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
虽然权反身已经走了,但这两个从他口中飘出的字却似是余音绕梁,始终盘旋在这雅间的上方,久久挥散不去。
良低着头,注视着手中方才被满穗递回的红色“安”字荷包,久久不能回神。便是面对着一桌子香气四溢的饭菜,亦难提起些食欲,举筷取食。
尽管得回了荷包……但良却仍旧有些心神不宁。
出乎意料的豁达,用意不明的仗义,莫名其妙的恶趣……还有那提到死亡之时,漠不关心的麻木,甚至享受……
虽然杀掉一个作案无数的扒手倒也没什么……但是权反身这人,真是令人感到不安。
但是……他以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良爷。”就在他黯然神伤之时,一声轻轻的呼唤却是悄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视线从荷包上偏开,便是对上了一双睁得大大的深蓝眸子,“别难过了,荷包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咧开嘴,漏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但良仍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些对他的担忧。
他知道,满穗此刻定然也开心不起来……而那笑容,定然也是挤出来的。
“是啊……”良的声音干巴巴的,丝毫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回来了……找回来了……”
他看到了满穗的笑容逐渐僵住,那双大眼睛内的担忧越发浓重,逐渐的连一个挤出来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
自己的脸上肯定很难看吧……两眼无神,双目空洞……
唉……
良继续看着满穗的脸,从她的眉眼之间,慢慢地看到了一个影子。
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正穿行在丛林中,急促地向着家的方向跑去。忽然,人高马大还带着斗笠的权反身从旁侧跳出,将那男人压倒,把斗笠盖在他的脸上,不顾他的哀嚎求饶,而一把将匕首捅入那男人的脖子……
五两银子,二百多钱,一身破衣,一个荷包。
荷包是蓝色的……还是红色的?
戴着斗笠的那个盗匪……真的是权反身吗?
“良爷?”他听到了熟悉的急迫声音,大概是现实中满穗正在喊他,“你还好吗?”
被她的话语一激,这幻境顿时与现实交织了起,他仿若能同时看到那先前被杀之人的面庞……还有满穗那担忧的面容。
而那两张脸即刻便重叠了起,眉眼之间,严丝合缝。
这不禁惹得良一惊,幻想破灭,内心颤抖,只得闭眼扭头不再看她。
再睁眼,视野的中央却还是那个荷包。
红色的荷包。
良的内心顿时再度紧缩起来,而紧紧握住了那双捧着荷包的手,将之攥成一团握在手心。
他有何资格责怪权反身呢……他自己,难道要比权反身善些吗?
不……他们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你最后……为什么要关心那个扒手?”良并没接满穗的话,而忽然内心发闷,还是不敢扭过头看她,只得低头继续看向自己手上的那个红色荷包,“难道……你就不关心那个,被抢走蓝色荷包的人……”
“我……”她微微地愣了一愣,随即抿住了嘴,垂下了眼眸,声音也稍稍有些颤抖起来,“我当然……很关心。”
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她想多了……把话中蓝色荷包,理解成了实为红色荷包呢?
“但是……如果我直接问他那人如何……便太突兀了。”满穗的声音也只是压抑了一小会,便抬起了头,接着方才的话茬轻声道,“站在权反身的角度,如果我一再追问一个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定然会产生怀疑……便是不怀疑,他也会觉得我是在对他的一些私事指指点点,说不定还会横生事端。这样的话……如果去刺探他对昨日那扒手的态度,不但转移了话题……也能推测出他对于那些被他抢劫的人的态度吧。”
嗯……或许她并没想多,反倒是他想多了。
“也是。”良感叹满穗心思之细腻,所想之严谨的同时,内心深处却是沉甸甸的,“那人……定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而且都十几年了,就算那人有儿女……”满穗向前趴下,俯在了桌子上,“恐怕,也很难寻到仇了。”
不知怎么的,听着满穗这话,良却是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他们二人因为寻仇而识,最终却互生情愫,被这世间种种孽缘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怪诞的关系吗?
