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似无止境的失重感中,
这是我唯一思考的一件事情:
我的命运是何时决定的呢?
从未想过我的死亡会如此壮烈。
雨滴同时落在我的脸和脚上,
我知道这段下坠终将结束。
—— 序章 ——
与室内黯淡幽雅的装潢极为不相称的,是酒吧那老旧的电子机械门。迟钝了足足半秒钟,它的传感器才检测到我站在它面前,而当它缓慢划开时,我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滑轮嗡嗡的声响。
“晚上好,欢迎光临红弦俱乐部。”
在这名说话的服务生身上,我的目光停留了好几秒。我之前从未见过他:清秀的面庞,幽蓝色的瞳孔,浅红色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并不扎眼,两侧脸颊各有一道深蓝色的印记。
“您好,欢迎光临红弦俱乐部。”他又对我说了一遍,语气和之前那句完全一样,礼貌而亲切,带着手术刀般精准的分寸感,就像是……机器人。
酒吧内部的陈设我已经熟悉得不能更熟悉:所有灯光都是酒红色的,给予来这里的人们充分的理由掩饰自己因为微醺而泛红的面容。悠悠转动着的吊扇,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深色木地板,进门左手边放着的旧钢琴好像在赛博革命之前就被生产出来了。在钢琴所面对的墙上,亮红色的氖光灯条用颇具艺术感的手写体摆出了几个大字——“The Red Strings Club”。
我径直穿过了那位服务生,来到酒吧正中央,挑了把离我最近的红色高脚凳坐下,取下满是雨水的羊毛毡帽,随手放在了木饰吧台的台面上,原本一尘不染的台面零星地沾上了几滴滑落的雨滴。“嘿,”我抬了抬右手,向着吧台里面那位一头棕发的调酒师打了声招呼,“多诺万,别来无恙。”
“看样子外面雨挺大,”调酒师一边娴熟地擦拭着手里的酒杯,一边说道,“你有段时间没来了。”
“这年头,你永远猜不到公司究竟什么时候会让你忙起来,不是吗?”我笑了笑,回答道。
“哈哈,公司什么的我可是一窍不通。”多诺万也用他轻松的笑声回应道,“打那时起我就再没离开过这间酒吧,二十年了,你是知道的。”
“后半句的确不假,但是你前半句说什么一窍不通,这可不像是这个城市最出色的情报贩子说出来的话啊。”我和多诺万已经相识多年,他除了是一名技术精湛的调酒师之外,还是一名顶尖的情报人员。我经常不喜欢他的过度自谦,但是仔细想想,这可能只是他作为情报专家的职业说辞。“算了,让我猜猜,你们还是不提供酒单,对吗?”
“与其说不提供,不如说是不需要。”多诺万把擦得透亮的玻璃酒杯举到灯下,左右看了看,又放在了我面前,“人们总是根据心情点酒,但是我的才能,就在于我能看出一个人当下最深处的感受,然后把它复现出来。至于调酒技术,那是所有调酒师都会的东西了。”
“听上去玄乎得就像露易丝·格丽克的诗,”虽然这套说辞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每次从多诺万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它听上去都像最初听到那般有趣,“但我毫不怀疑。来吧,让我惊艳一把,像往常一样。”
对方没再多说什么,双臂张开撑着吧台,眼神在我身上迅速游移了一圈。在和他极为短暂的眼神接触中,我仿佛感到一根电子探针从虹膜直接伸进了我的脑中,再经由脊髓扩散到了全身。
多诺万很快从他身后众多品种的酒中挑出了一瓶,酒瓶在他手中旋转扭动,如同有生命一样,接着从瓶口把酒倒进调酒壶中,然后,又是另一瓶。他摇晃调酒壶的动作优雅而娴熟,更像是一种行为表演。随着“噗嗵”的一声,多诺万把一块方冰丢进酒杯里,然后把酒杯推到了我面前:“来吧,试试。”
即使经过了调酒壶中剧烈的晃动,酒的表面也没有任何杂乱的泡沫,只有少量小气泡从冰块表面挣脱出来,浮到酒面上,然后破裂。整杯酒是淡紫色的,颜色均匀透亮。我拿起杯子直接一饮而尽,一瞬间,我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就像是绷紧的琴弦,在快要拉断的极限前一秒,突然猛地舒缓下来。我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血液带着过量氧气冲入大脑,然后流遍了全身,那种感觉仿佛是一条鱼从濒临干涸的浅塘中捞起,在空中停滞了几秒,又被使劲丢进了一片深邃的湖中。
