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之旅
——靈知EP《Heal the World》歌詞簡單考據
By 銀髮三千雪滿頭
前言
這裡是銀髮，今天我們來簡單考據一下靈知EP《Heal the World》的歌詞[1]。
前段時間，我在研究風雪過境劇情中的世界觀設定、考據諾希斯的幹員檔案時，發現了整個謝拉格的歷史、雪山事件以及靈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具備非常明確的諾斯替主義（Gnosticism，意譯為“靈知主義”）特徵[2]。
非常遺憾的是，由於視頻稿件的篇幅所限，未能展開哪怕是為數不多的諾斯替經典概念、意象或象徵性語言的詮釋。並且，因為研讀《Heal the World》時文本主體已經寫作完畢，也無法添加太多相關內容。
故，作此文，以專門闡述該曲的歌詞與諾斯替主義語言體系的聯繫，並簡要分析這些聯繫的用意。
正文
[“黑暗”、“謊言”與“現實”]
It's just a tear, that saves me from the darkness
僅一滴淚 救我於黑暗中
Witnessed through a mirror
透過鏡子見證
Pain is truth
現實即是苦痛
……
Heal the world of darkness
治癒這世界的黑暗
……
We'll move beyond together
我們將攜手跨越
在《Heal the World》的文本中，出現了多次“黑暗的世界”（world of darkness）與“真相是痛苦”（pain is truth）這樣的描述。前者的變體表述還包括“黑暗”（darkness）、“生活”（life）和“無盡的黑暗”（endless darkness）等。
這樣的世界描述是諾斯替主義神話最基本的結構之一：現世是黑暗的——更進一步說，現世是邪惡的，源自黑暗，也將去往黑暗[3]。以諾斯替研究中比較重要的分支摩尼教（Mani）為例，該派系的神話借用了索羅亞斯德教（ ，Zoroastrianism；其中的索羅亞斯德，又作Zarathustra，即“查拉圖斯特拉”）的光暗二元論[4]，認為現世是被黑暗/邪惡/墮落的造物主“德穆革”（Demiurge，又譯“造物匠”）創造的，是囚禁（captivity）所有人靈魂的監獄。這樣的世界充斥著罪惡，也代表著死亡。與之相對的光明之神則不在此世，而是在另一個擁有著此世不存的一切的天堂——那個無限光明的、極致美好的、格外幸福的“外面”（outside）、“彼岸”（beyond）、“那個世界”（即“異鄉”）。
I want to see the system falling down
我想看那禮崩樂壞的一天
於是，造物匠是邪惡的，異鄉神（the alien God）是善良的。這個世界是造物匠治下，那個世界才是異鄉神治下，所以此世的罪惡無數，律法控制的秩序（system）對此根本無能為力，甚至有時候在推波助瀾，而異鄉神由於不在此處卻難以干涉和拯救這個世界。
Leaving life around me
離開周遭的生活
Breakaway the pain
從苦痛中掙脫
……
Breaking all around you
打破你身邊的一切
Feel the lies surround, the broken world that
感受謊言環繞周身 支離破碎的世界
這就是周身的謊言（the lies surround）、痛苦的真相和黑暗的世界。所有人都被囚禁卻不自知，被謊言所欺騙而不自明，在無盡絕望的生活（life around me）裡度過麻木的一生。
[“夢境”]
Cause when we fall through dreams
因為當墜落的我們穿過那夢境
I'll feel, the ocean
我會感受到 海的浩瀚
我們就這樣心甘情願地麻木著嗎？為什麼沒有人對抗這一切呢？答案是因為“昏睡”，因為所有人都沉睡在這個世界精心編織的美好幻夢（dreams）裡。這個夢裡有性、愛、美酒與慾望，一切能誘惑人肉體的快感都不缺少，為什麼要醒來呢？正如魯迅在《吶喊》的自序中訴說的一樣，這個鐵屋子（haec cellula creatoris）無人能打破，人們在此安睡，叫醒他們彷彿都是一種殘忍。
[“海洋”、“分開”與“下墜”]
I wanna feel my divisions crumble down
想去感受 我的分歧與不和都化為齏粉
……
This is the edge, we keep on falling further
前方是邊緣 我們繼續沉淪下降
……
oh, can you please save me from the end, the end, the end's calling fire raging deep within
你能否救我於苦海 末日在內心深處呼喚 烈焰在靈魂內裡肆虐
……
And when the waves rise up
海浪升起之際
We'll move beyond together
我們將攜手跨越
那我們是怎樣淪落到這般境地的呢？我們從何處墮落至此？摩尼教神話中描寫了一場海難[5]。世界因遭到巨大海嘯的衝擊，從而發生了可怕的海難沉船事故[6]。這是諾斯替神話對於黑暗世界的一種更具體的說法：我們的船在海洋（ocean）中傾覆，於是我們彼此離散（divisions），墜入無盡深淵（falling further/raging deep）[7]。
[“恐懼”與“懇求”]
This is the fear, it brings us to the end
恐懼把我們帶到了盡頭
獨在異鄉，客居異地，舉目無親，孑然一身。這就是我們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現狀。理所應當地，我們會產生一種情緒，那就是恐懼（fear），對孤獨的恐懼，對無法歸鄉的恐懼。
It's just a tear that saves me from the darkness, please.
