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良穗:今月照古人
伍芷年有點困惑,從摩天輪下來之後,我抱著滿穗,滿穗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而我也是一臉沉默。過山車像是一個牢籠,把我們今天在遊樂場的歡愉關在裡面。伍芷年察覺到我的情緒低落,出於關心,他試探性地問了我幾句。我搖了搖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聲道:“沒事,可能是今天玩得有點累了。”伍芷年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回到家後,我輕輕地將滿穗放在床上,為她蓋好被子。然後我退出房間,悄悄關上了房門。
我走到陽臺上,揉了揉自己發脹的腦袋,試圖緩解一下內心的壓力。窗外一輪皎月,我卻無心欣賞。明月照耀的是天下千千萬萬幸福美滿的家庭,他們看到這玉盤般的明月,就覺得這是團圓的象徵,心中就充滿了喜悅和幸福。然而對於我來說,那明月卻似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寂寥和悲涼。
有的人註定無法相互靠近。當我作惡累累,幾近麻木時,突然有束光照進來,說你本不必如此,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當我信了,變了,伸手想去抓住她了,她又一扭身走了,告訴我這一切都源於你作下的惡,這根救命稻草,是你自己在多年前親手斬掉的。可我畢竟放不下這根稻草,這根稻草還帶著溫度,是我深陷泥潭的唯一寄託,讓我自己掙扎著不沒入深淵。
如今我半隻腳已經邁上了岸,伸伸腿,甩甩手,試圖說服自己已經離開泥潭了,我想要帶著稻草送去種在千畝良田中,一轉頭卻發現那根稻草勾住我的腳跟,告訴我:你其實依然陷在泥潭裡,你從未離開。
我心下煩躁,看到雜物櫃還放著幾瓶酒,於是打開櫃門,查看了一會兒,選了一瓶寫著“二鍋頭”的白酒,我打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咳咳咳!”好辣!白酒剛入嘴裡,就好像有股邪火在嘴裡燒著,我一咬牙,閉眼嚥下去,於是火就一路燒到胃裡,燒到心上,給腦子籠上一層薄霧。這可是現代蒸餾法工藝做出來的白酒啊,五十多度,可不是古代那種低度數燒酒能比的。雖然肚子裡像有團火在燒,但我卻感到無比暢快。醉吧,醉了就不用想這麼多了。忘掉這些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又能和小崽子一起平平淡淡地生活。
我又喝了一口,給肚子裡的火添了把柴。
“有心事?”一道聲音傳來,我迷迷瞪瞪地往那邊一看,伍芷年靜靜地走過來,伸手便欲拿走我手上的酒瓶。
“書生......”我手微微一鬆,任由他拿走。
“別叫我書生了,越叫越生分,為什麼不直接叫我芷年?”伍芷年把酒瓶放在一旁,“咱們在一塊兒住這麼久,我父母都見過你們了,還把自己當外人嗎?”
“好,以後就叫你芷年。”我乘著醉意應允道。
“平心而論,我對你們如何?”
“那不用說,你對我們很好,給我們吃,給我們住,教我們學東西,讓我們擺脫黑戶,還帶我們出去玩,是絕對的大善人,以後我們肯定是要報答你的。”
“不,我不需要你們報答。我最開始收留你們,那確實是因為我有那麼點善心,換做別人,多半收留幾天後就會聯繫政府或專門的收容機構把你們送出去,你可能會被安排一份工作謀生,而穗妹妹,多半會在一個孤兒院裡繼續生活。”
伍芷年看了眼酒瓶,沉默了一會兒,也灌了一大口,嗆得他咳嗽兩聲,但他抹抹嘴,接著說:“後來我就覺得,有你們在家裡,還挺有意思的,漸漸就把你當兄弟。兄弟之間講什麼報不報答的?當然,你給了我點銀子,那銀子平心而論,可值錢了,但我敢拍胸口發誓,我做這些都不是為的錢。”
“我看你從遊樂場回來就一直悶悶不樂的,到底怎麼了啊?有糟心事不說出來,兄弟怎麼安慰你?”伍芷年來回踱步,“讓我猜猜,估計還是你害了滿穗父親這樁事情,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對不對?”