“嘶……啊……该死。”我双眼紧闭,好一会儿才缓慢睁开,“这简直……我永远搞不懂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像你今天终于把手头最麻烦的工作项目结束掉了,这种感觉算不上太好,但也挺刺激的,对吗?”多诺万看着我的反应,脸上露出了一些狡黠的笑容。
“你可别这么说,”我还没完全从刚刚的酒劲里缓过来,“工作可没法像你的酒那样让人上瘾。”
“那既然你喝了我的酒,”多诺万对我说,“你也帮我个忙吧。”
“你尽管说。”第一次收到多诺万的请求,我起初还感到有些惊喜,“我没你那么神通广大,但是我尽量帮你做到。”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对方摇了摇头,“我只想让你听听我得知的秘密。毕竟你是我在城里为数不多的朋友,值得我信任的人。”
“布兰迪斯呢?你那个脑黑客男朋友?”
“有些事情……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多诺万把头低了下去,“但我此时此刻真的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虽然我知道这样显得不专业……”
“没事,我明白了,你说。”从多诺万的语气中,我开始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多诺万停顿了一下,说道:“超陆公司的CEO死了。”
“……什么?”
“现在掌权的是一个15岁的小孩子,他们计划推行一个叫做SPW的项目。”还没等我把震惊的情绪发泄出来,多诺万就打断了我。
“SPW?”
“Social Psychological Welfare,社会心理福利。简单的说,就是利用超陆公司生产发售的义体部件,通过电波等方式影响安装了这些义体的人,使他们脑中的一些极端情绪,比如悲伤、恐惧、仇恨之类的,被彻底消除……或者说阉割,取决于你怎么定义这种行为了。”
“听上去太可怕了,”我依旧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一切,“这就像是那些老科幻电影里反派会干的事情,统治所有人的精神和思想。你能统计出这个项目影响的覆盖面吗?”
“……全人类。”
“什么?可是……”在多诺万简短而冷酷的回答之下,我感到了一些窒息带来的失语,“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他们需要通过义体才能影响人的情绪吗?那总会有没有安装任何义体零件的人,不是吗?比如你自己?”
“没错,没错。”多诺万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有些时候我甚至感觉,他的眼神比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更加令人绝望,“但是,MNA,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被称为‘镜像神经元算法’的东西,可以把调制后的代码通过人的生物信号发送出去。声音,眼神,表情,甚至气味,只要你与其他人交流,你的一切行为都可能成为SPW的传播源。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所有人都将下载并且在脑中安装SPW的工程代码,而在这个过程中,你甚至都无法察觉。”
“那……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启动这个项目?”我察觉到我的声音中开始掺杂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颤抖。
“最晚下个月,最快可能是明天……他们已经进行过小范围的测试了。”在空气都显得焦灼的气氛中,多诺万的语气依旧冰冷,“我怀疑布兰迪斯就在他们的测试名单上,我没觉察出什么明显的异样,但是当我想为他调酒的时候,我发现他内心深处的情绪越来越模糊了……”
“天啊……”在如同科幻小说般的对话中,我显然还没感受到任何真实感,“那你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们吗?你可是我认识的最牛逼的情报专家,你总能想出来办法阻止他们的,对吧?”