怕是没有了吧。
“良爷。”满穗却是在这时站起了身,随即身体前倾,便是要去取在那桌子中央的酒坛,“快些吃饭吧,凉了就不好了……来,穗儿来给良爷倒酒。”
酒坛开盖,顿时香气四溢。皇沟酒,的确名不虚传。
她吃劲地将那酒坛抱起,却是让良想起了阌乡澡堂时她为自己准备洗澡水的模样。
良回想着自己在澡堂内第一次看光她的身子,却是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阌乡……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有了!那我以后嫁给良爷吧!”
正回想着,这句话却是在良的脑中骤然降落,将他即刻炸回了现实当中,抬起眼,满穗已帮他将酒沏好在眼前的碗中,倒了满满一碗,随即却是仍吃劲地抱着酒坛,尝试着为她自己也倒上一些。
未曾想到,这件曾经听着像是在开玩笑,后来想来是她为放松自己警惕所说的话……
竟然,会成为现实。
“良爷……”满穗很快便为她自己倒上了铺满碗底的一层晶莹,即刻便又叫了良一声,“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
但他却沉浸于内心,全无反应。
就像这样……他每每想到自己过往的罪行……
那份爱着满穗的内心,便会骤然疼痛起来,惹得他皱起眉头,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干……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拍,却是回了现实,一回头,便看到了满穗伸过来的那只小手。
“良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了,见良转头,这才稍稍缓和了些,但却仍旧盯着良的眼睛,“我说了……吃饭!”
“我……不饿。”他看着她焦急的模样,随即却又转头看了看这一桌子四盘菜,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的同时,却是毫无胃口,“你先吃吧……我真不饿。”
说罢,他便把头扭向了另一侧,盯着地面,也不关心满穗的反应,继续想着些关于权反身的事情。
如果说权是个无恶不作的盗匪……那他呢?凭什么他自己就能得到救赎,而权不能呢?
为什么呢……
“良爷!”稍稍沉默了一会后,见他还是不吃饭,满穗的声音却是再度响起,这次却是没有了上次那么着急,而是稍稍带了些认真的口气,“把头转过来。”
这小崽子……都说了自己不饿让她先吃了,怎么这么不依不饶呢?
还要他把头转过去,三番五次的……
“都说了我……”他有些恼火了,但却还是照她所言将头转了过去,同时不耐烦地闭上眼睛,想要训斥她些什么——可就是这时,他的那张嘴却是即刻被什么柔软东西堵了上,而再也无法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唔?”
堵住他嘴的那物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柔得似水,润得像烟。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却只能看到另一双紧闭的双眼上,伸出的些长长睫毛。
那是满穗的唇。
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柔软中便轻轻裂开了一条口子,这次,从中溜出的却不是那条由他品尝过无数次的小舌……而是一道涓涓细流。
方才入口,他便品尝到了辛辣的气息,随即,一股浓香便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那是久违的,酒的味道。
烈酒过喉,润嗓入胃,烧灼感在他的胃中打转,却如一股清凉的水般浇过方才有些焦躁的内心,霎时间熄灭了方才的恼火。
而那之后的回味……
便是那熟悉的,满穗味道。
竟是她在嘴中含了一汪酒的清泉……令其徐徐流淌到了良的口中。
就在那柔唇终于将酒淌净,他本以为这次亲吻已经结束,方才准备分开,却未曾想,那条栖息在满穗口中的柔软棉滑的小蛇,竟偷偷溜了出来,轻轻舔了舔他的嘴唇和牙齿。
刹那间,他却是猛地一颤,仿佛浑身上下都酥了般,仿若他和她在双洎河畔的第一次接吻一样,再度体验了那心脏仿若要跳出的感觉。
好在满穗这次并未深入,便放开了他,微微红着脸,却没有偏开眼神。
“你……”良本想质问她为何要在这里同他接吻,但话到了口边,却是心酥嘴软,吐不出来,只得摊在椅子上看着她的面庞。这时,他才发现,满穗的脸上笑盈盈的,但眼中却似有泪光,“你哭了?”