僅一滴淚 便能救我於黑暗中 祈求你
這種恐懼的情緒促使著我們去做些什麼，去尋求精神的支柱，去祈禱，去信仰，去懇求（please）。
[“呼喚”、“聲音”]
於是，儘管我們無法依靠自己打破這個囚籠，拯救依然到來了。
I'll continue forward, calling to you
我會不輟前進 向你發出呼喚
……
Leaving life around me
離開周遭的生活
Breakaway the pain
從苦痛中掙脫
……
The voices grow, the silence fills with screams
聲音愈發響亮 寂靜中充斥尖叫
……
Breaking all around you
打破你身邊的一切
這便是全曲的主題，拯救（heal），也是被反覆強調最多的一個詞。異鄉者（the Alien）們被囚禁在此，於是異鄉人（an alien man）前來拯救。他們發出呼喚（calling），試圖叫醒沉睡的我們，破滅這黑暗的死寂（silence），希望帶我們回家。標題《Heal the World》的含義也正是如此。
Fate intwined between us
緣分在我們之間纏繞
我們都是異鄉之人，我們來自同一個故鄉。這就是我們的緣（intwined）。命運（Fate）本是此世造物匠的囚禁之網（heimarmene，黑瑪門尼，即“普遍命運”），但如今卻成為了牢不可破的聯繫，註定了彼此的相遇。
The reason I fall, take my heart and save me from the end
我跌落的緣由 俘獲我的心 救我於末日苦海
這拯救之中還暗藏了對靈知（Gnosis）的虔信。諾斯替主義的摩尼教和曼達派（Mandaean）能被稱為“召喚的宗教”（religions of the call），其原因除了呼喚是他們傳教的重要行動外，還有呼喚本身就包含了拯救的所有信息。這一點在這首歌曲間便體現得淋漓盡致，歌詞的呼號內容從世界的真相到現狀的原因（The reason I fall）無所不包，甚至還有關於接下來拯救道路的信息。
[“未來”與“盡頭”]
And through your eyes we'll find an endless future
透過你的雙眸 我們將發現無盡的未來
……
This is the fear, it brings us to the end
恐懼把我們帶到了盡頭
Breaking all around you
打破你身邊的一切
Feel the lies surround, the broken world that
感受謊言環繞周身 支離破碎的世界
I'll continue forward
我會不輟前進
I'll fight for the future
我會為未來而戰
Heal the world of darkness
治癒這世界的黑暗
And here I am just standing on the edge
而我只是佇立於邊緣
Waiting for the final days
等待末日到來
當我們聽到呼喚，從麻木中醒來，睜眼看破虛妄，發現世間本相，未來（future）也已在我們眸中。召喚本身就包含了結局，跨越諸世界（Worlds/almaya）與諸移湧（aeons，又譯諸世代/諸時代）的漫長旅途即將啟程。這呼喚就是終結（end/final days）的預示，令人甦醒，救人離去。
[“前進”與“離開”]
I'll continue forward, calling to you
我會不輟前進 向你發出呼喚
This is the edge, but I continue flying
前方是邊緣 但我仍繼續翱翔
Leaving life around me
離開周遭的生活
Breakaway the pain
從苦痛中掙脫
這便是前進（forward）的含義：跨越諸世界與諸移湧，走過無數時空，向著光明而行。甦醒的異鄉者離開（Leaving）這黑暗的世界，去往故鄉，或者成為又一個呼喚與拯救的異鄉人。
[“邊緣”]
This is the edge, but I continue flying
前方是邊緣 但我仍繼續翱翔
……
This is the edge, we keep on falling further
前方是邊緣 我們繼續沉淪下降
……
And here I am just standing on the edge
而我只是佇立於邊緣
Waiting for the final days
等待末日到來
oh, can you please save me from the end, the end, the end's calling fire raging deep within
你能否救我於苦海 末日在內心深處呼喚 烈焰在靈魂內裡肆虐
Please don't leave
請別離開
The reason I fall, take my heart and save me from the end
我跌落的緣由 俘獲我的心 救我於末日苦海
如何離開？答案其實早已近在咫尺。“邊緣”（edge）是這個世界的邊際[8]，我們從這裡墮落進來，也會從這裡離開苦海。
[“燃燒”與“拯救”]
I see the twilight set on the world
我親眼所見 黃昏作火種降臨這世間
It's starting to burn, save me, oh save me
逐漸化作煉獄 救救我 請救救我
……
