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從雪絨花到夜鶯：羅伯特·馬爾舍姆《春天的跡象》

觀前提示：本文約4700字，講述了馬爾舍姆有關《春天的跡象》的觀察、記錄與發現，有任何問題歡迎在評論區指出討論，希望能讓大家感受春天。

我們能在觀察春天的過程中學到什麼？山楂的第一次開花，候鳥的又一次迴歸。休·奧爾德西-威廉姆斯探索了諾福克博物學家羅伯特·馬爾舍姆一生根據曆法進行的項目，他也被認為是英國的第一個物候學家。

2024年1月21日：今天，我注意到離我住的地方斯特拉頓幾英里遠的樹林裡，春天的第一茬雪絨花不知何時從落葉堆裡冒了出來。

《雪絨花》是羅伯特·約翰·桑頓的《卡羅勒斯·馮·林奈的性系統新插圖》(1807)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

1784 年，北半球大部分地區的春天姍姍來遲。我們之所以能得知這一點，是因為英國諾福克郡斯特拉頓的羅伯特·馬爾舍姆（Robert Marsham）在它的記錄中指出，他家的山楂樹在4月22日開始冒出新芽，比之前晚了整整兩個月，這也是他有記錄48年以來最晚的一次。這一異常現象是由於冰島拉卡吉加爾火山裂縫在去年6月的一次噴發造成的，那次噴發導致歐洲大部分地區經歷了一個炎熱多雲的夏天，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

1736年，年僅二十幾歲的馬爾舍姆開始了他的畢生事業——記錄他後來稱之為《春天的跡象》的作品。他記錄了與當地動植物有關的生物事件的日期，並進行了更廣泛的觀察。例如，1739-40 年的冬天異常寒冷，他寫道，他家的許多樹都裂開了，尿液在他的尿壺裡結成了冰。在諾里奇和周邊地區，人們曾因食物短缺發生過暴動，"一些人因此會在下一次巡迴審判中被處以絞刑"。作為一名地主，馬爾舍姆在其漫長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當地的巡迴審判陪審團任職，由於害怕發生像美國和法國那樣的革命，他在做出這些嚴厲判決時發揮了自己的作用。

渲染後的羅伯特·馬爾舍姆的《春天的跡象》

雖然他的大部分日記和信件都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遺失，但《春的跡象》卻保存了下來，這是因為在歷經半個世紀孜孜不倦地記錄後，他把積累起來的研究成果提交給了英國皇家學會。在給協會主席約瑟夫·班克斯的信中，馬爾舍姆寫道:“我知道您有無窮的好奇心，我想，如果能將過去多年的一些春日的觀察發現製成一本不完全的日曆，或許能給您帶來一些樂趣。"該日曆於次年以三頁摺頁的表格形式發表在該學會的期刊《哲學彙刊》上。

下面的表格向我們展示了這個項目在馬爾舍姆的腦海中是如何發展的。在左邊一欄，他按年份列出了從1736年到1788年的所有觀察結果。他試探性地從幾個明顯的項目開始，比如他春天第一次聽到畫眉的歌聲和看見第一隻燕子的到來，並在表格內相應的框中填入日期。有時，他也會記下在另一個郡進行觀察的時間，大概是在旅行時。

1736年至1755記錄來自“春天的跡象”，由諾福克斯特拉頓的英國皇家學會會員，馬爾舍姆紳士 觀察到。北緯52°45'“，最初發表於《哲學彙刊》第79期（1789年）

幾年後，他才逐漸找到自己門路，編制了一份在他自己莊園裡觀察記錄到的包含27種動植物的完整清單，這些植物和動物的經過精心挑選，涵蓋了從冬末到初夏的整個春季。這些日期包括

山楂抽芽和開花的日期，白蠟樹、橡樹、榆樹、山毛櫸、樺樹、角叉樹和慄樹的發芽日期，以及布穀鳥和夜鶯等鳥類開始鳴叫的日期。其中雪絨花是他期望最早能看到的花朵之一。這個季節最後一種預期能聽到的叫聲是夜鶯的獨特叫聲，他稱之為“攪鴞”，這在今天這個地區溫暖的夜晚仍然很容易聽到。馬爾舍姆一直記錄著這些信息，直到他89歲離開人世。