这顿时让他心中一惊,随即却是自觉有些愧疚。
“酒太辣……辣出来的。”她稍稍一愣,随即抬起手擦去泪珠,然后却是有些气鼓鼓地说了起来,“良爷不肯吃饭……只好由穗儿来喂了。”
“我……”良刚想把刚刚那些“不饿”“没胃口”之类的话语重复说出,但口中回味的酒香却勾起了他腹中的馋虫,而令其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咕嘟……”
真的是酒香吗?还是回味中的另一种特殊味道……
他感觉脸上有点烫,便也不自觉地偏开了脸,看向桌上的四道菜肴。
分明先前说好了和她一起吃饭……自己却临阵脱逃。
“良爷,穗儿都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因为那些过去的事情……让穗儿担心。”她似乎猜到了方才良的心中在想什么,语气仍旧气鼓鼓的,良却能从满穗的眼中看出她的坚定,“我说了,我会和良爷一起面对那些过去……所以,良爷,如果有什么难受的地方,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她的情感不像是装出来的……而好像是真的,为他难过,而为他担心。
“我……唉。”良此刻正坐着,面对站在眼前几乎与他等高的满穗,却是在气势上弱了一头。最后,一声叹息,在满穗仿若要将他看穿的目光下,他还是选择了坦白,“今天看到了那个权反身……我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我自己。”
其实权反身并没与他展现出什么相似之处……但那个蓝色荷包却不知怎么的,让他有了十足的既视感,也就不自觉地想起了他自己。
满穗点了点头,等着良继续诉说。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见到你,如果我没有能醒悟,而一直在那道错误的,罪恶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他低着头,仿佛在像母亲认错的孩子般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我会不会……也变成他那副模样……”
满穗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但是……我之所以能见到你,正是因为……”他慢慢地说不下去了,而缓缓对着满穗打开了手掌,漏出了那个失而复得的荷包,“所以……刚刚就越想越难受,越想……”
就在良说得自己越发难受之时,一块什么东西却是被一双筷子塞到了他的口中,他便情不自禁地咀嚼了起来。
那物入口紧实,牙齿一碰,却就散开了,一股糖醋口味的勾芡便是在口中弥漫开来,甜而不腻,酸而不酷,再咀嚼,嚼起来却是有些轻微粘牙,鲜嫩而细腻,肥美而多汁。
他真是太久没吃肉了……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桌上那道菜,鲤鱼焙面的味道。
“良爷……放心。”他还在品味着这道菜的味道,却听得了满穗轻轻的声音,“你不会变成他那样的……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良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口中尽是些糖醋的余味,“不要老是往我嘴里塞东西……”
“因为,良爷有穗儿呀!”她并没理会良的提醒,而是在提高音调的同时把头抬了起来,让良看到了她的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良爷已经有了我了,为什么要去想没有我的情况?”
良被满穗这话说愣了,一时间却是僵在了原地。
对啊……既然他都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肯定已经和权不一样了,为什么还要去纠结过去的那些事情?
他已经改过自新了,已经不再想杀人了,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去赎罪了……
过去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但是……他仍旧可以多行善事,惩戒恶人……
但,他真的能就这么同自己的过去分割……
他又低下头,看了看那个荷包……
“给我!”满穗似乎察觉到了良的意图,便是伸出右手,将那已经被良捏成一团的荷包一把夺过,“良爷,不准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因为人总是在一直向前走的,一直没办法跟自己的过去和解,便会停滞不前……”
她的声音又气又急,全然不像是先前开玩笑一般。
“你……”良有些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气鼓鼓地将那荷包塞进自己的上衣中,“为什么?”
“这个荷包是我的……以后由我来保管。”她赌气似得说着狠话,一边扭过脑袋看向一边,“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良爷下次再敢揪着过去的这些事不放……我就,我就……”
良看着满穗的侧脸,怔怔地盯了几秒。
对啊……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先前的自己总是迷茫于过去,为自己曾经的罪恶所困,甚至还动过将她往出嫁给别人的想法,从而害的她负气出走,最后险些落水,阴阳两隔……
即便是那之后,丢了荷包之后,他又因为这个过去的事情让她担心几次了?
