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的互動敘事與Chris Crawford的巨龍演講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2-14 19:51:02 作者:EastWind Language

何為互動敘事?在導演看來它是電影的形式之一;在遊戲設計師看來它是電子遊戲的發展和延伸;計算機科學家會認為它是範疇更寬廣的人工智能領域的一部分;表演藝術家則認為它是即興表演技藝的數字化形式。
在展開互動敘事的探討之前,我想先來說一下Chris Crawford這個人。

Chris Crawford是誰

Chris於1975年畢業於美國密蘇里大學,獲得物理學碩士學位,在從事幾年物理教學工作後加入了那個年代的遊戲巨頭,雅達利公司。他在上世紀80年代的職業生涯成就了他在遊戲產業的傳奇地位:遊戲設計領域的第一本經典著作《計算機遊戲設計藝術》出自他手;他在自己家客廳中舉辦的遊戲愛好者沙龍逐步發展壯大,成為了今日的遊戲開發者大會(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 ,GDC)。
Chris Crawford

Chris Crawford

他的遊戲理念格外超前,不僅超出了那個時代人的想象,甚至放到現在來看依然十分先進。他認為遊戲理應被當作一種藝術形式來進行探索,可隨著遊戲產業在商業化道路上越來越成功的發展,他的理念也自然與大環境產生了隔閡。最終,在1992年的GDC上,Chris發表了他的最為著名的“巨龍演講(Dragon Speech)”。
在演講中,他將遊戲比喻為一條巨龍,並聲稱他與當前電子遊戲的發展產生了向左的意見和目標。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之後,他宣佈自己將會永遠推出遊戲產業,以追尋自己的目標和夢想,最終,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了演講。

遊戲中的敘事

關於巨龍演講的具體內容,我將在文章後面進行詳細描述,現在先回到遊戲的互動敘事上來。首先互動這一要素,與傳統敘事之間存在著十分強烈的衝突,在電影或者小說等傳統敘事媒介中,導演或作家會通過自己的一套敘事邏輯和推進劇情的速度來掌控玩家的情感曲線,經過大量的鋪墊和暗示,來引爆整部作品劇情的高潮。但若是在其中加入互動要素會怎樣,在重要劇情發展時給予觀眾互動和選擇的權利,看似美好的設計缺可能會讓原本完整流暢的敘事變的突兀,沒有邏輯甚至支離破碎。
遊戲這一新興藝術媒介,與傳統的文學或者電影都擁有著同樣的一個能力――講故事,也就是敘事的能力,但是同時又具有他們所不具備的能力,那就是交互性。如何將交互性與敘事較為完美的融合一直以來都是遊戲行業的一個很大的難題。縱觀遊戲行業的幾十年,隨著計算速度和圖形技術的發展,遊戲的複雜程度和畫面表現力得到了數次劃時代的飛躍;隨著大量遊戲設計師的構思和迭代,遊戲延伸出了更多的玩法,遊戲性也得到了大幅度提升。但是遊戲的敘事層面,發展卻相對緩慢。

電影化敘事

我們先來看目前遊戲中已有的幾種敘事手法。首先是電影化敘事,也就是所謂的播片。這種敘事手法在發展過程中與多種遊戲類型產生融合,成為了現在市面上大多數遊戲所採用的敘事手段。這方面表現出色的遊戲數不勝數,小島秀夫就是電影化敘事運用於遊戲中的典範和佼佼者。
這種方法無疑是最為保守但卻也是最為實用的方法,因為它的確可以將遊戲設計師和編劇的想法準確無誤的傳遞給玩家,也誕生了諸如《合金裝備》、《最後生還者》等給予玩家情感極大觸動的神作。
但是我們仔細來想一想,這種互動與敘事相剝離的方式,真的可以成為互動敘事嗎,或者說,這種敘事手法與電影或文學等傳統敘事有本質上的區別嗎。若對其遊戲過程進行進一步分割,那就是完成任務,播片,完成下一個任務,從而進行劇情的推進。玩家的互動不會對遊戲敘事造成任何影響。換句話說,與玩家互動的是遊戲內的物件,而並非劇情和敘事本身。

