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準講你 算著這出悲劇
你敢會看顧 紲落來伊頭前 彼逝歹行的路
夢中的我 看你沓沓仔行
牽你的亡魂 有一工咱做夥 轉去彼個所在
—— 《萬千花蕊慈母悲哀》
前言
在我看來,《山海旅人》的遊玩過程並未承載過多的獨特體驗。
事實上,作為一款2D冒險解謎遊戲,《山海旅人》的核心玩法“逆夢”——回到過去,改變未來——對如今玩家而言已不是令人陌生和驚豔的機制。諸如《源代碼》等眾多影視作品已經對這種機制做過把玩和探索,而基於“時間回溯”的解謎元素也在如《奧伯拉丁的迴歸》等遊戲中得到過運用。而在細節和瑣碎之處,除了將臉譜、秤砣等傳統中國元素與簡單解謎相結合的巧思值得稱道之外,在遊玩上似乎並無其他顯著的長處。
開啟逆夢——四值功曹聖壇
但是,《山海旅人》帶給玩家的,更多是一種隱秘的情緒流,如同漂浮在空氣中持續而沉悶的淺吟低唱,或是山雨欲來時的琵琶絃音,用低頻撥動遊玩者感性的神經,在遊玩過程中構建了一種充滿懷舊意味的憂傷氛圍。
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名“氛圍狂熱”式玩家:我享受一切遊戲帶來的沉浸式心流體驗,也崇敬所有具有這種能力的遊戲敘事者和體驗創作者——利用符號化元素構建出令人沉浸的強一致性情緒氛圍的能力。然而,當我靜心審視《山海旅人》所構造的情緒氛圍時,我卻有種隱約的察覺:這種淡然憂傷的氛圍塑造似乎來自於被遊戲直接呈現的眾多音畫元素之外。誠然顯而易見地,《山海旅人》致力於通過與眾多中國傳統元素的結合,來打造一場水墨畫般的敘事體驗。但是在這些傳統元素所直接展示出的意象之外,似乎還有另一種心理學和社會文化的機制,造就瞭如此氤氳惆悵的情緒流轉。
無常,如常
在表面上,似乎《山海旅人》和眾多遊戲一樣,是一段“啟程、啟蒙、考驗、歸來”的英雄之旅。
主角七雲,作為能回溯到人們的記憶碎片當中的“逆夢師”,因黑白無常的委託來到妖鬼橫行的蘆河村,試圖調查這個小村莊的村民靈魂無法投胎的原因。通過收集“感知”改變他人的“內心”,對過去人們的行為產生影響。七雲不斷改變村民過去的命運,從而也改變了這座村莊的命運。尤其是在《山海旅人》如此壯闊的遊戲標題之下,玩家們似乎都預期自己扮演的角色,將是一名雲遊山海、拯救蒼生的濟世高人。
但是在我看來,《山海旅人》所講述的並非一段傳奇,主角所扮演的也不是英雄。“逆夢師”的真正價值,並非是能改變命運的神通法力,而是一雙回望過去的眼睛。在目光之下所凝視的,是命運無常。葉瑛和嶽明誠,小柳兒和小慈,盧彤和紀天禾,遊戲劇情的沉鬱基調,正是來自於玩家借七雲之眼所看到的,平凡百姓命運的交織和錯位。
而編織眾生命運的縫衣針,只有兩個字——無常。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在《長安的荔枝》中,馬伯庸講述了九品小臣李善德奉玄宗之命從嶺南運送荔枝到長安賀貴妃生辰的故事:
每年盛夏嶺南溼**土若得天公垂憐無旱澇兩災無病蟲兩害,方能破土出芽,經園工悉心栽培,在這一人多高的樹方能第一波長出大約一百顆果子。果實剛剛成熟,不能早不能晚恰在七成之時,農人便要將荔枝連果樹葉一併取下,如一棵小小的樹苗,徑直放到一個碩大的特製竹筒中。這個竹筒分內外兩層,內部存放荔枝,而外側則是鮮凍的冰塊。片刻都不可遲疑,單人獨驥上馬奔馳,五十里換人換馬換兵,走八百里加急的軍事驛道,晝夜並程風雨無阻。這路上若是撞的人,無論死傷皆不耽誤,人可以死,長安的荔枝絕不能停,如此狂奔十日方能從嶺南抵達長安。
在2023年新國辯哲理辯中,熊浩借用嶺南的荔枝,道出了世間無常之態:“娘娘,哪來這使命必達的長安荔枝?佛道皆講無常,在您眼中,這一顆顆荔枝是使命的必達,在臣的眼中,那是無數前提,無數機緣,無數因果,如此密密匝匝擰成了一條纖細的絲線,不用多久必斷無疑。”
在《山海旅人》中,玩家們很難能從各個人物身上尋找到什麼遠大的抱負——葉瑛因為一心等待丈夫的歸來而趨於瘋魔;小柳兒一生被困在跟隨戲班登臺演出的願望中;而主角七雲心心念唸的狗頭金,也不過是因為它閃耀的光澤而已。但正是這種歸園田居的渺小願望依舊被妖魔的侵襲打破時,玩家們才頓生一股物是人非的蒼涼感——倘若僅僅是一如往常的生活都已是無妄的奢求,我們對世界究竟還能抱有什麼樣的期待?