2024 年 1 月 23 日：我聽到（但在常春藤下看不到）對唱的夜鶯在為交配季節試唱幾段。

馬爾舍姆出生於1708年，於1751年繼承了父親在諾維奇北部的希思蘭莊園。這裡的沙質土壤過於貧瘠，無法種植莊稼，甚至牧草都無法生長，因此當地人將這裡命名為"Strawless"。為了解決這一困境，馬爾舍姆種植了成千上萬顆樹木，主要是落葉樹種，選擇它們是因為它們比速生松樹壽命更長——這一做法極大地改變了當地的景觀。

馬爾舍姆在樹木種植方面的造詣影響了著名的園藝家漢弗萊·雷普頓，兩人在晚年成為了朋友。1797 年馬爾舍姆去世後，雷普頓希望將他的關於樹木種植的筆記出版發行，但這一想法一直未能實現。雷普頓寫道，在不允許圈地的荒地上，馬爾舍姆採用了一種更好的種植方法。他指的是馬爾舍姆選擇以落葉植物為主，以及他將樹苗分組和生根的方法。雷普頓在為許多宏偉的英國鄉村別墅設計景觀時也遵循了馬爾舍姆的這一理念。

1756年至1770 年的記錄來自記錄來自“春天的跡象”，由諾福克斯特拉頓的英國皇家學會會員，馬爾舍姆紳士 觀察到。北緯52°45'“，最初發表於《哲學彙刊》第79期（1789年）

”我一有空就會去種樹。“馬爾舍姆寫道，時至今日，人們可能還能發現他的幾棵樹。一棵巨大的扭曲的梧桐樹矗立在斯特拉頓的Strawless大堂對面，樹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棵樹自 1995年以來一直處於受保護狀態，但它被自己腐爛的倒下的樹枝遮掩著，肯定活不了多久了。一棵馬爾舍姆種植於1747年的雪松已經長到了30多米高。由於它位於一個對外人不太友好的農場內，使得你無法近距離擁抱它八米周長的身軀。無論如何，最好還是從遠處觀望，看著它在周圍茂密林地的保護下昂首挺胸。

馬爾舍姆還與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互有書信往來，後者是這一時期最著名的英國博物學家，記錄了候鳥到達他位於塞爾伯恩的漢普郡莊園的日期。懷特稱讚馬爾舍姆是一位“刻苦且專業的博物學家”。懷特的《塞爾本的自然史和古蹟》(1789)與馬爾舍姆的《春天的跡象》同一年出版，此後兩人開始通信，儘管他們從未見過面。他們就各自在大約70年前的少年時代種下的樹的大小交換了意見。

馬爾舍姆十二歲種下一棵的橡樹的周長已經達到了十二英尺半。“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比這更大的橡樹，”他在信中得意地寫道。他們還交換了關於遷徙的看法，當時許多人認為鳥類只是在冬天冬眠，而不是長途遷徙。

1736 年至 1755 年的記錄來自“春天的跡象，由諾福克斯特拉頓的 英國皇家學會會員，馬爾舍姆紳士 觀察到。北緯52°45'“，最初發表於《哲學彙刊》第79期（1789年）

1792年10月，馬爾舍姆在給懷特的信中提到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發現："我的人剛剛給我打了一隻鳥，它當時正在我家附近飛來飛去： 我確信這是隻我之前從未見過的鳥"。後來這隻鳥被證明是一隻璧攀鳥——這也是不列顛群島首次發現該物種的記錄。

與馬爾舍姆幾乎完全同時代的瑞典生物分類學先驅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也記錄了樹木開花和結果的日期，但他的記錄是從1750年開始的，當時他經過多次旅行才最終定居下來，成為烏普薩拉大學(Uppsala University)校長。從那以後，有許多人都進行過類似的觀察。就比如，美國作家亨利·戴維·梭羅在19世紀的近十年中記錄了他種植的許多植物的初花日期。