都說酒是男人之間的潤滑劑,我已有了三四分醉意,一屁股坐下來,漸漸打開了話匣子。和當初我們和伍芷年相遇時透露的並無太大不同,區別在於我補充了很多細節,聊我和滿穗一起演影子戲,為了滿穗殺死同伴舌頭,聊我和滿穗誅殺豚妖時的種種......
“我小時候一直想當個俠客,行俠仗義,兼濟天下,但亂世一來,活不下去了,就只能落草為寇,靠殺人劫財為生......”
“剛開始我覺得很羞愧,很難過,我想當俠客,不想當盜匪,雖然他們都是以武犯禁,但區別在於俠客有自己的原則,有良心。但是殺的人多了,我也漸漸開始麻木了。所以我給自己定了個規矩,不殺婦孺,說是規矩,但其實殺了那些男人,家裡的婦孺不也得落個死嗎?小崽子她全家就是這樣被我害死的......我殺了她爹,那幾兩銀子只夠我吃喝幾天,卻是她全家的救命錢......”我眼圈紅了,“什麼原則,什麼規矩,都是瞎扯,我這就是他媽的偽善啊!但是當時我沒想這麼多,殺人殺的我都麻木了,那幾年日子該過還得過啊。”
“後來我就接到人牙子的活兒,把他們送去洛陽......就見到了小崽子,那會兒不知道她想殺我報仇啊,聽她在那裡編謊話,說什麼要去殺豚妖給姐姐報仇。”我又喝了一口酒,似乎適應這股辛辣之後,意外地好入口。“一路上她都跟在我身邊,和我聊了很多,她好像有股魔力,能把我一頭孤狼馴服,在她的影響下,我感覺我逐漸變成了一個好人,我再也不想回到過去的盜匪生活了。小時候的俠客夢,又漸漸浮現出來。”
“但我萬萬沒想到,我原以為我和小崽子只是萍水相逢的夥伴,但我實則是害死她全家的兇手,是她今生今世都想去殺死的大仇人。”
“我怎麼知道的呢?在洛陽,小崽子溜走了,她給我留下了線索,告訴了我一切,我如夢初醒,趕緊出去找,幸好在洛陽附近的湖邊找到了她,她原本是要投湖的。”
我用手託著腮,反而笑了起來,我感覺衣襬那裡涼涼的,摸一摸,發現已經淚溼一片。
“我猜測一下,穗妹妹原本是想對你下手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會用什麼辦法,但憑藉穗妹妹的聰慧,良哥你一定吃不了兜著走。”伍芷年若有所思,“但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更何況一個才十四歲的女孩,她看著你一路從一個惡徒變成好人,她心裡也忍不下心動手,你和她這千里之行,處處照顧她,就像......嗯,就像她父親一樣,她也對你有幾分感情,但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兩難相衡下,換做我也會選擇投湖。”
“若是她那天真的投湖成功,我恐怕餘生都要用來贖罪了。但是老天爺......讓我——唉,我已經不想說什麼老天爺了。”我想到摩天輪上滿穗的話,又止住了。
“為什麼?”
我暫時沒有解釋,而是接著說下去:“我在湖邊找到了小崽子,希望她能親手殺死我——當我得知真相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什麼活著的慾望了。這亂世我也活夠了,而且我欠了小崽子這麼多,倒不如讓她一刀捅死我。”
“但是我後來轉念一想,把她害到這種境地的,不只有我,還有那些豚妖們,那些皇族官宦們。我已無心求活,倒不如回洛陽將那王府裡的王爺誅殺,我必然是出不來的,拿我這個仇人的命去換掉另一個仇人的命,倒也不錯。但小崽子也要跟著我,我拗不過她,就一起去舉事。”
“殺完豚妖,我們深知要死了。誅殺豚妖,為蒼生除害,算是滿足了我小時候的夢想,也為我的過往稍微彌補了那麼幾分。只是我很遺憾小崽子也跟著我一起死——我不希望她死的。”
結果老天爺就和我們開了個大玩笑,讓我們來到了現代,原本一死就可以解決一切,現在我們不得不重新面對彼此......