浮生多輪迴,無由追過往
我逐漸意識到,這種瀰漫在《山海旅人》的遊玩過程中的憂傷感,或許是來自於一次“假象的破碎”。假如梭羅的湖畔生活仍舊摻雜了經濟角度的選擇,那麼生活在我們這個東方古國的人們對於歸隱田園的嚮往,則更多是被一種恬靜的假象所驅動,彷彿炊煙和鳥鳴就足以消弭生活的一切不確定性,日出和日落在田園生活中就足以描述生活的一切變化。
然而,或許事實是,無常才是生活的唯一真相。佛曰八苦,除了生老病死五蘊取苦之外,更少為人所知的,是怨憎會、愛別離和求不得。但是,這卻是《山海旅人》中的所有人正在經歷的故事。
我們似乎從骨子裡就有一種對於穩定的偏好——安居樂業、休養生息。而當恬靜的假象打破的瞬間被無遺地展現在玩家眼前,這種在精神層面退無可退的困境才是造就《山海旅人》淡然憂傷氛圍的緣由。相比於“逆夢”,我在遊玩中得到的,更偏向於一種從夢中被喚醒的體驗。
畢竟,大夢之外,無常皆如常。
逃離與歸來:為生活返魅
感悟完生活的殘酷真相,我還想聊聊另一個我從《山海旅人》聯想到的話題:我們究竟希望從中式志怪主題的敘事中獲得什麼體驗?
一個容易理解的事實是,神話往往是人們將自己對於人性、生命和死亡的思考與自然現象結合而生的產物。對於現代人而言,似乎這種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題材已經不再具有它在過去幾千年所承載的價值了。但是為什麼,如今的電子遊戲玩家們似乎依舊願意為了一個優秀的中式志怪題材作品而充滿期待呢?
我給出的答案是:返魅。
現代性驅動的是祛魅的進程。在理性主義對傳統社會掀起革命的同時,由廢墟上生長而起的消費主義社會已經被人造符號和商業廣告所賜予的意義所佔領。人們的行為被現代性的權利規訓已久,於是愈發不堪身處福柯式的全景敞視監獄,正在尋找一股衝出牢籠的力量。
而中式志怪敘事,又給了創作者和玩家們一個機會,讓人們再一次將自己的思考與天地人神相結合。它恰好指向了一個方向,將被拆下的面紗重新蓋回現象之上,讓人們能在短暫的體驗當中重新找回對自然的解釋權。
山間奇遇——神鳥畢方
在《山海旅人》主創團隊的一段訪談裡,他們提到了很有趣的一點:在遊戲中,只有妖怪有自己的配音。主創們並未透露原因(或許也沒有更深的原因),但這本身就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主創們自由地使用他們自己的思維,為他們所創作的世界創造精神家園;而玩家們通過遊玩,也能夠從中獲得價值關懷。
席勒在《希臘的群神》中寫道:“被剝奪了神道的這個大自然/不復知道她所賜與的歡欣/不再沉迷於自己的妙相莊嚴/不再認識支配自己的精神/對我們的幸福不感到高興/甚至不關心藝術家的榮譽/就象滴答的擺鐘,死氣沉沉/屈從鐵一般的規律”。而我們寄期待於中式志怪敘事,也是希望體驗重新被賦予神道的大自然而已。
而在此過程中,來自東方的玩家們可能更加能夠體會,在中式志怪的敘事流中,重新為自己的內心世界進行一次回到夢境的預留。
結語
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到了“靈韻消失”的概念:一種當代技術對於藝術品審美距離的破壞。但是在《山海旅人》中,創作者通過一段平淡的中式志怪敘事,幫助玩家們重新建立起與遊戲人物之間對於時間和空間的一種奇異交織。
藉由點破生活真相的無常,《山海旅人》為玩家們構建了一段淡然惆悵的體驗,如同雲山霧處的小雨,深秋漸起的輓歌。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