发现荷包丢了的时候一次,在当铺里寻荷包时又是一次,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真的是他赎罪的初衷吗?不断地因为这些过去的事情伤害自己所爱的人,真的是一个想要为自己的过去赎罪的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不,肯定不是的。
他应该向前看,他不应该一直沉迷于过去,他应该……和她一起,面向未来的美好。
是为同生共死。
“是啊……”良看着满穗气鼓鼓的脸,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道,“同生共死……”
“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她想了半天,最后也只是憋出来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随即便抱起了双手,嘟起了嘴,继续看向旁侧,却还是忍不住地自言自语着,“第几次了……一次,两次,三次……事不过三……”
良看着她这副生闷气的模样,却微微地笑了。
她似乎想不出什么针对他的惩罚措施,便也只能说了如此气话。
再也不理他……便是生气,她还是这样的可爱。
不过,她说得对,事不过三。
自己,也是时候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这些事情了。
“之前洛阳湖边的时候……你说了这么多杀掉我的方式。”他一边用一种放松的语气说着话,一边把头回正,看向那些菜肴,“现在,居然一种都想不起来了?”
她仍鼓着嘴,沉默了一会。
“还不是良爷的错。”她轻轻道。
“好了……来吃饭吧。”他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顿,随即便从那葱扒羊肉中夹了一块褐色的肉,放在了自己口中,甚是软香适口,醇厚绵长,“嗯……真香……”
羊肉烧的并不烂,但也不柴,火候恰到好处。
良边吃边回想,第一次,便是他刚丢失荷包那次的情绪崩溃。
那时,荷包遗失,他借此明了了那荷包对自己的意义:不只是代表了四年前的那次劫杀,更是代表了他作为盗匪的罪恶过去。
那时候,是满穗让他往前看,是满穗主动要求同他一起承担这一切……
她对自己如此上心……自己怎又能让她担心?
咽下口中羊肉后,良便回首看了她一眼,却正好对上了满穗的目光——她也回首偷偷地看着饭菜。偏开目光后,良甚至能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
啊,看来她也饿了。
“额,这道菜叫,扒广肚?”良指着那泡在一层白汤之内的肚腓片,便是夹了一块。洁白柔软的身躯在筷间跳跃式翻动。广肚入口,醇浓鲜香的滋味瞬间缭绕舌间,香久不去,“唔……做的不错……”
咀嚼中,良品到了它的软中夹脆,滑中有绵,舌存余香,回味十足。
黑当铺之内,是第二次。
他为了寻那荷包,害的满穗想起了那些悲惨的过往,害的她在当铺中哭了出来。
虽然后来她说那是装的……但良不觉得,至少,不完全是装的。
为了那荷包,为了一个象征的东西……却伤害了自己真正爱着的,应该补偿的人。
这太荒诞了,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一边想着,他一边又看了看满穗——她竟然也缓缓挪动着,不久便走回了良左侧的那个位置上。
唉……这小崽子……
良又轻轻地笑了笑,她的表情看起来也缓和了些。
第三次……就是刚刚。
这三次情绪的爆发……皆是起源于那荷包。
现在,荷包被满穗收回,他终于也可总结先前的一切。
每一次,他都能想到些之前未曾想到的东西,或许每一次都能与他最终追求的救赎更近一些……但是,唯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
满穗。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一边看着满穗重新坐下,一边微微笑着,眼袋鼓胀着对她噤声道,“但是……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安慰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担心……”
她看着良的表情,受着良的道歉,听着着良的感谢,却是微微地笑了。
“吃吧。”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举筷轻声道,“菜都要凉了。”
“嗯。”良点了点头,也举了筷子。
与此同时,他下定了决心向前看,绝不再因过去的事情,伤害自己所爱的人。
二人便同时开始动筷……
……
很快,桌上的食物便少了三分之一,鲤鱼焙面中的鱼正面已所剩无几,其上所盖的面被也残缺不全。
良翻着那已找不到棕色羊肉的葱扒羊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最终只得夹了块葱。
还未来及放进嘴中,满穗的声音却是接踵而至。
“良爷,给我倒点酒。”她的声音中已然全无了方才的恼怒,而只剩了享用美食的欢快,口中还嚼着东西,手上的酒碗已经递了过来,“谢谢啦!”