互動式電影

前幾年的遊戲市場興起了互動式電影這一概念,《暴雨》,《底特律》,以及國內很火的《隱形守護者》。暫且先把互動式電影歸類為遊戲,這種形式看上去確實可以有效解決傳統電影化敘事遊戲中互動與敘事相剝離的問題,玩家的互動能夠實實在在的改變遊戲劇情的進程和發展方向,在敘事的同時進行與玩家產生互動。
但是大量的分支帶來相同故事背景下不同發展可能的同時,由於玩家已經得知了其固定的發展方向,且遊戲具有回檔重來的特性,使得敘事流程中的帶入感大大降低,故事中人物生死帶給玩家情感觸動也會受到相應影響。
玩家若是在第一次遊戲流程中選擇了不合適或者自己不喜歡的對話選項,完全可以重新來進行選擇,這使得遊戲中部分事情發生的代價大大降低,人物的死亡無足輕重,因為可以回檔重來,選擇另一條線路使其存活。這種互動形式會降級玩家在遊戲時的沉浸感,也會使部分玩家對角色的情感產生淡化。同時多線程劇情給編劇和設計師會帶來更多敘事節奏和情節上的難題,一旦無法對大量分支劇情和結局做到全方位的掌握,整個故事可能就無法講述完整,帶給玩家的也將會是破碎的遊戲體驗。

碎片化敘事

講到碎片化敘事,大多數玩家腦海中可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宮崎英高,以及他的魂類遊戲。利用場景細節,人物對話等碎片化信息拼湊出世界觀,給予玩家充足的想象空間,讓玩家腦中呈現故事,同樣地遊戲卻會讓不同玩家產生多種故事體驗。
如果說電影化敘事遊戲的敘事流程與電影相類似,那碎片化敘事則更類似於小說文學。電影場景擁有著極強的輸出能力,同樣地電影場景呈現給不同的人是完全相同的畫面,是導演和編劇想要呈現給觀眾們的畫面。而文學不同,同樣的一句話用文字表達,不同的人都會對其產生不同的,基於自己世界觀和想象的聯想。
碎片化敘事運用於遊戲中也是如此,遊玩之後,大多數玩家都會對遊戲的世界觀和構成有一個大體上一致的輪廓描述,但是這個世界中每一處的細節,則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理解。這種敘事手法的缺點和優點同樣都十分突出,如同小說寫作手法中的留白,適當的留白可以賦予讀者想象的空間,但若是通篇留白,只會讓文章顯得雲裡霧裡,讓讀者摸不到頭腦。
在遊戲中,設計師精心埋下許多碎片,企圖通過這種破碎的方式讓玩家自己構建世界觀,但是卻忽略了大多數玩家其實並不具備能夠將碎片一一挖掘並仔細研究的能力和耐心。大多數時候玩家只是機械的完成挑戰打敗BOSS,並無心思看完NPC棒讀般的對話和複雜且拗口的物品描述。這樣就會使得原本可能精妙的碎片化敘事,徹徹底底變成一堆毫無章法的碎片。
電子遊戲中的互動敘事手法還有很多,有類似於《艾迪芬奇的記憶》一般,通過走路模擬器的玩法讓玩家投身於每段記憶中而向玩家敘事;或是《星際拓荒》般,利用玩家的探索慾望,讓其在數次輪迴中探索整個星系的奧秘。
越來越多的敘事手法隨遊戲的發展而湧現出來,然而這似乎與Chris的理想還是相差甚遠。