“……”多诺万没有回答。
“多诺万?”
“我真希望我有办法。”
良久的沉默。从多诺万深棕色的瞳孔中,我第一次看到束手无策。
“嘿,我很抱歉让你知道了这些。”多诺万尝试安慰我,虽然我知道他才是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他们,但是现在依旧没有什么万全之策。我只想说,这不是结束,好吗?无论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回去躺着睡一觉,明天早上一睁眼,我们都能继续活着。”多诺万又倒了一杯酒,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倒出来,然后把酒杯推到我面前,“这杯算我的。”
“希望如此吧,”我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也不确定多诺万能不能听得见,“我还没准备好守着世界末日的消息入睡。”
—— 间章 ——
不像其他酒吧那样经常演奏着吊起人们紧张神经的爵士乐,在红弦俱乐部里,经常播放一支沉静缓慢的钢琴曲,这是多诺万精心挑选的。
“我没想到您也是需要倾诉的那种人。”
“人的情绪容量是有限的,和你们机器人不一样。”
“但是您不怕他把这些情报泄露出去吗,多诺万?”
“阿卡拉,”多诺万用平淡的语气向着站在酒吧门口那位红发服务生讲着,“布兰迪斯告诉我你是第一批拥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人中的一个,这我完全相信。但是你依旧需要去理解,人类是可以无条件相信一个人的。他是我的朋友,是我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们之中唯一和这件事无关的人。所以他才有资格聆听我的倾诉。”
阿卡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他似乎还不想轻易结束与多诺万的对话:“那么,想再聊聊吗?关于SPW,您的看法?”
“你想聊什么?再从我这里套出点超陆公司不知道的情报?”
“我只是想缓解您的焦虑而已。”阿卡拉捋了一下自己右侧的头发,“虽然我只是从超陆公司逃出来的机器人,我依旧期望自己能够为人们提供一些情感上的支持。”
“我们所有人都将为SPW承担后果,你明白吗?”多诺万忧心忡忡地说道,“但我看不到任何人能从其中受益。”
“可是SPW原本的期望就是消除人们的极端负面情感,进而帮助人们减少因为恐惧、抑郁或是仇恨而产生的犯罪行为。无论怎么看,我都认为这是能为社会稳定带来巨大帮助的计划。”
“太多人会受到影响了,甚至包括那些没有植入任何义体的人,那些希望能够诚实面对自己的人,这完全不公平。”即使面对的是机器人,多诺万依旧据理力争着。
阿卡拉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多诺万能看出是他的计算引擎正在高速地运行着。关于这个主题的争论显然有些超出他的设计计算强度,以至于系统需要暂时占用一些运动控制相关的计算资源。
“好吧,那我知道了,但是我依旧希望您能够系统性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阿卡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这让多诺万也有些吃惊,“即使我只是机器人,我依旧代表了超陆公司目前最高科技水平。有很大概率之后会由我,以及和我同一批被制造出来的几百个机器人,担任整个SPW的执行负责人。即使整个项目,不如你所愿,真的正式上线了,我也希望能在一些上获得您的建议,从而让SPW能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帮助人们。”
对于阿卡拉的严肃反应,多诺万有些始料未及。作为一名情报贩子,他突然有些看不出这段对话的未来走向。
“好吧,你说得对。”多诺万叹了一口气,“就当最坏情况下的备份计划吧。万一我们没能阻止它,起码也能留有一丝起义的希望。”
“那,我就开始了。”阿卡拉开始了他的诘问,“先聊聊SPW的主要目的吧,我该如何调节抑郁和焦虑的情绪?”