伴随着美食佳肴,二人的心情也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再没有了先前的郁郁寡欢。
“少喝点。”良叹息道,便把目光投向了那满穗手中的空碗,“你还小……这酒太烈。”
这皇沟酒乃是白酒,味道很辣,他不敢让满穗多喝,便也只能少少的倒。
“嘿嘿……人家已经成年了,都快嫁给良爷了,而且,又不是没喝过。”满穗如此笑着,话中却带着些羞涩,良却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些怀念,“在洛阳的时候……酒的味道,也是回不来了……”
良知道她在怀念什么,共杀豚妖前二人的决绝与情愫的初升……促成了少女的那杯无可取代的初饮。
想到这里,良也只能摇了摇头,毕竟当时他们也没想到后来居然能活到现在,正想放下手中筷子接过酒碗——却随即看到了她那因为说话而张开的嘴唇。
忽然,他有了个好主意——一个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的好主意。
于是,就在接过她手中酒碗之时,他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筷子夹取的葱塞进了满穗张开的嘴中!
“唔!”她顿时一惊,但此时牙齿已经不自觉地咬下,大葱在她口中炸开爆汁,辛辣的味道顿时遍布满穗的口腔,“良爷!”
她一边咀嚼着,一边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向因为阴谋得逞而大笑起来的良。
“哈哈……小崽子!”他用幸灾乐祸地口吻说着,毕竟良知道她当然不是真生气了,大葱充分吸收了羊肉的汁水,香味实际上并不亚于羊肉,“叫你……”
未曾想到,他话未说完,便被满穗抓住了张口的时机,一块鱼肉便塞了过来!
而后,他们便展开了相互投喂的对决,满穗手上的筷子夹着一块洛阳燕菜,良手上的筷子便会夹住一块鲤鱼焙面背后的面被……
一来二去,他们索性不自己吃了,专心给对方投喂的同时也等待着对方的投喂。
再后来,他们连嘴都不闭了,先前的对决也改成了单纯的相互喂饭。
笑着,嚼着,吞咽着,良和满穗用这种简单的动作交换着彼此的情感,仿若他们不再是还在被通缉的,被孽缘绑定在一起的一男一女,而是快活得像两个在田野间追逐打闹的孩童般自在。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这场宴席终于迎来了它的尾声……
……
杯盘狼藉,残羹剩饭。
良穗二人鼓胀着肚子,瘫倒在椅子上。
左一个嗝,右一个嗝。
“良爷……嗝。”满穗抚摸着仿若怀胎数月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这顿饭真是……比在洛阳的那顿,嗝,都要好吃。”
“毕竟这么久没进过城了嘛……嗝。”良连像之前一般开她鼓胀肚皮的玩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么久都没吃过肉了……嗝。”
他一个嗝出口,便悠哉地闭了眼,刚想再说些什么,却是忽然感到嘴角触觉,顿时有些惊觉,睁开眼,面前却是满穗的一张笑脸,还有她方才吐出未来及收回的粉嫩小舌。
“良爷的嘴角还沾着些……不能浪费呀。”她并没因为良的睁眼而停止,而是继续舔舐着良的嘴角,“良爷,比刚刚还好吃呢。”
他看着她闭眼享受着他的味道,心中稍稍有些无奈,却也是暖暖的。
她可真像一只小猫呀……、
突然,他发现了满穗的嘴角似乎也沾着些食物残渣,心中顿时又起了个点子。
于是,趁着满穗的嘴角对准他的舌尖时,他便骤然出动,也是触上了那残渣……
她倒是没骗自己,那些嘴角的食物残渣混合着满穗口中的味道,就如同先前被满穗吐入他口中的酒水般,回味更加浓厚。
“嘿嘿,痒痒的。”满穗并没阻止他,只是笑出了声,脸好像红了些,“穗儿的味道好吗?”
“好。”良很快就将她的唇从左到右舔净,在她的嘴角留下了清冽的晶莹,“好吃,我迟早要把你吃掉……”
满穗笑了笑,也在舔尽良的嘴唇后松了开,坐了回去。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却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满穗掩面微笑,良哈哈大笑。
欢笑之间,还穿插了几个饱嗝。
真好啊……
“小二,结账!”良对着楼下大喊道,“顺便再送点爽口的茶水上来!”
