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来到赵叔的小饭馆工作,如今已有一年多。
若说是小饭馆,更不如说是早餐店,平素里卖的都是些粥、饽饽、稀饭,偶有来城里卖苞米的老农,便买上一些,磨成苞米面,做了苞米面饼子来卖。
还有当年我偷吃的大饼,直径差不多有成人一条胳膊那么长,软乎乎,甜滋滋的,我看着眼馋得紧,只觉比我先前吃的任何干粮都香。
赵叔挺赶儿潮的,馆子里还备了一台咖啡机,手摇的,便摆在前台,倒是没人来喝咖啡,有一次我便想着把它撤下来,只觉摆在前台太过碍眼。
“你别动它!你仔细我敲断你的狗爪!”
赵叔没给我留面子,纵使馆里还有很多人,便骂了。
我倒没咋有脾气,且不说脾气早在监狱里便被磨没了,赵叔还是对我有恩的,肯收留我。
“哎哎……”
我赶忙应着,将搬了下来的咖啡机又重新摆了上去。
后来,待赵叔走后,有几位老头,缘是同赵叔关系不错的朋友,他们讲与我——那咖啡机是赵叔的儿子买来的。
“那赵叔的儿子嘞?”
我问出这话时,心中好似已经有了答案。
“前些年没了。”
有一老头,喝了一口粥,淡淡道。
我愣怔地看着那台咖啡机,每天都见赵叔擦拭,原先还觉奇怪,如今倒没再觉着了。
刚开始来的时候,倒也闹了些笑话。赵叔忘记给我安排房间了,我相中了角落的一块圆毯子,头一天便在那睡了。
“那是狗窝,你个傻愣子!”
第二天一早,赵叔看我从那“圆毯子”上爬起来,不由得脸黑。
我自小便生活在农村,家里养狗都是拴在外头,用砖垒个狗洞,里面垫点干草就完了,到没见这么柔软舒适的“狗窝”。
我那时就像是啥也不懂的孩子,赵叔就跟古代的严苛先生一般,我瞅着他,心里打怵。
“那狗呢?”
“狗跑了,不知死哪去了。”
赵叔叼着烟,不在意地道。
“那为啥还留着这狗窝?”
“万一哪天那傻子回来了呢。”
我看着那狗窝,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狗是赵叔的儿子带回来的,他儿子死后没多久,狗也不知跑了哪去。
赵叔是不喜欢狗的,只觉又得喂,又得铲屎,麻烦得很,如今却整天惦记着那条狗。
赵叔脾气不好,可能只是我的主观印象。
那天,饭馆里来了一群小孩,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想必是小学生,还没进门,便能听着他们喊“赵爷爷”。
但他们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我时,不由得都一愣。
我有些尴尬和无措,只是笑着说着“欢迎光临”,直到赵叔从厨房里走出来,沉默的场面才逐渐活跃起来。
孩子们围着赵叔,赵叔满脸的笑容,给他们分着糖果,舀着粥,许是那一群娃娃真的就是赵叔的亲孙子一般。
待孩子们走后,赵叔又板起了脸。
“你咋跟个木头似的,怎地见了小娃娃连话都不会说,活都不会干了?”
原先瞧着那温馨的一幕,我还嘴角上扬,淡淡的笑着,如今被训了一通,却是笑不出来了。
赵叔见我如此,叹了口气,转身便要回到厨房。
“叔,俺想进厨房干活!”
仿佛是下了决心一般,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句。
在那时的我想来,若是被拒了,定是自己还没被赵叔认同。
“你就朝着大门,老老实实地干好招待就成!”
说罢,赵叔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他背着手,小老头身材瘦矮,厨房在饭馆里头,阳光照不过去,显得有些阴暗。
许多年后,我才想明白,也许被拒了才是认同。
正逢赵叔生日,赵叔与我置了不少菜。赵叔没有啥亲戚,来的都是朋友,不少都是平时来饭馆里吃饭的老叔。那晚上,我吃完了饭,去解了个手,留下赵叔他们还在喝酒。
“老赵啊,你说你也没个人给你养老,你没打算跟六子签个养老协议啥的?”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看上去学问不少,趁着酒意,问了赵叔。
“啥是养老协议?”
赵叔一喝酒便上头,此时已是满脸通红。
“签了之后,六子就得给你养老送终,你走了之后,遗产就是他继承了……说白了,权当认了个新儿子!”
“老毕这主意还真不错,反正你也没啥亲戚,留着这钱房子啥的,死了也没地儿花啊!”
“确实不错……”
众人纷纷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无一例外都觉着这想法不错。赵叔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他也配当我儿子!”
许是太过糟乱,赵叔一酒杯拍在桌子上,场面瞬时静了下来。
跟着静下来的,还有在门外偷偷听着他们讲话的我、我的心。
我转身走了,去外头抽了会儿烟,秋天,风凉飕飕地吹着,裹挟着黄叶子,那叶子飘在了我脚下,又乘着再起的风,不知飞去了何处,只留下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孤独地站在月下。
“他还年轻着,不得拴在我这儿,得走……”
屋里传出了赵叔的声音,伴随着酒杯碰撞的声音,晃晃悠悠地进了我的耳朵。
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着,转眼又过去了些年月,赵叔几次想要开口撵我走,但我又老是做些蠢事惹他来骂,他一生气,撵我走的事儿,便忘了说。
除夕夜,我包了饺子。
赵叔彼时已逾七十,路已经走不动了,话也不知怎地,也是已经说不出来了,整日便坐在炕上看着电视,我则是进了厨房,接了赵叔的活计,经营着饭馆。
我端着热腾腾的饺子进了屋,电视上还播放着春晚。等了饺子凉得差不多,我便喂给赵叔吃了些。
春晚正巧演了一段戏,我跟赵叔目不转睛地看着,似是魂儿已进了戏中,待戏结束,我俩都意犹未尽。
“哎叔,我也给你唱一段!”
赵叔讶异地看着我,只见我稍作了准备,便站在炕下,有模有样地唱了起来。
“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
“想起来东庄唱的那台戏哟,有一个唱的还真不错……”
“……回家吧,回家吧,老婆子在家等着我。”
“赶路热得我一身汗,肚子饿得实难过……”
我在下面唱着,赵叔在炕上坐着,冬夜微凉,我提前烧了热炕,想必是不会冷的。
赵叔嘴巴微张微合,许是想同我一起唱。灯光昏黄,照在赵叔浑浊的眼里,耀得几点晶莹,淡淡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