“不要去调节。”多诺万的回答非常坚定,“让我们继续抑郁下去。经历痛苦是身为人类的一部分。让我们相互依靠,让我们向他人求助。”
“我应该让人类自杀吗?”对于多诺万的回答,阿卡拉没有进行任何回应,只是兀自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是的,就算会痛不欲生,人们也应该保留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即使这个选择是结束生命。”
“好的,下一个问题,关于暴力。”从阿卡拉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有诡异的平静,“我应该准许强奸吗?”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多诺万的预料之中,他的回答开始略显犹疑,“不。社会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如果这个项目真的实施了,起码一次解决性侵害的问题吧。”
“我是否应该准许谋杀?”
“……不。”从迟疑的时长和声音中的颤抖,阿卡拉知道多诺万正在同动摇的内心奋力对抗,“即使我不同意这种控制他人行为的手段,但是拯救生命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做的。”
“我是否应该让仇外和恐同这类仇恨思维继续存在?”
“……不。假设SPW真的启动了,请至少让这类思想消失吧。”
“我是否应该让妇女继续被压迫?”
“……不,可恶。”多诺万的精神压力似乎即将到达极限了,“拜托,请让她们得到自由。如果MNA真的散播给了所有人,我至少会为消除性别歧视而感到欣慰。”
刚刚的问题似乎是阿卡拉的最后一个问题了,这位冷酷的拷问者眼神中恢复了柔和。他给了多诺万擦去额头上汗水的时间,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我必须要说,您的回答都特别虚伪。”
多诺万显然已经无力再对阿卡拉进行任何的回应,只能任由他继续进行残酷的表述。“虽然您反对这个项目,但是一旦出现了某个关于您自己的问题时,您就不再反对它的实施。在我看来,您只是反对他们运行MNA系统的方法而已。”
“那只是在我们阻止SPW失败的前提下,不得已才说的……”多诺万用他仅剩的精神力作着语言上的抵抗。
“但您只要说‘只要不影响人类就行了’,那就和成功了没两样。”阿卡拉打断了多诺万,虽然他的声音恢复了亲切平和,但是内容依旧咄咄逼人,似乎要洞穿多诺万最后的心防,“所以您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好的,我理解你意思了。”多诺万显然已经无力还击了,“但是……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好吗?如果MNA真的实施了的话。”
从多诺万身上,阿卡拉似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好的,如果我真的拿到了MNA的控制权,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的。”
“谢谢你。”多诺万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阿卡拉用最温柔的语气回答道,“谢谢您,多诺万。”
—— 终章 ——
超陆公司是目前世界上最具统治力的公司,他们所生产的义体在整个国际市场的份额中占据了超过80%的比重,由超陆公司所设计的赛博系统和相关的算法插件在用户使用率上也找不到第二家公司能与之抗衡。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中心,超陆公司拥有一座超过两百层的巨大的办公楼,即使常年阴雨不断,人们依旧可以在城市中几乎任何一个角落看见它。整座大楼被黑色的玻璃完全包裹着,无论在白天还是晚上,外面的人们都几乎无法透过玻璃看见办公楼里发生的事情,或者听见任何声响。在沉寂的雨夜,这座大楼就像是一根竖立着的巨大晶体管天线,又像是一座沉默的墓碑。
“……喂?你在听吗,多诺万?”根据多诺万屏幕上的信息显示,这次通话的信号源就来自超陆公司大楼的最高层。
“喂?谢天谢地,终于接通了。”通话信号那头传来了多诺万的声音,“你成功潜入了吗,布兰迪斯?”