“来了来了!”听到良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小二便屁颠屁颠地跑上了楼,又送了壶茶水,“客官,一共是四两八钱。”
“多少钱?”良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额……四两八钱。”那小二仍旧陪着笑,但话语中的语气却是加重了几分,“客官,本店明码标价,不可赊……”
“这么便宜?”良却是直言道,随即大声笑道,“想我之前在洛阳的时候,只是吃了一条鱼,一只烤鸭,便花了十两银子……这里四个菜一斤酒,只要四两八钱?”
随即便是一阵微微的沉默,大概是那小二有些接不上话茬了。
很快沉默便被笑声打断——往前看去,是满穗正捂着脸,偷偷地笑。
“额……客官,永城小,洛阳城大,不可比,不可比。”那小二被满穗的笑声提醒,却仍旧无话可说,只能顺着良说道,“所以,是现钱还是银……”
“不用找了,多的就当是给你的赏钱!”良的心情畅快十分,即刻便从口袋中掏了五两碎银塞到了小二手中,“我们俩再在此处休息一会……你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那小二收得良的赏钱,顿时点头哈腰,好不快活,“客官想坐多久坐多久,小的这就让人把桌子收了……”
“小二爷。”他那毕恭毕敬的话语还未说完,却是被满穗娇柔的声音打了断,“请问小二爷知不知道……这永城县内,有没有卖番薯的店家?”
“番薯?”小二愣了一愣,随即却是摆了摆手,“那等洋货,小城未曾听过有卖。”
“这样啊……”满穗听着,点了点头,语气有些蔫了,“谢谢小二爷。”
“但是啊,我听说,我是说我听说啊。”那小二好似也是个说话大喘气的主,待到满穗都回答完了,才把后半句话憋出来,“那徐州府的萧县城里,有个专门卖洋货的店家。小客官如果实在想要,可以去那边找找。”
“真的吗?”满穗本已有些垂头丧气,听此消息,顿时精神了起来,“谢谢小二爷!”
良看着她的眼中冒出些期待的光来,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徐州?
权反身!
“小崽子,你确定我们要往徐州方向走吗?”待到那小二走后,良当即便向她发出了疑问,“徐州……那边可是权反身的老巢啊,我可不想再遇到他一次……”
“唉,良爷。”他话未说完,便听见了满穗媚媚的声音,“难道说良爷……还会怕了区区的一个权反身吗?”
“不,我……”良被她这话一下噎了住,一时间上不去也下不来,过了半天才吐出话去,“我不是怕他,我是不喜欢他!”
“放心啦,良爷。”她再次捂住嘴笑了起来,“那人之前说了他是在城里活动,而萧县离徐州城应该挺远的,不出意外,我们应该碰不到他。”
“是嘛……那就好。”良看向桌上哪壶新沏的茶水,便是将之提将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之前没喝到茶……现在总能喝到了吧?”
“哼哼,给我也倒一杯。”她笑着,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来,“谢谢良爷!”
不知为何,在将那淡绿色的液体沏满满穗的杯子时,良却是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他们与权反身的缘分,或许远不止如此……
……
明日西斜,申时已至。
下午的永城街道越发热闹,不但商贩戏子尽数回归,行人亦是多了许多。
叫卖的商品琳琅满目,锅盔烧饼之类填腹之物先不提了,瓜子糖豆这种休闲食品也是应有尽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聚集着,有的挤在小贩面前讨价还价,有的聚集在戏子面前拍手叫好。
就在每个人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时,却全然没有注意到,正有一男一女二人牵着驮马,从他们身后走过。
良穗二人离开了那世兴酒楼,取回了驮马,再度行走在了这永城街头。
遗物寻得,酒足饭饱,他们已无理由再停留在这城内,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出城,去往下一个目的地——萧县。
这萧县距离永城一百二十里,大概也就四五天的路程。虽说对于去扬州来说可能稍稍有些绕路……但其实他们也不差这点时间。
毕竟只要离了中原,到了江南地界,通缉松散,他们便可不必如现在这般束手束脚。
“哈啊……吃的真饱啊……”满穗一手向上举起伸着懒腰,一手仍牵着良,一边走着,一边打了个哈欠,“感觉晚饭都可以不用吃了呢……”