我滔滔不絕說了很多,伍芷年只是靜靜地在旁邊聽著,只是偶爾補充兩句。我說完,一時間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於是又沉默下來。
“唔......其實你倆都對彼此懷有感情,只是由於你曾經害了穗妹妹她爹,所以你們又不得不選擇疏離對方。你們都告訴自己不該走得太近,不然有可能會傷害到彼此,就像兩隻刺蝟一樣。”伍芷年儘量組織著語言,“穗妹妹對你有恨,你害了她全家,就算她對你有情,於情於理,她不能‘愛’,而你對穗妹妹有愧,對自己的過去有愧,所以不敢‘愛’。”
我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伍芷年講的確實沒錯。
“作為一個現代人,我知道在那個時代,你殺人劫財有自己的無奈理由。但是,理由再多,人確實是你殺的,這一點你無法否認。”
我繼續點頭,本來我也沒打算否認這一點。
“陶淵明有句話叫‘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意思是‘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但未來的事還可以補救。’所以,我覺得已經做錯的事,沒必要因為過去而感到悔恨,或者說不要活在長久的悔恨之中。作為一個過去的罪人,你的身份已經無法改變,但也許可以在當下做些什麼。”伍芷年建議道,“承認自己的過錯,在以後的每一天裡都做好事,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為什麼我不能找個地方自行了斷?”伍芷年聽完嚇了一跳,不過我嘆了口氣,“也不行,小崽子說過,我的命只能她來拿。”
“但是她也說過,殺完豚妖,不會殺我,這......”
我撓了撓頭。
“穗妹妹已經不可能殺你了,她不會忍心的,她這麼說,也是希望你不要尋短見。”
“那我該怎麼辦?”我無神地看著伍芷年,現在我體會到小崽子的心情了,不讓我自殺,小崽子也捨不得殺我,我難道將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嗎?
也對,這或許就是對我的懲罰。
“良,一死了之很簡單,難的是活著。”一隻溫暖的手拍在我的肩上,“對以前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你日行善事,就當是佛教裡為他們種善因結善果,雖說在事實上不能抵消以前的罪惡,但至少可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更何況,穗妹妹還在,你至少有機會為她做什麼,對不對?”
對,小崽子還在,我還能對她好,我至少能讓她有吃有喝,滿足她的一切,讓她幸福。她憎我恨我,且讓她去。
這是我接下來的人生中,唯一的意義。
伍芷年轉過頭去,將酒瓶重新擰上,放回酒櫃裡。他見我已半醉,便欲將我扶起來,我擺擺手,示意自己能起來,於是一搖一晃地向房門走去。
伍芷年默默地看我回房,喉嚨裡那句話始終沒說出來:若是滿穗心裡有事,她吃喝再好也不會幸福的......
看來以後得多留意一下滿穗,找時間和她談談了,只不過,滿穗是個有主見的女孩,和這個木頭腦袋兄弟相比,怕是不好溝通。
......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昨晚一晚上沒睡好,總是做各種噩夢,一會兒夢到滿穗帶著畫像去刺殺豚妖,我被抓進了大牢裡;一會兒夢見我在湖邊沒找到滿穗,空留在地上一對我送給她的新鞋子;最後一個夢倒是挺美好,夢見我在湖邊與小崽子分別,去投了闖軍,打仗打了九年,並在洛河邊奇蹟般與小崽子重逢......不,夢裡的她已經不能叫小崽子了,夢裡的她已經出落成一個美人,站在船上靜靜地看著我。我看了眼旁邊的小崽子,她還沉睡著,只是仍然緊緊皺著眉頭。
我走出房門,伍芷年看到我,似乎和沒事人一樣打招呼:“起來了?”
“嗯。小崽子還沒起,我想給她弄點早餐。”
“家裡沒多的食材了,總是吃外賣也不好,要不這樣,我給你點現金,你試著去樓下買點早餐,鍛鍊下生活能力。”
我點點頭,接過錢下樓,樓下已經支起了各種各樣的攤子。我先是去買了幾個肉饅頭,小販接到錢時還有些驚訝,他很少看見有人還在用現金。我繼續左右張望,突然被一個支著的爐子吸引了目光——
“新鮮出爐烤番薯哎——”
小崽子曾經提過番薯,她爹爹給她買過,她一定會喜歡吃這個。於是我向賣番薯的小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