當然，注意春天的跡象並不侷限於有科學頭腦的人。這種想法由來已久。早在九世紀，日本的佛教僧侶就開始記錄櫻花的盛開。馬爾舍姆的一些 "數據點"（如燕子和布穀鳥）在故事和民謠中佔有一席之地。英國有一句古老的諺語 "Ne'er cast a clout till May be out"（不要在五月前脫衣服）——告誡人們不要在一年中過早地脫掉外衣——但英國五月的天氣變化多端，這句諺語更有可能指的是五月樹或山楂樹，它們通常在五月的某個時候開花（在長出葉子之後很久的一段時間）。 至於是早還是晚，這主要取決於天氣條件，因此與日曆日期相比，觀察身邊植物的變化是人們穿衣選擇的更可靠指標。

吉爾伯特·懷特的《自然主義者的日曆》(1795年)中的幾頁，記錄了季節跡象的日期，主要從1768年開始，懷特認為這是一個相當向後的年份。縮寫表示開花(fl.)、初顯(ap.)和葉片(l.)

馬爾舍姆的記錄項目一直在家族中傳承，直到1958 年他的曾曾孫女瑪麗去世，她的後人被告知這類欠缺專業性的記錄已經不被需要了，估計是認為他們的貢獻無法與現代科學方法相提並論，儘管這一項目沒能繼續下去，但正是馬爾舍姆的《春天的跡象》長達222年的不間斷的記錄賦予了它極大的科學價值。

劍橋大學、利物浦大學和波茲納斯大學的動物學和定量生物學教授蒂姆·斯帕克斯(Tim Sparks)表示，英國有一些地方的早期記錄並不完整，但馬爾舍姆的數據集是第一個真正系統的數據集。"這是英國此類記錄中最長的一項，在確定春季的變化及其對普遍天氣條件的反應方面具有巨大的價值。同時他的這一做法也讓很多人的到了啟發。”馬爾舍姆的記錄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它可以作為調查最近發生的變化的基準，也可以作為正在進行的對現狀的研究的基準。

1833年，卡爾·林奈的花鐘。花鐘是一種鐘錶裝置，根據花的晝夜節律來記錄一天的時間，花的晝夜節律表現出花瓣和葉子對光線的反應而開放和關閉

馬爾舍姆的記錄方法有一個優點，那就是非常容易掌握。非專業人士也能理解他的成果，或者嘗試開始記錄自己的數據。十九世紀中葉，隨著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科學家們開始為這一學科貢獻自己的力量，對自然界季節變化的觀察有了自己的名字——物候學。 如今，馬爾舍姆的開創性工作仍舊激勵著世界各地與之相關的後續項目，其中許多都是依靠公眾參與的"公眾科學 "的典範。

由林地信託基金會（Woodland Trust）和生態與水文中心（Centre for Ecology and Hydrology）創建的英國物候網絡（UK Phenology Network）已有2萬多名業餘記錄員參與其中。英國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在邱園(Kew)組織了一項名為 "植物大搜尋"（Great Plant Hunt）的公眾科學項目，鼓勵英國在校學生在五月的一週內記錄他們對不同植物的芽、花和葉的觀察結果。

在全國範圍內，這個項目形成了一個快照，清晰地觀察到了不同地區的春天的跡象，她以每小時大約2英里的速度向北蔓延，正如馬爾舍姆和懷特在比較他們具體觀察的日期時發現的那樣。這些日期通常只相隔幾天，這從側面反映了斯特拉頓位於塞爾伯恩以北約100英里的事實。

亨利·大衛·梭羅保存的一張圖表的細節，記錄了1852年至1860年間各種植物首次開花的日期，比如黑樺樹和黑胡桃樹

觀察數據也可以從不同方面間接得出。例如，斯帕克斯教授發現，花節的日期在一年中不斷前移，這無疑是花期提前的標誌。在其他情況下，每年在特定日子的重要場合拍攝的照片也可以用來揭示季節變化的偶然記錄。