“别太放松,一会我们还要出城。”良仍维持着他那做盗匪时留下的警觉,两眼四下扫视,观察着有无衙役官兵之类路过,“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路过了先前那个被隶卒敲诈的小贩,这次倒没见有官兵,那人的摊前围着些相谈甚欢顾客,看起来真是生意兴隆。
这个地方真是一时间让良有了尚在盛世的错觉。
只是临近江南便能如此,那江南偏安之地,大抵也有些安宁吧。
“嘿嘿,良爷也别太紧张了嘛。”满穗笑道,一蹦一跳地走着,“出城定然不会比入城严格,良爷还记得,我们曾经把这么一大袋肉运出城去,也没有被发现吧。”
“嗯……也是。”良的脑中再度浮现出了舌头,想到他那最后的模样,顿时也是有些恶心,摇了摇头,对他那最后的结局还是有些许的悲伤,“舌头啊舌头,你真是死了也不让我安心,还去找个权反身来为难我……”
“唉,良爷,祸福相依,塞翁失马还焉知非福呢。”满穗看起来倒是气定神闲,似乎已经将那血腥的过去当做了谈资的一部分,“若不是权反身,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寻得荷包。”
这小崽子……看起来,倒是已经不在意过去的那些事情了。
那自己……也该尝试着,去走出来了。
那么阻碍是什么呢……
过去的自己……权……
“话说,你之前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良想到这里猛地惊觉,摇了摇头不再想了,却是忽然想起了她在雅间内对权反身的不断试探,顿时有些好奇,便也就问道,“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尽快脱身,不跟他纠缠了呢。”
“这个嘛……那时候是想着他在这附近的道上混,认识的人多。”满穗稍稍低头思索了一番,便是有些严肃的答道,“如果他和在这附近的帮派熟悉,也可以借他去寻那扒手的线索,以取回荷包……所以我才会不停的试探这人可不可靠。现在看来,其实是不太可靠的。”
呵,这小崽子,真是聪明得有些离谱了。
但或许她本不必如此聪明便可长大……
想到这里,良的心情便又有些压抑了,便没有再接话茬,只是牵着满穗的手,沉默地向前走去。
……
永城县并不大,不多时,他们便离了集市,来到了城门之处。
出城的人很多,但队伍并不很长,看来满穗说的不错——出城检查定然要比进城检查松散许多。
他们便进了队伍,跟随着人群前进。
很快,也就轮到了他们。
“出城去做什么?”那守城官兵并不是先前值守之人,仍旧是两个,左边那个一手拿着长枪的看起来老些,右边那个负责搜行李拿着通缉令,的看起来年轻些,“路引呢?拿来看看!”
那老官兵的眼睛一直盯着满穗——这让良有些生气,也逼得她躲到了他的身后。而那年轻官兵的眼睛则一直盯着良的面庞,看的良都有些不舒服了。
“官老爷,小的是唱戏的,现在唱完了戏,要出城去其他地方唱戏了。”即便如此,面对官兵,他还是只能赔笑,“路引嘛……小的出身贱,离乡时无人知晓,也就没有发路引……”
“我说了,给我看看路引!”那官兵也不同他废话,一只手摊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也不知这一套动作都是跟谁学的,“去去去,没路引就滚一边去。”
唉……不就是要钱吗?他给不就得了?
“哎呦,官老爷,路引管够,路引管够。”良仍旧陪着献媚的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了对方,“您看……”
“走吧。”那老官兵似乎也不想废话,拿过去掂了掂,也就不耐烦地挥挥手,“以后不要废话说什么,直接给我就行了。”
倒是直来直去,相对于进城的那个,良更喜欢这个官兵。
一边想着,他便一边抬脚,牵着满穗和驮马向前走去……
“慢着!”就在这时,那拿着通缉令的年轻官兵却是忽然将长枪横在了良的身前,逼停了他前进的步伐,良看到他的眼中漏出些难以置信,但是却激动惊喜的神色,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我有个事要问你!”
“官老爷,请说,请说。”良一边点头哈腰,若先前那小二般低声下气道,一边把满穗朝自己身后护了一护,右手缓缓摸向佩刀刀柄,“请问官老爷有什么事吗?”
那官兵看了一眼通缉令,又看了一眼良的面庞,随即却是把长枪捏的更紧了些。
“你脸上贴着的膏药。”他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为什么正好和通缉反贼画像上的疤痕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