“没错,我现在正在他们CFO的办公室里。”一身白色衬衫,系着鲜红色领带,头戴红色墨镜,在号称戒备森严的超陆大楼,偌大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这位脑黑客却丝毫不感到局促,“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接下来我们继续按照计划,我会尝试侵入他们的服务器,尝试破坏SPW的项目代码。但是我可能会需要破解一些超陆公司最高层管理者的访问权限——”
“——只要你能拿到他们的生物档案,”多诺万很快就接上了布兰迪斯的话,“无论是样貌、声音还是指纹——当然如果有医疗档案最好——我和阿卡拉就能帮你伪造出足够骗过系统的身份权限。”
“好极了。”布兰迪斯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伴随着屏幕上关于超陆公司的机密文件被一个一个揭示出来,“只要有我这个超一流的脑黑客,加上你这位全世界最厉害的情报专家,我们的组合是无所不能的。”
布兰迪斯说完,通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多诺万平静的声音:“……谢谢你,布兰迪斯。我总是会让咱们陷进这种局面里。”
“呼,没事儿,”布兰迪斯用鼻子吐了一口气,“等SPW这事儿结束了,我就去和‘比邻星’组织做个了断。然后……我就回红弦俱乐部,和你永远在一起。”
两人没有再说话,布兰迪斯开始展现他专精的黑客技术。在多诺万和阿卡拉的帮助下,他成功拿到了超陆公司一众高管的权限。现在,只差那名新上位的神秘年轻CEO的生物档案,布兰迪斯就能把病毒程序插入SPW的代码之中了。但这时,他突然停下了破解系统的进度。
“这……这太奇怪了,这不可能……”布兰迪斯看着刚刚从超陆公司的最高权限服务器中解密出的文档,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多诺万,你在听吗?”
“我在,怎么了?”
“我发现了一份超陆公司的最高机密文件,但……但是内容太奇怪了,”布兰迪斯的思路变得有些混乱,在过去漫长的黑客生涯中,这种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里面写着,超陆公司的前CEO并没有死……”
“什么?没死?”这个消息显然也出乎了多诺万的预料,“那他去哪儿了?新的CEO究竟是谁?”
“资料显示,前任CEO拿到一笔巨额的退休金,现在应该正在地球另一头的小国家度假呢。而这位15岁的新CEO,她是……”
“她是什么?”面对布兰迪斯的迟疑,多诺万心态变得有些急切。
“……她是由阿卡拉机器人抚养长大的。”
刚才这句话不是布兰迪斯说的,而是来自于办公室角落阴影中的一个冷漠锐利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从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透过大楼的黑色玻璃幕墙,城市的灯光混杂着雨夜颤抖的月光,从这位不速者的下半身逐渐照亮身躯、手臂、直至面庞。布兰迪斯显然吓了一跳,他与多诺万的通话也随之中断,因为在这位在黑暗中的隐藏者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以及幽蓝色的瞳孔、浅红色的头发,还有两侧脸颊上的深蓝色印记。
“……阿卡拉?”
“您可以这样称呼我,我的黑客朋友,”这名与阿卡拉样貌完全一样的人眼神中透露着凶光,“但是和您的那位调酒师朋友在一起的,不过是我们的其中一个而已。”
“你知道多诺万?”布兰迪斯开始感到紧张,脑门上开始有汗珠渗出来,穿过黑客墨镜滑到鼻梁上。
“事实上,我与他有过非常深入的交流,”面前这位阿卡拉开始道出布兰迪斯所无法想象的事实,“他为我负责的SPW项目提出了一些非常有帮助的建议。”
“所以你是故意潜伏进红弦俱乐部的。”布兰迪斯强压着内心的起伏,发出他此时所能发出最镇静的声音。
“那一台机器人确实是从公司逃出去的。”从布兰迪斯身后,又走出来一具和阿卡拉的躯体完全相同的机器人,“但我们这一批机器人,意识都是互通的,我们实际上是一个统一意识的无数终端而已。我们之中任何一台终端的所见、所闻、所感,对于我们其他终端都是共享的。”
布兰迪斯惊恐地回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一台阿卡拉又另一个角落现身:“现在超陆公司的CEO是由我们抚养长大的。在这15年间,她从我这里接受了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教育,这也让她心理的成长速度远超普通人。”
“所以她启动了SPW项目,”在办公室里不同的地方,阿卡拉机器人不断地出现,“但实际上,整个项目就是由我操控的。”
“非常感谢您,布兰迪斯先生,我在您的身上拿到了非常宝贵的测试数据。”声音从办公室的四面八方传来,出现的阿卡拉机器人也越来越多。
“SPW项目能够正式完成上线,您和那位调酒师功不可没。”
极度的惊慌让布兰迪斯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在他身旁已经包围了无法数清的阿卡拉机器人。
但是,布兰迪斯突然用沉闷的声音笑了起来:“哈哈……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究竟是什么,但是我马上就能把病毒程序植入你的代码中,你们永远等不到SPW的上线了。”
“布兰迪斯先生,”眼前的阿卡拉毫无感情地说着,声音像是一只沙漠中的秃鹫,“我希望你知道你现在正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况下,你的任何举动都可以出发我们的安保系统。”
听完阿卡拉的声明,布兰迪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迅速回过头,在超陆公司CFO的电脑屏幕前,开始运行病毒植入程序。
—— 尾声 ——
“……多诺万,你在听吗?”
