的預感。
他們與權反身的緣分,或許遠不止如此……
……
明日西斜,申時已至。
下午的永城街道越發熱鬧,不但商販戲子盡數迴歸,行人亦是多了許多。
叫賣的商品琳琅滿目,鍋盔燒餅之類填腹之物先不提了,瓜子糖豆這種休閒食品也是應有盡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聚集著,有的擠在小販面前討價還價,有的聚集在戲子面前拍手叫好。
就在每個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時,卻全然沒有注意到,正有一男一女二人牽著馱馬,從他們身後走過。
良穗二人離開了那世興酒樓,取回了馱馬,再度行走在了這永城街頭。
遺物尋得,酒足飯飽,他們已無理由再停留在這城內,當務之急便是儘快出城,去往下一個目的地——蕭縣。
這蕭縣距離永城一百二十里,大概也就四五天的路程。雖說對於去揚州來說可能稍稍有些繞路……但其實他們也不差這點時間。
畢竟只要離了中原,到了江南地界,通緝鬆散,他們便可不必如現在這般束手束腳。
“哈啊……吃的真飽啊……”滿穗一手向上舉起伸著懶腰,一手仍牽著良,一邊走著,一邊打了個哈欠,“感覺晚飯都可以不用吃了呢……”
“別太放鬆,一會我們還要出城。”良仍維持著他那做盜匪時留下的警覺,兩眼四下掃視,觀察著有無衙役官兵之類路過,“切不可掉以輕心。”
他們路過了先前那個被隸卒敲詐的小販,這次倒沒見有官兵,那人的攤前圍著些相談甚歡顧客,看起來真是生意興隆。
這個地方真是一時間讓良有了尚在盛世的錯覺。
只是臨近江南便能如此,那江南偏安之地,大抵也有些安寧吧。
“嘿嘿,良爺也別太緊張了嘛。”滿穗笑道,一蹦一跳地走著,“出城定然不會比入城嚴格,良爺還記得,我們曾經把這麼一大袋肉運出城去,也沒有被發現吧。”
“嗯……也是。”良的腦中再度浮現出了舌頭,想到他那最後的模樣,頓時也是有些噁心,搖了搖頭,對他那最後的結局還是有些許的悲傷,“舌頭啊舌頭,你真是死了也不讓我安心,還去找個權反身來為難我……”
“唉,良爺,禍福相依,塞翁失馬還焉知非福呢。”滿穗看起來倒是氣定神閒,似乎已經將那血腥的過去當做了談資的一部分,“若不是權反身,我們也不可能這麼快尋得荷包。”
這小崽子……看起來,倒是已經不在意過去的那些事情了。
那自己……也該嘗試著,去走出來了。
那麼阻礙是什麼呢……
過去的自己……權……
“話說,你之前為什麼對他這麼感興趣?”良想到這裡猛地驚覺,搖了搖頭不再想了,卻是忽然想起了她在雅間內對權反身的不斷試探,頓時有些好奇,便也就問道,“我還以為你會想要儘快脫身,不跟他糾纏了呢。”
“這個嘛……那時候是想著他在這附近的道上混,認識的人多。”滿穗稍稍低頭思索了一番,便是有些嚴肅的答道,“如果他和在這附近的幫派熟悉,也可以借他去尋那扒手的線索,以取回荷包……所以我才會不停的試探這人可不可靠。現在看來,其實是不太可靠的。”
呵,這小崽子,真是聰明得有些離譜了。
但或許她本不必如此聰明便可長大……
想到這裡,良的心情便又有些壓抑了,便沒有再接話茬,只是牽著滿穗的手,沉默地向前走去。
……
永城縣並不大,不多時,他們便離了集市,來到了城門之處。
出城的人很多,但隊伍並不很長,看來滿穗說的不錯——出城檢查定然要比進城檢查鬆散許多。
他們便進了隊伍,跟隨著人群前進。
很快,也就輪到了他們。
“出城去做什麼?”那守城官兵並不是先前值守之人,仍舊是兩個,左邊那個一手拿著長槍的看起來老些,右邊那個負責搜行李拿著通緝令,的看起來年輕些,“路引呢?拿來看看!”
那老官兵的眼睛一直盯著滿穗——這讓良有些生氣,也逼得她躲到了他的身後。而那年輕官兵的眼睛則一直盯著良的面龐,看的良都有些不舒服了。
“官老爺,小的是唱戲的,現在唱完了戲,要出城去其他地方唱戲了。”即便如此,面對官兵,他還是隻能賠笑,“路引嘛……小的出身賤,離鄉時無人知曉,也就沒有發路引……”
“我說了,給我看看路引!”那官兵也不同他廢話,一隻手攤著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也不知這一套動作都是跟誰學的,“去去去,沒路引就滾一邊去。”
唉……不就是要錢嗎?他給不就得了?
“哎呦,官老爺,路引管夠,路引管夠。”良仍舊陪著獻媚的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袋子遞給了對方,“您看……”
“走吧。”那老官兵似乎也不想廢話,拿過去掂了掂,也就不耐煩地揮揮手,“以後不要廢話說什麼,直接給我就行了。”
倒是直來直去,相對於進城的那個,良更喜歡這個官兵。
一邊想著,他便一邊抬腳,牽著滿穗和馱馬向前走去……
“慢著!”就在這時,那拿著通緝令的年輕官兵卻是忽然將長槍橫在了良的身前,逼停了他前進的步伐,良看到他的眼中漏出些難以置信,但是卻激動驚喜的神色,心中頓時咯噔一下,“我有個事要問你!”
“官老爺,請說,請說。”良一邊點頭哈腰,若先前那小二般低聲下氣道,一邊把滿穗朝自己身後護了一護,右手緩緩摸向佩刀刀柄,“請問官老爺有什麼事嗎?”
那官兵看了一眼通緝令,又看了一眼良的面龐,隨即卻是把長槍捏的更緊了些。
“你臉上貼著的膏藥。”他一字一頓地緩緩道,“為什麼正好和通緝反賊畫像上的疤痕相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