oh, can you please save me from the end, the end, the end's calling fire raging deep within
你能否救我於苦海 末日在內心深處呼喚 烈焰在靈魂內裡肆虐
呼喚已至，世間的終焉即將來臨。這就是摩尼教描述的拯救（heal）之結尾，這世界的一切黑暗被燃燒（burn）焚燬，異鄉人將在熊熊大火（fire）之後帶走此世最後的生命與光明[9]。火焰是拯救，也是這一切的結局。
[“淚水”與“鏡子”]
It's just a tear, that saves me from the darkness
僅一滴淚 救我於黑暗中
Witnessed through a mirror
透過鏡子見證
Pain is truth
現實即是苦痛
解讀到這裡本應結束了，整個歌詞文本幾乎所有的象徵性語言都被我們詮釋完畢。可有兩個意象似乎並不在諾斯替的語言體系中，這讓我很不安。所以最後的部分裡，我要嘗試分析這兩個意象的含義。
與“拯救”相關的“淚水”（tear），目前看來主要在聖經中出現。舊約的《耶利米書》和《耶利米哀歌》中大量出現了“熱淚盈眶”（eyes overflow with tears）以及其它淚水相關的表述（耶 9:1,9:18,13:17,14:17,31:16 ; 哀 1:2,1:16,2:11,2:18,3:48-49）;新約的《啟示錄》中則有更明確的“神必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God will wipe away every tear from their eyes）這種極具拯救意味的段落。將此與我們的主題聯繫在一起的是，從《詩篇》的第39章第12節內容中——“耶和華啊，求你聽我的禱告，留心聽我的呼求。我流淚，求你不要靜默無聲，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列祖一般”（Hear my prayer, O LORD, listen to my cry for help; be not deaf to my weeping. For I dwell with you as an alien, a stranger, as all my fathers were），我們可以明顯觀察到諾斯替主義的“異鄉”痕跡。諾斯替本身也是基督教的經典異端之一，常常對聖經文本進行獨特的寓意解經，來將其作為自身的典籍。這種高端NTR在學術上被稱作“膺形體”。
至於“鏡子”，古代神話常以水為鏡（mirror），比如著名的水仙花少年。在諾斯替主義賽特派（Sethians）的敘事中，光明的索菲亞（Sofia）為了對付黑暗的掌權者（Archon）亞大巴奧（Ialdabaoth），暗中推動了剝奪他屬靈力量的計劃，通過展現她自己水的倒影來進一步引誘他，直到他墮入深淵[10][11]。這裡的水就相當於鏡子，而“透過鏡子見證”（Witnessed through a mirror）的“現實即是苦痛”（Pain is truth）應當便是暗示索菲亞與亞大巴奧的對視——對於索菲亞來說，生產下亞大巴奧是痛苦的現實；對於亞大巴奧來說，看見比他更完美的存在也是痛苦的現實。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單純象徵自省，對應淚水代表的悔過。
後記
至此，對在這次雪山活動中上島的幹員靈知的官方EP《Heal the World》的考據、解讀、猜想便告一段落。謝天謝地，原始文本使用的是英語，而不是古希臘語、敘利亞語、波斯語或者是別的什麼奇怪的語言。這真是大大節省了考據的工作量。
本文作為以諾斯替主義為核心的總結性說明文，不方便在正文中添加太多目前尚難以確定的思考，比如：這首歌的名字與邁克爾傑克遜（Michael Jackson）的那首知名的、號召保護兒童的歌曲有何聯繫？這首歌的曲作詞作凱文·彭金（Kevin Penkin）是否接觸過諾斯替主義的敘事？鷹角在撰寫相關需求時又真的有考慮過主動運用這一元素嗎？
對這些問題，至今依然應該謹慎地打上一個問號。凱文似乎在為《來自深淵》作曲時接觸過七層深淵（Abyss）的設定[12]，而這一設定可以追溯到諾斯替神話的七層世界、深淵以及後來雅各布·波墨（Jacob Böhme）與弗里德里希·威廉姆·約瑟夫·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那瘋狂、本能和生命的深淵，這些有內在一致性的深淵文化均對後世思想影響深刻。明日方舟（Arknights）這個遊戲從“方舟”（Ark）和“騎士”（knights）的標題構詞法來看，就擁有明顯的猶太-基督文化特色[13]；再從源石（Originiums）的概念和宣傳PV3來分析，對鍊金術元素也多有運用；最後看阿戈爾地區（深海，Abyss）、米諾斯地區[14]和謝拉格地區，皆在劇情與角色的設計中透出分明的諾斯替態度。
退一步說，即使拋開基督文化圈鮮明的諾斯替底色，再忽略鍊金術思想中不可或缺的諾斯替部分，也無視多個地區原型設計上參考的諾斯替元素，我們依然可以從鷹角網絡喜歡合作的Starset樂隊[15]和明日方舟世界觀構建初期的末世廢土浪漫主義奇幻風格等等細枝末節中發現浪漫與靈知的痕跡[16][17]。
在這個充斥著消費主義、存在主義和各種中心主義的社會結構中[18]，後現代的浪漫幾乎是難以繞開的議題，那麼代表著社會新銳思想的一些青年選擇在ACGN這片土壤埋下這顆種子，似乎也不是那麼地難以理解[19]。很多時候，拯救並不是什麼太過高大上的目標，只不過太多人忘卻了自己早已沉淪，昏睡在現實的幻夢中不願甦醒罷了。