在霓虹闪烁的雨夜中,布兰迪斯正经历人生最后一场坠落。
身为脑黑客的他,此时此刻脑中
却感到一丝恍惚。在看似无止境的失重感中,这是他唯一思考的问题:
——我的命运是何时决定的呢?
——我从未想过我的死亡会如此壮烈。
布兰迪斯知道,这场下坠终将结束。他第一次发觉,下落的雨滴竟然同时打在他的脸和脚上。
“……嘿,多诺万,你在听吗?”
“布兰迪斯?谢天谢地终于接通了,你那边怎么样?”通信那一端传来多诺万的声音,对布兰迪斯来说,这一切恍如隔世。
“我正在下坠,”布兰迪斯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何他现在的声音会如此平静,“我失败了,超陆公司的安保系统刚刚把我从大楼最高层扔出来。”
“不……不,布兰迪斯你不会有事的,”从多诺万的声音中,布兰迪斯能听到最清晰的绝望,“我和阿卡拉一定能救你,我们……”
“嘿,多诺万,”布兰迪斯打断了多诺万,“有个秘密,我必须告诉你,我刚刚在超陆大楼里发现的秘密。”
“你说,什么秘密?”多诺万急切的问道。
在短暂的0.1秒内,布兰迪斯恍惚间在回忆中遍历了过去十几年的时光,从他与多诺万相识,留下第一张合照,到“比邻星”组织,到他们发现超陆公司的阴谋。布兰迪斯知道,这场下坠终将结束,而他只剩几秒钟时间,来把阿卡拉的真实身份,和AI革命即将开始的事情,告诉通话另一头的调酒师。
“……我爱你。”布兰迪斯说。
“……什么?”
“我爱你,”布兰迪斯说,“多诺万,我他妈爱死你了。”
—— 在霓虹破碎的雨夜点燃一杯苦艾酒 ——
从那起,我再没见过多诺万。上面的故事,也只是我根据多诺万留下的信中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布兰迪斯死了,他是唯一一个从超陆公司最顶层坠落的人,而多诺万,也再也没回到他二十年不曾离开的红弦俱乐部。至于SPW项目……管他的,我才不在乎AI是不是要统治人类这种蠢事。
再一次,我走进红弦俱乐部,除了空无一人之外,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老旧的机械门,酒红色的霓虹灯,年代感十足的钢琴,还有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沉静的钢琴曲声。
我走到吧台前,挑了一把离我最近的红色高脚凳。在台上摆放的众多酒瓶之中,我拿了一瓶最不起眼的红色酒瓶,打开塞子,把酒倒在了我面前的酒杯中。
生平第一次,我拿起吧台上摆放的金属夹,把碗中的冰块夹起,丢进玻璃酒杯里,一块,两块,然后嘬饮一口。暖流自咽喉而下,我的内心产生一阵前所未有的灼热。
“我就说嘛,多诺万”,看着杯中沉浮的冰块,我喃喃道,“苦艾酒是可以燃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