Chris眼中的遊戲互動敘事

Chris在他的《遊戲大師談互動敘事》一書中談到遊戲中的敘事,他依照另外兩位遊戲設計師的概念,描述了五種敘事方式:
固化的故事,多種結局,分支樹,開放式故事,和完全由玩家驅動的故事。
固化的故事就類似於電影化敘事,一段遊戲過後進行一段劇情的播放,他認為這樣的故事並不具有互動性。
多種結局也是目前許多遊戲採取的敘事手法,這種看上去自由且具有互動性的方式其實並沒有與固化的故事有太多差別,Chris在書中談到,“這種所謂交互就像兩個人對話,一個人在你旁邊,你玩遊戲的時候他同時給你講故事,等到了故事結尾,他讓你選擇故事結局,這能算作互動嗎。”
分支樹則更多的被用於目前的互動式電影中,相較於前兩種敘事,分支樹讓玩家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度。但在Chris看來,只為玩家提供3個決策點和2種結局,就好比對一個被困在沙漠中即將渴死的人來說,3滴水比1滴水多多了,但也是無濟於事。
開放式故事,即玩家在遊玩遊戲的同時,還會獲得故事情節相關的線索,最終拼湊出故事。沒錯,這就是碎片化敘事的概念。Chris認為這樣的做法只是把傳統故事附加到遊戲當中的一種做法,即把傳統故事拆分成碎片,散落到遊戲當中,由玩家拼湊。
最後一種,完全由玩家驅動的故事,這種敘事方式在那兩位設計師看來似乎是最高級的解決辦法,他們用《模擬人生》來作為實例。可是這樣的遊戲其實並不包含任何傳統意義上的故事情節,大部分玩家似乎也並沒有能力去靠自己來完成一個完整且優秀的故事。Chris認為計算機並不是表述故事的媒體,而是實現故事敘述的媒體。所謂“完全由玩家驅動的故事”其實是自相矛盾的,“完全由玩家驅動的故事敘事”才應該是終極目標。
Chris Crawford在書中做出許多大膽的預言,他認為一旦互動敘事走向成熟,互動敘事產業將會把電子遊戲產業取而代之。電子遊戲就如同超市中的冰激凌,雖然人們都愛吃,但是它依然只是零食,無法與其他溫和,多樣的食物相媲美。
電子遊戲之於互動敘事,就好比冰激凌之於其他食品。同時又將電子遊戲比為影視作品中的動畫片,雖然好看,但在此之外仍然存在其他類型的諸多形式。他眼中的遊戲行業,必定會隨著時間的發展迎來窮途末路,電子遊戲仍然只是娛樂體驗宇宙當中的一個星系而已,互動敘事不會佔據整個宇宙,但是它的星系要比電子遊戲多得多。
以我們現在的視角,並無法判斷Chris的這一番大膽言論的正確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們現在的遊戲產業似乎真的到達了一個瓶頸,在更加先進的硬件技術實現以前,再足以以假亂真的畫面,再離奇曲折扣人心絃的故事,再豐富多彩的核心玩法,還能夠滿足口味越來越刁的玩家嗎?Chris Crawford所預言的窮途末路,真的會在不久未來的某一天到來,造成遊戲歷史上第二次“雅達利崩潰”嗎,到那個時候,電子遊戲,又該何去何從。雖然這樣的想法有些過於杞人憂天,但是我認為每一個遊戲行業的從業者都應該保有這樣的一份憂患意識。

巨龍演講

再回到1992年的GDC,Chris Crawford在長達40多分鐘的演講中,回顧了自己的職業生涯,闡明瞭遊戲在人類學習事物中扮演的重要作用,甚至對接下來十幾年遊戲產業的發展做出了準確的預言。他在演講中聲稱,當前的遊戲產業專注於“深度”,即在既有的形式上給予豐富,而自己則認為應該專注於“廣度”,即探索全新的娛樂形式。
這段話讓我不禁想到了《三體:黑暗森林》,人類科技上限被鎖死,只能在已有框架基礎上拓展,最後縱使擁有2000艘星艦組成的龐大艦隊,在科技層面更高的”水滴”面前仍然顯得毫無還手之力。不知道我們的有生之年中,能否看到遊戲產業中的“水滴”呢。在對電子遊戲宣判這樣的“死刑”之後,他得出的結論就是自己必須離開遊戲行業,轉而追尋”廣度“的夢想。
我追尋巨龍已久,我投身其中......突然之間,我看到了它!它就在那裡,就在我面前......你比我想象大得多,但是我並不喜歡你這副樣子。你光芒四射、美不勝收,但是你也醜陋無比。你的氣息裡瀰漫著死亡的臭味......是的,你可以鄙夷地看著我。你不但嚇到了我,還傷害了我!我感到你的利爪撕裂了我的靈魂!我終有一死,但是在那之前,我要面對你,與你針鋒相對。我要看穿你的雙眼,刺探你的靈魂深處。我現在還沒有哪個實力,我的經驗也還不足,所以我要從現在開始努力。今天,此時此地,我要與你開始戰鬥!拿劍來!
演講的最後,他拿起準備好的劍,喊道:“For Truth! For Beauty! For Art! Charge!” 隨後,徑直走出了演講大廳,象徵著他從此推出電子遊戲產業。一代遊戲大師從此踏上了互動敘事的坎坷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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