謹以此言，作為呼喚。
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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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髮三千雪滿頭. 諾希斯為何來到羅德島？——靈知之路初探[DB/OL]. (2022.01.03).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452783012
- ^約納斯, 張新樟. 諾斯替宗教:異鄉神的信息與基督教的開端[M]. 上海三聯書店, 2006.
- ^賈利爾・杜斯特哈赫選. 阿維斯塔:瑣羅亞斯德教聖書[M]. 商務印書館, 2010.
- ^布拉格梁卿, 夏金彪. 世界的智慧:西方思想中人類宇宙觀的演化,histoire de l'experience humaine de l'univers : La sagesse du monde[M].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 ^銀髮三千雪滿頭. "阿米婭"起源之謎:《白鯨記》，夜雨，還是神明之女？[DB/OL]. (2021.12.23).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383763243
- ^銀髮三千雪滿頭. 博士克蘇魯原型:《查爾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從鍊金術到重鑄未來[DB/OL]. (2021.07.01).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365905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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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新樟. "諾斯"與拯救[M].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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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ねとらぼ. なぜ大穴は理不盡がいっぱいなのか 『メイドインアビス』の作者つくしあきひと、初インタビュー[EB/OL]. (2017.08.04). [2022.01.18].https://nlab.itmedia.co.jp/nl/articles/1708/01/news123.html
- ^銀髮三千雪滿頭. 源石的神秘學符號含義研究簡報[DB/OL]. (2020.05.09).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129886139
- ^銀髮三千雪滿頭. 英雄與靈知:淺談米諾斯信仰變遷[DB/OL]. (2021-07-19).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387998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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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繼華. 浪漫和靈知——一場沒有時間的遭遇(上)[J]. 上海文化, 2015, 000(009):P.83-104.
- ^胡繼華. 浪漫和靈知——一場沒有時間的遭遇(下)[J]. 上海文化, 2015(6):12.
- ^林登貓解放全人類. 後美少女遊戲的誕生:二次元手遊的拜物教批判[DB/OL]. (2022.01.01).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450582231
- ^銀髮三千雪滿頭.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同一笑，當今夕——《2021<明日方舟>音律聯覺（Ambience Synesthesia）專場演出》隨筆[DB/OL]. (2021.05.16). [2022.01.18].https://zhuanlan.zhihu.com/p/372159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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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運用了考據與故事結合的寫作方式，並突出了故事的元素，減少了冗長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