物候學完全可以被描述為最早成型的科學之一，人類早在3000年前就有了關於農作物產量的記錄。但它在現代被賦予了更重大的意義，因為它不僅提供了一個歷史基準(如馬爾舍姆的記錄)，而且還提供了一個持續衡量氣候變化的指標。

從短期來看，物候記錄表明，自然現象對不同季節條件的反應非常靈敏。這與霜凍、降雨和日照時數等天氣因素有關，春天的跡象比我們通常想象的要多。"它顯示了春季事件發生時間的可變性。“斯帕克教授說："這些時間通常可能長達兩到三個月——比人類記憶中錯誤估計的時間要長得多"。並非所有事情都是一致發生的。

在任何一年，即使環境條件明顯相同，在同一個地方，不同的春天的跡象可能提前或推遲的程度也大不相同。例如，將物候數據與同時記錄的氣溫進行比較後發現，氣溫每升高 1°C ，櫸樹就會提前四天長葉，而樺樹則會提前十天長葉。

這張圖表顯示了各世紀京都櫻花盛開日期的頻率，摘自1956年H. Arakawa發表在《氣象學雜誌》上的一篇文章

氣候變化可能會加重這些影響。英國生態與水文中心2016年發表在《自然》雜誌上的研究表明，與降雨等其他因素的變化相比，馬爾舍姆觀察到的季節性事件通常對溫度變化更敏感。斯蒂芬·薩克雷（Stephen Thackeray）和他的同事認為，這種破壞有可能使生態相互作用失去同步，從而影響生態系統的功能。

這張數據表幾乎是現在馬爾舍姆關於自然研究的留下的僅有的證據。在斯特拉頓，他的種植大部分樹木在世界大戰期間被砍伐用作木材。原先繁茂的落葉樹木現在被生長迅速的針葉樹所取代。

他所熟悉的房子在他去世幾年後被一場大火燒燬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建於十九世紀的毫無樂趣可言的建築，如今也已成為一個活動房屋公園的辦公室。(新的建築總讓馬爾舍姆感到失落，因為它們從建成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腐爛衰敗，而一棵樹卻剛剛開始茁壯生長）。

2024年2月17日:據報道，這是有記錄以來最溫暖的2月，山楂正在冒出新芽。

我在努力追隨馬爾舍姆的腳步的過程中學到了什麼？我發現，並非我所有的觀察結果都比250 年前的馬爾舍姆早。我觀察到的雪絨花出現的時間比他觀察的平均總日期晚了將近四天，而我的觀察到的夜鶯的鳴叫時間卻早了11天。我觀察到的山楂長葉日期比他的平均日期早了三個多星期。這也許只能說明，我們在一月份經歷了一場寒流，隨後的二月上旬異常溫和。但是，鑑於二月份即將打破全國和全球的多項高溫記錄，這似乎也是證明氣候變化的證據。

威廉·卡姆登·愛德華茲在約翰·約瑟夫·佐凡尼的一幅畫後雕刻的羅伯特·馬爾舍姆肖像，大約1797年至1845年。他手肘下的報紙標題是:1743年至1761年的樹木測量

也許馬爾舍姆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仔細觀察會改變你對季節的感知。在感覺到普遍變暖之前，發現最早的跡象，比如雪絨花，就會帶來新生的希望。發現一個跡象後不久又發現另一個跡象，就會發現冬天無休止的漫長是一種假象，並提醒人們時間實際上正在匆匆流逝。接連發現幾個跡象，則進一步證明春天的腳步正在加快，並預示著大自然的豐饒即將到來。

詩人約翰·克萊爾（John Clare）在馬爾舍姆之後的一個世紀寫道："春天的到來有許多徵兆"。我在春天到來之時提交這篇文章，以便您能在春天（如果您生活在北半球）讀到它。我還沒有看到楸樹、山毛櫸或樺樹落葉，我還沒有聽到青蛙和蟾蜍開始呱呱叫，我還沒有觀察到第一隻到來的燕子。但是，如果你有機會走出戶外，就有可能捕捉到它們，成為馬爾舍姆關於“春天的跡象”的一部分。

文：Hugh Aldersey-Williams

譯：別找麻煩

校對：別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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